暴走凌晨
2025-01-14商略
空寂寂的弄堂里有一种小不安,是耳边偶或响起的嘁啜嘁啜声,像虼蜢振翅弹腿。我在圳头草草洗了洗脚,慢慢从弄堂走回家,脚步很软懒。已是上午十点了,太阳正爬向头顶,空气渐渐燠燥,清凉感在一丝丝抽离。回到家,先到厨房,从水缸里舀了一竹管冷水咕噜咕噜灌下,晃了晃肚皮,听到咣咣的轻响,突然窗外响起急促的自行车铃声,还有银青兴奋的叫喊声:“元章。元章。元章。你有一封信。挂号信。你有一封挂号信。”我奔到门口,银青指着我对邮递员小朱说:“他就是沈元章。”又对我强调说:“是一封挂号信。”小朱问:“你叫沈元章?”我说是。他递给我一封信,让我在回执上签字,然后骑车离去,打着欢快的铃声。
信封是白色的,四周印着红色蓝色的斜块,好像拷了边。银青问:“谁给你写的信?”我说:“我也不晓得。”我的脚后跟在流血,是刚才耘田叮上的一条蚂蟥,血已吃得肚皮滚圆。我拔下蚂蟥扔到地下,到厨房捻了几粒盐撒上,将它变作干尸。银青徘徊了一阵,见我没有拆信的意思,慢慢走出了道地。我没想冷落他,也愿意他知道是什么信,但我有些害怕,无缘无故收到挂号信,感觉不大吉利,仿佛推迟拆信可以化解凶险。挂号信是地位仅次于电报的通信方式,谁会寄给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其实我可以告诉银青谁写的信的,因为我发现信封下方就写着:“悬空沙市赵公路121号沈家骏寄。”笔迹是爸爸的蟹爬体字。我爸爸给我写信,这是什么意思?8月19日,我收到人生第一封信,还是挂号信,这个日子就很特别了,可以开始写日记。
信的抬头是“元章我儿”。说我老爸是背时佬,一点不会错,写封信也搅七廿三的出洋相,什么“元章我儿”。他平时叫我“小棺材”,从来不叫“元章”或者“元章我儿”。这时我看到信纸的中间跳出了一行醒目的字,不是蟹爬体,是方方正正的印刷体,一笔不苟,还画了三道粗线:
“过完暑假,你去花坎镇八中读书,9月1日开学,到初三(2)班教室报到。”
去花坎镇八中读书,这又是什么意思?谁去花坎镇?我捏着信纸的手指头几乎着火,信纸一下子变得像晒谷簟那么大,簟上乱爬着无数只蟹。
我落入了瞬间无助之中,如一个生鸡蛋噗地掉到地上,蛋清蛋黄流得乱七八糟,无法收拾。这封信把我剩下的暑假尾巴煎熬成了渣渣。信里还表功说:“我努了努力,以为努得不成功,想不到今天收到镇小周老师的信,得知可以了,成功了,申请表批准盖章了。转学费我会汇到学校。你放心去八中报到,记住,是初三(2)班。万一遇到大难事,万一的万一,可以去镇小找周老师,如果只是小难事,你自己想办法,别搅扰她。”
“批准盖章”之下加了圈圈,可见他很得意,平时很难得到批准盖章的待遇。暑假时他回来割稻种田,双抢结束,在家里待不牢,常常骑着他的二十八吋自行车出去。他一向这样。他在外时,我照顾自己绰绰有余,回家来也不用操心我。原来这次暑假他操心了,不是出去打麻将,而是给我去努力。大概是找周老师去努力。周老师可能是那个到我们村接受过再教育的知识青年,不然爸爸怎么认得?她是镇小老师,不是八中老师,所以回音回报没那么快,爸爸以为没成功,闷头回去悬空沙打工,临行留给我二十块钱生活费,没提起他不成功的努力,可能是不好意思,也可能只是他作风毛糙,没想到要说一声。于是变成了挂号信突然袭击。
回忆起来也有迹可寻。双抢里爸爸说过一句话。当时我们踏打稻机,他打完一捧稻,走到田塍边捧起另一捧稻,发现下面躲着一条银环蛇在乘凉,惊得跳脚,急忙拿锄头砸烂蛇头,将蛇尸挑到路上,笑着对我说:“哈唷喂,小棺材欸,我不能让你再割稻种田。”我以为是他随口胡说发发昏罢了,原来是当真的。他和别人聊天,提起过求神拜佛装可怜什么的,我以为是说城里人的狼狈相,难道是说他自己?我的命运本来是在岩头望读完初二初三再参加一次考中考的仪式,然后回家种地或出去打工,初中专和高中轮不到我去读,岩头望全校每年也只有三四个人考得上。但转学到八中就不同了,考上高中或初中专的希望大增,人生轨迹说变就变。只是这种大事当然需要爸爸当面敲定,不是轻率地寄一封信。且别人的爸爸9月1日开学第一趟,只怕要亲自送孩子到八中,也只有我的爸爸,安心在外家也不回,觉得一封信就搞定。他心大得像捣臼,脑子太独。
傍晚溪边洗澡遇到银青,他又很高兴地问起挂号信,我含含糊糊地说:“是我爸的信,千年难般的。”有一句话已到我的嘴边:“奇煞了啊。”突然想到我将去八中读书,地位不同了,用这类恶语打趣不再是平时的亲昵语气,反而是傲慢。我第一次察觉到这封信影响是这么深远。我面对的形势已悄悄改变。不晓得该如何对待这封信。我思考了很久,其实并没思考。思考需要技巧,我不会,只是脑子空转。我发现脑子空转十天与空转一天,空转的时间一样长。后来回忆发现,当时我并不晓得自己面对着什么。考上初中专,农村户口就变作居民户口,这是一生中第一次遇到前途攸关的关口,可我糊里糊涂意识不到,我并不期待新学校,反而很恐惧。在我当时的认知中,熟悉的路比一无所知的路更宽更长,我们村到岩头望的路比世界上所有路加起来还长,可以一直走下去。不料我掉进了岔路。
我有上中下应对三策:上策是磨磨蹭蹭忧忧虑虑空空茫茫地瞎烦瞎混直到9月1日去八中报到;中策是找老师找学长找赤脚医生到处问确认真假并寻求指导直到9月1日去八中报到;下策是什么也不想当机立断玩到9月1日直接去八中报到。第一策与我的年纪和能力匹配,所以是上策;中下二策比较难,做不到。
岩头望中学的开学之日,我们是早上八点左右才出门去上学的。开学日没什么事,报到点名缴费发新课本发作业本而已。八中路远,我提早到七点出发,背着书包带着钱。我不晓得八中的书学费是多少,所以二十块都带上了。我不想碰上老同学,以做贼的心情走到村外,紧绷的心才放下。这十天我糊涂空茫,错过了告诉银青转学的时机。时机永失,无法找回。银青会怎么想我呢。老同学不再把我认作校友也是正当的,我已成为岩头望的叛徒,虽然是被迫叛变,但也无法辩护。
花坎镇去过,路是认得的,不认得也可以问。爸爸说过“走到天边,路在嘴边”。起初透骨新鲜的景色渐渐疲软,走得瞌睡。过了一道芦苇埂,闻到了花坎镇的铁锈味,才重新打起精神。未知的新学校很快揭晓了,心拎空一记又拎空一记。爸爸办事究竟牢不牢靠呢。俗话说,相信秀才相信郎,相信爸爸要上当。八中初三(2)班真当有我的座位吗?我是一枚怯怯的泥鳅,光溜溜地进镇,呆着脸憋住一个屁,生怕放屁泄气,吓得转头逃跑。
八中的大门朝着马路,水泥门柱上密密地镶着彩色玻璃颗粒。一条水泥甬道通往教学楼,两边是宣传窗,贴着每个班级的花名册。我找到初三(2)班的花名册,还找着了我的名字,沈元章。果然在呢。是蜡纸刻印的。我的名字得到了蜡纸刻印。我的心反而跳得更乱。八中的初中部是镇中,只招收花坎镇居民学生;高中是全区统招,花坎镇居民和各乡农民的学生按分数一同招录。我一个农民初中学生随随便便出现在八中初三年级的花名册上,背后有看不透的复杂,因此不配感抱歉地高悬头顶,如在乱梦中。我看了十六遍“沈元章”,十一遍“初三(2)班”,但又担心是同名同姓的别人,背脊上冷风飕飕有三个小鬼在打转转。没有别人看宣传窗。别人不需要看,直接走去教学楼。别人知道自己是谁,人生轨迹很确定,不像我这么乱七八糟。
找到教室很容易。初三和高中部在同一幢“工”字形的教学楼,南面一条长廊从西通到东。长廊东端靠南的教室门楣上,横钉着白色小牌子,写了“初三(2)班”几个黑字。教室只有一道对开的大门,不像其他教室是单扇的前门后门。我伸长头颈朝教室里悄悄张了张,看见一堆人聚在一起聊天。初三(2)班的对面是初三(1)班的教室。两个教室之间是个长方形的断头凹廊,灰砖铺地。不断有人出入两个教室,但没人瞟我一眼。他们与我年纪相仿,走入教室的动作有棱有角,后脑勺厚实。我尽量不妨碍他们,慢慢后退,忽然背上一凉,挂在了白墙上。
教室里的聊天声活泼而开心。这种悠远自在的气氛让我心动。刚才那一瞥,他们的群像剪影就停留在我眼睛里,是大玻璃窗的光亮勾出的坐凳子坐桌子或靠桌站立的轮廓,有两个姑娘端端正正站在过道上,优雅得香喷喷。我脑子里嗡地一晕,眼前的一切突然拉远,仿佛隔了好几层窗户看到别人家的电视机,看到一个陌生世界。到了此处,还是没证实我确实是这个班级的人。这个没有归属的冒牌货,身子里流动的不是血液,是蓬蘽浆汁,可以轻易挤爆踏瘪现出脏兮兮原形。于是我忽然挂上了墙壁。挂在墙角落。双脚踏着砖铺的地面,身体已在墙上挂起。挂了许久才发现我挂着了。我收住后脑勺、背脊、屁股、小腿肚以及脚后跟,细细地贴紧墙壁,在想象中削平了后背,身体平整,就像墙上的牛顿、高斯、瓦特、爱因斯坦和居里夫人。
长廊外面是小花园的一角,几条细叶树枝伸在半空中。我站在凹廊,看不到冬青,也看不到天空,只有二楼水泥板的角落泻出蛛网般的天光。我肚子吸得扁扁地贴墙,以免影响嘻哈打闹出入教室的同学们。不晓得什么时候,我的右侧也站了一个人,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浑身散发热气。我出了一会儿神,没发觉他的到来。他也学我的样挂墙。我很气愤,又不敢发作。此刻有两个人挂墙。他模仿我挂墙当然是恶作剧。空气中酝酿着一场辛辣的爆笑,即将笑得我无地自容。
可渐渐地,我眼睛的余光、我的耳朵和身体汗毛感觉到这人也在紧张,这人的目光死鱼般空虚失落,呼吸也不均匀,身体贴墙的姿势僵硬密实,仿佛另一个我。
他是齐宗道,也是转学生,开学第一天就与我有了同墙之谊,并不是恶作剧。他也是八中的陌生人。我后来想过,如果换一下顺序,如果他比我先到,他会不会像我无依无靠地挂墙?我后到并且看见他挂墙,有没有胆子走过去与他并排挂?怯懦也有示范之力,可我是怯中怯,多半另找地方躲藏而不是并挂。所以可能他比我勇敢一点。
起了一阵骚乱,我就坐在了座位上。晕头晕脑地进教室,在墙上看座位表找到名字,梦游似的完成了。班主任老师很老,自称姓牛,老牛的牛。他站在讲台上点名,我等待他叫我的名字,紧张得发抖,生怕错过了,又生怕有另一个人抢先答应。是我答应了“到”字,没有人抢。喊过“到”,我沸腾的血液和乱闹的牙齿就安静了,似乎本来就是这么安静的。然后是缴费发课本,一切虽然乱糟糟,我却已不害怕。新课本到手,我按习惯先看语文。看了几篇课文,察觉到耳朵出现悠远绵长的“吱”声幻听,似乎一个呼隆教室瞬即空荡荡寂静无人了。我忙将书簿塞进书包,走出教室。转学报到就这么完成了。
还有一件事没搞清楚。在八中读书,怎么吃中饭。我们在岩头望中学,是带铝饭盒在食堂蒸的,食堂有几个四方形的木头蒸架,夏天可以蒸熟生米生菜,冬天蒸不熟,只能把冷菜冷饭蒸热。八中的初中生是花坎镇人,回家吃饭,高中生有许多从乡下来,有的还住校,他们怎么吃饭?我望着烟囱找到食堂转了一圈,在操场角落坐下,等到饭点观察,原来也像岩头望那样蒸饭吃。他们从食堂取了饭盒,有的到二楼教室去吃,有的到宿舍楼。
上午缴费花了七块五角,所带的两张十块钱破开了一张,变成两块多零钱,我也没想到在街上买中饭吃,所以在回家路上饿昏了,爬上路边土墩上的番薯地,挖了一个红皮大番薯,奔到溪边洗干净,用牙齿刨去皮,哐地啃下一口。这件事给了我一个教训:千万不要肚子空空地吃生番薯。生番薯在肚子里造反,薯汁冰冷地沸腾,薯块坚硬锐利搅到肠胃,脸色变青,唇色变紫,一副丑模样。力气花在了用意念安慰肚子,几乎走不动路,一头汗。早上去花坎镇约走了两个小时,回程简直走了七小时,包括躺在楝树下等待肚子消停。回家吃过饭,浑身还是发软。又想起银青妈妈说过,十块钱破开就不经用,忙从书包里取出剩下的十二块五角钱,用纸包好,塞到席子底下。除非到世纪末,绝不动用。
睡梦中听到有人在叫。我从床上蹦到半空,急急穿衣穿鞋,抓起书包开门出去。银青在院子里惊喜地叫了一声,但我已打断了他:“死了死了死了,迟到了迟到了,我来不及了。”银青追着喊我,我向他挥挥手,奔东出村。他是向西走,我们不同路。半路上我回过神来,是昨天番薯闯的祸,搞得我睡不醒,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就违反了中学生守则中的“按时到校”——岩头望的中学生守则有这一条,不晓得八中有没有。
我闷着脑袋向前冲,像漫画上的一股黑风。路几乎走不完。太阳压不住地升高,两条小腿之间热风流窜。为什么睡过头。为什么一个生番薯就害得我睡过头。为什么正式上学第一天就睡过头。委屈不服在脑子里蒸腾,是我的蒸汽机,是奔行的驱动力。奔入校门,胸腔燃烧到几乎爆炸,在到达教室门口之时吱地漏了气,变作瘪掉的氨气袋。我喘息着站住,喊了一声“报告”。
“报”字惊动了所有人火辣的目光,烧焦了我的头发;“告”字淹没在下课铃声中。我肠子瞬间悔青。如果慢一分钟,如果出门时与银青说两句话,就可以趁课间十分钟混进教室。语文老师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转回头喝了一声“下课”,几个同学冲出来,将我裹退了好几步。我进了教室坐下,走得太快了,喘息和发抖还没平息,忽然想到忘了带饭。是来不及带饭。这时听到刺耳的单音节:“欸——欸——欸——”一个弯眉毛白净脸的高个子同学在叫我“欸”。后来才晓得他是班长冯先耀。冯先耀坐到我的课桌上:“欸,你是刚转学来的吧?为什么迟到?乡下人到八中读初中,家长是花了血本的,你就这么迟到?”我低下脑袋。接着听到另一个男同学的声音:“你们这一年,是中考的关键年,是穿皮鞋与穿草鞋的要紧关头,尸骨要整整好。”冯先耀鼓掌说:“祁老四,很精辟!”祁老四的声音说:“很屁精。哈哈,哈哈。”又听到一个女同学的声音:“咦,他脸红了脸红了脸红了,他这么会脸红。”
穿皮鞋与穿草鞋。从没想过穿皮鞋。但这么一揭穿,爸爸给我转学的动机突然就一目了然了,或者别人早就晓得,而我后知后觉。此前我只想到人生轨迹有变,中考甚至有了考上高中或初中专的一点可能,却没具体实际到皮鞋。皮鞋坚硬而陌生。我想,镇上人眼睛里有毒液,我仿佛被当众剥光衣裳,露出了丑恶的膫子和屁眼。我将脸孔埋在桌子上,眼角还是瞥见了那个嚷嚷“脸红了脸红了”的女同学,她眼睛很大很亮,长着很漂亮的瓜子脸,吓得我的心停跳了一拍。我没与镇里人打过交道,不了解他们,但也听得出来,他们的话涂抹了善意,充满了饱暖的优越感,让我低微得像阶沿苔藓。
祁老四是语文老师的儿子。这对父子有个相同的本事,取绰号有一套,因此也得到了绰号,叫作祁老三、祁老四。祁老师给我起的绰号叫“懒觉先生”。他第一天见我迟到只轻蔑一瞥,第二天没有表情,第三天眼睛瞬间放出绿光,瞪得像铜铃,发怒骂了一顿。他如此骂了两个早上,不骂了,在一个心情爽快的早晨换作了讽刺:“呃哟喂,懒觉先生光临,有失远迎。”我猝不及防,不自禁地鞠了一躬。祁老师对鞠躬也猝不及防,瞪起眼睛半张着嘴。我快步走向座位,没听到他再说话。于是我就是懒觉先生了。祁老四说,起绰号的诀窍是精当,比如“懒觉先生”。
“这是当然的。世上要有个懒觉先生,那就是这个人。”祁老四把他那双知识丰富的手朝我的方向摊了摊,“像这个人这样子,天天都迟到,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我爸爸当时起这个绰号,就相当精当,你想想看,这个人睡懒觉,睡到天天迟到的程度,天下少见吧?所以懒觉可以成为专称,是专有名词,而且这个人头发乱、衣服破、裤脚短、指甲黑,称作先生可不是大讽刺吗?这必须是熟练掌握了起绰号的窍门,才起得出这样精当的绰号。”
祁老四演说取绰号法那天是开学一个月之后了,而我得到这个绰号只用了一个星期。后来回忆觉得,不是我得到了这个绰号,而是这个绰号得到了我,它一直在八中的半空等我。当然也可以说,我和这个绰号像数学题上的相向而行,终于相遇。
早自习有老师巡视,一般是祁老师和教英语的葛老师。祁老师脸色苍白,眼神像夜猫子般碧绿,盯得我低头。葛老师自称有“直线癖”,不能容忍曲线和例外,所以我的迟到是他的心腹之患,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他反应神速,冲上讲台,从粉笔盒抓起一支粉笔,迅速地一截截折断,子弹一般射向我。他习惯三五粒粉笔头连发,嘴里还急速配音:“让你迟到,让你迟到,迟到,迟到,迟到。”
此时葛老师英俊的脸孔黑龙麻虎,重度扢皱,像一团脏抹布,每说一个“迟到”就飞出一枚粉笔头。我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抱头鼠窜逃到座位,脑袋埋在课桌上,书包置于头顶当作防弹挡板。粉笔头射中身体很有点疼,不过冬天穿上厚衣服就不痛了。葛老师的“迟到经”语调奇特,声声紧迫,在八中曾经流传甚广。
教室里的早读,每天是一片斜风细雨似的叽里呱啦,而我需要化身一条癞皮狗溜进门,极力躲避祁葛二师的目光。有时候碰巧走运,祁葛二师没在教室巡视,坐在后排的齐宗道会伸手碰碰我后背,悄声警告:“怎么又迟到?祁老师来过了,你小心些。”或者说:“葛老师在你座位边上足足盯了两分钟,脸孔墨擦铁黑。”我就懊恼地回答:“他嬷嬷的,我就是死猪一只,又睡过头了。”
没闹钟没手表,听不出鸡叫头遍二遍,又不能等广播响,真当没办法。广播响是凌晨确定时间的不二法门,但起床绝不能等到广播响,否则连第一节课也赶不上。我动作慢,挖开眼睛手忙脚乱地穿衣刷牙洗脸再开水淘冷饭吃下,最快也要十五分钟。我走路也慢,二十里路走两小时,奔跑一段路也省不了几分钟,反而累得像狗红舌头拖地。在同学们眼中此人自然是脸皮贼厚不怕丢脸,其实我天天怕。以前到岩头望和同伴缓缓走,说说笑笑半小时就到。现在到八中需要独自走远路,就像歌词所说,孤独地走个不停,一颗心还孤独地害怕个不停,悬吊在弹性过足的橡皮筋上猛跳:别、别、别、别。
从村里到镇上的路可以分两截。头十里路上没什么人影。天上总悬着一颗明亮大星,光芒泪汪汪或直呆呆,像一只奸诈窥视的报信老鸦。后十里行人渐多,挑菜去街上卖的,推独轮车的,然后是背锄头下地以及空手走路的,偶尔突突突突来一辆搞运输的手扶拖拉机。越走人越多天越亮,太阳光闹哄哄好像起落的苍蝇群。我一路超别人,不让别人超我。傍晚回家倒是不急迫,但走得很厌倦。夕阳照着眼角汗珠发出彩色光,太阳落山,光芒消失。一到家就瘫倒在椅子上。累是会积累的。第一星期走到学校,脑袋还活络,第二星期脑子就坏脱,抽空了精神气。于是在镇外路边的石头上坐一坐,打个小瞌睡。脑子渐渐变成糊状,突然耳边“啪啦啦”一声巨响炸裂,魂灵顿时吓得滮出全身的毛孔。是两个街混子的恶作剧,他们骑自行车经过,向我一声狂吼,一边狂笑一边猛踩自行车远去。公然在路边休息打瞌睡,就是这点不好,容易遭恶搞。不过我想,如果我有自行车并且会骑,那就一生满足了。大清早骑车上学多么爽快,田野、山岗、道路、空气、光线、手臂,洗过一样,鼻子也变得薄而洁净。
走远路的陌生和惊险的体验,我没说给银青听。在我们乡下,说出心中感受有时很丢脸。
银青的奶奶吹嘘过,当年她在上海做嬷嬷,发明了“热水瓶粥”,前一天晚上淘好米,灌入热水瓶,加开水,泡到天亮,倒出来就是温热的粥,东家两个小孩很喜欢,用什锦菜、大头菜、霉千张过粥,吃得饕餮价。我试了试,果然得到了热水瓶粥,霉干菜过过,很省时间。我中饭也带霉干菜。有一个礼拜天早晨,有人用蚂蟥粉药鱼,溪中的鱼乱跳、翻白、死掉,全村人出动抓鱼,我也拿着虾兜和小菜篮下溪,碰到了好几个老同学,包括银青。与银青打招呼也轻松自然,竟似不存一点芥蒂,心里倒有一丝失落。一上午抓了一凹斗鱼,油煎了两大碗,吃了好几天。
我迅速变成了一个有规划的人。
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吃中饭。齐宗道也是转学生,不是镇上人,却不在学校吃中饭。他是我最先熟悉的同学,成绩中流水平,但物理好,喜欢做实验。我成绩差,脑子里筋别牢,学不进去。在岩头望,有些题型不需要区别,但在八中,名词解释、简答题和问答题各有一套做法,错了五六次、挨了三顿骂才晓得有不同。我嘴上唯唯,心里很不服:回答同一个问题,用简答题的做法,三言两语就解决,问答题却需要写上许多话,岂不是浪费?岂不是笨?怎么问答题分数反而更多呢,没道理。岩头望教室墙上有“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红字,八中没有。另外,岩头望校长开学典礼报告喜欢说的警句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八中校长开学典礼作报告没有说这句话,他说:“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句子很不同,但差也差不多:要不受苦,要不受冻。
童老师也得知了我的迟到恶习。他戴着啤酒瓶底一般厚的眼镜,却是体育老师。他告诉我只要养成晨跑习惯,就不会赖床。“早晨心一尖,骨碌爬起床,搞定。”他说。齐宗道说:“他不是赖床,是赖路,每个大清早赖在路上走二十里。”童老师问明白我的情况,对我发生了兴趣,手掌在空气中一斩,坚定地说:“既然喜欢走路,可以练竞走。”
跟着童老师竞走了一圈,我的脑子里看得见我竞走的模样了,就是蟒蛇似的扭动着屁股走步,好像腿上拴了戴宗的弹簧甲马,人直立漂浮着以一种怪里怪气的姿势移动,仿佛下飞行棋。八中下午的最后一节是三十分钟的自由活动课,可在教室做作业,可去图书馆翻报刊,可到操场打篮球,我则是在童老师的严厉监督下竞走。祁老四很快发现了我的动向,在我第二天准备去练竞走之前揭露了我。他拿着一根树枝走过来,大声说:“对的对的老兄,竞走,是吗?对的,这是脱草鞋、穿皮鞋的一条路,是小路,方便的小路。如果你上了市队省队呵,就可能进国家队。这叫作先穿跑鞋,再穿皮鞋!真看不出你老兄这么聪明。”他将树枝在我的课桌上轻轻抽打,并转过头去说:“你们这些人,一点用场没有的,辛苦八辣地背课文做题目,比得过这位老兄吗?轻轻走两步人生就赢了。哈哈哈哈哈呸,做夜梦!”一个女声说:“他脸红了脸红了,脸红了你别说了。”
又是剥光衣裳,又是赤裸示众。我滚烫着脸皮慢慢走出教室。是老师叫我竞走的,我并不晓得什么市队省队国家队,祁老四却晓得。我也不晓得皮鞋与脸红哪个更讨厌,但晓得了那个说“脸红了”的漂亮女同学是夏冰。
绕操场一圈又一圈走一小时,因此放学回家也推迟一小时。童老师对我的两条腿有仇,轻易不喊停,走得我脚痛腿酸唇紫脸灰,身后卷起一蓬松鼠尾巴似的灰尘。我也对我的两条腿寄予厚望,希望练成神行太保戴宗的本事,上学二十里路轻松如屁。我每天来回加训练要走五十多里,很努力了,但个子矮小的缺陷很对不起童老师,他也颇不满意,要求我增加营养长个子,因为腿长步子大,竞走很占便宜。
“拔苗也要助长。”他说,“人生就要不计后果。”
不计后果什么的我并不懂得,总之像一首诗说的:“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难熬吧。”上学的路上,粘连的眼皮在睡觉,两腿一动就剧痛,拆骨头似的,于是二十里路被细细截作了无数个一睡一痛的小片段。童老师会耐心地拍打着我的腿念叨:“硬气点,不怕痛,多放松,别放松,熬过痛,就不痛。”有一次我问:“别放松还是多放松?”他说:“精神别放松,肉体多放松。”他还告诉我他的人生之憾,他以前喜欢竞走,这项年轻的运动进入奥运会还没多久,参与者少因而机会多,他当时如果懂点事,没有沉迷于坦克游戏,每天练习练习,现在可能在外国比赛了,甚至可能带了一部彩电回家。我想,连童老师也失败,我怎么做得到?畏惧心从此打了结,极度不情愿竞走。但童老师是八中唯一看得上我的人,如果让他失望,我恐怕没了立足之地。有一天,童老师说:“做人要诚实,手脚要干净,人对自己应该有要求,不能堕落下去,对不对?”
我说:“对。”
他说:“那你以后改了吧。”
我说:“改什么?”
童老师的眼睛里冒出了恼火的寒气,像蛇信闪烁。
他究竟让我改什么呢。我猜不出。他说做人要诚实,我没骗过他;他说手脚要干净,我也没偷过东西。他怎么会说我手脚不干净呢。他的眼神很伤人。我怕他从此永远对我放射嫌弃的目光。我也想到了开学报到那天的回家路上挖了个番薯,不过就算这块地的主人在场,只要说一声,当面挖个番薯吃也是可以的,不算偷,童老师也不可能晓得我路上挖番薯,开学日他还不认得我。我疑疑惑惑地回到家,睡了一觉,才有些忘记此事,但突然间记起时,肚子里的苦胆就会抖一抖。
从此童老师的兴致明显懈了。我动作走形,他也懒得纠正,我走一圈回来,他已不见踪影,将我放了山羊。我疑心他在寻找时机放弃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茫然和焦虑。竞走耽误了我的功课,如果又耽误了竞走,那真当是白费了一千万斤力气。
齐宗道晓得有一张空床,就在镇北的后山脚下,五六分钟到校。他说:“想不想住?”当然想。于是午休时间,我跟他走到后山脚下,那里有一间孤零零的小茅草屋,茅草顶、黑泥地、黄泥墙,朝南开门,东西北三边墙摆了三张高低铺白鸽笼,有些拥挤。这就是传说中高中生才能达到的“睏睏白鸽笼,吃吃霉干菜”的生活了。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床沿上看书,抬头招呼了一声。他长着黑油油尖脑袋,神情淡漠,身体单薄,额上的抬头纹像波浪。他是齐宗道的表哥倪青。倪青说:“这里拢总住了五个人,都是我们高复班的,加你就六个人了。我睡那上面,靠后墙的上铺,左边这个下铺空着,可以给你睡。”我郑重地点头接受。倪青便带我们走到张岙,正巧在路上碰到了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清爽女人,剪运动头,拎着一只小菜篮。倪青打过招呼,指着我说,他也想住。房东说,老规矩好了。她笑着对我说:“我这茅草屋老老好,冬凉夏暖的。”
我脑子里还没来得及出现半个念头,事情就定了。在镇边租到一张眠床,可以这样简捷明快,三言两语够了,没求恳,没申请,没表格,没交钱,没装可怜。我准备了一肚子脆弱胆怯也没机会表露。当天下午练完竞走,赶回家整理了一口箱子和一卷铺盖,挑到后山脚下。箱子里是米和霉干菜,铺盖包括被子、席子、衣服、脸盆和牙缸。擦洗了床,铺上席子,睡下已是半夜。算下来这天共计走了一百里路,差点吐老血。我其实整天担心发生意外,如果有人先下手为强占领了这张床,我只能狼狈地站在门外发呆。我也没有表露出高兴,尽力收敛了微笑,因为常言说,穷人是不能高兴的,一高兴会惹祸。房子正中间挂下一盏四十五支光的电灯。倪青说,房东算慷慨的,知道我们夜里要复习,给了一个大灯泡,听说有的房东只许点二十五支光电灯,所以要记得随手关灯。
第二天一早就吵醒了。这是住集体宿舍的好处,不用担心睡过头。我端了脸盆跟着室友走出茅草屋。屋前是一条东西向的小泥路,中间走得发白,两边长着稀疏的青草。过了泥路是一条又窄又深的水渠,向西穿过堤埂小闸门入江,水渠对面是一条黄泥的宽阔大路。两条路平行地夹着一条渠。我们在水渠小埠头舀水刷牙洗脸。我竟有这样的好运气,挨着花坎镇得到一个床位。齐宗道是个可以依靠的真正的朋友,他让我的后背感觉踏实。我感觉以前是蹲在世界之外怯怯地蹭着不属于我的时空,此时我已进入了这个世界,并不再害怕世界。所以这一天很特别,可以开始写日记。就连祁老四也称赞:“聪明!住到后山脚下,至少挨着了镇屁屁,你这是摸着半只皮鞋的影子了。”冯先耀认为祁老四说话不准确,影子在事物的表面,手去摸时,影子在手背,所以摸不着。祁老四认为,在修辞中不但太阳影子摸得着,镜子里的影子也摸得着。冯先耀过来抓住我的手,问我究竟有没有摸着影子。我惶惑地说:“没有,没有。”
冯先耀甩掉我的手说:“这就对了呀。影子也不是随便摸的,这属于痴心妄想。”
祁老四说:“对对,瘸子赶到,市头散掉。我讲个笑话啊。假如说市头上。这市头上每个人的位置是确定了的,国营集体商店有永久店面,乡下人有临时摊位,乞丐可以讨一下钱,小偷偷偷摸摸,全部依照规矩,不能国营集体与乡下人乞丐小偷平起平坐,立下的规矩,不能破坏掉。”
冯先耀说:“小偷如果不偷偷摸摸,就变强盗了。”
祁老四说:“强盗碰着贼爷爷,是莫得办法。”
冯先耀和祁老四之间不大和谐,我也有点看出来了,他们是一种特异的依存关系,既互相忌惮,又互相抬轿,戳戳壁脚,
麻油,保持着紧张的平衡。平衡很贵,我得不到。与同学们一点点熟悉起来,我的地位便一点点下降,而不是平衡。如何与镇上同学相处,长久困扰着我。我内心深处是惧怕与他们说话的。不管我说了什么,都不得体。他们互相使个眼色,同情地看我,脸上挂着惊愕、怜悯和宽宏大量。这是一种无从反抗的羞辱。在这个教室里,我的情绪早已不够用了,而我张皇的反应又给他们怜悯和嘲弄的机会。我似是幼弱无知的小孩,而他们已是大人。我要么不存在,要么作为笑话存在。他们这么聪颖机灵,人人够让我学一辈子。所以是平行线,我最多只能是后山脚下水渠北边的小路,他们是渠南大路。
房东说的老规矩,是一学期二十五元的房租。我藏在席子底下的钱只够一半,需要给爸爸写信。抬头我没写“亲爱的爸爸敬爱的爸爸”或“老沈我父”,而是简明地称呼“爸爸”。我说找到价格二十五元的床位,要他汇款。“每天上学下学走四十里路,走不动了。”我写下这句解释,让他不好拒绝。我决定不说在练竞走。
几天后我收到一张四十元的汇款单。爸爸多寄了钱。他毕竟是出门人,知道离了家手头要有点钱以备不时之需。他的经济实力也出乎我的意料,不是寄三十,而是寄四十。我花了三块五角,请齐宗道和倪青到馄饨店吃了一顿,喝了两瓶桔子汽酒。齐宗道说,其实他也想竞走。倪青说,别发呆了,竞走很苦的。我说,宗道个子比我高许多,腿比我长许多,竞走肯定比我快许多。我陪齐宗道去找童老师。童老师歪着脑袋听完,从厚厚的眼镜片里深深雕了我一眼,就爽气地点头答应。傍晚自由活动课,齐宗道就穿着洋气的背心短裤,和我一起绕着操场扭着屁股怪走。我将童老师教我的动作要领教给他,两脚不能都离地、前腿膝盖不弯曲、身子往上屏、两臂摆起、半秒迈一步之类。我说,这样才能保证屁股扭得丑。
我们乡下的审美认为竞走特别丑。我慢慢散步还行,快走就会带上竞走的姿势,扭动屁股。在镇上顶多有人骂一句:“好看煞哉,丢不丢人。”回到村里评价很复杂,权威的大伯大妈认为,我到八中读书,跟着街头的小混混们搅七廿三,人已变得极度坏,走个路,屁股扭啊扭啊扭啊扭啊,摇头翻尾巴,多少流氓。银青还告诉我一个传闻:因为我学坏了不能有所担当,所以我爸决定出一半收成将晚稻判给别人收割。传闻无法对质,只能受着。村里人眼里容不得扭屁股,就会大惊小怪。但等我看到齐宗道扭屁股的样子,又觉得村里人也不算多少大惊小怪。齐宗道不但高个,而且横大,他的背脊像一块肉门板,屁股是一大团肉。这么一块油腻腻汗淋淋的肉门板和肉屁股在眼前移动,我真当没了往前走的兴趣。偏偏他步子大走得快,我总是落后,不得不看他的背脊屁股。所以齐宗道肥硕的背影,损害了竞走的魅力。但我之前每天早晚上学放学步行四十里的功夫还是显现了:齐宗道凭着身高腿长,短程和冲刺强过我,但耐力颇不如。五公里以内是他快,我一直反胃地看着他难看的屁股扭来扭去,从中知道了我竞走时的丑样;五公里后我必追过他,让他看着我的屁股作为参照,晓得自己的丑模样。那时我竞走的动力和乐趣在这五公里之后。
我们的成绩让童老师沮丧。他抱怨说:“别的教练培养一个是一个,我气力花了双倍,一介头也拿不出手。”他说上了我的当,以为我真喜欢走路,其实兴趣寥寥,又没天赋。齐宗道认为自己天赋和兴趣都不缺,只缺耐力,而我的耐力来源,是以前每天走四十里路在体内练出了一股坚韧如蛇的气,所以他也必须每天走几十里路以召唤耐力,达到天赋、兴趣和耐力俱全的境界,成为体内有蛇的完美竞走运动员。于是他搬到了后山脚下,和我同床睡觉,每天清早拉上我一起怪走两小时。他的身子占据了大半个床板,我只能贴墙侧睡,像一张横立的纸牌,像墙上的牛顿、居里夫人肖像。齐宗道的决心很坚定,每天四点钟就睡醒,两只贼眼绿蔚蔚地在黑暗中骨碌碌转动,不惊动室友,轻声地将我叫起来。我们跳下床悄悄出门。天色暗茫茫,已看得见小路,天空悬着密密的星星。齐宗道提议,站在路边,先来一个立定跳远,纵过水渠。他说毕竟学校运动会并没有竞走项目,如果不能抽到省队,那练也是白练,但立定跳远是体育考试项目,练一练也不坏。于是我们每天凌晨有了纵水渠的仪式,纵过水渠,再开始在马路上怪走。这个仪式对我尤其刺激,齐宗道跳过很容易,我腿短个子小,在昏暗中将将跳过,常常在水渠的麻石沿上摇摇欲坠。有几次没站稳向后倒,亏得齐宗道拉住,那时我的心就会拎空几分钟。
有一天晨练回来,发现我和齐宗道的箱子已从床底下被拖出,打开,翻乱。倪青坐在自己的床上背单词,并不看我们,齐宗道问了几句,他也不回答。后来我们得知了两个版本的搜查原因,一是室友丢了东西,二是得到报告有人收藏了一本手抄本。隐约听说倪青担保我和齐宗道是好人,绝不会偷东西(或藏手抄本),因此与室友吵了几句,但没能阻止开箱搜查。倪青不肯说详情,所以我们也不晓得真相,也没打听到谁开箱搜查。
仅仅是室友自作主张搜查呢,还是有警察或老师参与了搜查?齐宗道说。这句话吓了我一大跳。世界又回到危险状态。搜查大概没搜出什么,所以也没后续消息,但我依然庆幸没被警察当作小偷抓去。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子的,到八中短短一段日子,我已两次被人冤枉作小偷。我没有不信任谁,但我不被信任。不晓得齐宗道是否焦虑,他个子高大,阴影面积也大,我无法了解他。人更容易了解个子相仿的人。我也不晓得他怎么看我。我的身心很悬空,吃不准在哪里。
祁老四坐在课桌上笑嘻嘻地俯视着我的头顶心,打听搜查的事。我说不上来。
“喂,你不肯说吗?有一件事我一点也看不明白你呢。你是真的傻对吧?硬搞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把自己变成陪练?”他不高兴地说,“你晓不晓得,他背地里告老师,说你是小偷,专门偷番薯?”
“番薯不用偷……”我说。
“他搬到后山脚下,是因为他不能住他姨娘家了,他妈与他姨娘吵架了,你也晓不晓得呢?他和你睡一起,有没有出一半的钱?”
“他姨娘家在镇上?他以前住在姨娘家里?”我问。
“那么,你确实是傻的。”他说。
他就是挑拨离间,有意破坏我与齐宗道的友谊。常言道,何其毒也。你毛想想好了,向老师告密偷番薯这种烂事,也只有祁老四这种白净面孔才会做。不过我也想到一个事:在我们那儿,挖个番薯吃并不算偷,是不是花坎镇一带风俗不同,挖个番薯吃很严重?镇里人的精明想头,谁晓得呢。
情形确实也略微有些奇特。因为有童老师和竞走的借口,赦免了我的早读,上学不必像以前那样着急火忙;齐宗道介绍我住到后山脚下宿舍,上学不必步行二十里,因此我其实可以早读,可以不迟到了。但现在花钱入住宿舍,凌晨依旧暴走,早读依旧不读,真当是架屋叠床负负得正还费了钱,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无从抵抗,被动地服从着这些奇异的变化,像一条无眼无耳的蚯蚓。
当然这是事赶事形成的局面,就算有人挑拨,也不能瞎起什么疑心。祁老四属于没事找事的无事坏。
齐宗道有两双回力鞋,他从讲台上偷了一支白粉笔,鞋脏了可以擦白。我就相形见绌了,穿来穿去一双旧解放鞋。他还有印了红色大字“5”的白色运动背心,我也没有。最尴尬的是吃饭。在教室吃饭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通常只有一种菜,是霉干菜,放在饭盒里的小盒子中一起蒸。家里还有一甏半霉干菜,不用担心吃光;米也够吃,就是出了虫。齐宗道是有妈妈的,因此他带来的菜花色多,油水也足,有霉干菜焐肉,还有咸菜炒精肉丝,有一次还带了一双猪蹄。他经常有肉吃。从食堂拿了饭盒回到教室,我就紧张,因为他要让菜,将菜推到我面前:“吃嘛吃嘛吃嘛。”这时我很无措,不吃辜负他的心意,吃呢辜负我的自尊。我只好稍微搛一点点沾了油水的霉干菜吃,同时照顾到他的心意和我的自尊,但这样又欠下了情分。吃饭吃得心惊肉跳,这种情况无法摆脱。有时我嘀咕一句:“我自己有菜的。”他就大声说:“这算什么,你太敏感!”我更加窘迫,耳边响起夏冰的声音“脸红了脸红了脸红了”。有一次一个同学走得晚,目击了齐宗道让菜及我的窘态,笑着说:“沈元章,你吃饭怎么吃得忸忸怩怩,新娘子上轿吗?”我说:“要你管。”他说:“怎么翻脸了,玩笑也开不起。”于是我又获得开不起玩笑的名声。
童老师在齐宗道加入竞走训练时兴奋过几天,很快又懒掉,不怎么管了。齐宗道认为,可能童老师已发现我们并无潜力,出不了成绩,解散掉又伤面子,好歹要撑过年终述职。我心里也懈,盼望台风天暴雨天可以停练,却不敢放弃。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八中这地方,我与竞走已经绑在一起,如果不竞走,差不多是非法上学了。所以我们竞走三人组中,只有齐宗道意志真的顽强,他身上怦怦跳动着三百颗上进心。
我们每天换着方向走,方圆十里内的那么多个村堡都到过了好几次。我常常留意一些避风遮雨的角落。我有个求生的念头:如果明天没钱住后山脚下的茅屋,可以住角落;如果训练走得累死,也可以坐角落休息。角落迟早用得到,因为竞走之累超出了我的生命力。我的左腿就出了问题,发着暗哑的光,摸上去没知觉,像孙悟空在五庄观挨了六十记龙皮七星鞭,打成一条赭红色的熟铁腿。我说,也许走着走着就走死了。齐宗道说,那我们比赛谁先走死。我说,先死赢,死都死了,得让他赢。我们哈哈大笑。初升的太阳还没有照到身上,大笑中吸进大口新鲜空气,清洗胸腔。童老师说,熟铁腿是因为没有好好放松。我晓得了,熟铁腿没关系,没放松而已。
冬天我处于懈怠与不承认懈怠之间,例行训练草草应付,体感颇寒冷,因此穿了长袖长裤出门,没怎么出汗。脚上的水泡缠着布条。起大雾的凌晨,齐宗道会很快消失在雾中,半个多小时后身影在雾中重现,由淡转实,被我超越。我在他眼里必也如此雾中消失。回程我们依然保持着竞走的姿势,但放慢了脚步。我说,同学之中最讨厌的是夏冰,面目可憎,有嘲笑别人“脸红了脸红了”的恶习。我对此事耿耿于怀,夜里躺在床上也会说起。可是寝室里全是有类似恶习的人,并且会偷听。先是倪青说:“这不是女同学面目可憎,是你爱了。”其他室友也跟着嘲笑:“你爱了你爱了。”我以为齐宗道会护着我,不料没过几天他当着室友问我:“你说你讨厌夏冰,怎么上课老是盯着她看呢?”我挨了这一闷棍,强辩说:“她座位在我斜前排,一抬头就能看到呀,难道我闭着眼看黑板?”室友大笑:“爱了爱了,柳眉儿落了。”于是我尽量不看夏冰,不管她怎样貌美如花。何况我这个黑炭头的竞走者,盯着漂亮女同学看也太好笑了。同学们有时会喊叫两句“脸红了”“爱了”,喊叫时并不冲着我,想必是嘲笑我。我也已心里有鬼,连夏冰“脸红了脸红了”的声音也不觉得讨厌了。所以说起哄有助于动心。我是那么容易授人把柄,草鞋、皮鞋、番薯、竞走、宿舍、夏冰,都是拿捏我的把柄。我有一副古怪模样:走路扭屁股,身上长了一个个把柄,像梁山好汉李衮背插二十四把标枪。可是他们人那么多,我连半个把柄也捏不到,无从反击。我也不能与齐宗道争执任何事,他会毒毒地点头说:“我告诉她去。”这句话让我极度恐惧,仿佛小鸡遇到乌鸦。如果让夏冰晓得别人说我对她“爱了爱了”,那我没法子做人了,不如凌晨纵水渠摔死的好。
但摔下水渠的是齐宗道。我先纵过了水渠,听到身后接连“呀”“呀”两声,回头只看见山脚、树木和茅屋,齐宗道不见了。他掉入了水渠,别扭地侧卧着,半个身子浸在水中,后脑向天,像长了一蓬黑草。我大笑着伸出手说:“嚎哟,拉住拉住,你纵到水里去捉泥鳅吗。”他的手动了动,似乎哼了一声。我爬下水渠。农闲季节,水不深。我托住他的双腋扶他起来,不料他惨叫了一声,惊吓得我松了手,他又滑下去,我急忙又抱住。他的身子沉重,我屈起右腿,脚板撑着石甃,将他搁在大腿上。这样我也陷入了困境,难以转动。我又担心他死掉,低下头问:“你受伤了没有?”我的手掌从他的身子底下摊开,没有看到血。他似乎在说话。我侧着耳朵接近他的脸,听到他在重复说五个字:“喊人呀傻子。喊人呀傻子。”我猛地醒悟,仰头向天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倪青穿着短裤出现在渠顶,说:“好哉,我看见你身子一歪,心说要糟,果然糟了。”我嘴里又弱弱地说:“救命啊。”室友们也赶到了,纷纷爬下水渠。我的手一空,齐宗道的身子转移到了室友手上。他们乱了一阵,又喊又叫,叫来了不少人,做了简易担架放下,闹哄哄地将齐宗道吊上去。我被从事件中心挤出,冷冷清清地坐在水里,看到担架在蓝天旋转,许多人影互相拉扯着攀援而上,脑袋晕乎乎。似乎有人朝我叫嚷了几句,我没听懂。太阳斜照入渠,渠水散发着凉凉的腥臭气。今天不能晨练了。渠甃滑泽泽,而我的手指冻僵发麻,爬了几处爬不出。往上游走了二十分钟,到牛宅村才爬上岸,穿着湿衣裳迷迷糊糊地回到八中,走进教室坐下。讲台上似乎有老师,讲台下有同学,课间似乎有人在我身边说话。后来耳根清净了,已到了中午放学时间,教室里只剩了我一个。我没吃早饭,我的早饭又回蒸格蒸了,变作了午饭。我机械地去食堂取了饭盒回教室。很久没有独自吃饭了。齐宗道已经救起,怎么不来吃午饭呢。想起他说的“喊人呀傻子”,我不禁嘴角牵动,绽出一丝微笑,坚硬结冰的身子就有些松动,冒出一点活气。我的身子不晓得为什么在发抖。湿鞋子流出一摊水,棉毛衣裤和内裤也湿湿的,已经焐热,沾着泥巴树叶苔藓。渐渐想起来,因为早起练竞走,所以没穿毛衣。整个上午失魂落魄,爬出水渠后忘了回宿舍,直接来到教室,这身脏衣裳落在夏冰眼里,真当丢尽了脸。这么想着,在有气无力中突然又一阵脱力,奄奄一息吃不下饭。
“他在吃饭呢!”教室门口响起一个尖锐声音,是洪小景,他转过头向外又说了一句,声音降低了几度,“他在教室吃饭呢。”
五六个同学呼啦啦拥进教室,像看猴戏般看我,又猛地觉得不妥,瞬间安静了。洪小景也不再出声。又来了更多同学。他们开始假装自然地闲聊,感叹齐宗道运道差。我低下鸵鸟头伏在课桌上。课桌上有咯咯咯的击打声,一小堆黑乎乎的霉干菜落在课桌上,还有一个打开的小菜盒,一只手拿着我的饭盒在课桌上磕,没磕出米饭,就从空中叭地拍下,米饭终于扣出,在课桌上断开三截,像白色的断砖。他胜利地说:“你吃,你吃,你吃。”同学们喝一声彩,啪啪啪啪地热烈鼓掌。我盯着米饭看,渐盯渐近,躲入米饭之中。教室里活泛起来,一片快活轻松的谈笑,声音像毛毯罩着我,似乎可以躲藏。
闻到一股百雀灵的香气,是夏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眼睛亮晶晶,我耳边就响起“脸红了脸红了脸红了”之声。但她没有这样说,而是翘起气愤的嘴唇问:“为。什。么。”
我不懂她的意思,张着嘴看着她。
她说:“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吗?你不是靠他帮忙才住到后山脚下的吗?为什么全班同学都去医院看他,你倒不去?你就算不讲义气,那有没有良心?现在呢,再过两天就是期末考试,你害他错过考试,你满意了?”
她说话放百子炮仗似的,我需要想一想才晓得她说了什么。原来我在教室发呆发痴出神,全班去看过齐宗道了,他们什么时候去的?谁带去的?在哪里?怎么不叫上我?他是不是全身包在绷带里,包成了白色粽子?我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事。
“他为什么摔下水渠?”夏冰又问,“你推下去的,是不是?”
我说:“什么?什么推下去?”
祁老四失惊似的敲了敲桌子说:“噢,对了对了。晓得了晓得了。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是他推下去的。是你,你把齐宗道推下了水渠,是不是?我想起来了,你上次说过,齐宗道是你的竞争对手,他把你当陪练,而且他睡你的床也不付钱,你还说他向老师告你的密,偷番薯什么的,是不是?”
“这些是你说的……”我说。
“我说的?放你娘的硫化氢!哈哈,我又不是单田芳,凭空怎么编得出来?”他说,“你们看你们看,他诬赖到我头上了。嘁,你这种人,一点不淳朴。还想竞走出头呢,哪双皮鞋不长眼会让你穿?告诉你吧,全校都知道,童老师他自己也完全不懂竞走,凭你这扶不起的阿斗,谁培养得出?做夜梦。”
我最不喜欢“淳朴”这个词。一旦城镇人对乡下人说出“淳朴”二字,意味着他们又想占便宜了。但我的舌头打了一千个结,说不出一句话,喉咙里冰碴喀喀喀碎裂。同学们咿咿呀呀装惊叹,又七嘴八舌各说各的,一片嗡嗡嗡的嘈杂声。
“你死了你死了你死了。”夏冰指着我说。
于是我死了,紧紧捂住耳朵,把脑袋努力往课桌抽屉里塞。傍晚放学去医院探望,也纠结了一路,腿弯子打软,直想回头。同学们看望过了,我此时再去看望,是无补于事的弥补,做贼心虚的虚套。我早上爬出水渠怎么没有去医院而是到了教室?我并没有推齐宗道,同学们怎么说是我推的?他们与我无仇,与齐宗道无恩,没有栽害我的理由。但想到祁老四,我又乱了,他也没有栽害我的理由,却如此睁着眼睛明确地栽害我,把他自己说的话颠倒摁在我的头上,我连辩解也不可能。他很讨厌我想穿皮鞋,这是他误解了,我没想过穿皮鞋,转学与竞走我也没想过,都是被迫的,没得选择。可我没法子向他解释请他原谅。他不会听,也不会信。
倪青坐在病床边轻声地背着单词,手里拿着英语课本。齐宗道躺在病床上,盖着白色被子,看不出哪里伤了。我小心地揭开被子,果然有一条腿包着雪白的绷带。他将眼睛转向天花板,脸色不大好看。我嗫嚅着问他伤得怎么样,痛不痛。
他唉声叹气,瘪瘪地说:“元章欸,你那时不去向童老师推荐我竞走,就不会出事了。”
“我也后悔竞走了。”我说。
“你不推荐我就好了。”齐宗道又说,“我可能要瘫痪。”
我惊得双脚顿了顿,忙说:“你别瞎说。不会瘫痪,怎么会呢,不可能。”
“要是我不告诉你后山脚下的床位就好了。”他说。
“不告诉就好了。”我说。
倪青抬起头说:“你们真会扯,扯个屁眼啊。”
我从不迟到就好了。我接着想。源头是我得到“懒觉先生”的绰号,迟到的名声传到了童老师耳朵里。也不是,源头是爸爸写了一封信。我出了出神,又问他伤势怎样,他不答,向我嗒扑嗒扑地眨着眼睛,眼光白亮亮。我想坐床沿,但感觉齐宗道的脸色在阻止,我坐不下去。
有些话必须说开的。
我说:“你晓得的,我没推你,是你自己不小心摔下的。那个立定跳远纵过水渠,也是你先提出的主意,我每天纵过去其实也蛮怕的。”
“你就没有一点错吗?”齐宗道说。
这句话将我闷倒。我直接从开学那天挂墙壁开始回忆,寻找我的错。倪青将英语课本啪地扔在板凳上,大声说:“你回去吧。”他一步步逼近我。我抵挡不住他的尖脑袋,慢慢后退,退出门时匆匆地向齐宗道告辞了一声。倪青跟着我走到医院门口,说:“沈元章,你晓得的。”我吃惊地回头,看到他像小老头似的背影。我恶赖得胸中有七把镰刀在割乱稻,所以没理解他的意思。
从医院回到学校。教室里灯光白亮亮,夜自习的同学看见我,并不掩饰地哧哧低笑。饭盒还在我的课桌上,米饭和霉干菜里混入了五颜六色的东西,散发出臭气和油漆气味,课桌抽屉里塞了树枝和草,还摸到一个纸包,包着一堆人类的粪便。忽然飞来一只死老鼠,噗一声落在课桌上,是洪小景扔的,他笑着向冯先耀竖起大拇指,冯先耀也回了一个大拇指。祁老四走过来,哧哧笑着拿墨水瓶往我头上倒墨水,染黑了我的脸、衣服和手。忽然课桌板砰一声大响,站起了夏冰。
“要死了,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她说。
夏冰就是这样,说话有毒,难听,戳心,毫不顾忌,你哪里痛她的舌剑就扎哪里。她甚至不是说“脸红了脸红了”,而是直接揭穿我的处境,将“欺负”二字贴上我的脸,一句话就让我的所有忍耐白费。我将课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呼啦扫落地下,站起来穿过过道,走过讲台,出了教室。我听到祁老四的声音:“有什么不可以的?”
到食堂外面的水龙头洗了洗,飞快走回后山脚下的宿舍,关灯,和衣躺在床上。室友们去补习班教室上晚自习了,让我避免了尴尬。我脑子已经干裂。屋顶毛竹椽子捆扎的稻草苫变成了银幕,在黑暗中放着一张张扑克牌JQK的人像幻灯片。我大动作扫出教室,没人看我一眼,都当我不存在;从学校到宿舍一路快走,我似乎没有扭竞走屁股。这么乱想着,忽然觉着了什么,坐起身,睁大眼睛看入黑暗深处。
夏冰说是我把齐宗道推下了水渠,祁老四说我把齐宗道当竞争对手,齐宗道说“你就一点没有错吗”,倪青说“你晓得的”。这些话乱糟糟,其实是可以理出一点头绪的。齐宗道既没否认、也没证实,效果是让人们认为,是我推了他,可他重义气,不指认,还替我遮掩。这样又暗示了我包藏祸心是故意推他,甚至不是打闹玩笑。
因此,在同学们眼中,这似乎是一桩谋杀未遂事件。
倪青说“你晓得的”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我是没有推人,而是救人,可他和齐宗道是亲戚,因此不能替我做证,是这样吗?我晓得他看见了。当时有两声“呀”,一声是齐宗道掉下去时喊的,一声是倪青看到齐宗道掉下时喊的。
这里住不得了。齐宗道怨我这么深。这也难怪,他受了重伤。但如果他永远这么含含糊糊,我就永远洗不干净,就是全校公敌,同学们就可以不断伸张正义,一次次高尚地踏扁我。我有上中下三策可选:上策是承受欺压直到承受不了离开;中策是请齐宗道说出真相或我自己找牛老师说出真相未遂离开;下策直接离开。
事已至此,我选下策。跳下床就走。
黑夜孤零零从花坎镇步行回村,星空下的道路是一条隐隐发白的宽线,从脚下延伸到深黑中,耳边是遥远的潮水般宏大的訇訇声,或者是幻听。无法排解的委屈反而使得我脚步矫健、屁股扭得坚实,回到家还有力气脱下脏衣裳。在箱子里找替换衣裳时,脑子清醒了些,翻出毛衣、棉袄棉裤以及布鞋、线袜,装入尿素蛇皮袋,外面又套了一只麻袋。
不晓得到悬空沙要走多少天,不过我并不怕走路,随便走到过年走到明年,无非多带衣服,有备无患。我已能够规划更加长远的事情。爸爸寄来的钱,付了床位费、请了一次客,还剩下十一块五角,十一块钱藏入蛇皮袋,五角钱收在表袋中可随时取用。爸爸的信也带上,信封上有他的悬空沙地址,绝不能丢。饭盒留在教室里没拿回来,我在菜橱里找出一个搪瓷杯放进麻袋。这时肚子饿得痛,就烧了饭吃。窗外天色黑得呜呜响。我去躺了躺,算是向床做个告别,然后背上麻袋,关门落锁,一步跨到道地,听到“啪”一声水泡破灭的轻响,我的身子就煮雪人似的涣然垮倒了。
眼泪水灌满了鼻管,酸酸地往上涌,滮出眼眶。我用力捂住嘴巴。关在嘴里的大哭声像鱼乱跳,喀喀响着从胸腔蹿到口腔,又从口腔回落胸腔。慢慢摸回房间,坐在床沿上,我才哦哦哦地哭出声。不为谁而哭,纯粹是想哭,停不下。眼泪在腮上横流,结了一层米糊糊般滑滑的壳。这场哭补足了我此前缺乏的情绪,一直哭到天亮,行程便耽误了一天。又躺到第二天的半夜,做了一大锅饭,吃了两大碗,剩下的和了霉干菜,做成了一个个饭团,藏在蛇皮袋里。脏衣裳洗了洗,挂在堂前间。
鸡叫头遍,背着麻袋出村,沿着隐细细泛白的机耕路走,空气飕飕冷,冻得耳朵疼。起初我走得蛮起劲,屁股扭得很浪,身子很快暖和起来。走了十多里又懈了,在路边歇了歇。路边的草上结了霜花。走着还没觉得,坐下来胆子就小了,周围黑洞洞的,似乎周围蹲着二十头马熊在窥视我。我身体紧绷,提防着四面八方,大概没露出破绽,马熊们没有扑上来吃掉我。
天色微明,走到了花坎镇,后山像蹲着的一头大猩猩,大猩猩脚下的茅屋里还有我的眠床,有我的被窝和箱子。花坎镇是一条公路的终点,再往前走就是大马路了。夏冰穿着鲜红的裙子,等在大马路边发着光嘲笑我是烂头逃兵。天亮时,走到了晨练所从未到过之地,从此步步陌生路,真正开始了逃亡,但离爸爸的悬空沙则步步接近。就这样中断了与八中的关系吗?我好似一颗误入太阳系的小行星,半年之后穿越脱离,却回不去旧轨道,开始了另一场流放。我没有位置了。也许放弃了自己,那么自己就是自己的了。这两天我莫知莫觉,心里无悲无喜,奇怪地麻木,不晓得我的命运破碎了没有,或破碎到了什么程度,也不晓得过完年这命运能不能自动修复续上。想也没用,那么就算了。
近午找了个背风向阳的小山坡,晒着太阳睡觉,天黑转移到桥下的窝暖角落。我出于习惯事先看好了这个角落。第四天左脚的水泡终于破掉,每一步像割肉。我一瘸一拐地拐进一个村庄,在小卖部花了两分钱买了一盒火柴。出村时,十多个小孩追上来向我投掷石块,嘴里唱着:“小讨饭,小瘸子,小讨饭,小瘸子。”他们唱得很对,背了个灰不溜秋的麻袋,确实是小瘸子讨饭头的打扮。石头没有击中我。我拖着左腿逃出村子,小孩们大笑着得胜走散,我也嘿嘿笑。
又挨到一个村子,找到村头学校的走廊角落坐下,脱了鞋看左脚,已血淋淋了。独脚跳跳到村外水圳边,撩水洗了伤口,捡了柴火,用搪瓷杯烧开水喝,又用开水泡开了霉饭团吃下,咸渍渍的,味道很好。夜里发了烧,没有出发。学校已放寒假,但第二天村里人还是发现了我,过来询问,我咦呜哇啦地冒充哑巴,他们围观了一阵就走掉了,黄昏有个女人送来两块煨熟的年糕。我熬到后半夜离开。
也许得益于半年暴走,身体抵抗力强,发烧两天后就好了。但此刻又想到了一件事:我有没有走对方向?是不是南辕北辙了?一路找人问,大多数人不晓得悬空沙怎么走,一部分人同意我目前走的方向,也有人惊讶得只会说一句话:“嘟嘟远,嘟嘟远,走是走不到的,走是走不到的。”
依然是白天睡觉夜里走。我明明害怕黑夜,却宁可在夜里眯眼看着隐隐发白的道路走路,也真是有病。琢磨了半天才明白自己:我内心深处固然害怕着黑夜在野外走路,但更害怕黑夜在野外睡觉。黑夜野睡有无数不可知的威胁在暗中窸窸窣窣,而黑夜野行,我扭着屁股的走路姿势形成了浪荡撒野的气场,足可抵消对黑夜的恐惧。
遇到一大片房屋,是一座大镇,柏油马路破裂了多处,形成黑色地图。马路两边有很多梧桐树。我在小店窗口打听哪里可以买到地图,店老板说,前面有个汽车站可以去看看,如果汽车站没地图卖,走五六个街口再问人,那附近有一爿书店,肯定有地图卖。我走到汽车站,没找到卖地图的摊子,却在售票室墙上大牌子的表格里找到了悬空沙的地名,车票价是九块三角。
原来我是买得起车票的。我的钱超过十块,还不包括藏在席子底下没取出的十二块五,其实我蛮富有,仅仅带在身上的钱也足够买到悬空沙的车票。披星戴月步行十多个凌晨,走得皮包骨头水泡破裂屁股扭伤,可其实我有钱买车票。站在售票窗口旁边发了半天呆,走出售票室在水泥台阶上坐下,又发了半天呆。规划的事我已经很在行了,因此我对自己解释:步行也是有道理的,在花坎镇买车票,肯定不止九块三,可能买不起;现在花九块三角买票也是冒大险,到悬空沙万一寻不着爸爸,我就回不了家。本来老天让我可以有钱买回程车票的,可我出了错,忘记取出席子下的钱。我想到个补救主意:如果寻不着爸爸,可以写封信给银青,等爸爸回村,让银青告诉他我的行踪,再让爸爸来接我回家。这样,银青他这辈子收到的第一封信是我寄给他的。这很有意义,是一场可以起始写日记的惊喜,仅仅为了这个惊喜,也是值得买车票的。
汽车到悬空沙汽车站已是下午。天上飘着几朵乌云,轮廓奇怪地发亮,像夏天午后的积雨云。信封拿在手里,就像拿着通行证。城市的柏油马路笔直敞亮且不破裂,人行道铺了地砖。我走得很快,但麻袋在背,遮掩了扭屁股的动作,走路姿势看起来可能并不奇怪。悬空沙是大地方,走半小时也穿不透。有几家商店门口堆叠着一箱箱红红绿绿的炮仗。白米堰街是四车道,极其宽敞,来往各两车道,可以感觉到城市的气息是方而坚硬,直而冷漠,容易碰头磕脑,而我老家的气息有些软,可以碰触。街上很多人。行人之间互相不看,板着脸,仿佛是岩石相遇。马路上方的红绿灯也看到了。我随众站在马路边上等到绿灯放行,又随众在斑马线上走,突然看到对面一大群人,几十个人,一个个乌风猛暴似的板着黑脸大踏步走来,一副打群架的架势,对我形成了强大的压力。我的心无声地炸开四散,身子畏怯躲闪,但很快回过神。他们只是过红绿灯,并没有惹犯我的意思。不过人群是那么陌生强硬,我疑心人群之中暗伏着一个疯子,会突然暴起,举匕首刺我。
从白米堰街左转到赵公路。赵公路有些窄小,行道树却高大,路一直向深处延伸。每株树裹了一米多高的稻草。有几处树已砍掉,留下铜盘似的树根。赵公路121号是一个乱糟糟的敞开式大道地,门牌写在灰黑的砖墙上,大道地可能有两亩地那么大,周边散着几幢火柴盒楼房,还传出咿咿呀呀的音乐声。我心跳忽然变快。这么突然地出现在爸爸面前,惊倒了他倒也好笑,路迢迢独自乘车而来,我自己想想也后怕的。或者因为我浪费钱坐了长途车,他会不会心中一恨打我一顿?又或者他其实早已回家去,我找不到他,从此流落悬空沙街头变成一个危险的盲流,需要找邮局买信封信纸和邮票,写一封银青这辈子第一次收到的信。我是可以站在大道地外面无休止乱想的。结果没揭晓,也还安全着。
大道地的地面是黄色的泥沙,没浇水泥,右手边有一排长长的平房,平房前道地上,爸爸独自坐在竹椅上吹口琴。我从不晓得他会吹口琴。在老家他就是个粗拉杂的臭家伙,从没显露过文艺腔调。爸爸长着方脑壳,我一眼就能认出他。我也长着方脑壳,爸爸一眼就能认出我。他在胳膊上擦拭着口琴说:“麻袋放到屋里去好了。”
历尽千辛万苦见到爸爸,他第一句话是这样对我说的,一点也不奇怪我怎么到了悬空沙,真是天下第一粗人。但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从椅子上起身,从我的背上卸下麻袋,看到我手上的信,嬉皮笑脸地说:“元章我儿。”我白了他一眼:“狗屁。”
平房很深很暗,堆了许多堆木板箱、纸箱和竹筐,还有几处小山看不出是什么,用帆布盖着。爸爸的眠床孤单单地在墙角落,从门口远远看去小得像玩具床。床半边铺着被褥,半边堆着衣裳,床头有一台小小的白色收音机。床边摆着一张小竹椅,一个煤油炉,还有一摞碗和一袋米。我从没想过爸爸在城里做什么,只有一个模糊的小印象是他在锃亮的大街上低头弯腰,很有把握地修着一台高级机器。原来他管仓库。而且他不但有口琴,还有收音机。
麻袋靠墙放下,他倏地从我的手里抽走信封,说:“元章我儿。”倒在床上乱颠着双脚哈哈大笑:“你说我是不是神经病啊,哈哈哈哈,我儿我儿,哈哈哈。”
他伸出一只手来摸摸我的头,起身提出一个热水瓶,倒了一碗开水。我从麻袋里掏出搪瓷杯倒开水。
“我可没想到你会跑到悬空沙来,”爸爸说,“你这小棺材,胆子很大,本事也大,这两点很像我。”
我有无数的话要告诉爸爸:买票、候车、检票、上车、对号入座,我都是第一次做,每一次都惊心动魄,要么很难下决心去做,要么很难晓得怎么做;汽车上坐在旁边的人脸色有些恼怒,可能是我的麻袋塞在座位底下妨碍了他,可他口气很臭我也没说他;长途汽车开了好几个小时,窗外风景不断变化,全部,一处一处,是我第一次看到、第一次到达的,很有纪念意义;车上有一股汽油味,把我的脑袋冲击得晕乎乎,我屏牢了不敢动,后来睡着了。这些话小跳蛙似的在舌头上乱跳,被紧闭的嘴唇挡着没有跳出来。因为我想到爸爸从家里到悬空沙已走了好多遍,我这么一点点细小经历,说不出口的,说出口就是笑话,会得到惊愕怜悯的表情。
爸爸用煤油炉煮了饭,从一口箱子似的小菜橱里拿出了一碗什锦菜和一碗白斩鸡,还有一碗冻油豆腐肉在锅里滚了滚。他说:“你要是在家里过年,我还真担心你年夜饭没肉吃。给你寄的压岁钱收到了吧,是让你买肉的,恐怕你也不会去买。我在这里好坏不论,总有碗年肉吃。”
“爸爸,你真当假惺惺。”我说,“你又寄钱了吗,寄到了村里还是学校?”
“不要紧,等钱退回来我们再加两个菜,一个肉饼子,一个大排。”爸爸说。
我还想把半年来的事告诉爸爸。在八中有个好朋友,就是介绍我住宿的那个,他摔倒受伤,可能不能再练竞走,但他好像怪我害了他,同学们也个个怪我,说是我推倒他的。不是的。我没推他。我在他前面纵过了水渠。后山脚下住宿的二十五块钱已白白损失掉。八中已回不去,童老师失望了。岩头望回不去。村里也回不去,他们说我流氓走路。我辛苦地忍了好久,总算忍住了没说出来,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好几粒。
“怎么啦怎么啦,吃年夜饭不作兴哭的啦,”爸爸笑着说,“这小棺材,牙爿白厉厉的,要不要毛竹乌筱伺候。”
喝了两瓶啤酒,基本上是爸爸喝的,我只喝了一浅碗。他赞扬年夜饭吃得满意,然后带我到街上转,熟悉熟悉环境,顺便看一眼炮仗烟花。爆炸声稀稀拉拉间隔着响。冷风吹送火药气味,忽浓忽淡,给了冻红的鼻尖一点热气。街上没几个行人,被街灯抹了一层银灰,像隔了一个世界,像在皮影戏里遥远地晃。地上掉了不少炸开的炮仗。在老家过年,我们会去抢落地炮仗,有一个老哥抢到手炮仗才炸第二响,手和脸炸得血出糊拉。可此时在悬空沙,我一点也不想捡炮仗。也许因为陌生,也许因为没人抢,也许因为我年纪已大。
爸爸说:“我们也去买两个炮仗放放。”
街上已看不到开着的店,只有街灯和住宅的窗口亮着,有的窗口光线明明灭灭,是在放电视。我家没有电视机,但在八中我们全校集合看过电视,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讲了她如何在双腿残废的情况下学英语。爸爸的脚步大,我使出竞走的技术扭动屁股才跟得上。我说我脚上的水泡破掉,走不动。爸爸蹲下身子要背我走。我躲开了。他骂了句“小棺材”,转身往回走,鼓着腮帮子呜呜响,得胜回仓库。
“你一直是管仓库的吗?”我说。
“不是的。”爸爸说,“管仓库老头回家过年,我给他代班,算是坐一坐办公室。收音机就是他借给我的,这待遇不错吧。”
“口琴也是他的吗?”我说,“那老头倒是晓得回家过年的呵。”
“小棺材!检训起你老子来了,没大没小的,咋结煞。”爸爸拿着口琴看了看,递给我说,“口琴是我自家的。我吹得还可以吧?你吹不吹?我可以教你。”
我说:“屁啦,不要,口琴上全是你的口水,多少腻腥,绝对不学。”
回到大道地,爸爸又在椅子上坐下,叫我把仓库里的竹椅也搬出来,一起坐在道地里看黑天。城里的灯光在半空织了一张光幕,串通乌云遮掩了星星。我不大明白爸爸的意思,为什么坐道地,冷风飕飕的,吹得流清水鼻涕。为什么不在仓库里坐,至少没有风,而且还有电灯。我疑心爸爸在城里得了上了什么古怪的仪式。他进仓库拿了收音机出来,搁在地上。收音机里的人语速飞快,说有个秦叔宝,生病落难喝西北风,卖掉了他的马。我卖掉秦叔宝的马。骑马的感觉像在云端摇船,“驾”一声划一桨,滑出去老远,把我留在空气里。
合唱团唱歌的嘈杂声中断,是爸爸关掉了收音机。他说:“来,当当当,新年到,放炮仗了。”
不晓得爸爸什么时候将我抱到了床上。我懵里懵懂起身,跟着爸爸走出仓库。爸爸将两个炮仗交给我,说到小公园去放,那地方专门给人玩,放炮仗的人必多。炮仗外层花纸略有些粗,在手里窸窸响。爸爸大概在我睡着时出去买了炮仗,也不知跑多远才买到的。他会不会叫我也放一个?我没放过炮仗,也不大愿意放,但爸爸会说我胆小鬼。
雪片旋转而下,像飞虫在路灯光里乱飘。我熬着脚痛走到小公园,但进不去,大门上挂了一把黄铜绍锁,公园里面灯光幽暗,并没有人影。我说:“这个城你也不熟的,是不是?夜里公园根本不开门。”爸爸说:“年夜饭没吃笋炒肉,你皮痒痒了是吧。”他转着脑袋观察,将两个炮仗放置在马路边,用火柴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侧着他的方脑壳思考。他的两根粗大的手指捏着烟头,绣花似的点着导火线,眯起眼,别转头,伸长手臂,将炮仗举得远远的。导火线冒着欢快的小火星。炮仗“砰”地炸出一股白烟,从爸爸手上粗暴地蹿出去,斜斜飞向黑暗的天空。
那炮仗射向一幢灰扑扑的住宅楼,吱溜地钻进了五楼的阳台,熟门熟路的。阳台映着暖黄色灯光,可以分辨出玻璃门后是窗帘。
这祸祟闯大了。我看看爸爸,爸爸也看看我,然后一齐看着阳台,希望炮仗就此熄灭,又像在等待一声大爆炸。但火光还是闪动了,起初弱弱的似有似无,亮一亮又幽下去。如此忽幽忽亮,犹豫不决中还是烧亮了些。爸爸拉着我的手奔跑,咕落咕落地踩着才积起的雪,奔到门洞,奔上楼梯。他的脚步噌噌噌的,轻盈麻利,我的脚步又重又笨。我晓得这下子完蛋了,爸爸去向那户人家自首,很可能被打个半死,我也多半会被打残。这幢楼有一股霉味,有的楼层有楼道灯,有的楼层没灯,爸爸的背影穿过一层灯光,又穿过一层黑暗。我想到爸爸在仓库里的眠床,在那间辽阔的大平房里,那么远那么小,那么偏僻和孤独。我们父子两个从头到脚缠满了白色绷带,躺在小小床上面面相觑,表情也是绷带的颜色。
爬到五楼,爸爸嘭嘭嘭嘭敲门,左手紧紧攥住我的手。他的大手粗糙暖和并且沉着。我发着呆,连逃走的念头也没转。门敲开了,出现一个穿着灰蓝条纹毛衣、戴着金边眼镜的斯文男人。他愣了愣,手拉着门框,似乎在阻拦我们进去,和蔼而警惕。
“你们家阳台着火了。”爸爸说。
那人“哦”了一声,转过头往屋里看,突然惊慌了,眼鼻嘴巴大乱,他放弃了门框,大步往屋里奔,大叫着“阳台、阳台”,还朝我们丢下一句“谢谢”。屋里一阵乱响,好几个人同时惊叫说话,挪动椅子、洒落麻将牌、撞到门框以及皮鞋奔走。
爸爸轻轻拉上门,司必灵“喀”的一声锁上了。爸爸只来得及说出那一句话。我稍有些失落。也许重要的事片言只语就够,不重要的事才啰里八嗦。爸爸转过头朝我笑笑,笑容是憨憨的方形,在黑夜杂乱的光线中有些变形,像画片浸入水中发生折射,依稀认得出他的面目。我的双眼脱离了我,悬停在五楼的门楣上,看到爸爸拉着我的手走下楼去。爸爸的背脊挺得笔直,灰亮而萧瑟;我是一身肥棉裤肥棉袄,像一个胖皮球滚落。走出楼道,看到雪片还在照旧旋转飘荡。雪片并不晓得我们去送过死了。爸爸哼着歌。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我从没想过爸爸能够那样说话。他上楼前就晓得怎么说这句话。我走不快,脚上的皮肉一裂一裂地痛。爸爸停下来等我,强行抓住我的手腕。我就让他背了。衣服那么厚,像一个皮球驮着另一个皮球。回头看,已找不到是哪幢楼哪个阳台,不晓得火幽下去了没有,天空和街道仍然在,但我被爸爸驮在背上,就失去了方向感,只剩下虚幻的陌生感。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