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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

2025-01-01王位

满族文学 2025年1期
关键词:老根窝棚河湾

天还没怎么亮,老根就从炕上一个骨碌爬起,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一头钻出窝棚。钻出窝棚的老根,先是仰头望了下天,天还微茫着,四野里也都安静地睡着。

老根这几天起得都早,主要是老根这几天心情不错。每天清早起网,鱼都不少挂,尤其让老根喜出望外的是鱼的个头竟还越来越像样了呢。不像先前十几片网起完净是些小鱼崽子,没几个能瞧上眼儿的,弄得老根都没法张嘴跟鱼贩子砍价。有次气得老根把手上的秤往地上一丢,瞥眼地上挺大一堆的小杂鱼,说谁扔下十元全拿走,就当我行善积德了。

不过自打河湾这几日连连涨水,老根的赚头也是跟着水涨船高,昨天竟还破天荒地卖了一百多块。这对想钱都快要想疯了的老根来说,心情能不好吗,可以说要多好有多好。

老根又仰头望了下天,并抬手捏起帽遮左右几下正了正帽子,拔腿朝河湾奔去。老根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嘴上还哼起了小曲儿。

可走至半路,老根远远望去,心下倏然一悚,心说坏了,水面上的网漂怎么不见了,莫不是被哪个夜贼偷去了?前几天就听说有丢网的。想到这,老根立马噤了声,慌慌地加紧了步子,几乎一路小跑地到了岸边弓身往下一瞧,怪了,隐在岸边水草里的网纲还在。老根一溜儿小碎步冲下岸坡,到水边伸手一提网纲,白花花的鱼浮出水面。鱼在网上扑棱棱地摇头摆尾,像是冲老根打着招呼。老根笑了,笑成了一脸褶子。原来网上挂的鱼太多,把网漂硬给坠下去了。

老根还没起完网,鱼贩子就早早候在了河岸。因为晚到一步,那些大点儿的鲤鱼鲇鱼就没了,只剩些船丁子、白漂子、鲫瓜子、葫芦子和山胖头这些小杂鱼,一天下来,也就剩个油钱,等于一天白跑。

老根将鱼都推给了鱼贩子小张。小张是老根的常客,人不错,深知老根的家境,在价钱上从不跟老根斤斤计较,回回都是随行就市,哪怕比行市贵一点儿他也从不说啥。有时弄得其他鱼贩子就对小张瞥冷眼,说他脑子进水了。老根也不是心里没数,对小张一直心存感激,每次称鱼都是秤杆高高的,有时称完秤,还从鱼篓里抓起一条半大不小的濒死鱼扔给小张,说这条饶你了。

小张跨上摩托右脚正使劲儿踹着打火装置,就被老根喊住了。老根就托小张路过村子时给他儿子小根捎句话,让儿子赶紧跑趟镇里买五片插四的网送来,越快越好。

就在小张驾着摩托一溜烟儿跑上斜坡时,老根还在车后大声叮嘱着,要插四的啊。

老根确实着急了。他不能不急。因为他刚才起网时,又发现好几片网被鱼撞破了。老根当时心一惊,说这得多大的家伙能撞出这大的窟窿,怕是没个一二斤重都不成。于是老根就恨自己当初怎么就没买几片插四的网。

这都太阳快落山了,儿子怎么还不把网送来。莫非小张没把信儿捎到。不能啊,小张骑摩托走时还回头说“放心吧老根叔”。

老根踮起脚尖儿抻长脖子朝大坝又望了许久,仍不见儿子的身影。老根忽然后背奇痒,痒得老根又没法伸手去挠,只好龇牙咧嘴扭腰晃肩地用衣服蹭痒。蹭完痒,他一边眼不离大坝,一边歪扭着身子,将右手伸进腋下的水衩里抖抖索索掏了半天,才把香烟和打火机从衣兜里掏出来。烟盒瘪掐掐的,老根用手捏开烟盒朝上一抖一抖蹿了好几下,才伸嘴叼出一根。打火机咔嗒了半天也没打着火,气得老根将打火机倒空着使劲儿甩了好几下才打着。

老根忙活了一大早,像是憋坏了,打火机的火苗还没触到烟卷,就双唇哆嗦着吧嗒起来。见烟燃着,老根可着劲儿咝啦一声猛嘬一口,像要把命也嘬进去似的。随后,老根将目光从大坝上移向眼前的河面。

秋水极静极静。河湾对岸的几簇苇丛倒映在水里,形成一处处岛。水面上偶尔扑啦一声闪过一道银光,这是小白鱼在河面戏水。

夕阳西下。远处的苇丛里不时传来水老鸹的低鸣,幽幽凉凉的。

老根坐在河岸的塔头墩上,老僧入定似的一边从嘴里徐徐地吐着烟圈儿,一边眯缝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波平如镜的河面。寂静就像刺耳的噪声,很难让老根心静如水。老根也是时不时挺直上身朝大坝上望一望。正是出鱼的时候,咋就不知道抓紧呢。

一想到这些,老根还真就生出几分怨气来。儿子结婚拉下的一屁股债都甩给了老子,他倒是能沉得住气。

按说老根家境在村里虽算不上富裕,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根老伴儿这些年省吃俭用也是没少攒。可再攒也攒不过火箭式蹿升的彩礼。现下的农村姑娘比城里姑娘还金贵,一个个也不都咋了,都钻进钱眼儿里了,张口就要车要地要房,就差要命了。

这不,媳妇是娶进门了,却掏空了老子的家底儿不说,还欠下了一屁股债。他和老伴儿的三垧半地也都划归了儿子名下,弄得同土坷垃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根,春起种地时竟一下子没自己啥事了。

帮儿子种地那天,老根木桩子似的杵在地头,看着熟悉的田地如今一垄都不属于他时,眼眶竟有些湿。他怕儿子看见,忙背过身去偷偷抹了。

老根不是矫情,他知道这地早晚要属于儿子。可他现在的身子骨还硬朗着,他这江山交得可是有点儿早啊。

老根后来就想,多亏就生这么一个儿子,这要再有一个,那还不要了我这条老命。

想到这,老根竟嘴一咧扑哧笑了。那是一种苦笑。老根就想,那时还不如听老伴儿的话了。那时姑娘都上初中一年级了,老根就觉着这祖宗八代的香火断在了他手上,就有点儿愧对列祖列宗。于是背地里就央求着老伴儿再要一个,说就姑娘自个儿太孤单了。老伴儿就拿眼角子斜他一下,嘴一撇说,得了吧你,我还不知道你那小心眼儿。老伴儿那时已经不年轻了,但也不算老。老根老伴儿主要也是架不住老根天天没白没黑地磨牙,心一软就去医院把环摘了。

一夜间失去土地的老根,整天急急慌慌地背着手勾着头走路。他在琢磨着干点啥。老根想,人只要心脏还在供血,就得吃饭,就得流汗。再说还有老伴儿呢,这可是两张嘴,哪能说马虎就能马虎得了的。

这天老根还是背着手勾着头在街上慌慌地走着。走着走着,他就被“卖鱼了,卖鱼了”的叫卖声喊住了。原来是一个骑摩托车的鱼贩子来村上卖鱼。老根走到摩托车跟前,伸手掀开盖在鱼篓上的牛蒡叶子,看了眼篓里的鱼,说这鱼还不小呢。

老根当然吃不起鱼。但篓里活蹦乱跳的鱼却给了老根一个不小的启发。老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一直看着鱼贩子骑着摩托车消失在村头的白杨林里。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河湾的水那可是年年丰沛着呢。既然做不成田里的庄稼汉了,那就去河湾做个渔翁好了。

老根知道打鱼是个苦差事。心想苦点儿就苦点儿吧,一个土里刨食的,啥苦没吃过。头顶一万多块钱的饥荒呢,咱那可是拍着胸脯打的包票。人无论到多咱得讲个信誉,一旦失了信誉,在这地界上也就没法混了。

老根将手上的烟蒂使劲儿丢进河里,忽地站起身,一边用手拍打着屁股,一边又将脖子伸得老长地望向大坝远处。

望着望着,老根眼睛一花,远远地就见大坝草丛上有个小黑点时隐时现地跃动着。老根起初还以为是只黑老鸹。待小黑点靠近些,老根这才觉出那不是飞鸟,因为飞鸟不会总飞一个高度。小黑点在坝顶草丛里蹿起落下的,宛如风浪里的水鸟一起一伏。于是老根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这个小黑点。待小黑点又靠近些,老根眼睛一个恍惚,接着又一个恍惚,这才看清楚这是一个人头。确定是人头后,老根心头不禁一喜,嘴上却狠狠骂了句,这个没紧没慢的东西,才晃荡来,天都快黑了。

可等那人头有了些许轮廓,老根刚刚热起来的心倏地又凉了。这是个胖乎乎的大圆脑袋,这也不像儿子啊。老根眯起眼睛定睛一瞧,这不是村里的孙大能人孙国方吗?他来干什么?

孙国方走下大坝直奔老根而来。这是哪股风咋还把你给吹来了?孙国方只是咧嘴嘻嘻笑着,走到老根面前,顺兜掏出盒烟,是软包中华,还簇新着。孙国方三下两下撕开烟盒口,老根伸过手去抽出一根。孙国方低头用嘴叼起一根。

落日刚坐上山梁,蚊子就起来了,嗡嗡地直往脸上扑。老根说咱们还是进窝棚吧。

起初孙国方吞吞吐吐地有点儿有口难言。不过他很快定了定神,先是干咳一声,声音挺大,也挺假。说反正你这也没人,我就实话实说。就是刘老大给乡干部送两千元钱村上给报销的事儿。刘老大承认有这事,但他说是跟当时的会计和出纳员碰头商量过的,是给村里办事,不属于他个人行为。当年的出纳员早就回山东老家了,谁也不知他具体在哪。而那位收钱的乡干部还遭遇了车祸。现在就剩你这一个知情人了。

老根一听,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他立时皱紧眉头,深吸一口烟,缓缓仰起头,凝思得眼仁都翻到眼白上边去了。孙国方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根这张核桃脸,他要敏锐地捕捉老根脸上每一根神经传递出的信号。孙国方当然是有备而来。他要见机行事,老根若真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那当然是最好了。若他还记得,那他也做了充分准备。

过了许久,老根像是想起来但又有些犹豫地慢吞吞地说,这事儿吗……这时,老根心中那个模糊的东西忽然像被探照灯打亮一般清晰起来。他忽地站起身,脱口而出“是有……”。孙国方听到此,急忙插话进来。老根大哥是这样,这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少说也有五六年了吧,况且你年纪又大了,你若真记不起来,也不要紧,你就说想不起来有没有这事了,并给我打个书面证言。说着,孙国方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说,这是五千元,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随即将信封拍在老根身旁。

老根扭头看眼信封,忽感胸口一阵紧缩,仿佛缺氧一般,似乎连喘气儿都有些急促了。他又扫眼信封,嗓音也变得颤抖了。说你看我这破记性,现在是越来越差了。老根这么说着,就又瞥眼信封,嘴上叼着的烟,就一口深似一口地吐着大团大团的烟雾,手指还不停地弹着烟灰,其实烟头上根本就没有烟灰。

见老根眼神一个劲儿地围着信封打转,孙国方不免心中窃喜。

孙国方在来的路上还寻思,就老根目前的窘境,见了这五千块钱,他还不跟蚊子见血似的,不动心思那才怪哩。

其实,孙国方从家来时,本打算拿三千元的。可说到底是他做事不周全,几个力挺他竞选村主任的村民,见他竞选落败不甘心,暗地里给他递的刘老大贪污受贿的几件事儿,被他实名举报县上后一查都没站住脚。

那天,县上的人见着孙国方就说,当初一再问你检举材料确凿不,你却拍着胸脯说这都是板上钉钉,我们听信了你,就把人抓了,现在看哪一条都站不住脚,就这条给乡干部送两千元的事还没最后核实,听说老根现在没在村上,正好你来了,这事你就先替我们打个前站,看看老根怎么说,如果真像刘老大说的那样,那我们这次就等于抓错了人。县上人说完,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瞥了孙国方一眼说,这事让你整的,弄得我们骑虎难下。

孙国方从县上返回的路上就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事情闹到了这地步,就得破釜沉舟豁出一头来,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看来这多加的两千元是加对了。

孙国方见老根闷头一个劲儿地喷云吐雾,也不吭声。就说,如果刘老大这次真摊上事儿,别管事大事小,他选上村主任也没用,他就得下台。我这次虽然没选上,可得的票数比刘老大也就差两票。刘老大这次要是栽了,那这村主任就非我莫属。我不打诳语,今儿个我就把话撂这,我将来要真干上村主任,你还回来当你的村会计。孙国方随即又特意提醒道,你应该不会忘记你当年的村会计是怎么被撸的吧。

老根怎么会忘记。那是刘老大当村主任的第一年或者是第二年。有天刘老大在村办公室跟老根嘻嘻哈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根咱两家换下地呗,把你家西大岗两垧地和我家南大洼子两垧地换下,这样,我家地就都连成片了,也好经营。老根就哈哈笑,说你咋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呢,南大洼子地可是离村四五里远呢。两人于是哈哈一笑。笑过之后,刘老大再没提这事。

转过年春天,老根的村会计就被撸了。说是因为账目上出了点儿岔子。其实这岔子根本就算不上啥,大家心里也都明镜似的。

从此后,刘老大和老根两家就有了很深的隔膜。刘老大两口子和老根两口子,街上走个碰头,也是别别扭扭地脸一扭看见也像没看见似的各走各的,谁都不跟谁说话,有时都走过去了,还照地上猛啐一口。

老根还是闷头大口大口地抽烟,心里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孙国方也不再作声,窝棚里顿时陷入一片静默,两人又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水鸟掐架的凄厉声,使得老根和孙国方都猛一抬头。

孙国方见老根一脸凝重。就说要不这样,我也不逼你,你再好好想想,明早儿我再来听信儿。老根好像就等这句话呢,忽地扬起头说,中,容我再仔细想想,看我还能不能想起来。

说话间窝棚就暗了下来。孙国方说那就这样,我得趁亮回了。孙国方站起身,可走至门口忽然站住了,从兜里掏出那盒软包中华反身扔给了老根,说还是留给你晚上熏蚊子吧。

老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你回去给我儿子捎个信儿,让他明个儿一早务必把插四的网送来。

刚才老根跟孙国方嘴上说他要再仔细想想,看能不能想起来。其实刘老大送乡干部那两千元的事儿,孙国方乍问他时他经过回忆真就想起来了。

那是刘老大当村主任那年,那年老根还是村会计。一天,刘老大把出纳员和他叫到村办公室碰头。钱是出纳员从村民手里抬的,交钱时他就在场。这事为啥记得清,只因那年村里遭遇了罕见的洪灾,家家农田受淹,连半成都收不上。刘老大那天说给乡里一个什么人送两千元钱,目的是想让这个人帮村里向上头多争取点救济款物。

老根想好之后正要照本实发。可话刚出口,就叫孙国方一嘴截了回来。他借坡下驴地顺着孙国方的话装了糊涂。主要是他老根眼下太需要钱了。五千块呀,这可是到了嘴边的肥肉。

老根扭头看了眼信封,信封鼓鼓囊囊的,他知道里面装着挺厚一沓钞票。

他忽然就想起了上次姑娘回娘家时的吞吞吐吐。

姑娘的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儿子这次结婚,姑娘也是竭尽全力了。开始答应给买台松下电视。那是日本货,贵得很,儿媳点名要的。姑娘见爹娘后期实在掏不动钱了,就又瘦驴拉硬屎帮买了台滚筒洗衣机。这还不算,又帮娘家借了八千块钱。有天吃饭时,女婿也是喝了点儿酒,嘴一秃噜给说漏了,这才知姑娘帮借的八千元里有一半是高利贷。老根听后饭都没怎么吃撂下碗筷就出去了,一直到天黑才回来,急得家人正要出去找。老伴儿就问你这是上哪去了。老根闷着头一脸沮丧,说没上哪。老伴儿再追问,老根就极不耐烦地大起声音道,老问啥问。

那天姑娘突然回来,她娘就像早有预感似的一个劲儿刨根问底。姑娘一口一个没事,说就是想你们了,回来看看。可姑娘的话,每一句都跟水草似的摇晃不定。自己生的姑娘自己还不知道,姑娘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当爹娘的哪能看不出。姑娘是心疼爹娘,不想让爹娘着急上火,所以话一直憋在肚里到末了也没说出口。当时,老根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恨不得浑身长出钱来好让姑娘别空着手回去。老根此时就想,那时要是有这五千块钱该多好啊。

不管咋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天经地义。孙国方提醒得对,他刘老大凭什么将我这村会计说撸就给撸了,不就没答应跟他换地吗?要说对不起也是他刘老大先对不起我。老根忽然想起,孙国方不是也说了,只要说想不起来就行。咱不说有也不说没有,这就谁都不得罪。我年纪大了,记不住啥也正常。再说古之有话,有仇不报非君子。想到这,老根忽然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老根忽地起身开始四处翻找笔和纸。一支没了笔帽的圆珠笔很快就找到了。因为平时他也在烟盒或手臂上记点啥。可这纸却干翻也翻不到,气得老根竟埋怨起孙国方来,嫌孙国方粗心,来时为啥不给他带点儿纸来。老根翻了半天,最终从棚顶的竹筐里找到了一张,是用来垫筐底的。纸挺厚,像是杂志上的封皮,一面是脏兮兮的美女图案,一面是横着几道黄渍的空白面。

老根先是用袖口擦了擦空白面,随即一笔一划地写起来。老根的字自成一体,有点打斜,但不难看。写好后,老根又拿起端详了片刻。然后便郑重其事地在下方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和年月日。

签好名字后,老根一把抓起旁边的信封,抽出里面的钱,食指抹下口水,一五一十地点了起来。虽然窝棚暗得看不清钞票,但能清晰地听到手上嘎巴嘎巴的点票子声。这是一沓嘎嘎新的票子。点着点着,老根忽然从这点票子的声里一下听到了姑娘的笑声,这笑声不禁让老根心头一震,手上的动作也忽然停住了。

点完票子,老根又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猛嘬几口后,便一动不动地闷头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老根忽然一个激灵,手像被啥咬了似的慌忙往外一甩。老根沉浸得太深了,他忘了手上还夹着烟呢。是烟头烧手了。

老根忽地站起身,一头钻出窝棚,抓起门旁的铁锹就朝河湾奔去。网插不好那是要耽误上鱼的。眼下顶顶要紧的是能多挣一分是一分,因为天气越来越凉了。

老根正快步走着,忽然头上传下一声隐隐的哀鸣。老根举目望去,一只老鸭从头上高高飞过,那孤独的身影,留下的是满目苍凉。老根知道这是只落单的鸭子,平时他看到的都是成双成对的。有天老根在河边草丛里发现一只铁夹子,他知道这是谁在偷着祸害鸭子,他朝四周看了看,随即飞起一脚将夹子踢进了河里。

孙国方不紧不慢地走在大坝上。此时夜幕正徐徐垂下。像蟋蟀、蝼蛄、竹蛉、绿金螽、油葫芦、大黄蛉和黑金钟等鸣虫,也都摽着劲儿奏起了天籁之音,把个秋天的夜晚渲染得格外幽深与旷远。孙国方走着走着,忽然望见前方不远处的水沼里站只高大的白鹭,心想白鹭这么晚了还在啄食呢。可走近了才看清是光秃秃的枯树根,原来是月亮晃人呢。孙国方望着远方的灯火,步子越走越快,夜也越走越黑,而孙国方的心却是越走越亮堂。既然老根把钱留下了,这说明他真动了心思。都说人穷志不短,那是还没穷到份儿上。

翌日清晨,孙国方早早就来了,伸头往窝棚里一瞧,见没人,就蹬上门旁的木头墩儿朝东边的河湾张望。早晨来时天空还大雾弥漫着,这时太阳已经升上来了,阳光就像一根根鞭子,将这天上成团成片的羊群赶至河面,使得河面远处的三两只渔船若隐若现地朝河岸这边驶来。而先头靠岸的渔船则围拢一帮人,船上船下一个个指手画脚地像是在激烈地争吵着。孙国方于是走了过去。

原来渔民在和鱼贩子讨价还价。老根的常客小张这天也不知因啥没来。老根自然夹在中间大着嗓门据理力争。说我们这起早贪黑蚊虻叮咬不容易,不能这么杀价。再说谁不知道你们这帮鱼贩子,一个个贼精百怪的,屁股一冒烟儿,伸手来张大白边儿(百元票)。鱼贩子就说我们这一天天风里来雨里去也不容易,走村串屯也就捎带脚儿喊那么一两嗓子,连个出门问价的人都没有,得跑二十多里的镇上,听说油价又涨了。

孙国方站在岸上,两臂交抱胸前,专注地看着热闹,只等着老根早点儿将鱼出手。其实老根早就看见孙国方在岸上站着了。吵吵了半天,鱼贩子最终做了让步。

老根将一沓钱揣进水衩里面的衣兜,又在外面用手按了按。随即一手拎锹一手拿网朝岸上走来。没走几步他却忽然停住,赶忙往上颠了颠低在眉头就要掉下来的帽子。

这时,一瘦猴男子从后面追上老根问,老根叔,我爹呢。老根连头都没抬,闷着头一边弓着背往岸上走,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咕哝一句,我哪知道。

这个瘦猴男子是潘老汉的儿子。在河湾老根就和潘老汉对撇子,两人也是无话不谈。潘老汉说他顶看不上他这儿子了,干啥啥不中。不过自打潘老汉来河湾打鱼,他这儿子每天倒挺能起早,骑个破车子总能赶在鱼贩子的前头,然后把潘老汉每天的卖鱼钱一分不少地全拿走。潘老汉就想给自己留点,他儿子就生气,说留啥留啊,吃的喝的我给你送,再说你孙子学校又让交费了。

潘老汉也是啥事不瞒老根,他说他年轻时和村里的姑娘翠莲两人偷偷好了两年多,翠莲爹娘就嫌潘老汉家穷硬是给别黄了。后来翠莲嫁到外乡。翠莲出嫁那天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前些日子他听说翠莲得了癌症在县医院住院呢,潘老汉就想攒点儿钱去县上看看她。可他这儿子回回一分钱也不给他留。于是老根就给潘老汉出了个主意。

孙国方见着老根就说,你儿子说他昨天没倒出空儿去镇上,他说他今儿个一早去。老根听后火呼地蹿上来,嘴里骂道,这个没用的东西,让他干点儿啥这个费劲。

说着,老根和孙国方一前一后进了窝棚。进了窝棚的孙国方,显得胸有成竹地直奔主题,扬声道,怎么样老根大哥,这一宿咋也该想明白了吧。

老根嘿嘿一笑,没吭声,歪过身去从炕头抓起孙国方昨晚扔下的软中华,朝孙国方晃晃。孙国方说我刚扔。老根就将烟盒往上一颠,伸嘴叼起一根儿,燃着深吸一口。好像一下呛着肺管子了,老根手拄炕沿弓着背猛咳起来,孙国方就上前帮他捶了捶背。

老根沉静了片刻,然后清了清嗓子说,不瞒你说,昨晚睡觉之前我还寻思这钱咋花呢。可半夜一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我算寻思好了,我老根这辈子就是他妈一穷命,该记住的都忘了,该忘的,还都记着。

说罢,老根猛一转身,一手撑炕,一手伸过去从炕里的行李卷儿掏出那个信封,并在手上掂了掂,像掂掂有多重似的。随即将信封放进孙国方的怀里,说你点点,看少没少。

窝棚里顿时陷入了沉寂,沉寂得似乎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过了许久,孙国方问,一点儿缓没了?

老根回答,没了。

两人又静默了一阵。

“看来是我小看你老根大哥了。”随即,孙国方抓起信封揣入怀里。

孙国方起身出门时,一眼瞥见灶坑门前的一堆碎纸屑。

几天后,老根老伴儿来窝棚给老根送吃的。老根就问老伴儿,我爹是哪年死的?老伴儿就说你咋还突然问起这个了?老根就说前几天,我夜里梦见我爹了。我爹死快二十年了吧,头一次梦见他。他就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我,也不吱声。我说爹你咋不进屋呢,爹却一个转身就走了,好像挺生气的样子。

老根坐在炕沿儿闷头抽烟。老根老伴儿边收拾窝棚边忽然说道,对了,我昨天下午看见刘老大给放回来了,人好像瘦了不少,他见着我还主动跟我说了话。他还问你了,说老根还在河湾呢?老根老伴儿随即啧啧两声,说这么多年头一回。老根一声没吭,连嘬几口烟,将烟蒂随手一丢,抓起门旁的铁锹,一头钻出窝棚,去河湾那边察看插网去了。

【责任编辑】涉 祺

王位,黑龙江佳木斯人。小说散见《四川文学》《福建文学》《伊犁河》《青海湖》《中国铁路文艺》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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