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构同质:卢卡奇物化理论与马克思异化思想之比较
2024-12-31田裕晖
摘 要:异化问题作为西方文论史中的重要理论范畴,历来受到学界广泛关注。马克思以“劳动”为起点,对“物化”“异化”和“对象化”等概念进行明确界定,并从资本的视角重点批判资本主义经济对现实的人的压榨和奴役。而卢卡奇更倾向于关注“泰罗制”机械化生产所导致的人的主体性与自由意志的丧失,在混淆“物化”与“异化”概念的同时重意识而轻实践,具有其理论局限性。深入比较研究物化理论与异化思想,可知二者虽同中有异,但异中趋同。他们都以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和不合理性为重点批判对象,重视无产阶级在解决物化或异化问题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试图向更高的社会形态过渡,最终实现全人类的真正解放。
关键词:马克思;卢卡奇;异化;物化
作为西方文论史中的重要理论范畴,异化问题历来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资本论》等著作中,对商品拜物教和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展开了全面、系统分析,揭示了异化问题产生的根源。卢卡奇通过对马克思《资本论》中关于商品拜物教的分析进行解读与拓展,于1923年发表了《历史与阶级意识》,提出著名的物化理论,并将其从社会、经济领域拓展到政治、文化乃至人的意识领域。两种理论共同面临“人”的解放问题,承担着相同的时代责任,故二者虽同中有异,却异中趋同。
一、概念界定
(一)卢卡奇的物化理论
作为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的重要成果,卢卡奇(Lukács)物化理论的产生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思想渊源和主旨意蕴。第二次工业革命滋生垄断资本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加剧了各国经济繁荣背后所隐藏的阶级分化、贫富差距扩大等社会矛盾。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取得胜利,西欧各国无产阶级革命却纷纷以失败告终。从第二国际分裂出的修正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曲解,扭曲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在这样的社会历史背景下,卢卡奇积极反思西欧无产阶级革命失败的原因,总结经验教训,结合马列著作,探索实现全人类真正解放的理论范式与实践途径。“青年时期的卢卡奇崇拜康德、费希特,师从齐美尔和狄尔泰,并且与韦伯过往甚密,最后通过黑格尔走向了马克思。”[1]格奥尔·
齐美尔(Georg Simmel)在《货币哲学》中指出了货币体系与交易形式对人主观文化的摧残,启发了青年卢卡奇对物化理论的早期思考;马克思·韦伯(Max Weber)《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对合理化原则的讨论,引导卢卡奇将物化理论的研究拓展至意识形态领域。卢卡奇借助黑格尔(Hegel)的“总体辩证法”筑建通向马克思主义的桥梁,以总体性辩证法看待存在于社会历史中的物化现象。卢卡奇在马克思关于商品拜物教思想的语境下展开物化理论的相关论述,并且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资本论》(第一卷)大量引文,直接作为其论述的重要理论支撑。1923年,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对物化的概念进行了明确的界定:“人自己的活动,人自己的劳动,作为某种客观的东西,某种不依赖于人的东西,某种通过异于人的自律性来控制人的东西,同人相对立。”[2]人的劳动及其成果逐渐与自身对立,并反过来支配乃至统治人的现象,即为物化。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现象,卢卡奇分别从主观与客观方面对其进行剖析。于客观而言,物化是“产生出一个由现成的物以及物与物之间关系构成的世界(即商品及其在市场上的运动的世界)”[3];于主观而言,“人的活动同人本身相对立地被客体化,变成一种商品,这种商品服从社会的自然规律的异于人的客观性”[4]。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随着技术理性和工具理性的发展,物化现象正悄无声息地影响着社会各个领域。概括而言,该现象在政治经济领域主要表现为人的数字化、原子化;在意识形态领域主要表现为主体的客体化。
(二)马克思的异化思想
马克思的异化思想是19世纪欧洲政治、经济和文化变革的综合产物。19世纪40年代,欧洲各国陆续完成工业革命,步入资本主义社会。但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建立与巩固直接导致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以“人”为中心的人文社会的崩坏。与此同时,阶级矛盾的激化促使无产阶级多次发动工人起义,以独立的政治姿态登上历史舞台。多数哲学家从古典经济学的角度出发,致力于探寻解决资本与社会间矛盾的有效途径。马克思则另辟蹊径,从德国古典哲学、英国古典经济学和法国政治学中汲取思想养分,试图从异化的角度剖析问题和解决问题。概括而言,马克思对于“异化”概念的界定和使用主要分为三个阶段。首先,马克思在《188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简称《手稿》)中对“异化”的概念界定、异化劳动理论等相关问题进行了初步的论述。他认为异化是一种抽象主体的自我背离、自我丧失、自我否定,并通过对异化劳动的剖析来揭示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剥削和扭曲。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马克思“对人或人的劳动的看法,都必然带有抽象的形而上学的性质”[5],并未彻底摆脱人本主义的非历史抽象观点。其次,自《德意志意识形态》至《共产党宣言》发表期间,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创立历史唯物主义,通过对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间矛盾的分析深刻地阐述了异化现象。马克思认识到异化是人类社会发展至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又必然随着社会的进一步发展而渐趋消亡。再次,自《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至《资本论》发表期间,马克思在完成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研究的同时,使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中的异化现象得到更为科学的诠释。不同于《手稿》中人本主义的异化史观,此时的“异化”不再具有人本主义思想,也不是先验的、抽象的。马克思把异化现象的分析融入其对资本与货币、商品与生产等关系的探讨,强调“异化不再是人的本真类本质的异化,而是人们在资产阶级经济关系中客观遭遇的客观现实”[6]。此外,马克思通过人与人本身、人的类本质、人的劳动活动和人的劳动产品之间的异化来阐述异化劳动理论的具体表现形式,剖析了由于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而导致的“单向度的人”的出现,深刻地揭示了人的劳动结果对人本身的压制与奴役。
二、异中趋同
(一)相同的批判对象与扬弃主体
虽然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和马克思的异化思想产生于不同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中,但二者都把目光聚焦于相同的批判对象和扬弃主体上。他们都将资本主义社会作为主要的批判对象,并将对物化或异化扬弃主体的期望寄托于无产阶级。马克思以批判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出现的物化现象为出发点,表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人的深刻影响,进而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他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亦是主次颠倒的过程,商品占据主导地位,而生产者沦为被动。生产者在劳动的过程中逐渐丧失主体地位与尊严,被自己亲手创造的属物的世界异化,异化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必然产物。关于无产阶级革命的实践,马克思曾寄希望于具备丰厚物质基础和先进经济体系的资本主义社会,但开辟人类历史新纪元的无产阶级革命却率先发生于综合国力相对落后的俄国。在实践经验的积累和理论研究中,马克思逐渐坚定“在当前同资产阶级对立的一切阶级中,只有无产阶级是真正革命的阶级”[7]。要实现全人类的真正解放,必须依靠无产阶级进行阶级斗争,彻底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建立社会主义社会,进而发展共产主义社会。卢卡奇直接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拜物教的分析中获取理论灵感,通过对商品生产和交换关系的剖析,揭示物化现象产生的原因,强调其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唯一性。他指出,商品关系不仅将劳动产品转化为可交换的商品,而且将这种关系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进而将生产力和生产者本身物化为商品。在物化的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原始关系被物的关系所掩盖,人的主体性和价值亦被忽视。这种物化关系对人的自主自觉和个性建构造成了严重的威胁。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和西欧国家无产阶级革命的失败为卢卡奇提供了丰富的实践经验,他在总结成功经验和反思失败原因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无产阶级蕴含的巨大能量和无产阶级革命的重要作用。卢卡奇视无产阶级为认识和改造客观现实社会的唯一实践者和根本性革命力量。只有当无产阶级具备清晰的历史定位、明确的阶级意识和坚定的斗争意志,才能全方位地消除物化的侵害,多层次地清除资产阶级的荼毒,实现对物化真正、彻底地扬弃。
(二)共同的命运走向与终极追求
尽管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和马克思的异化思想对物化或异化的扬弃提出了不同的实现途径,但二者在共同命运走向和终极追求上却高度契合。他们都致力于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与不合理性,试图向更高社会形态过渡,并且都以实现全人类解放、社会公平公正以及人的全面发展为终极追求。卢卡奇和马克思都认为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是异化或物化现象产生的根源,资本主义社会向更高社会形态的过渡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这种过渡不仅是经济制度的变革,更体现在社会整体结构和人的存在方式的根本性变化之中。在过渡的过程中,两者都强调无产阶级的主体地位和革命作用。无产阶级作为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具有推翻旧制度、建立新社会的历史使命。在实现社会变革的路径探索中,卢卡奇和马克思提出了不同的建议。卢卡奇强调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觉醒,“对于无产阶级来说,自我意识到自己存在的辩证本质乃是一个生命攸关的问题”[8]。马克思则认为:“无产阶级在异化中则感到自己是被消灭的,并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无力和非人的生存的现实”[9],他更倾向于把全人类的真正解放视为具体的、现实的人的关系的解放。虽然两种理论企图以不同的方式消除物化或异化,但对通过社会变革实现全人类的解放和自由的观点是一致的。与此同时,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和马克思的异化思想有着共同的终极追求。首先,他们都致力于实现人的本质回归,而人的本质回归的核心在于实现人的自由。卢卡奇认为,只有消除物化现象对人的侵蚀,人的主体性与自我意识才能得以恢复;马克思则指出,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途径有且只有彻底消除私有制,才能实现共产主义。其次,二者都强调要消除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等领域中的不平等现象,为人的全面发展清除障碍。而且,必须建立能够保障人的尊严与合法权利的社会制度,以促进社会公平公正和整体发展。再次,二者亦重视人的发展的全面性与多样性,并将人的全面发展视为人类解放的重要标志。在此基础上,他们分别提出了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途径。马克思认为要大力发展社会生产力、消灭私有制和分工;卢卡奇则更强调唤醒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进行社会革命和变革。这些共同点为人们认识现代社会的发展方向和探索全人类解放的道路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
三、同中之异
(一)不同的概念界定与批判维度
虽然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和马克思的异化思想存在诸多理论交叉点,但二者在概念界定、批判维度和扬弃的方式等方面的分歧亦不可忽视。在马克思看来,物化是劳动的表现形式,体现为社会关系的物化和劳动的对象化;对象化则是对劳动物化于劳动对象的过程与由此产生的物质产生和精神产品的概括。与“物化”相同的是,“对象化”一词本身并非贬义。它是个人有目的的对象性活动过程及结果的标志,亦是社会的人的对象性活动的必要因素,更是整个人类社会存在的必然性基础。异化扎根于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土壤,主要体现为商品-货币结构的异化和资本的异化。异化使被雇佣者的劳动产物与自身分裂、对立,并反过来奴役、支配自己。因此,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与物化和对象化的碰撞多数产生负面效应。相较于马克思对“异化”“物化”和“对象化”的严格区分,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则存在概念混淆的缺陷。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多次使用物化概念并对其从主客观两方面进行解释说明,但他直接在物化与异化之间画上等号,对物化进行彻底的否定和批判,并将解决物化问题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唤醒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上,夸大了“总体性意识”的能动作用。理论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卢卡奇物化理论和马克思异化思想对于批判角度、维度和重点的不同选择受到了所处时代背景的影响。生活于工业革命时代的马克思关注到机器大工业生产和资本主义私有制给广大劳动者带来的痛苦,故没有对货币和商品的批判泛泛而论,而是以“劳动”为起点,以资本的视角着重批判资本主义经济对人的奴役和压榨;而生活在技术理性飞速扩张时代的卢卡奇看到了随科技创新和社会发展而来的负面影响,即“连续不停的技术进步的动态,已经充满了政治内容,技术的逻各斯已经成为继续奴役的逻各斯”[10]。他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出发,集中地批判由于“泰罗制”的机械化生产所导致的人的主体地位和自由意志的消解。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是在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继承和创新的产物,虽然存在一定的缺陷,但其历史进步性不可小觑。
(二)相异的扬弃方式与实践途径
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物化或异化终将趋于毁灭。卢卡奇和马克思一致认同其消亡的历史必然性,但在具体的扬弃方式和实践途径的认识上存在着明显的区别。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卢卡奇指出技术理性的合理化原则美化了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使其颇具乌托邦的意味。但寻其滥觞,才能窥见其中的局限。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潜移默化地为增强人的物化意识推波助澜,使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失去主体意识,丧失观察和批判的能力。同时,若人的物化意识渗透至社会各个方面,人将进一步沦为商品,消极地服从甚至维护资产阶级的统治。因此,卢卡奇十分重视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在摆脱物化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他认为“只有当工人意识到他自己是商品时,他才能意识到他的社会存在”[11]。个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是某个阶级意识觉醒的前提。因此,要彻底解决物化问题,必须竭力唤醒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建立由工人组成的委员会,在加强无产阶级的思想建设的过程中实现对资产阶级物化意识的扬弃。卢卡奇对人的精神文化层面的重视固然有其优势,但他并没有深刻认识到消除物化和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密切而复杂的联系,而误将人的思维活动直接等同于社会实践,无疑为其物化理论添上了一抹唯心主义的色彩。不同于卢卡奇对文化、民主和人的主观世界等非物质层面的关注,马克思从生产关系层面探索扬弃异化的方式方法。他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主张通过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和大力发展社会生产力来消除资本主义私有制,扬弃异化。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12]
具体而言,劳动异化的摆脱,既需要无产阶级不懈地进行阶级斗争,又需要社会生产关系的根本性变革。一方面,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相互依存、相互影响,共同构成社会生产方式。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决定社会生产关系的调整,进而实现社会根本性的变革。因此,只有大力发展生产力,才能为彻底扬弃异化打下坚定的物质基础,推动社会向更高阶段迈进。另一方面,工人阶级蕴含着巨大的潜力,通过凝聚工人阶级的力量与资产阶级进行斗争,争取劳动中的主导地位,是消除私有制的必然选择。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13],并将共产主义社会视为真正能够实现向人的复归和自由全面发展,为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提供了科学有力的理论支撑。
四、结语
虽然科学技术的创新与社会文化的进步为人们创造了丰厚的物质和精神财富,但在此过程中,劳动逐渐成为奴役人的异己力量。物化或异化现象并未消失,反而在当今资本主义社会中愈演愈烈。马克思与卢卡奇从不同的批判维度出发,对物化或异化的概念进行界定。相较于马克思的异化思想,卢卡奇虽有混淆概念与唯意志主义之嫌,但具有的独特的历史进步性仍不可小觑。尽管两种理论对消除物化或异化的具体扬弃方式和实践途径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但都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批判,将无产阶级确认为扬弃的主体并具有高度契合的命运走向和终极追求。对卢卡奇物化理论和马克思异化理论进行比较研究,对我们系统地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与马克思主义思想,科学地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具有重要的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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