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鲁迅“立人”思想
2024-12-31张洁
《狂人日记》是周树人以鲁迅为笔名创作的第一个短篇白话小说,并于1918年5月刊登于《新青年》杂志,其后“鲁迅”因此而在社会上广为人知。鲁迅的一生交错在中国的历史剧变中,同时,他的文章对现代中国思想与白话文学的发展有着巨大影响。放在民国历史,甚至于整个东亚的近代历史中,鲁迅的存在价值超越了他身为一位文学家的价值,为我们提供了一位现代知识分子在历史脉络中的思索与记录,对于中国近代文化的走向和人民未来发展方向的关切,导致了鲁迅文学中强烈的批判性。
鲁迅在小说《呐喊·自序》中,说到了自己的前半生和为何开始写小说、新文学的经过:“我在年轻时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这说的并非是将《呐喊》这本小说视为对社会现状的批判,我们可以看见的是鲁迅原本出生于一个官宦世家,却因为家道中落而不得不见证、体验世态炎凉。这些在童年看见的事物经验,最终化作了鲁迅在文学创作上的养分。从这些流水账式的经历铺陈中,可以看见鲁迅在少年期间就已经和《呐喊》要批判的“中国传统文化”正面接触的记录。那么,当我们在看鲁迅文学中写出的封建礼教时,我们也在阅读鲁迅主体经验中不能全然忘却的“梦”。
到了青年时期,鲁迅“彷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地去了当时因应洋务运动开办的江南水师学堂和矿务学堂。第一,我们从鲁迅的自叙中发现了他自我感知地对故乡和自我之间的差异。第二,鲁迅的生命经验也与这个时代知识分子转向学习西方新知识的潮流汇集在一起。第三,此一经历也告诉我们另一件事,那就是当时知识分子并非是主动转向学习西方知识理论,有时很可能是半推半就地被卷进时代的潮流。
在矿务学堂的优秀成绩,让鲁迅有机会受公费资助至日本留学。在学习一种知识的同时,也会受到组合知识理性与价值观的影响,那么道德性的规范原则在此就不会且不能独立产生,于是从救助国民的身体可以象征性地投射到救助国家的身体,可以救助身体的是物质,而救助国家就要从物质的层次建设起。当物质的建设证明失败后,人们转而去寻求制度上的改良。知识所创造的隐喻在这里摆脱了抽象的纯粹性,成为可运用、不断延伸的思想原则。知识分子着眼的不只是知识自身,是当它放在中国的时空脉络中所引申的价值。以一个医学上的隐喻来总结,就是民族的“解药”。
鲁迅的文学启蒙和生命历程
鲁迅希望与绝望的内心挣扎,《狂人日记》的结尾在“狂人”发出呼喊“救救孩子……”当中,我们没有看到一场戏的结局,然而这正是鲁迅小说中强烈的批判意识。个性主义的一个特征是自我的认知和行动原理的建构,最终这对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影响力,藉由重新界定现实的可能位置,个人的觉醒是在组成对现实的涉入原理。我们可以看出,这层关系是以在吸收西方物质文明启蒙基础下,对于西方文明缺陷进行的反思,物质的胜利论可能导致的是精神的危机。在鲁迅眼中,中国传统礼教文化是导致民族精神衰微的原因之一。一个觉醒的人必须夹在两种文明的夹层间,尽全力地反抗围攻而来的绝望。
鲁迅并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知识体系的权威,而要置疑权威的合理性、正当性,他不能独善其身地成为社会上的孤独者,而是成为“精神界战士”。鲁迅没有一个明确的思想,但他用生活和创作,作为一种思想而存在。社会伦理的本质在于保障社会多数人的安全,并且反映了人的天性需求,但是当社会伦理在西方列强的侵略中产生一个原于本质上就存在的可见缺陷时,问题在于一个反抗原理的提出,对于人生活的“新伦理性”建立,以及美好世界的希望。为了不再成为压迫的替代品,我们或许只能在人的独立性中选择一个多元化的群体希望,也就是让人从旧社会脱离出来“民主”与“平等”的新时代。
鲁迅的文学作品中,对美好世界希望许诺的质疑一直都存在,对于反抗能造扰动的社会状况也抱持审慎的态度,这反映在《呐喊·自序》“铁屋子”寓言的两难状况中。鲁迅在这里质疑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的乐观主义,却也没有全然否定希望的存在,他有自我的确信,却也没有因此压倒他人的意见。同时,为了要将身处“铁屋子”的现实让他人知道,鲁迅的文学观是“为人生”“批判”“反映现实”。这里现实指的是反映社会权力关系,有批判力的现实,既不是完全客观化的自然主义现实,也不是全然主观化的表现主义现实。
鲁迅“立人”思想下的《狂人日记》
的意义所在
曾在1884年,托尔斯多伊也写过一部《狂人日记》,明确指出作为反传统思想,经历了人生后期面临的心理斗争和“精神分裂”。1918年,20世纪的第一部短篇小说《狂人日记》,高呼反传统的鲁迅也自称是“疯子”,他们都深知实现反传统的任务重大,像毫无顾忌的“疯子”一样,不屈服于任何困难,孤独地实践自己的意愿。从题目、内容的构成到作品的主题、人物形象等对后世影响至今。从整体上观察鲁迅作品的影响来看,古骨和教诲的影响所占的比重也很大。《狂人日记》的主人公狂人虽然处于不幸的命运中,但具有纠正社会恶行、体现正义社会的强烈意志。作品通过坚持戏剧性人道主义精神和态度的“狂人”,执着地抵抗到处的社会恶毒,强烈地刻画了主题。
《狂人日记》中鲁迅对于旧社会的礼教对人身体和心灵的创伤有大篇幅的描写,但一种民初启蒙小说常用的范式在这篇作品中被刻意压制。我们看见“狂人”内心的惊疑,眼光视点的移转,与身边的亲朋好友对于他的孤立和救治,构成了压迫的实质来源,而那个在精神上吃人的礼教,完成了他在作品中的物质隐喻。这里,我们看到了鲁迅求学经验的知识背景中对物质与精神关系辩证的轨迹。
“人”的解读
鲁迅的《狂人日记》是借助狂人“我”的心理,通过他对“吃人者”凶恶、残忍和虚伪大声疾呼的同时,高喊今后吃人的人活在世上是不被接受的,试图拯救下一代,即民族的小说,揭露了中国陈旧的社会和家庭制度,以及支撑其儒道道德的伪善和非人性。另外,将中国的儒教社会规定为食人社会,试图改善当时中国黑暗时代状况下的制度弊病。此外,还想从统治权力中敦促爱民思想和民众觉醒。在鲁迅的作品中,“我”从大的意义上看,具有自传的质量。“我”是充满罪恶感、痛苦、矛盾和困惑的追求者。“我”一直自觉地为了自我完善而努力。对人类本性的不完全痛切感和深深的斥责,刻画了所有国民性的改造和努力保持沉默的国民灵魂。这种自发性和严重性就是时代最强烈的声音。
“我身上有两种要素,精神的和肉体的,他们互相斗争着。其结果就是引向兽性的我的意识扼杀,麻痹生命,引向精神的我的意识唤起,增高,解放生命,精神的逐渐取得胜利,我通过切身体验认识两种要素的斗争,并称之为我的生命。”
将仁义道德和“吃人”连结在一起,将民族精神文化的问题和肉体的衰弱建构了关联性。“狂人”深受自我的梦与偏执的折磨,他无法清楚地与自己所生存的旧社会决裂,成为改革者的自我与现实渐行渐远。事实上,尼采对鲁迅在形塑精神界战士这个概念上的确有影响,但不是鲁迅文学启蒙思想的全部。
“不能想了。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狂人日记》在这里提出两个理解历史与文化上的观点,第一,是人无法同自己的过去切断,也就是身为加害者的集体主义之罪恶,无法用一个悔改来转向,或者是成为新的人,因为过去的自我对于在形成现在自我的作用中有决定性的意义。第二,在理解历史事件上也不能以切断的方式去解读,因为过去的历史背景、社会结构、文化特质对于现在状态的影响解释拥有决定性的作用,这可以呼应到鲁迅在书写民国辛亥革命对中国社会的影响。
从社会整体秩序,或是从传统社会的仁义道德的观点来看,狂人行为拥有反社会的特征,然而这种行为能不能扰动整体社会秩序与群众的道德观念?我们读到一个反抗绝望的人的日记,对于一个将礼教社会弊病改革之后的社会的面貌又是什么样子?作品中找不到线索。事实上,也不可能找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一切,终究是鲁迅个人提出的思考,一个属于他对社会的批判,并非一个在强力的压迫之下必须遵守的“将令”。或者,辛亥革命的混乱对鲁迅内心的革命信念造成了重大打击,以至于他不再寻求“胜利的哲学”而是寻找“希望的哲学”。那些无法全然忘却的“梦”构成了鲁迅批判社会文学作品写作的动力,这也正是《吶喊·自序》一开始说的鲁迅文学创作的原点。
鲁迅《狂人日记》的解剖性阅读,对于我们整理鲁迅的文学启蒙思路,以及往后在理解中国近代历史,或是在理解殖民地知识分子精神状态、主体概念、思路历程有一个明确的参照点。以学者钱理群的话语总结鲁迅的价值可以说:
“我们这里讨论的‘鲁迅’,是‘符号化’的鲁迅,我们讲的‘鲁迅遗产’,主要是指鲁迅和同时代的东方,特别是东亚国家的思想家和文学家共同创造的二十世纪东方思想、文化遗产,它是二十世纪‘中国与东方经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另一个观点是台湾学者赵刚在《重建左翼:重见鲁迅、重见陈映真》上发表的阅读鲁迅的三个理由,分别是鲁迅与一种左翼传统的复归;作为克服两岸分断体制(分裂)的一种努力;对国民性的重新认识。
当时受西方物质文明的冲击与东方精神文明的窒碍,被两面夹击的知识分子承受着内心的波折与痛苦,而鲁迅在他的文学思索和生命经历中,找到了一条可能的出路。
在这个社会,如果我们尝试忽略跨国资本和民族文化的问题,那将和“幻灯片事件”中的看客无异,我们将自身的精神状况内化成“他者”,而成为迫害自身的“看客”。但是今日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问题?鲁迅对于人的精神独立抱持厚望,通过精神的觉醒才可以直面我们当下的社会状况。那至少不是站在事不关己的研究的制高点上的发言,也不是强迫性许诺的“胜利哲学”,那是在进行一场反抗绝望的行动。
(作者单位:韩国江陵原州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