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中国对“意识流”的译介与接受
2024-12-31沈雯
20世纪初,互不相识、互无联系、互不同域的三个作家几乎同时创作出了迥异于传统文学风格的文学作品。他们的创作视角由外转内,通过刻画人物内心世界来描摹当时社会的复杂性和现代人痛苦矛盾的心理,这就是现代主义先锋——“意识流”小说。有学者说,“西方现代派小说中,意识流小说影响最大”。若要考察20世纪英语小说在中国的汉译情况,那意识流小说译介研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空谷足音:“五四”新文学时期
这时期“意识流”的译介可分为两个阶段。一是20世纪20年代初到中后期侧重译介意识流的心理学、哲学理论基础,如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直觉主义、日本文学评论家厨川白村的文理理论等;二是20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对“意识流”文学代表作家和其作品的译介。
“意识流”理论基础的译介。作为“意识流”文学核心理论来源之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早在20世纪初便引起了中国学者的关注。1914年《东方杂志》刊登了钱智修撰写的《梦之研究》,这是国内最早介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文章。1925年,心理学家高觉敷将弗洛伊德1909年参加克拉克大学20年校庆时所作的五次演讲,即《精神分析五讲》翻译为《精神分析的起源和发展》,发表在了《教育杂志》,这是中国大陆首次翻译弗洛伊德的著述。至此,中国学界能够更加直接、直观地接触学习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其间,还有很多学者撰写了有关弗洛伊德学术的译述性文章,如1912年朱光潜的《祖鲁德的隐意识说与心理分析》(《东方杂志》),张东荪的《论精神分析》(《民铎》)等。1924年鲁迅翻译了厨川白村著名的文艺理论著作《苦闷的象征》,对“意识流”文学理论的传播作出了贡献。
相较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和厨川白村的文艺理论,早在1913年,《东方杂志》第10卷刊载的钱智修《现今两大哲学家学说概略》便介绍了柏格森思想。之后,冯友兰在1920年和1921年先后两次撰文《柏格森的哲学方法》和《柏格森著lt;心力gt;书评》,系统阐述了自己对柏格森哲学的理解,力在纠正彼时中国学界对柏格森思想时的“误读”。1921年,《民铎》出版“柏格森专号”,国内掀起一阵“柏格森热”。
“意识流”小说的译介。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五四时代走向低落,继而大革命失败。文人将目光转向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象征主义,反讽、夸张等艺术手法,以此抒发失落、彷徨之情。1922年,乔伊斯的著作《尤利西斯》于巴黎问世。同年,矛盾先生发表了短文介绍该部作品,刊登于《小说月报》。文中,矛盾先生称乔伊斯是“一个准‘大大主义’的美国新作家”,这说明当时中国对乔伊斯还不够了解。徐志摩称赞《尤利西斯》是当下独一无二的著作。1993年,费鉴照在《文艺月刊》上发表了《爱尔兰作家乔欧斯》一文。1935年,《申报·自由谈》上刊载了周立波的《詹姆斯乔易斯》,两篇文章对乔伊斯的评价相对客观。1934年傅东华在《文学》上发表了《复本》,此为国内首次翻译乔伊斯作品。
徐志摩和赵景深是最早译介伍尔夫的两位学者。1928年,徐志摩在苏州女子中学的讲话中,提及了伍尔夫首篇意识流著作《一间自己的屋子》,并且阐述了自己对“意识流”的理解。1929年,《小说月报》刊载了赵景深的《二十年来的英国小说》一文,赵在文中对英国意识流代表作家作了简单介绍,如乔伊斯、伍尔夫,这是中国学者首次介绍伍尔夫的文章。1932年9月,《新月》刊载了国内首篇伍尔夫作品的译文——《墙上的一点痕迹》(叶公超译),这是国内首篇意识流作品的全译文。20世纪40年代之后,伍尔夫多部意识流作品及论文都得到了译介,包括《到灯塔去》节译本(谢庆垚译)、《论现代英国小说——‘材料主义’的倾向及其前途》(冯亦代)。随着越来越多伍尔夫本人和其作品的译介,国人对伍尔夫和意识流的认识也逐渐加深。
意识流文学的译介始于20世纪20年代初,盛于20世纪30年代,后随着“五四”新文化的退潮,民族危机逐渐加深,知识分子纷纷放下手中的笔,投身抗战前线。在社会政治环境的险恶、封建主义下国民身上的保守性等诸多因素影响下,这一挑战传统风格小说的译介在中国文坛上消逝了踪影。
登堂入室:改革开放后
1978年,“改革开放”政策落实,中国不再抵触外国文学。西方各种思潮流派及现代主义文艺作品再度涌入中国,意识流小说也从“边缘”向中心位置移动。在众多译介外国文学的刊物中,《外国文艺》于1980年率先刊载了乔伊斯的三篇短篇小说,即《死者》(王智量译)、《阿拉比》(宗白译)、《小人物》(宗白译)。1984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孙梁和其他译者翻译的《都柏林人》15个短篇译作。不过,《都柏林人》并没有运用大量意识流、内心独白等“意识流”派技巧,该作品的译作并不能算是对英语意识流小说的译介。1983年,著名翻译家黄玉石先生翻译的《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交由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该译本是新时期在中国大陆出版的第一部乔伊斯长篇小说单行本,亦是国内第一部英语意识流小说的全译本。至于乔伊斯的另一部意识流代表作《尤利西斯》,1986年《世界文学》刊载了金隄翻译的《尤利西斯》第二、六、十、十八章的译文。1994年,译林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尤利西斯》的全译本,这是国内《尤利西斯》最早的两部全译本。
另一位意识流大师伍尔夫的作品也被译成汉语,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1980年,《外国文艺》刊载了伍尔夫的小说《邱园记事》。1982年,《外国文学季刊》发表了她的长篇小说《海浪》。1986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唐在龙、尹建新两位译者翻译的《黑夜与白天》,这是国内首次全篇翻译且以单行本形式出版的伍尔夫作品。两年后,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伍尔夫另外两部意识流长篇小说《达罗威夫人》(孙梁、苏美译)和《到灯塔去》(瞿世镜译)。瞿世镜在推介伍尔夫文艺理论和作品上功不可没。自1983年至1986年,瞿世镜连续翻译了一系列伍尔夫的文章,均在《文艺理论研究》上发表,如《论托马斯·哈代的小说》(1983年)、《论约瑟夫·康拉德》(1984年)、《小说的艺术——评福斯特的lt;小说面面观gt;》(1985年)、《论戴·赫·劳伦斯》(1986年)。这些成果均可看作对伍尔夫小说理论的大力推介,同时,这也见证了中国20世纪80年代译介西方意识流文学的热潮。
“意识流”译介与创作的互动
自20世纪初引入中国,意识流文学就在推动中国小说现代化进程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有学者认为,《狂人日记》是中国的第一篇意识流作品。在一定意义上,确实如此。《狂人日记》全篇大多描写的是“狂人”的内心世界,它通过“狂人”的“自由联想”将过去、现在、未来串联起来,具有极大的随意性和跳跃性。不过,很明显的一点是,从时间上来看,西方“意识流”作品并没有直接启迪《狂人日记》的创作。20世纪20年代,西方“意识流”才陆续被译介到中国,鲁迅的《狂人日记》于1918年5月在《新青年》第4卷刊载。但是,鲁迅对“意识流”文学理论根据都曾接触并吸收。《狂人日记》可看作中国早期在“意识流”理论的影响下创造出的作品。
20世纪30年代,随着越来越多的学者译介西方“意识流”作品,中国文坛也出现了一批用意识流手法创作的作家,他们强调主观和直观的作用,把内心独白、自由联想、意识流等各种挑战传统的创作方法运用于创作中,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新感觉派”。这是中国作家第一次集体创作尝试,推动了意识流小说在中国的发展,同时也推动了中国小说现代化进程。
1963年刘以鬯长篇小说《酒徒》的出版意味着中国第一部严格意义上的意识流小说诞生了。作者借“酒徒”醉酒时的“失语”“明言”,清醒时的激愤慷慨之语,描绘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的社会现状和文学现状——金钱成了世人趋之若鹜的目标,“著书都为稻梁谋”被作家视为金科玉律,这是中国作家运用“意识流”一次伟大且成功的尝试。
20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中国逐渐步入了新时代。在1979年至1980年间,王蒙向中国文坛投下了一颗“集束手榴弹”——《布礼》《夜的眼》《风筝飘带》《蝴蝶》《春之声》《海的梦》这六篇短篇小说。这是新时期文学首先公开发表的尝试西方意识流技巧的小说。当时,禁锢多年的文学创作环境一下子得以解禁,作家们都以极期盼的心情期待着文学界的变革与创新。所以,该组作品一经发表,就像一颗威力巨大的手榴弹“轰”的一声在中国文坛上炸开,产生极大反响。继王蒙之后,涌现出了一大批创新突破传统小说叙事模式,学习、模仿和实践意识流小说的作家,如莫言、茹志娟。在实践中,他们加深了对意识流的认识,并在创造的过程中融入中国特色,形成了“东方意识流”。
通过梳理20世纪意识流在中国的译介可以看出,意识流的集中译介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集中在20世纪20年代至20世纪40年代间,意识流理论基础,特别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得到了大量译介。第二个阶段集中在改革开放后的“新时期”,这一时期,文学桎梏得以打破,意识流小说伴随着西方现代主义思潮涌入中国。学者对意识流文学的译介不再停留在理论基础上,而是集中于意识流大师及其代表作上。这样,人们对意识流有了更加深刻、直接的认识。同时,以王蒙为代表的一些作家受意识流文学的启发,在创作上大胆创新,打破传统,采用了大量的意识流、自由联想艺术手法。“意识流”自产生到“流”入中国,被国人接受、运用,其过程既漫长且崎岖,但这种大胆的创作手法最终还是为中国作家借鉴吸收,甚至改造为具有中国特色的“东方意识流”。
(作者单位:武汉工程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