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烟火漫卷》中他者的文化身份认同
2024-12-31何凤媛
《烟火漫卷》是迟子建的长篇小说,作品围绕刘建国无意弄丢好友于大卫的儿子铜锤并花费半生时间寻人展开,关于“他者”身份问题有独特深邃的思考,体现了小说的精神性与超越性。结合霍米巴巴的后殖民主义理论等观点,综合社会学跨学科视角,从文化身份认同角度对《烟火漫卷》中他者的身份认同问题进行探究,进一步揭示迟子建对身份认同与真实人性的深度关注。
身份认同理论由埃里克森提出,包含自我认同、个体认同、集体认同 、社会认同四类。个体身份认同是个体与特定文化的认同。文化角度下,在个体认同过程中,文化机构的权力运作促使个体积极或消极地参与文化实践活动,以实现其身份认同。身份认同可以造成人心理上的疏离和孤独。
小说围绕刘建国无意弄丢好友于大卫的儿子铜锤并花费半生时间苦寻展开,诉说了人物生活困境与选择,塑造了刘、于等他者形象。从民族、文化、社会、自我多角度叙述身份认同的困境及建构过程。隐喻了文化流变、身份虚无等社会现实。笔者将结合相关社会学伦理学和文学理论对小说中他者的身份认同问题从文化角度进行探究。
在《论民族性》中,戴维·米勒把民族特征描述成一种共同的公共文化。这种民族共同文化不仅能给予其成员归属感,提供一种历史认同,还能为他们提供更多选择如何生活的背景。少数群体希望在他们或他们的祖先迁入的社会中感觉自由自在,希望感觉到对这个地方的依恋及其部分历史,即使他们同样依恋他们的族群起源地。他们需要一个与多数群体分享的故事,尽管不同群体可以用不同方式,以不同重点讲述这个故事。 两个群体在共同的社会环境中生活,促成大规模的文化分享,本文主要结合霍米巴巴混杂性理论,由宗教信仰和传统文化两大类群,对刘建国文化身份认同展开论述。
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言明,意识形态不是一系列简单的神秘观点或信仰。意识形态源于不同国家机器的社会实践和仪式中。另外,意识形态“把个人传唤为主体”。意识形态本质上只提供一种认知框架,无严格意义上的对错区分。以往的人本主义者往往把人看成是经验的主体,但阿氏看来仅仅是一种幻境。在获取这些经验之前,人已经受到某种意识形态的主宰或控制。人作为主体是由意识形态建构出来的。由于特殊地理位置和战争联系,哈尔滨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佛教的聚集地,多种宗教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子辈。文化承载人类精神文明,人类构建文化,又在文化中反观自身,建构文化身份。
宗教作为构成文化的重要因素,在迟子建作品中独具特色。小说突破以往创作中对宗教的自然神性书写,把宗教内化为人的宗教,即事在人为。“人的宗教”最终走向不是人与神的和解,而是人与生命本身的和解,以此达成人类文化身份的认同。宗教并不完美,教义的实现需要人类向外走。
霍米巴巴认为,第三空间是文化实现交互的必要条件。他使用“文化差异”的目的是破除关于文化身份的本质主义神话,把文化身份变成一个可以协商、互动、非压制性的建构过程。每种差异因素都可以有自己的发言权,同时又不使各种身份成为彼此绝对不可对话的绝缘体。其具体策略都是通过在各种身份的边界上穿梭,重新改写、界定各种文化身份,使新的政治动员得以形成,同时又不使任何本质的身份成为压制性的霸权身份。坚守本民族文化记忆和接受多元文化时不限制二者的文化张力,是在第三空间中保持健康文化互动的关键,同时在接受西方理论话语时要保持一定警惕。中国人的策略是以道德代宗教。宗教、道德二者,对个人要求都是向上向善。然而宗教之生效快,而且力大,并且不易失坠。故梁漱溟总结道:“西洋文化是从身体出发,慢慢发展到心的,中国却有些径直从心出发来,而影响了全局。前者是循序渐进,后者便是早熟。” 迟子建对这种早熟的中国文化深层结构把握恰当:中国式的宗教是多元混杂的、自私而理性的宗教。各式宗教传入中国企图在此传播发展,却发现中国人没有想象中“专一”,杂取种种为己所用,发展成为中国式实用宗教。街巷里有榆樱院中极具特色的两块彩绘玻璃,这是由两块风格完全不同的彩绘玻璃拼成的,“其中一块彩绘玻璃是圣母玛利亚怀抱耶稣的图景,以红蓝黄绿为基调……而另一块彩绘玻璃则以中国神话为本。那块玻璃乳黄的背景,它所描画的两个对脸的人,是中国传统门神,一个是神荼,另一个是郁垒。据说他们是兄弟,专捉恶鬼拿去喂虎,所以中国民间的百姓很是喜欢他们,过年时常把他们的画像贴在门的一左一右,以求平安”。圣母玛利亚和中国门神“分工合作”护佑一方平安,这是受外国宗教影响的,中国人从心出发,人为改造宗教的“成果”。这就是中国人信仰“人教”的文化特征,它使得宗教的目的带有一定功利性和暧昧性。现代社会人们越来越希望通过宗教共同体来定义自身,在此所谓的宗教仿佛成为人们把一切行为付诸行动的温柔借口。小说的宗教情怀,本身就是一种综合性的、杂糅的,对不同宗教的理解、阐释和情感体验。
不可否认宗教教义对人的行为具有指导意义,但人始终是一切行动的主体。宗教从来都不是宗教徒的专利,缺乏宗教情怀会使人们遗忘人类日常存在的共在本性,难以跨越写作主体与他人之间的藩篱,有效拥入他人生活,从而使自己的写作简单复写生活经历,沦为粗鄙无味的生活报告。
人类社会固然需要理念指导,但也需要返璞归真的勇气。小说的重要意义就在于由平面化的“人”的文学升华为人类的普世性文化,由单一化的“文学符号学”变身为文化思想的价值系统论,由个体性的艺术叙述点逐渐扩展为全局性视域的宏阔“世界观”。在哈尔滨这座多元混融的现代都市中,人与城相互成就,生生不灭,无不体现出迟子建万物平等生存的叙事立场。在此立场下,便可把生活中真实与美好之物向世人诉说,滋润人的心灵,增强对生活的信念。
每个民族都会在现代化进程中切实感受到文化乡愁,中国人的体验更为敏感。近代国门大开后,中国人把落后就会挨打的观念印刻于心,随着新中国发展和文化自信观的建立,这种观念有所减弱但仍存在。梁漱溟认为:“中国式的人生,最大特点莫过于他总是向里用力,与西洋人总是向外用力者恰恰相反。” “向里用力”精确概括了中国人自责、反思、吃亏是福的精神内核。这种思想不仅贯彻在中国人的行动中,也表现在文学叙事中。刘建国因意外弄丢好友于大卫的儿子而活在愧疚中,花费半生时间寻找。他认为寻找孩子过程中所吃的苦都是值得的。另外中国是伦理本位社会,古代中国治世大多不靠法律而靠礼俗,不靠强制而靠理性,造成了一种高度自觉治世理想的错觉,而真正贯彻落实是极其困难的。这就促成了中国传统看法对自我与外界的认识偏颇,造成中国人对自我建构缺少客观性、正确性,一旦关系受挫便会陷入自我人格障碍。尽管进入现代法治社会,道德治世遗风依旧,只不过是范围缩小为治“个人之世”。
从小说人物姓名称呼入手,探究作者的传统文化认同观,不失为一个新颖策略。自我认同的内容与社会和文化同步更新,个体名字在其经历中又占主体地位。在命名实际情况中,姓名表现亲疏程度。文化是影响个体在人生某阶段是否会改名的主要因素。语言学指明相同的能指能通过隐喻、换喻等方式指向不同所指。但纵观迟子建创作的研究,从人物姓名研究揭示其深层意义还未有先例。于大卫之子作为中犹混血儿,小名却叫作“铜锤”,这个极为中国本土化的名字意义非凡,却难免有人质疑小说行文逻辑的不一致。于大卫既然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取名显示一个人阶级和文化修养,儿子的小名岂不是违背了一定真实性?可以肯定的是,作者的写作意图是一种文化的产物,在语言符号层级系统中都能体现出语言的民族文化特点。一方面,这是于大卫通过混血儿寻求认同的生活经验折射出作者企图消解异国血脉隔阂,以达中外文化身份共融的美好希冀。父亲姓于名大卫,随中国父姓于,大卫为音译外名。于大卫认为姓名保留一定外国元素是提醒外来他者身份的文化标识,正是于大卫对自己文化身份的不自信与焦虑促使儿子小名的完全本土化。于大卫这种“去标识化”的行为是没有安全感的产物,中国人自省的观念已经悄然裹挟其中,他希望儿子能以此融入中国,融入哈尔滨。迟子建在此借姓名显示哈尔滨多民族的地方风情。另一方面,父子二人的名字也可被认为是社会文化走向多元一体宽容的产物。于大卫中西结合,而儿子铜锤便是达到彻底文化认同的隐喻,即完全中国化,彰显中国本土文化发展的进程和他者身份自信的逐步确立。铜锤被收养后正式的名字翁子安也是如此。子与安两个极为简洁精辟的汉字熔铸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民族智慧及对年轻一代的美好祝愿,也暗示了铜锤与亲生父母重逢的温情命运结局。迟子建又借人物姓名表达新旧交替的文化情感,揭示小说文化主题:生活在哈尔滨,就不分你我。名字伴随人一生,多元文化就此合一。认亲后翁子安也不会再发病了,这也是作者对文化隐疾定会痊愈的希冀。
族群认同是文化认同的基础,文化认同又促进族群认同,两者共同升华为国家认同,三者之间相辅相成。由于这些混血后裔长期在中国居住,最终有了国家认同。小说围绕找“铜锤”展开,这也是中国现代人对逐渐消退的传统民族文化追寻的隐喻。铜锤最终平安回归表达了迟子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隐疾定会痊愈的美好希冀,传统文化在现代性冲击下看似走失,实际从未离开。
文化身份的认同往往在与外来文化的对照中才能明晰显现。现实情况使我们意识到,当今民族文化正处于攻击和衰落之中,其维护手段似乎也越来越不自由。我们要承认文化价值的不同,但又不能贬低其他文化。鉴于中国文化发展现实,首先要将现代文化身份置于中华民族整个历史发展系统中,再与传统价值观念比对融合,以此来思考现代化文化身份的认同与建构;其次是将我们的文化身份置于动态的全球化中,借鉴融合多样被给定文化,确立中华民族的现代文化身份。在外来文化与文学话语力量的双重迫压之下,作家必须要保持自身独立的民族文化品格。迟子建身体力行践行了既有坚定的民族意识,又继承博大人道情怀的创作观,并用细腻客观的书写揭露了在现代工业文明冲击下的传统文化的自卑、内倾心态。在倡导保持中国传统文化自信的同时,探求内倾与外倾相结合的文化发展方式,以适应文化现代化动荡变局,坚守自我文化立足之本。
(作者单位:云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