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2024-12-31潘家琪
云城的车站有些偏僻,拐开几块怪石,就藏在繁复的树丛后面。站台光秃秃的,孤零零站着个人——她是我的邻居,叫柳茹英,从华城来的。她的颧骨比早些年更高了,面颊有些凹了进去,苍白又瘦削。她直挺挺站着,打着电话,眼睛看着大巴要到来的方向,皱着眉毛,时不时摇摇头:“知道了,知道了。真没关系,没关系。”她总爱把话说两遍。
大巴大概快到了,站台上又零零散散来了几个人。一位穿着简朴上了年纪的阿姨一遍遍清点着自己脚旁不多的行李,她时不时咳嗽着,又慢慢伸出一根树根般的手指数起来。一位肥胖的把公文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先生坐在椅子上,他看着表,喘着粗气,艰难地用手帕擦着汗——西装把他裹得像个粽子。两个工人靠着站台柱子,一个坐着,要年轻些,死死抱着他的包裹,紧张地到处看;另一个年长些的枕着自己的包裹睡着了,时不时从喉腔里发出“嘶嘶”的气声,脸上盖着个不锈钢铁盆。
往山城的大巴车迟来了几分钟,司机是个很年轻很安静的小伙子——上车时帮阿姨拿行李时说了几句话,开车时又说了一句“系好安全带啊,路不是很平,距离山城也远”。路有些颠簸,车子慢慢地抖动着向前,扬起的黄尘散入了窗户的缝隙。
我咳嗽了几下,刚脱下的口罩复又戴上——我的身体并没有那么好。柳茹英在我旁边靠窗坐着,用手臂抵着缝隙,她皱着眉头看着常年被沙尘附着而变色的黄棕色窗户,沉沉叹了口气。阿姨静静地支起身子向后看了眼,嘴巴张开又闭上。“嘶嘶。”年长些的工人睡了会儿,又醒了。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又眯着看了会儿前方,等着视线清晰了便扭着头四处看了看——车厢里很空,只是所有的东西好像都是黄褐色的。他身旁的那位年轻工人缩在座位一角,双腿紧紧夹着他的行李,手上还死死抓着背包的带子,弯着腰,以一种极其别扭不舒服的坐姿坐着。年轻工人前面隔了一排便坐着那位肥胖的先生,他的脊背超过了座椅,像是一头大象被卡进一只小小的木箱,他困难地扭扭脖子,脑袋慢慢被座椅遮住了,他估计又在看表了。肥胖先生的斜前方再隔了两排便是我与柳茹英,一个面色苍白地咳嗽着,一个神情凝重地思索着。我们前面坐着那位阿姨,一直到上车都没有停止数数:“一件,两件,这个很重要,三件……”座椅挡住了她干枯的手指与僵硬的动作,只剩下她稍稍颤抖的沙哑声响。年长工人出了口气,又闭了闭眼睛,伸手摸了下他那躺在两个座椅上的包裹,那个被擦得锃光瓦亮的不锈钢盆映出他那只黑黢黢、满是老茧的大手。
车子又颠簸了几下。
“你咋还像以前一样?”年长工人眼睛闭了会儿,再也睡不着了,“不就是被人骗钱了嘛。”他干脆打趣年轻工人,说年轻工人蜷缩得像只被烧熟的虾。
年轻工人听着,腰慢慢直起来,最后直挺挺撑在椅背上。他瞪着年长工人,叹了口气,张张嘴又闭上。他努着嘴,头又很快地转到年长工人那边,眼珠子上翻着,露出大量的眼白——他脸色狰狞,下脸无限拉长,话语从牙缝舌尖嘶吼开来。“你懂个屁,你在这儿说什么?”他发着怒,像老驴喷着唾沫,“从别人那儿听来的算啥啊?你知不知道那骗我钱的玩意儿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后半句几乎就是气声了,他努着嘴。结束了,这个话题结束了,他末了瞟了年长工人一眼,狠命抓着包裹带子,整个身子贴在窗子上,投下黑压压一片阴影。
“嗐!”年长工人也没再说话,紧闭的窗子把年轻工人的话语锁在车厢里,时间几近停滞。他摸摸耳朵,又刮了下自己的鼻子,很快就又把两只手放在又脏又破的裤子上——黑黢黢的手紧紧攥着裤子,不一会儿又松开,不停擦着自己的手汗。“我,我孩子也跟你情况差不多,只是她发生啥也不跟人说说。”他从喉头挤出干巴巴一句话。
“前边石子多,会更颠簸些,不过过了这段路就好了。”司机盯着前边的路说,“我这个座椅后边有晕车药来着。”轮子撵上石子,整个车子发起颤来。肥胖先生那头又昂起来,眯着个眼睛。过了会儿他又低下头,咂吧了下嘴唇,似乎是想到些什么——他眼睛蓦地亮了,浑圆的脸上笑着挤出褶子。
“这块地方比我想的情况难很多呐……”柳茹英嘀咕着。
几棵枯树孤孤单单地立着,旁边堆积着些狰狞的石头,正当中午太阳一打,树影便横在车厢里不动弹了。车厢愈发亮了,薄薄的尘土被照得黄澄澄的。车子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小心翼翼地向前爬着,向前静静地爬着。
胖先生慢慢地站起来,走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倒是稳得很——他拿了五包晕车药,每个人都发了一包。“你咋自己不拿一包?”阿姨脸色苍白,刚喝了口水,顺了下气,说话没啥力气。“嗐,我不用哩,我底盘稳,肉多,不会晕车哩!”他顿了下,“你瞧,这石子路都被我这体重压得四平八稳哩!”说得大声——跟他身形一般圆的声音在车厢里滑着,他很快又笑了几声,喉头里气梗着,脸涨得通红。
“你要这么说哩,山城都没必要种白杨啦,多派几个像你这般的人往黄沙里一站,嚯,成啦!”我很快拿着话头接下去,不自觉脑子里描出这家伙插在黄沙里的模样——像是沾满黄豆粉的面团哩!我笑着,把口罩摘下来,脸也涨得通红,喉头痒着,忘了咳嗽。
“那可不,长这么胖可还有点用?”胖先生声音尖起来,故意操着戏腔摇头晃脑接着。他笑着,浑身的肉都在颤抖,估摸车子也被逗得不行,轮子与石子跳起交谊舞来。
柳茹英反应过来,抿了下嘴,也浅浅笑起来,拧着的眉头舒展开。这一唱一和的笑话打断了阿姨的数数,她神色紧张,轻轻说着让胖先生坐下,路途颠簸,也好安全些。那年长工人眼见着要笑——却又想着什么,拼命抿着嘴,眉毛不受控制地扬着,身子都颤了——他脸憋得都紫了。年轻工人缩着身子,早早便笑了,没发出什么声响,末了,嘴里喷出点气——“嘿”。
“前边路平些了!”司机说着,心思雀跃着——他刚刚开这条路线没多久,虽然之前踩过点,总是心里没有底,忐忑得浑身冒虚汗。他从小便这样了,总是怕自己干什么事情不能叫别人如意,嘴巴也不灵光。现在呢,乘客笑着呢,最难开的路也碾过去了——他的声音大着,快活的心绪爬上脸庞。
这一逗趣,人一笑,气氛便缓和了,更甭提听说接下来的是平路,这气氛一缓和,人与人之间就好像亲近了,小小的别扭被小小的快乐从窗户缝挤出去——这话匣子就打开了。
“呐,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阿姨又数了一遍带着的物什,扭过头来轻轻问着我,一双有些泛黄的眼珠轻轻把视线落在我脸上。
“哦,我呀,叫叶小荣,您叫我小荣好哩。”我笑着,突然感觉抽不上气来,吸入的空气像灌水的棉花塞着我的胸口。我捶了捶胸口,咳嗽着,耳鸣着,忽而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
“呀,小荣!”柳茹英叫着,像是在河对岸与我传话——声响是飘着的,“当初都劝你别来别来,嗐,山城,唉!”她抚着我的背帮我顺气,等我平复些,眼前模糊的光景变成几包药和一只树根般的手。
“喏,小荣呀,这是药,治咳嗽的,我女儿也有个差不多的病……”阿姨那双眼睛看着我,柔和地看着我,她嘴唇有些哆嗦,突然想补充点什么,“你放心,这是正规医院开的药,不是什么民间的偏方。”她一只手伸着,另一只手拿出了一个已经磨损看不出颜色的保温杯又递过来:“喝点水吧,喝点水吧,这水是我自己喝的,没问题的。我刚刚看了你情况了,我,唉!”
“没,没事儿的,咳,我,这就,就是这样的,过会儿……便好了。”我断断续续地从喉头的间隙挤出些话语。柳茹英帮我接下了药和水。过了会儿,我便再没有咳嗽,我对着阿姨笑着。“您瞧,这不就没事儿了嘛。”我把水杯还给她,把药放进袋子里,“您的水还是自己喝吧,这里可没地方买水,这药我就收了。您别多想,我自己这儿有水,您乐意关心我,真的是谢谢啦。”
“没事儿了?”胖先生插了句话,昂着脑袋看着我这边,“你最好到时候还是跑山城医院查查哩。”
柳茹英神色晦暗,胖先生又担忧关切:“你这孩子要顾好身体呐!”阿姨短短地叹息,年轻工人终于抬起头往这边看着,年长工人快要站起来往这边走。轮子磨着细沙,没什么实感的快乐似乎要像风吹黄沙般散开。这叫我不是滋味儿,只觉得坐立难安。
“那可不,我现在就能说一段贯口,啊呀,精神舒爽,说话更不用说!那叫一个,利!索!”我模仿着小时候看戏时戏台上演员的腔调,手上捏着兰花指,咿咿呀呀,故意咬紧了最后两个字。
“得得得,既然女子你说无妨,那小的便速速退去了。”胖先生反应很快,我俩一唱一和,倒像是配合多年的搭档。
快乐总是很脆弱的,特别是路上的快乐,但这种脆弱的快乐又极其容易回来,没有实感的压抑与快乐互相碾压着,车厢还是颤抖着,在虚浮的氛围里获得快乐只需要一个逗哏与一个捧哏而已。
“那,你从哪来的呀,姑娘?”阿姨问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柳茹英。
“华城来的。”
“华城来的?华城来的干吗跑到这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来哦!”年轻工人急促地说着,下意识地站起来,甚至包裹带子也不抓了,眉毛倒着,疑惑不解。
我喝了口水,没说话。柳茹英大概想了一想,也没说话。
没人回应,这倒叫那着急的小子更激动了。“我听说华城是不夜城啊!晚上跟白天一样亮,车水马龙,绿化设施还好!哪儿都有商场,干什么都方便!为什么来山城这个破地方啊!这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黄沙扬得有半人高!有啥好?来这里有啥好?什么地方都破旧得要死,小地方人也不团结,排外得要死。真的,你听我说,我当初就是看不惯那群乌合之众才跑去云城打工的。”他的唾沫飞到了前座的靠背上,手比画着山城的破烂,顿了顿,他牙关咬紧了,眉头也跟拧着的毛巾似的,“有啥好?有啥好?到处都是气死人不偿命的,去了云城又他妈地被骗了,啧。”他义愤填膺,像是大声发表着关于社会的反抗演讲,不仅车上的几人是他的听众,座椅、窗户、黄沙,以至于外边一棵棵挺着的白杨都是他的听众,他大声怒吼着这么些年的委屈与难过,怒吼着自己多么没有选择。“我只能再回到这个该死的臭地方!”他眼眶发红,已经是带着哭腔的尖叫,“真真,别到这儿来,这地方真的不好啊……”他抽泣着,腰慢慢弯下去,挤在那个小小的缝里缩成一团。
“我晓得你很委屈,小伙子,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年长工人说着,攥紧了裤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嘴笨,没脑筋,在女儿决定跑到外地读书的时候跟他大吵了一架。什么太远了,什么生活成本太高了,什么人生地不熟的,都是自私的托辞——他害怕女儿离他太远了,害怕女儿忘了他,害怕着一切没有自己参与的女儿的未来。他大概也怕她跟这个小伙子一样。“唉,小伙子,哭出来好哇,哭出来好,痛痛快快哭一场,我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
胖先生想说点什么,却也像是被堵住了喉咙。
车厢安静地晃动着,年轻工人的哭声渐渐小了。
“为什么来呀?从华城来这儿?”年轻工人反复问着,不停问着,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般重复着。他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叫他满意的答案,一个让人可以离开伊甸园跑到地狱的答案。
“我们都是去支教的,这地方师资不行,没人来,像你说的,因为环境恶劣。”柳茹英淡淡说着。她上车前那通电话最后是告诉了她妹妹真相,不是去那个高薪的私立中学教书而是去了山城支教,她听着她妹妹的哭喊、挽留,竟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她只是静静听着,最后说了“知道了,知道了。真没关系,没关系”。她想着,心颤着,估计就像那个年轻工人哭的样子一样吧,妹妹哭得那么撕心裂肺。
年轻工人静静听着,只是觉得心口像被打了一拳。这是他自己打自己的。
“支教呀……”阿姨说着,“我女儿也是支教到山城,还是要注意安全呐,她,唉,这些东西都应着她之前的话拿到那里去烧掉的。”她哭了,没什么声响,泪水顺着皱纹划开一张苍老的脸。她像看着女儿般看着柳茹英和我,仿佛看着女儿对那山城沉沉的关切。
“大山哟!儿女哟!大山哟!儿女哟!
“摇摇晃晃走上这世界哟!
“神色坚定走进这大山哟!
“不甘呀!痛苦呀!责任呀!关切呀!
“无可奈何回到这故乡呀!奋不顾身投入这建设呀!
“喜忧参半呐!这便是人生呐!在这人生路,长长走下去吧!
“大山哟!儿女哟!大山哟!儿女哟!”
更像是念白的歌声包裹了每一个人,胖先生唱着,投入地唱着,也许是他故土的民谣,也许是他临场想出来的词句,没有人知道,胖先生也没有跟任何人说他的情况。哭呐,笑呐,终于像是实踏在了地上,在颤动的车厢里,在漫天黄沙的山城。
“到站哩!大家坐了这么久的车子,快活动活动筋骨吧!”司机用从始至终最大的声响喊着,站起身子,打了个趔趄。年轻工人一把冲上去扶住了他:“你也辛苦了!”年轻工人同样高喊着,帮大家都拿好了东西下车,我们站在大巴站口告别:“再见,再见!”
年轻工人和年长工人往西走了。胖先生喘着气往东去了。阿姨抱着物件径直往山上去了。柳茹英跟我不同一个学校,又跟阿姨顺路,嘱咐了我几句便同着阿姨也走了。
我停了会儿,弯下腰咳嗽了几声,抬起头,司机已经开车了——那车抖动着,在那路上慢悠悠地走着。
(作者单位:上海市浦东新区民办宏文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