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线
2024-12-31俞礼云
编 者 语
这篇文章涉及一个关于“竞争和规则”的话题,一个团体内部或者几个团体之间要想持久良性地运行下去,就必须制定合理的规则。实际运行期间,竞争者为了达成特定目标,就有可能无视规则或者破坏规则,这个时候,规则的捍卫者也就是秩序的维护者,任重道远,还会面临诸多挑战。
社会的进步源于变革,变革源于求变的思想,思想的萌芽发端于对社会现实不满的追问,谁是最初的追问者?毫无疑问,是知识分子。
一个教授级的高级知识分子当了官,且将他的认知践行于官场,甚至试图用他的标准对现实予以校正,于是反差产生了,喜剧效果产生了,文学和现实的幽默产生了。
一
综合会议室里黑压压的,椅子上坐满了人,每人膝盖上摊着笔记本,个个紧握签字笔,做好了随时记录领导重要讲话的准备。“对号入座,一定要对号入座!”局办的葵阳把着门,每放进一个人,总要大声提醒,无端把大家弄得慌慌的,党组纪副书记也时不时起身,用少有的威逼眼光凌厉地扫视全场,要求大家“找准自己位置,不能出一点差错”。便不时有人低着头躬了身子从坐错的地方踅回写有自己名字的位置,这更加重了全场的紧张气氛。我们几个大大咧咧的小青年一进门就被莫名地震了一下,深感整个会场看起来接近于一片平静,其实每一颗脑袋都在急速飞转,拼命猜测:市里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到底要干什么?
带队的“舒部”大家似曾相识,是市委组织部管干部的副部长;紧挨“舒部”那个剃着板寸,目光清亮的小伙应该是组织部干部科的支科长,不管“舒部”在哪儿肯定有他;另三位面生,个个相貌古怪奇崛且满面煞气,非我等敢于置评也。一行五人一脸严肃,统一整齐将黑色公文包在桌子上摆正摆好,眼光一律冷峻地扫视着全场,把从不同角落射出来与他们对视的每一道意味复杂的目光硬硬地撞得躲闪开去;局长老谈带着局党组全体成员坐在会场第一排,给人一种局整个班子被市里来人赶下了台的感觉。老谈还是那样正正地梗着头,身体板直地坐在那儿,党组纪副书记身体略曲,坐在老谈旁边始终像个顽强的问号,执拗且满怀希冀地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
时间已是“冬至”,窗外的原野万物肃杀,民间开始寒天“数九”,屋里几台大空调却以制冷模式“嗖嗖”吹着冷气,竟没一人去理会。
市里的人组团来我们区级科局,十分罕见。虽然大家不能准确猜测即将发生什么,但都一致认为,局里应该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要“搞掉”局长老谈的传闻一直没断过。因为一直有传闻说,老谈同志“一直没个局长的样子”。老谈原是市农科所的一名工程师,盯着显微镜看叶片细胞才是他的正业,而且经过多年深耕,还正经建立起了关于“生物全息论”的一整套学术体系,从薄薄的叶片细胞推测整个叶子的特质,继而由一片叶子可知整株作物的全部,而一株作物的生长情况反映的其实是其所处环境的墒情、降水、光照、积温、时令节气等,由此建立起“局部是全部的缩影,个体是整体的反映”的“生物全息论”理论体系,是全省相关领域内颇有建树的专家。让这么一个正宗的高级知识分子来当局长,跨度确实有点大。据说,组织上找他谈的时候费了老鼻子劲,老谈自始至终认为,“科场”与“官场”,其“表”一字之差,其“实”谬之千里,自己只想躲在实验室抱着显微镜认真研究叶片细胞,做个纯粹的知识分子。“组织上”笑了。“组织上”说:“只要你还没忘记你是一个知识分子,这事就有得谈。”又据说,老谈一瞬间似乎突然被什么久远的东西深深触动,反复咀嚼了“组织上”的话,不由自主地将头斜扛在了肩膀上,眼光硬硬的,变得桀骜不驯起来,接着就答应了“组织上”的要求。
可想而知,老谈从清澈见底的农科所来到深不可测的局机关是缺少必要且充分准备的,或者说人家压根就没想过要准备什么。上任后第一次召开机关大会,老谈没有按惯例坐到主席台最中间的位置,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主席台的最左侧,这不但不合规定,也让局班子其他成员尴尬了。标准的主席台座位应是以局长老谈为中心分成两等分的线段,眼看要被老谈改变形状,乱了章法,这可急坏了局办公室主任葵阳,葵阳像个站在十字路口指挥晚高峰交通的交警一样,在主席台下一个劲地给老谈打各种各样的手势,要老谈坐到主席台中分的位置上。葵阳越是着急,老谈越是执拗得一动不动,还半开玩笑地说什么“坐在中间影响我讲话的发挥”。最终局班子其他成员无奈,只好按照职级高低沿着老谈右侧一路坐下去,坐成了一条以老谈为端点,向后延伸下去的射线——这条奇怪的射线在老谈主政我们局期间,一直保持着。一向目空一切的我们几个小青年当时就觉得,这个老谈有点意思。
果然,坐在主席台最左侧的老谈讲起话来也是不拘一格,没有任何的客套和过渡,直接用研究叶片细胞的锐利谈起对我们局机关的总体印象,说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觉得我们局机关像纠缠在一起的一堆线条,看也看不清,理也理不顺,狗吃王八,找不着头,“松,散,杂,脏,乱,差,乱象荦荦,没一点机关的样子”。
这就让我们机关的全体同志无法苟同了。说实话,一直以来,我们局表面看起来虽然有点小乱,但乱得“井井有条”,上下班相差几分钟,去兄弟单位办事顺道剃个头,会场开会时手机响了不能不接吧……鸡毛蒜皮,司空见惯,全世界哪个机关哪一时哪一刻没有这样的现象发生?可老谈不这样认为。老谈将头斜扛在肩膀上,说得直接而生猛,认为就像从细胞看叶片,这些行为表象是不拘小节,根子就是没规矩,必须全部打散,然后确定新的支点,重搞!
真有老谈的,不愧是知识分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你老谈既然晓得单位像一堆线条,那就应该明白这堆线条里肯定有端点固定、中规中矩的线段,有放荡不羁、可以向两端无限延长的直线,也少不了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弧线,更有奇崛突兀、七拐八拐的折线,也就不能要求每条线段形状相同、长短一致吧,而且这一堆形态各异的线条看起来横七竖八,犬牙交错,但之间彼此呼应,相互支撑起了机关这座大厦,获得了稳定和平衡,形成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态势,一根也动不得。你老谈说什么全部打散,再确定新的支点,重搞!如何搞啊?
个个竖起了耳朵,等着老谈放个大招出来。谁知老谈把斜扛着的头又斜了一斜,眼光盯着会议室顶上吊灯射出的无数条刺目的光线,用比较低的声音说:“我看就从上下班考勤搞起!”
大家“轰”的一下,全都无声地从心底笑出了驴叫的声音。按照大家多年的经验,在机关谈考勤,只能让大家笑得无比颤抖!机关不是机场,不是高铁站,也不是西昌卫星发射中心,更不是你老谈观照叶片细胞的显微镜,有必要掐分掐秒一丝一毫的那么准确吗?因此言之凿凿地一致认为,如果老谈真想打散一堆线条,重新确定新的支点,从考勤搞起,应该说,他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了!
那时正是“芒种”时节,田野上从任何一点炸裂开去的都是蔓接天际的青草的嫩绿和无边无际的麦穗的金黄,天空湛蓝,恰是乡间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原先每年这时节正是老谈走出实验室,在宽阔的田野里忙得脚打屁股的时节,我们局里这时也都是忙得四脚朝天,但没有影响一批号称“不是省油的灯”的老资格们对此进行点评,一致认为:老谈此举“可笑不已”!机关历来事无巨细,人员复杂,班子成员,中层干部,普通科员,坐班的,开会的,出差的,下基层的,陪同上级来人调研的,接待远道而来参观学习交流的,形形色色,可谓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复杂着呢,哪像你们农科所那样单纯?这样一分析,就有点“你说你的,我做我的”的意思。没过多久,局项目办的亓司长来签到时因为时间就差那么几分钟,同局办公室主任葵阳搝了一火。
亓司长是局里几任局长的司机,年轻气盛,车技一流,跟领导跑的码头多,从来没把局里什么人放在眼里过。公车改革以后,连时任局长都偏袒着,由他自己选择去了传说中“最有油水”的局项目办。据亓司长讲,那天迟到,主要是在半路上碰到个做项目的,人家紧紧拉着他的手,咨询的全是相关政策,属“上班途中办公”,所以才耽搁了几分钟。尽管亓司长姿态放得很低,话也罕见地说得这么啰哩啰嗦,但葵阳直接反问他:“难道你到现在还幼稚地认为谈局长这是在抓考勤吗?你这么多年白跟领导在一起了!新官上任,这是要通过这个切口,看一看政令通不通,有禁能不能止的大是大非,不在乎是大事还是小事,反正不能有任何理由突破!你能在上班途中办公,他就可以在网上办公,我在家也可以办公,那大家都可以‘非必要不来单位’,如果这样子都可以,那你说还要弄这么大一幢机关办公楼干什么?不如把它拆了搞成商品楼,机关每人还能分一套呢。堤溃蚁穴,气泄针芒,搞考勤工作必须像我这样严丝合缝,铁面无私,不搞任何的变通!否则,什么事也办不成!而且,要将已经按时收进办公桌抽屉的《考勤表》再拿出来,那得经谈局长同意!”
这不是拿领导压人吗?“我先签了,再去向谈局长报告。”亓司长说。年轻的葵阳显然牢牢记住了老谈那天斜扛着头看着会议室吊灯的那个锐利的眼神,便把眼睛翻到了脑壳上面,说:“你先向谈局长报告,再签。”两个人就这样争执起来。看看《考勤表》就在还没关好的抽屉口,亓司长以“松离合—放手刹—给油—提速”一气呵成的动作,直接将《考勤表》抓在了手中,年轻葵阳的抢夺则更加迅捷而生猛,毫不含糊,当天的《考勤表》自然被撕成了两半,当然也把两个人的脸皮撕破了。亓司长索性扔了半截《考勤表》,临走撂下一句狠话:“今天老子就不签了,倒要看看月底谁敢公布我的考勤!”
葵阳用胶带将撕成两截的《考勤表》细细粘好,也撂下一句硬话,说:“别讲这些没用的,走着瞧!”
大家觉得真正的好戏已经开场,都在兴奋地等着局长老谈怎样处理这个烫手的山芋。没想到,到了公布当月考勤结果的日子,首先hold不住的是葵阳。从统计情况来看,除了亓司长,还有好几个局里公认的“功劳和苦劳俱高”的老资格,似乎并没有将局长老谈说过的话当一回事,平时考勤一直还是稀稀拉拉的,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之,放一点尺寸,让你老谈知道一下机关的深浅。如果公布结果,他们联合起来闹,很可能要出事。
“遇事必往复杂处多想一分”的葵阳便有点拿不准,站在《局政务公开栏》前犹豫了半天,还是捋起胶水、刀片、《局月考勤情况公布表》一应物什跑去请示老谈怎么办,同时声音很小地建议,机关历来就这样,给大家一点缓冲时间,这一次就算了,免得引起群情激愤,甚至有可能酿成群体事件!
老谈似乎还是没有脱掉知识分子的那种别具一格,葵阳进去的时候,他正撅着屁股,嘴对着顿在茶瓶旁边的茶杯“嘶嘶”地啜着茶,见到葵阳颇有点尴尬,居然解释了一下说:“茶倒得太满,没法端,先啜一小口。”当然,老谈就是老谈,看看有点焦头烂额的葵阳,不易察觉地笑了一笑,让葵阳将《局月考勤情况公布表》放在他桌上好了。
葵阳走出局长室,在门口略作停顿,倒抽了一口凉气:庆幸自己“遇事必往复杂处多想一分”,否则,莽莽撞撞做这样一个急先锋,到头来自己可能就被卖了!真要如实将考勤结果公布出去,后果会是什么?
但老谈似乎并没有葵阳想得那么复杂。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上班,老谈同志亲自将《局月考勤情况公布表》贴在了自己办公室的门上,并且让去他那汇报工作、请示事情、签字签报表的每一个人对照自己的情况认真地看一看,看过了还笑着问对方“有什么想法”,态度十分和蔼可亲,让不少人的脸红也不是,白也不是,黑也不是,不尴不尬,哭笑不得,更谈不上说什么想法了。而且那天上午剩下的时间,老谈忙完了手头的事,居然不厌其烦地打了不少电话,让人到他办公室去看一看自己的考勤情况,吓得没去过局长室的人缩在办公室里动也不敢动,一听到电话铃响都会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的葵阳看是这样,主动跑去向老谈建议,干脆用“局工作群”发个通知,省得这样一个一个地打电话费事,被老谈笑眯眯地拒绝了。
老谈语气平静地说:“还是一个一个地来看效果好!”
其间,亓司长自然也被叫到谈局长办公室去了,据说,谈局长对他蛮客气,让他看过考勤情况,还征求他意见说:“如果觉得这样不合适,可以撕掉。”亓司长先是愣了一下,后来笑了,说了一句似乎有点不着边际的话:“在高速公路上,谁能挡得住飞奔起来的小汽车呢?”
当然,据坊间传说,表面平静,背后其实是炸了锅的,更有人挥拳捋袖想直接找老谈“好好地谈一谈”。但又据讲,经过反复斟酌,一致认为,老谈这样做虽然十分过分,完全称得上是小题大做,但就这件事而论,老谈做得像对着显微镜看农作物叶片细胞,准确而清晰,没一点毛病。而且老谈做得很“刁”,化整为零,没给大家在一块抱团说话的机会;更让大家想不到的是,这一次,老谈虽然这样大张旗鼓地公布考勤结果,但最终计算月考勤奖的时候并没真正同考勤情况挂钩,说“要给大家一点适应的时间和空间”,没提扣考勤奖的事。
有智者评价曰:老谈这是要给每个人的“尊严”狠狠地撞一下腰,给大家一个下马威!
这时候再回过头来想一想老谈当初所言,大家认为,还真是小看了他,从考勤这个切片观机关全貌,人家有“生物全息论”的理论支撑着。所以,尽管大家还没做好任何心理准备,老谈的“气息”就已经以不可抗拒的姿态,逐渐渗透进了机关运行的每一个环节和细节。没过多久,日常考勤直接越过“指纹机”进入更方便、快捷且规范的“刷脸”时代,大家尽管不服气,也很不习惯,但也无奈,一边咂着嘴发着牢骚,一边不得不跌跌撞撞被裹挟着进入“坐班考勤,外出登记”模式,每个人每一天的行踪轨迹清清楚楚;而且,局机关很多束之高阁的规章制度被重新翻了出来,修订,印发,张贴上墙,开会学习,让每个人都感觉被套上了“紧箍咒”,而且被越箍越紧,大有几欲窒息的感觉。
当然,有关老谈的信访、市长信箱留言什么的毫无疑问接踵而来,口诛与笔伐中勾勒出的老谈是“行为乖张,天马行空,书生气十足,整天‘歪’着个头,一点也不像个局长的样子”。为什么让一个这么不成熟的人来当局长?有关部门必须要给个说法!大概上级有关部门也知道背后对老谈的议论像西北风一样刮得沙尘满天,多次组织人来局里了解过有关情况,但最后似乎都不了了之,让人感觉屡次三番的不管怎么“搞”就是“搞不动他”,而且,似乎“搞”一次,老谈的位置就坐得更加牢固一点。
不知不觉间,整个机关悄悄地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有一股无形但很强大的力量不断在周边蔓延,让人抓不住,摸不着,却似乎又无处不在,原来那么自由舒适的机关,渐渐地让大家感觉陌生起来。
外单位的很多人听说了我们局的事,倒也见怪不怪,有智者捋着油亮的没有胡须的下巴幸灾乐祸地说:“怪力乱神,谵言妄语,新势力来了,你希望的那种‘按套路出牌’已经掠过,等着吧,你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二
像是终于厘清了纷乱的念头,一直坐在主席台上忧心忡忡的“舒部”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茶,用锐利的眼神同左右随行的几个人会意一下,几个人一齐下定了决心似的,不约而同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茶,会议便宣布开始。背景介绍,会议要求,议程一二三,采取方式,注意事项什么的,啰啰嗦嗦一大串,大家都已经没法在意了,像闪电一样直接从头顶将大家击穿的,是“舒部”传达的市委经慎重研究作出的决定:推荐一名副处级干部人选!
再对照支科长宣布的几项必要条件,这个人选不是老谈还会是谁呢?
全场炸锅,灰飞烟灭。不会搞错吧,不但没如大家所料将老谈搞掉,还要将老谈提拔副处吗?
当然,诡异的转换也就在一瞬之间。短暂的寂静之后,很快会场出现了一阵风吹麦浪一样的悸动,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力,迅速将这股麦浪般的悸动牢固地集聚起来,又重新如麦浪一样起伏着向四周散开!
因为“舒部”分明看见,黑压压的人群相互间不易察觉地纷纷点了点头,似乎都明白了什么似的在推荐票上急速地填写起来。
黑压压的会场重归寂静无声,静得如惊雷滚过。“舒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主席台上的一行人心里也都猛地一紧。
每个人都敏锐地觉察到:整个会场将有什么让人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
大家都明白,作为市委抽调组成的干部考察小组,参加过的推荐会不计其数,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原则就是要让组织意图顺利实现。如果经组织慎重研究过的“意向人选”没能推荐出来,将事情弄成了夹生饭,对参加推荐工作的每个人来说,那无疑是无法向组织交待的失职。从市委将任务交待下来直到现在,大家一直都提心吊胆着,加之刚才会场反常的异动,大家不好的预感愈加地强烈起来。因为老谈的怪诞行为,每个人的耳朵里都被灌得满满的。
其实,机关里所有的风吹草动,老谈都一清二楚。也有不少人私下里规劝老谈,是不是应该适当照顾一下大家已经习惯了的机关文化心理和经年习俗,汉承秦制,萧规曹随,在机关这么多年,大家一直感觉很适应,很舒服,你偏要很书生气地认为,恰恰是这种多年的惯常意识形成的认知逻辑闭环禁锢和僵化了活力,大家就一直“以枉为正,以谬为真”而不察,养成了现在这种散漫无度的机关生态,还呆里呆气地提出什么“就是要对所谓的司空见惯狠狠地敲一锤”。敲个㞗啊!大家都是错的,只你一个人对,那么你能对吗?连刚正严肃的法律还强调个“谦抑性”呢,现实里哪有什么真正的非对即错?
每到这时,老谈总是笑眯眯地望着说话的人,不说你对,也不说你不对,但让人感觉那种笑意味十分复杂,反衬出规劝者对老谈了解的肤浅和苍白,更像是作了让老谈“变本加厉”的推手。
渐渐地,机关里大家那种无形的感觉终于变成了具体而实在的别扭。原先很多很平常的事,现在变得有点莫名其妙起来。以前换个办公电脑、空调、橱柜什么的大件,右手很潇洒地对着局办的葵阳一挥:“抓紧时间给我换喽!”现在要填写《申请表》,还要爬梯子一样层层审批,让大家普遍感觉很伤自尊;领个打印纸、订书钉、胶水、长尾票夹什么的小玩意,以前这些物品就摊在局办的杂物间,自己拿,想拿多少就拿多少,现在必须把科室、领用人、用途什么的先填写清楚,数量也严格控制起来了。这些办公用品,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送给恋人,更不可能卖钱,有必要搞得这么刻板吗?这不是故意限制大家的自由度吗?往深处一点说,这不是封建加专制又是什么?嘈嘈杂杂,议论纷纷,帽子来得很大。先是对着直接把关的办公室的葵阳们吵,慢慢牵扯上局里最近发生的种种之怪现状,当然最终是将矛头集中指向老谈。
不晓得老谈知不知道大家的怨气冲天,反正没听老谈正面回应过什么,只在一次机关大会讲话的时候,突然脱了稿子,眼光盯着会议室顶上的吊灯,再次射出一丝锐利,很有深度地发挥了一下。
老谈认为,天底下所有的规矩,都是为保护弱者,束缚“欲恃强而为所欲为者”所建。试想一想,如果没有规矩,在座的各位有什么本钱和能力争得过有权有钱有势者?是规矩帮助大家捆住了能为所欲为者的手脚,而不是限制了你的自由度。社会如此,单位亦然。所谓规矩,其实是个无形而阔大的概念,它不会主动去束缚谁,正常人的感觉应该是“身居其中而不觉”,如果你感觉到了规矩的存在,恰恰说明你已经触碰到它的底线,换句话说,一向守规矩的人是不会感觉到规矩存在的,如果感觉到有什么规矩的框框妨碍你了,恰恰就是你伸胳膊动腿,想要突破规矩了!懂啊?
但机关里似乎“不懂”的人还真不少。
我们局在整个区里属于摊子大、人员多、事情杂的一个机关,人员流动、科室调整、职务升迁之类的事经常发生。每每此时总是涉及办公室的安排、办公桌摆放位置、人员进出、物品交接什么的,看上去每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到最后却搞出你想不到的复杂。因为长期以来,机关里似乎总是那么敏感、脆弱,总是把发生的每一件事同很多不相关的东西联系起来,不起眼的事情自然就变得十分微妙,反正就是觉得在机关里,如果老老实实地任由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不说几句自己的意见搞点动静出来,地位啊、尊严啊、在别人眼里的分量啊什么的,就是被别人任意欺负了,是容忍别人骑在头上撒尿了。所以,很多本来很简单的事最终处理得就有点匪夷所思:岗位任职时限到了,人员需轮岗调整,有人不愿动就没法动啦;工作变动了,应该将手提电脑、单反相机什么的贵重物品移交却交不出来,最终不了了之啦;退休后办公桌迟迟不收拾,好几个月钥匙不愿撂出来啦之类的情形时有发生,历任领导多是抓大放小,得过且过,也有眼里揉不得沙子,拍桌子较真的,但真要认真地来理一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起来很严肃的一些规定要么从理上说不通,要么从情上说不通,为避免激化矛盾,最终也没真正追究下去,很多事都是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该调整职位的没有调整,该交接的东西没交出来,该搬的办公桌最终像泰山一样纹丝未动,机关还是照样正常运转,天也没有塌下来。
因为工作急需,局里要设立一间专用的来人来访接待室,满足“急需”的前提是要先挤出一间空的办公室出来。我们局虽然有一幢十几层的独立办公大楼,但要找到一间空着的办公室,无疑是非常令人头疼的事。纪检监察组的烈山书记和办公室主任葵阳两个双双把头皮屑抓得直飞,才商量出将我们综合三室所在的办公室腾出来,将人员分散,挤到其他几个还稍有点空的办公室去的方案。我们一帮小青年没说的,领导让咋办咱就咋办,当天就搬走了,最终工作卡在快要退休的老柴那儿。
老柴已经不怎么正常上班了,在家天天帮生病卧床的老婆煨中药。便有平时和他走得比较近的老金几个老同志,手捧泡着枸杞的茶杯来七嘴八舌地告诉葵阳“老柴说了,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个办公室不走了”,并拉瓜扯藤地替老柴愤愤不平起来,说“老柴同志工作一生,临了连副科也没混上,成了没有修成正果的生瓜,肚里怨气大着呢,你们最好小心点”。老金几个人说着老柴,想到机关的事,火气不由自主地就冒起来,在桌上把泡着枸杞的茶杯盖子顿得哐哐响:“你看看机关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们上了这么多年的班,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难受!”葵阳看越说越远,赶忙把话重扯到老柴身上来。之于老柴,葵阳觉得如果硬搞,难免会伤了和气,而且如果一帮老同志撑着老柴真要闹起来,肯定会搞得机关鸡飞狗跳。忧心忡忡的葵阳只好去找烈山书记,烈山书记也觉得这事确实两头为难,只好又带着葵阳去找一向泼辣的纪副党商量办法,工作辞典里从没“为难”二字的纪副党之于这事也是抓耳挠腮大摇其头,事情就慢慢拖了下来。
没想到老谈一次局党组会上突然就问起了这事。一向快言快语的纪副党嘴直咂,硬着头皮代表大家条分缕析地谈了这个事不好办的顾虑,主要是事关全局稳定与和谐之要旨。谁知老谈不但当面打断了纪副党的话,还一如在主席台上那样斜扛了头,语气十分尖锐地问:“大家有没有考虑过这‘仅仅是挪一张办公桌’吗?究竟想没想过这件事在全局整体工作中的指向意义?而且请大家必须进一步弄清,像这种靠回避甚至掩盖问题与矛盾得来的所谓‘稳定、和谐、一团和气的大局’能否长久?”
大家从心底里觉得老谈说得没毛病,但放到实际中总归还是有点“那个”,所以赞成不是,反对也不是,只能无奈似的摇头,叹气。但作为办公室主任的葵阳是没有退路的,会一散,再次大幅度将眼睛翻到脑壳上,喊来几个保安,硬生生地将老柴的办公桌从八楼挪到五楼去了。
这可不得了了!布置信访接待室的事八字还没见一撇,局里就先有了一批来访者。老金伙同几个平时和老柴处得近的老同志手捧泡着枸杞的茶杯直接冲进局办公室,红着眼,浑身冒着“烟”找到葵阳,直接指着鼻子让葵阳说清楚这样做是不是他老谈的意思,故意大声地在楼道里喊,让葵阳带个信给谈家林,这样对待一个在机关干了一辈子快要退休的同志,大家觉不觉得心寒!扬言让葵阳必须“怎样将桌子搬下来的怎样原样地送回去”。
被骂得狗血喷头的葵阳并不生气,还笑嘻嘻地分析说:“依我看,对付你等这些‘二皮条’的看法,还真要用点非常的野蛮手段,否则,你们口中的这些个歪理就永远没有能说得清的那一天。”这更刺激得老金们几乎要蹦起来,手指着葵阳“必须、立刻、马上要给个说法”。葵阳不慌不忙地将老金们直指着他的手指扳转个方向对着局长室,挑衅地建议说:“谈局长现在就在办公室,你们可以直接去找他当面要说法!”
据讲,老柴对这些老朋友借他的事发泄对老谈的不满,手忙脚乱且不得要领,大摇其头。老柴边用筷子搅着药罐边说:“坤阴乾阳,春播冬藏,自然万事本自有其道,不可逆之也,但吾众总喜欢囿于自我甚至自大而乱了方寸,看见桌子脏了,总想用抹布去抹一抹,却未觉可能在原来的错误上又加一错,请问,你的抹布是干净的吗?”
大家不懂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老柴也不解释,只是一个劲地把药罐搅得热气腾腾,等老婆喝上了药,又给老金们泡着枸杞的茶杯续满水才说:“我的意思是,你们思考和处理问题的方法本身就是错的。现在看来这个老谈不是等闲之辈,很‘毒’,毒就毒在没像其他领导同志那样把‘制度’与‘情’‘理’混在一块。大家知道,进入执行层面的制度总是铁板一块,无懈可击,即使错了,在没修改前,也必须遵照执行,也就是说,制度永远是对的,在现有国情下,能撬动它的只有理和情,再好的制度,如果用理和情去一一观照,制度最终肯定会变得千疮百孔,土崩瓦解。而在行政机关里行走,情和理什么的只能是约定俗成,不能摆到桌面上来推敲,谈局长他不按套路出牌,只和你谈制度,不谈理啊情啊之类的,走到哪里他都没有错,那你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你们的出发点是想把制度和理、情绑在一起,然后用这个框框去观照,只要是和自己期望不相符的,就定为不是‘机关应该有的样子’,这样的格局和境界跟人家不在一个档次,怎么能斗得过人家呢?”
老柴的劝说没能消除老金们的怨气。他们原来一直认为,作为一个领导,整天“歪着个头”,不拿正眼看人,本就不像个“局长的样子”,还搞出那么多的事情,很不符合惯例,失道寡助,肯定走不通,总有一天会灰溜溜地回过头来。没想到老谈不但走得势如破竹,而且越走越远。现在看来,如果说老谈那天在机关大会的主席台上坐下是扎下个稳稳的端点,那么从这个端点扯出去的线条就具有了射线“向一端无限延伸”的性质,去向令人不可捉摸,而且一直向前伸展,具有无限的不确定性。不把这样的人“拱”走,大家就永远别想有好日子过。你老谈不讲理,天下总有说理的地方,便直接手捧泡着枸杞的茶杯去了区里有关部门。
因为到了脸皮撕破、刺刀见红的程度,此事影响很大,版本各种各样,比较一致的是“组织上”各打五十大板,答应找老谈再当面好好地谈一谈,但对老金们一帮老同志这样动机不明像小青年一样莽莽撞撞抱团上访的行为,进行了严厉的申斥。
“组织上”找老谈怎么谈的尽管一直严格保密,后来还是有人从断断续续的一些碎片中拼凑出了大致的轮廓。
因为反响太大,又涉及知识分子以自己独特的认知和行为方式行事,这次“组织上”进行了精心谋划,准备就“面对复杂的人和事如何处理好‘守正与达变’的关系”好好地和老谈探讨探讨,没想到整个谈话一开始就被老谈牢牢掌控。老谈从研究农作物叶片细胞的狭义“生物全息论”扩展到如何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广义“全息论”说起,认为一小片细胞往往是生物全部信息的反映,老金们的上访恰恰是现实扭曲的折射,很多畸形的荒唐的甚至是错误的逻辑,其实就是一套“让守规者委屈,让扭矩者得意”的约定俗成,因为既得利益者阵营太过强大,一直无法撼动,渐渐地变成集体无意识的认同,都认为虽不合理但是合情,连受害方也逐渐麻木和认同,直至帮着维护;你发现了偏差,想来调整一下,甚至只作个微调,立即受到潮水般的围攻,没有人认为已经长期“这样了的”有什么不合理,反而斥责你这种看清了“这样了的”实质的人打破了既有的平衡,让现实发生了倾斜!老谈还说:“这种连一点底线都不守的荒谬,如果我们看得很清楚却装聋作哑,没有任何的动作,领导你说说,我们还配坐在这个位置上吗?干脆早点回我的农科所算了!”
自始至终老谈话锋犀利,语言绵密,弄得“组织上”没办法插进去一个字。也晓得老谈讲得在理,但历来如此,如之奈何?头脑被老谈弄得有点嗡嗡嗡的“组织上”不得不猛踩一脚“刹车”,用一句“另找时间细谈”果断结束了谈话。
望着老谈离开时斜扛着头、桀骜的硬硬的身姿,“组织上”禁不住想起一句有点类似的话:真要惹翻了知识分子,这个事情是不好办的。
在一次小范围的私下聚会上,圈内朋友就向老谈求证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那天老谈喝了不少酒,一看大家向他打听这事,颇有点兴奋,他很顺势地接上了上次被“组织上”猛踩一脚“刹车”打断的话头,从一堆线条间的关系说到变与不变的微妙,变什么,怎样变,变的原动力以及原动力的诱因。虽是酒后之言,但逻辑好像还比较严密。老谈认为,社会进步来自对现实的改变,改变现实的动力源自对现状的不满,你们说,谁可以担当“不满”的第一个发起者?
说不清是酒精的刺激还是老谈富有煽动性的撩拨,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的书生意气都变得格外的飞扬,纷纷抢着发表自己的看法。虽然少不了刀光剑影、唇枪舌剑的争论甚至争吵,但每一个人似乎都体味到一种久违的逆风飞行的酣畅淋漓。至于所说的话题,其实与大家一开始想要求证的真相已经离题万里,并没有一个人在意。
所以,这样再来看老谈,就不是“一直没个局长的样子”那么简单了!
这更刺激得老金们要将愤悱青年的“一根筋”进行到底,气得摔碎了泡着枸杞的茶杯,私下里在机关搞起了串连。“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鼓动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团结起来,坚决抵制老谈的胡作非为,坚决维护机关“应该有的样子”。否则,下一个直接受害的,可能就是你!
大家晓得老金们要维护的“应该有的样子”其实也是大多数人心里最想要的,但也知道老谈“要对所谓的司空见惯狠狠地敲一锤”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劝也劝不住,告也告不通,撵也撵不走,虽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老柴被挪到五楼的办公桌并没像老金们说的“怎样将桌子搬下来还要怎样送回去”,慢慢地落满了灰尘。
而且,似乎事情并没因办公桌上灰尘的变厚而结束。老金们摔碎茶杯的声响还未完全散去,紧接着老柴没来上班的最后几个月考勤奖按照新的规定,被一分不少地扣除!被搝得精疲力竭的老金们这回真正领教了老谈斜扛着的头不是什么简单的“歪头”,而是一种让人难以解读的倔强和决绝的姿态,虽然嘴上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但大家都听得出,硬度明显不如以前了。用我们一帮小青年私下里说不出兴奋还是失望的话说,老金一帮在局里一向是最强悍的“老骨头”,这回碰到了“铡骨刀”,被老谈搝得彻底趴了窝。
当然,至于后来老柴退休前夕,局办的葵阳陪着局工会的美女随主席去老柴家送慰问金的事就没什么人知道了。据说,装慰问金的信封蛮厚,让接钱的老柴始终晕在木然和恍惚之中,倒是瘫在床上的老伴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连着鼻涕让老柴赶快给领导倒茶。
对于这些事,只有我们一帮一向目空一切的小青年另有些看法,私下里居然也激烈地争论过,谁也说服不了谁。
但要知道,一个人能让我们争论起来,本身就比较令人玩味。
三
书面推荐表很快收了上来。“舒部”们的不安也跟着强烈起来,端着茶杯的手禁不住地有点微微颤抖。“舒部”不敢想的是,如果书面推荐真的没能将组织意图体现出来,那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散淡地看了一眼坐在台下第一排的老谈,老谈依然正正地梗着头,身体板直地坐在那儿,旁边的纪副党已经完全松弛下来,歪了头很温顺地靠着老谈的肩膀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至于会场上凶险的暗流涌动给“舒部”们造成的担忧,那可不关他老谈的事。
我们局在整个区里虽然算是个“大单位”,下面的“腿”也很多,但干点事情所需要的人、财、物什么的全求着人家。作为一局之长,要将我们局的各项工作做好,“协调”自然在所难免。换句话说,在我们局这个“一亩三分地”上,老谈想怎样没人能拦得住他,但到外单位去办事,遇到的全是能卡着我们人、财、物的硬茬,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个普通的办事员,手指简单捏一下,我们局可能有半天喘不上来气,这就需要我们局的一把手老谈具有很强的左右逢源的协调能力,当然说好听点是“协调”,其实就是“求人办事”。那就应该打破惯常,走点野路子,变通变通搞个茶局啊小饭局啊钓个小鱼啊什么的,和人家联络联络感情,火候一到,再难的事自然也就不在话下。
“想得美!”
每每到这时,老谈眼睛“轮”得滚圆,射出书生气十足的绿光,差点对着好心提醒他的纪副党叫起来。老谈认为,任何单位任何人在他那个位置就该把应办的事情办好,如果什么事都要“协调”才能办成,那是极不正常的,甚至是错误的!
所以如果有事必须让他出面协调,他就很恼火,嘴里叽叽咕咕甚至还有点骂骂咧咧地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有时甚至还让办公室将有关的文件啊规定啊甚至法律法规啊什么的一一找齐放进公文包里。我们一看,按这种基调作底色的协调效果肯定堪忧。
但有点意外的是,到了人家那里,老谈却显得十分温顺甚至还有点怯嫩,反衬出人家资历和位置的明显优越。但人家没有倚老卖老,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又是握手,整得很热情,老谈便一个劲地给人家躬身,致谢,眼睛不但紧紧盯着人家讲话的嘴,显出十分的尊重和投入,还从包里拿出《工作笔记》,认真记录人家对老谈讲的帮着我们局办事的每一个环节,两人间还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甚至惊叹,津津有味地品咂着人家生动地叙述着帮我们局办事过程中的酸甜苦辣,对人家表示感谢了麻烦了拜托了大恩不言谢了之类的话,从老谈口中不断迸出。
但是,这样一个和谐温馨的画面因为最终被告知“即使这样艰难曲折,事情还是没能办成”而鸡飞蛋打,老谈的脸瞬间就翻了。老谈非常生气地认为,只要事情没办成,不管说得怎样天花乱坠也没鸟用。人家对老谈这种只求结果不问过程的实用主义非常不认可,挣扎着想把理再扳过去。便带了点指教意味的口气说:“你是一局之长,应该知道这个事无论我们怎样上蹿下跳,最终区里的分管领导不同意,一切等于零!”看看越沟通越不通,老谈气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一句带着浓重爱尔兰口音的英语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A scholar is always wrong when he is in front of a gunman(一个学者在枪手面前总是错的)”,而且突然间,老谈非常怀念起在实验室的日子,那种纯粹和现在所受的活罪相比,简直难以言说。一瞬间几乎有了立即回归实验室的想法。但也仅仅只是念头一闪,紧接着还是用双手狠狠地抺了抺脸,用显微镜看农作物叶片细胞的较真追问是哪一个领导,原话是怎样讲的,凭什么这样说……而且狠狠地把手里的笔记本扔进包里,抬起屁股气呼呼的就要去找分管领导!
人家先是被老谈那句叽哩咕噜的英语弄得愣了一下,更被老谈接下来的反应弄得不爽:“你老谈什么意思?总是改不掉动辄把别人想得很坏的毛病,要去找分管领导!这样是要坐实我讲没讲真话吗?”两个根本不是一个认知频道的人自然尿不到一个壶里,最终弄得很不愉快,也严重削弱了人家坐在职位上的优越感和权威性。人家所居位置代表的是一级政府意志,你老谈一向标榜按规矩办事,在单位又是定制度,又是立规矩,搞什么都喜欢上纲上线,怎么到了外面就变得这样没上没下,没大没小,想的做的全是破坏人家规矩,变得这样的“没纲没线”了呢?作为一个局长,就应该知道,能坐在这座大楼里办公的可全都是精英,轮得上你老谈来指手画脚?
如此这般,大家口中的老谈便成了不懂规矩的另类,我们局和外界的关系,不但不润滑,有时还显得比较紧张,甚至不时地还走入极端。有一次,纪副党陪老谈一起去找区财政局局长要一笔项目款,因为钱迟迟不到位,项目进展缓慢,老谈既急又气。人家财政局局长耍无赖,两手一摊,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老谈不和他废话,直接拽着他去找区长。财政局局长“老油条”一根,用五指粗糙地扒了扒头上的乱发,你老谈怎么说,咱就怎么做,就跟你老谈一起找区长又能如何?
正值新城区大建设,到处都是吊机挖掘机打桩机的轰鸣声,要钱的多得数不过来,国库里还有多少银子区长是清楚的,当然财政局局长也是清楚的。在政府大楼前正准备上车外出的区长,看到财政局局长和老谈互相拉扯着,老远就听见嚷嚷着要签什么字,不问青红皂白,当场就将财政局局长熊了一通。
财政局局长涨红着脸没敢吱声,老谈火了,一把将财政局局长拉到身后,直接在区长的小车前一挡,眼睛几乎是怒视着坐在车里的区长说:“我们是为项目来要钱的,你区长大人却把我们熊得像个要饭的,干脆现在就将我们撤职,我们立马走人!”同去的纪副党从身后一个劲地拽他,小声提醒他注意规矩。
老谈明显失态了,头斜扛在肩膀上,轮着浑圆的眼睛,很渺远地看着深蓝色的天空,说:“今天签字给钱就有规矩,不签字给钱就没有规矩!天王老子也不行!”
短短一瞬间,区长似乎被什么狠狠地触动了一下,就那么散淡地看着老谈,好久,好久。突然,区长又毫无征兆地拿出笔,趴在公务车前盖上,飞速地在老谈的报告上签上了大名,并交待财政局局长以最快的速度将钱拨付到位,让老谈将项目抓紧推进,还开了一句玩笑说:“现在我才知道民谚讲的‘宁差阎王债,不欠小鬼钱’的精辟了,老谈啊,你可比小鬼还难缠啊!”
天蓝云淡,风清气爽,辽阔的远天正有一群大雁冉冉南飞,正是一年里“秋分”时节,满眼是漫天远接、一望无际的秋色,斑杂而浓郁。老谈把一直斜扛着的头正回到原位,孩子样十分满足地看着报告上区长龙飞凤舞的签字。区长边关车门边笑着说:“老谈你有句话讲得不准确,你要是要饭的,应该拎个打狗棍,手上再拿个破碗,而不应该夹着个锁不上拉链的公文包。”
老谈少有地向区长投来很单纯的,没有一点攻击性的,甚至还有点羞涩的微笑。
据讲,被老谈弄得几乎下不了台的区长背后多次提到,如果大家身上都能有老谈那样一股秉性,我们很多事就有得做了。
四
书面统计结果很快出来了。最先知道结果的是支科长。支科长也最清楚“舒部”此时最想知道什么,但他没急于将结果告诉他,而是不厌其烦地和临时组成考核组的其他几个人又核对了一遍,才带着疑虑向“舒部”报告:“除了极少部分可以忽略不计的弃权票啊无效票啊另选他人票啊什么的,几乎一致推荐的人选只有一个:老谈。”
“什么?”一向自诩见多识广的“舒部”一时没控制住自己,望着支科长失声问道,“真的假的?”
支科长却比他要冷静得多,他冷静地避开众人视线,不易察觉地从后面拽了拽“舒部”衣服的下摆,小声说:“你不觉得这个结果有点反常吗?”
支科长这样一讲,“舒部”慢慢地冷静了下来,组织工作无小事,真要细细分析起来,这么多人一致推荐提拔一个人的现象也算非同小可。支科长建议应该立即将这种反常情况向市委邓书记报告,请求明确指示,否则,下一步口头推荐就不能再进行。
“舒部”一边颤抖着手指给市委邓书记拨号,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个老谈,果然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
时间过得飞快。“大寒”节气一过,一年里所有的事情差不多都到了收官的时候。和往年不同,这一年的“大寒”季节特别的阴冷,小刀子一样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草叶上、树枝上、路旁的断砖残瓦片上,到处早早地积满厚厚的一层白霜,接着,一年一度年终综合考核到来了。
上级部门每年都要在年终对县市区党政领导干部全面工作进行综合考核,其中针对我们系统人、财、物的履职情况督查考核是组成综合考核的一项重要内容。会干不会干,全在这一“看”。全区40多万勤劳勇敢的人民捋起袖子淌了一年的汗水,在全省全市是个什么位次全在这年终一“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不但关系到所有人的年终奖励,更关系到所有人的脸面,还有另外一个大家在心里说不出口的极端重要性,就是考核结果和所有相关官员的升迁是绑在一起的。有关领导在我们系统履职的情况在整个考核中所占比重还比较大,历年来也是备受关注,区里和市里的要求一向不容置疑,关键时刻谁掉了链子,接下来就让他戴上“链子”!大家都知道,只要这一年在年终考核上出了问题,那下一年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局主要领导都会在区里市里的大会小会上被无数的领导作为反面教材“挄胡子”,反正整整一年不会有好日子过,直到下一个反面典型出现来顶替你为止。
所以当直接负责考核工作的纪副党来询问今年工作怎么开展时,老谈想也没想似的说:“一切按规矩办!”
开始纪副党没弄清老谈此话的含义,认为还是像以往一样,有些有缺陷的工作该艺术处理的要进行艺术处理,说那就需要老谈协调一下。
又是协调!老谈问是什么意思?
纪副党实打实地说,年终综合考核看起来是考核区里的领导干部,但实际上材料是分配到各个单位去做的。具体到我们局,主要还是与人、财、物有关,说白了,实际是考核区里对我们系统人、财、物的到位情况。老实讲,要是实打实地搞,肯定不行。老谈就问以前是怎么搞的。纪副说,平时打归打,闹归闹,但一到年终考核,大事当前,那肯定要将平时没有做好的工作艺术处理一下。
老谈一听就炸毛了,眼睛里射出一股纪副党既熟悉又陌生的光:“你这样说我就很费解,这上级来考核工作,应该相当于我们的‘娘家人’来替我们说话的,如果平时‘婆家人’对我们这个‘小媳妇’有欺负,正是让‘娘家人’来替我们做主的时候嘛。”
纪副党说:“是的,但也要综合考虑,‘娘家人’走了以后,我们的日子还要过下去。”
这样讲老谈就不能同意了:“也就是说,以前受他们欺负,有人来讲理,还要帮助他们说好话?”
一向是“泼辣”风格的纪副党变得少有的温和,无奈地说:“应该是这个意思,以前年年这样,平时找他们要人要钱要物,没有,但年终考核,还要帮他们做文件,做进账单,做编制函什么的,把材料搞得天衣无缝,你好我好大家好。”
老谈的火几乎要“蹿”起来。这些事以前在坊间有所耳闻,但没想到居然荒腔走板到如此地步!老谈的头不知不觉地在肩膀上斜扛起来,而且越扛越高:“以前怎么搞的我不管,今年按规矩办。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实话实说。”
纪副党一听急了,那就没法搞了,因为这里有非常复杂的牵连,如果出了纰漏,那不是一般的小事,看似部门工作没搞好,其实影响的是区委区政府的主要领导和分管领导一大批人。区里要打你板子不说,那在全区造成的影响也将是空前的。真那样搞,算是把天捅个大窟窿!
老谈几乎是对着纪副党喊了起来:“不把天捅个窟窿出来,那雨从什么地方下来啊?捅!”
消息很快被大楼上那边知道了。电话也前赴后继地打了过来,先是几个有关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希望老谈通盘考虑一下:“我们可以先打个欠条,等缓过这一阵,加倍偿还,保证让你老谈满意。”
老谈这次倒蛮有耐心,扳着手指头一年一年地替历任领导数过来,说:“据了解,每年这个时候你们都这样承诺过,但你们事后一次都没认过账!”老谈越说越来气,自然话也越说越难听:“其他人怎么样我管不了,我只要我们该得的,超出一点我不会要,但该我们要的一点也不能少!哈哈哈……既想往脸上搽粉,又不想掏买粉钱,你说有这样的道理吗?”
见说不通,人家便软中带硬地问老谈:“这样较死理以后还处不处了呢?”老谈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气一下子全消了,甚至还显出一点巴结似的说:“处啊,肯定要好好相处,还希望你们看得起我们这个穷单位。”
人家见话不投机,只得撂了电话。当然,事情不会就此结束,来电的层次越来越高,分管区长,常委,直至主管考核工作的区委副书记让老谈到大楼那边当面汇报。
老谈这次跑得比野兔子都快,副书记的电话才放下,老谈就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
副书记详细了解了相关情况,对老谈能实事求是地看待年终综合考核问题给予了充分肯定,特别对老谈敢用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坚守,不怯以一己之力顽强抵制这股已经刮了不知多少年的歪风竖了大拇指,说老谈有一个很健康正确的政绩观,不像那些个滑头局长,既不想掏腰包出血,又想要好名声,是真正的无赖。当然话说回来,有些现象也可能有些特殊情况,根深蒂固,积重难返,要想真正解决不可能一蹴而就,还要慢慢来。自古以来,“守正与达变”其实并不矛盾,还望老谈以大局为重,同大家一道克服困难,渡过难关。
副书记说得苦口婆心,姿态也放得很低,认为应该会得到老谈的认同,老谈也是这样的态度。老谈说:“副书记你是知道的,有些事如果不想改,就永远没有改过来的那一天,跟‘能不能’没有关系。俗话说,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哈哈哈……”弄得副书记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但老谈似乎并未察觉,继续自说自话:“而且,所谓大局,全由一个一个的小局构成,全要求我们讲大局,那我们的小局怎么办,小局不存,大局安在?生物全息论早就……”老谈忽然发现副书记面色开始扭曲,冷若冰霜。老谈飞快地急刹车加猛转向:“当然,副书记的话我必须听,面子肯定给哦!”
副书记阴沉的脸色这才慢慢漾出欣悦的涟渏,拍了拍老谈那副老是斜扛着头的瘦削的肩膀。躲在各处正在急等消息的有关科局长们第一时间就晓得了消息,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对老谈也有点“总有人能治你,你要能将你的狗脾性进行到底算你能耐”的嘲笑。
但当他们兴冲冲地带着下属去老谈那儿给考核材料签字盖章确认时,老谈斜扛在肩膀上的头丝毫也没正过来,梗得像丹顶鹤的头一样高:“我说给副书记面子,又没说给你们面子!”让来找他的科局长们在下属面前尴尬,懵圈,不知所措,几近无地自容。也不好再去向副书记汇报,随着考核日期越来越近,很多人乱了方寸,据说居然还有人病急乱投医,直接越过区委区政府,有点文不对题地将状告到了市委邓书记那儿,想借一方“最大的官”的重锤来好好敲一敲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但不知道邓书记究竟是怎样想的,反正他没有打电话给老谈,也没让老谈到市委大楼上去汇报。
上级年终督查考核组快来的前夕,之前欠下的编制啊财物啊岗位职数啊什么的全到了我们系统的账上。老谈居然表现出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咬牙切齿地说:“对这些无赖,就得掐着七寸才能治住他们。”
但纪副党似乎更加担忧了,说:“这样搞下去,我们算是彻底把他们得罪光了。”
老谈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很久,欲言又止地露出一种善意的不屑。
五
按惯例,市委常委会之前要先开个“书记办公会”,将要上会的议题先碰一下,在讨论人事任免事项时,“舒部”将推荐老谈的情况作了比较详细的报告,同时也谈了考核组在现场时一致的疑惑:认为得票这么高,会不会存在拉票嫌疑。如果不是,那得票这么高又怎么解释呢?大家思来想去,可能性只有一个,莫非是全局职工暗地里联合起来要将老谈……考核组的同志当时都不约而同地出了一身冷汗,一致请求“舒部”一定要将这些情况向“书记办公会”汇报到位。“舒部”按照考核组同志的建议,向“书记办公会”如实详细地汇报了有关情况,立刻引起与会者热烈而意见十分分歧的争论。
市委邓书记在一边只顾喝茶,听大家杂七杂八的谈论来自各种场合、途径和人群,甚至传得有点走样的老谈种种之怪状。斜扛在肩膀上的头,桀骜不驯的眼光,始终没有脱去的那一丝狂傲不羁,机关开会时主席台上从左到右一字排开的“射线”般奇怪的队形,还有,永远也脱不去的十足的书生气……他下意识地将手边的公文包往外面推了推,里面就有好几封关于老谈的举报信,信的内容一时真假难辨,但描绘出的老谈和大家口中一样的热气腾腾。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邓书记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这句诗。老谈从叶片细胞看农作物,那么回头来从老谈看出去,总是让人禁不住回想起什么而怦然心动。
邓书记觉得眼睛有点湿润起来。他不易察觉地抹了一下,深深地喝了一口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作出评判似的叽咕道:“这个老谈……”
转眼就快过年了。
最是一年好光景。感觉没刮什么风但到处是凛冽的丝丝寒气,巷陌和四野这儿一簇那儿一堆的全是蹿来蹿去的孩子,天空中时时发出闪光,接着是爆竹和烟花的炸响,空气中的火药香幽微而醇厚;人间处处,过年的景象千百年来一直未有什么改变。
但一直到春节放假,老谈的任命文件也没有下来。倒是在老谈主导下,我们局里新任命了一批中层干部,我们几个一向目空一切的小青年居然也都在其中。大家喜气洋洋,捧着任命文件乐得嘴都忘了合上,但也深深地替老谈着急。坊间隐隐约约不断的传闻说,讨论老谈任命时会上争论得异常激烈,认为像老谈这样一脚天一脚地令人难以捉摸,难保什么时候不生出事端,建议就在局里原地不动;也有说不能再让老谈这样“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地折腾了,春节后让他原样回农科所吧;但说得最有鼻子有眼的是,这次局里推荐时,大家合力想将老谈“选”走的意图终究没能逃过组织上的火眼金睛,老谈将被任命为区政协副主席,但依然兼任我们局长。据说,反而引起了更狂的滔天波澜,公示还没出来,举报、建议、质疑什么的各种信便如雪片样寄给了“组织上”,全没了推荐会上的“一致推荐”,封封信里的老谈重新又变成了一个“行为乖张,不知轻重,做事用力过猛”的家伙,担任更高的职务可能更合适,总之就是再在一个局兼个什么局长很不妥。市委常委会上邓书记说到激动处,差点顿坏了紫砂茶杯,用少有的语气厉声说:“坚决不能让这样的风气滋长!”至于滋长什么风气,没人能用准确的词描绘。
很快,这年的第一场雪也如期而至,伴着刺骨的寒风,满世界变得狂放而尖啸,全城人很快沉浸到了瑞雪劲吹的过年的欢乐中,到处爆竹声声,礼花满天,无数道刺目的光从炸开的焰火中迸出,形成无数条方向不一的射线,穿过肆意翻飞的雪花,射向辽远的天际,让天空变得别样的邈远和深邃。
作者简介:
俞礼云,安徽天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第七期作家班学员。1986年起在《青春》、《萌芽》、《清明》、《解放军文艺》、《飞天》、上海《少年文艺》、北京《东方少年》、《安徽文学》、《三角洲》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部),著有小说集《浪漫生活》《毕业留念》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等报刊转载、评论和电台广播,创作的短篇小说曾获《小说选刊》笔会优秀奖、《短篇小说》“读者之友奖”等奖项;短篇小说集《浪漫生活》获滁州市首届政府文艺奖文学二等奖。在各级各类作家协会和文学组织兼任相应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