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春天
2024-12-31刘启庭
春不见
东北的春天一直是个迟到的女子,万物虔诚等她莅临。
如果说二十四节气是一排纽扣,立春就是第一颗。这颗扣子,对于抗争在零下三十至四十摄氏度之间的耐寒植物来说,那就是物候上的一个称谓,既遥远又陌生,不过有名无实。这颗扣子,对于在第三耐寒带上安身立命的城市乡村来说,不过是日历上标注的一个节令,过了一天就翻篇,和春天一点都不搭边。
立春不见春,强大的寒潮军团兀自在故乡盘桓,以冷炫酷,以寒张扬。天空还是无雪飘落,大地愈发单薄僵硬。阳光率先斜射的地方,例如山的南坡、房瓦的前坡,雪渐渐变薄,它率先融化和燃烧了,直到烧成水滴。在暮色回冷中,冻成一段一段冰柱,扎在房檐上,垂而不掉。而被阳光遗忘的地方,就好像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一样,积雪离春天又远了一截。
立春,民间喜欢用打春形容,一个“打”字,不但生动有力,也呈现出历史风俗的延续和积淀。
用什么打呢?我觉得一定是鞭子。是真抽几下骏马或黄牛吗?谁舍得啊。那就做成木牛流马吧,为生命运送粮草,举起鞭子来。
春打六九头,总以为寒冷的日子就要结束。但今年偏偏不,老天真倔强。以前往往是年前打春,今年则在年后,春脖子也还是很短。以土为生的布衣者,他们得早一些关心农具与种子,盘算着春雨惊春清谷天中递进的农事,乃至推迟到小满的补种。
这第三耐寒带上的山地丘陵,以及拥挤的城市和错落的乡村,以前的以前被称为苦寒之地,现在的现在,也都活得有模有样。与漠河比,与西伯利亚比,严寒又差了一截,三九也逊色了几分。
最冷的,真的不是我们。是旷野中的山脉与河流,是飞翔的雀鸟与苍鹭,是雪里刨食的山鸡与走兽,是那些极简主义的树群。树群,是沉思的铜枝铁干,是简练的白描森林画册,是黑白的线条与水墨。它们从不因为冷寒就停止孕育殷红的花蕾,也从不因为寒冷就抱怨个不停。它们有足够的耐力和耐心,等待绿叶回归,等待族群扩大。
如果说,立春所呈现的冷暖交替与曲折起伏,是春天的前奏,迟钝的心并没有和故土一起感同身受。不,不是我心迟钝,也不是故土真的冻僵了。干冷的天,一直与我们横眉冷对。尤其是凌晨八点钟以前,太阳遥远而稀薄的热度还没有扩散开来,在屋外待上半小时,腮帮子就冻得生疼。铡过的秸秆,也冻得硬邦邦的。牛,就是咀嚼、反刍这样生冷的草来度过冬末春初的。
多么奇特啊,这种节令中煎熬的日子,是冬天,也是春天。既有严寒嚯嚯的磨砺,又有春意低低的召唤。但我们回头看夕阳,抬头看朝霞,近期依然是,春不见。
春不见,炊烟散。想起唐朝比丘尼的一首偈语:
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
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我则不再寻找。因为,春色如朝霞的排浪,已在心里涌动。
春风还有多少里
春风还有多少里?雪莲一丛丛地并肩蛰伏在北国三月中旬的冻土下。对春风的期许,还有园边老榆树苍虬的枝干,还有垂柳掖着、藏着的眉笔。
花枝招展的日子,似乎还很遥远。尽管溪流淙淙,雨水、惊蛰接踵而至,几场大雪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站不住脚的大雪,燃烧殆尽后,鲜嫩的绿箭就要射穿草本木本灌木乔木。
这,只能让我赞叹我爱的土地,版图广袤,南北迥异。从南粤春至到汉水漓漓,再到东北积雪三千里,你住桃花坞,我扫门前雪。叹曰:我们就像生活在两个国度。春风如沉沉一线穿南北,徐徐吹来,次第又绿远山近水。春风在你的衣袖,在你的手指;在我的远方,在我的苟且和零落的诗意。不言不语,就像春花秋月。渐渐靠近,就像地平线上的晨曦,在不同地域,有高有低。
以秦岭为分界线,秦岭南北,每年二月,那才是早春二月。这个早,是桃花用火焰烧出来的。桃花总是顶着微寒,最先被春风眷顾。她不顾一切地让山岩的凸凹被一千簇红粉青睐有加,让水流的起伏被一万片花瓣千帆竞渡。河谷与坡地,水岸与田园,约好了似的,一起拧开花苞,重新开枝散叶,愤怒地滋生成一个庞大的部落。她冰凉也好,疲倦也罢,命犯桃花的诗句写满白纸,和花朵一起爆满半空,成为别样的天花乱坠。她仿佛从月亮飞来,照亮了黑夜的荒芜。桃花之后,木棉玉兰,山杏家李,如粉墨筝琶一般地开始演奏百花羞。水流花开与花桥流水,何止勾引来一千个女奴。她们眼神装满泉水,追着桃花,戴着桃花,穿着桃花,变成桃花。诗经在这个古老的国度,每年都会用桃花的火焰烫一遍山河。
一次次走在陷没鞋帮的田里,抬起沉重的脚来,踢着、甩着、蹭着粘人的泥丸,无非想找到一处立锥之地。守候了故土一冬天的白茫茫大地,春风的气息刚露头角,山川河岳立马脱去了白旄大氅。山林灰黑的水墨白描,即将变成绿叶主办的油画展。但这样的春天,每年都来之不易,要用泥水高溅换取,要踏平踩干遍地泥泞。我碌碌无为地在郊区与乡村重复着勤劳,在生存与努力间纠结,在乍暖还寒中添衣减衣。忽冷忽热的考量中,还算不得最难将息。我的手指还触摸不到吹干地皮的风,就想问一下:春风还有多少里?引颈南望,这不仅仅是物候与地域的距离。
黑色的春天
关于春天,又泛滥了很久,而这只是刚刚开始。春色仅仅三分的美,就被争着抢着人云亦云。要是五分,流水都不懂怎样与河床激情碰撞了。在江南,春天就像一块鹅黄淡绿的手帕,如织的踏青男女,都会嗅一嗅手帕的清芬。当年背井离乡的韦庄,一边回味皓腕凝霜,一边独卧小舟饮酒,酒后感慨,江南风景旧曾谙。那么,在东北,春天就像一双被泥水染黑的裤脚,水渍渗透纤维与棉布,渍痕洗都洗不掉。这种与生俱来的地域胎记,就像挂着黑帆的船板,注定成为大海的一部分,或者随波逐流,或者不甘沉沦。
东北的春天,还像一块湿漉漉、沉甸甸、风一吹,就贴在地面飘不起来的手帕。这样的手帕,你以为是唯美的?还是可以聊赠一枝春呢?这样的手帕,你以为是田园的飘逸与潇洒?还是可以暗洒闲抛?这些轻飘飘的赞美,源于没有身临其境。真正的田园生活,并不都是惬意。朴素的气质,更是从沉重的劳累中磨砺出来的。田园的一瓢水一锅饭,弄得城市为之渐行渐远的差距,产生了自以为是的简单向往,只能从笔尖滴下,却不能辨别良莠与稗谷。这,就像有的头颅轻易断言,春天是绿色的。但我认同并热爱的血缘乡村,有一半的岁月,春天是黑色的。
黑色的春天,让我想用牙签,剔去瞳孔中的雾障,只有这样,才能一吐为快。
这雪花一样的春天,是那么脆弱,但脆弱的洁白不堪一击,任何一种污浊,都足以改变它的色彩。这花朵一样的春天,是那么明艳,但明艳的枝条,曾经像手臂一样环绕山腰,柔情短促,取而代之的是料峭起伏。这些都可以忍受,它是血管中的血与水,是红花绿叶的前提,是正要清醒的懵懂。
从懵懂开始,就不习惯盲目地赞美春天。似乎所有的春天,都是春风又绿江南岸,都是吹面不寒杨柳风,都是二月初惊见草芽。不,不全是这样的。春天的文化被八股了,春天的政治被绑架了。我不再为这样的春天行注目礼,且从心底涌起一股不屑,伸手就把春天的门槛关闭。
不是我拒之春意于门外,精神中的春天,像太阳的黑斑在扩散,怕的是不可救药。
为此,我批判春天中的黑子,让春天记起碧血黄沙,让春天和另外三个季节平等,在平等中行走,在平等中自由开花。
我批判黑色的春天,和时代的尘埃有关。
没有不泥沙俱下的时代,所谓的尧舜禹,所谓的唐宗宋祖,所谓的秦皇汉武,那些时代,都有被刻意改写的历史,都有可以被隐瞒的隐疾。有时,我是很迷茫,但我还算清醒,但我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卑微的位置,该怎样摆放。
我相信,自己才能掌管命运,和他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