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2024-12-31李虹
初见十七,是在红磨坊影楼拍写真的时候。当时,我被造型师和化妆师带进室内,他正站在角落里摆弄相机,二十多岁的样子,高瘦,白净,刘海有一点点长,遮住光洁的额头,只看到他黑而长的眉毛斜插入鬓。此刻,他眼眸低垂,分明是看着很“乖”的一个温柔小伙,下巴的线条却给人一种倔强感。
“你是……摄影师?”我有点惶恐,因为我身上穿着开衩到大腿根的旗袍,而且,造型师说还要露背。
他抬起头,笑了一下,样子异常无害:“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女摄影师,不过她出外景了。预约的时候,我们的工作人员应该让您挑选过摄影师的,我叫十七,我以为我是您指定的。”
他略带歉意的神情倒让我不好意思了,我忙说:“没关系!没关系!”
作为一个奔六的老太太,去拍写真其实颇有些难为情。然而,我这一辈子除了证件照、单位形象照,差不多也就是一些集体照了,甚至,平时连生活照都没拍过几张。我工作室这帮姑娘们团购这家影楼的3999元套餐时,刚好差一人,便拉我凑数。在她们的极力怂恿之下,我热血一上头,便一口答应了下来,觉得在尚未完全干瘪成枯枝败草之前,给自己留一套尚且看得过去的照片,定格一下尘世的自己,也还是有必要的;况且,再过几个月我就满六十岁了,我准备把这套写真当作自己的生日礼物。而此情此景,我才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因为像我这样的年纪,而且根本不知道怎么摆pose的情况下,压根儿不应该来这里丢人现眼。
“姐姐,您气质、身材和精神状态都不错!随意一点就好!”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暖,一边示意助手帮我拿道具,换布景。
姐姐?我不禁扶额叹息:一个奶奶辈的人被叫“阿姨”都还嫌嫩了,这会儿成了“姐姐”。啧啧,服务行业就是不一样,这小伙子情商挺高,嗯,记住了,他叫十七。
“叫我阿姨吧,这样不尴尬。另外,我没摆拍过,你可以教我怎么‘作’得自然一些吗?”
“好。”他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
反正都到这儿了,我也豁出去了。这么一想,我干脆不扭扭捏捏了,用平时心理学里指导别人的方法,酝酿了一些自信出来。
民国斜襟盘扣太太装、清朝宫廷装……每换一套装束,就得换妆,过程还是比较烦琐的。每一套,十七都很耐心地和我解说造型动作,并给我选择得体的道具。
当我穿上大唐女皇武则天的同款古装进入摄影棚的时候,十七赞叹了一句:“阿姨,您还原了归亚蕾版的武则天!”
我有点惊讶:“你看过1999年出品的《大明宫词》?”
他笑说:“李少红导演的影片视角比较特别,学摄影的人,可能都会有自己的爱好倾向。《大明宫词》无论从故事架构、演员演技,还是影片音乐、光影和场景等,我都比较欣赏。巧的是,我刚好1999年出生。据我母亲说,她一边给我喂奶一边在看《大明宫词》。”
1999年出生?我下意识地心算了一下,22周岁。
“你是红磨坊影楼最年轻的摄影师呀?”我随口一问。
“是的。”话一出口,他旋即补了一句,“您是不是担心……”
“不,我一点也不担心!你是个很不错的摄影师!”我很认真地说。
最后一套照片完成后,已经黄昏。从摄影棚出来时,十七与我礼貌地告别。尔后,他和助手交代一些后续的事情。此刻,夕阳的余晖穿透玻璃,笼罩着他,他的T恤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让他看起来尤其单薄。心理咨询师的职业习惯让我直觉他身上应该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经历。
当晚八点左右,我手机上进来一个陌生电话,由于正在心理咨询室接待一位来访者,便没有接听。过了一会儿,短信“叮”了一声。送走客户,我拿起手机翻看短信和未接来电,是同一个人。短信内容是:“阿姨,我是十七,您昨天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我翻了翻LV包包。GUCCI太阳镜?在啊。HERMES丝巾?也在啊。DIOR口红和香水以及苹果手机也都在。于是给十七回复短信:“应该没有落下什么,谢谢十七!”
晚上回到家,洗澡的时候,才发现脖子上的钻石项链不见了!想起那个短信,便拨了一个电话过去。果然,十七说在摄影棚捡到一条项链。然后,他详细问了几个和项链材质、花纹、颜色等相关的问题,确定它应该是我的。
驱车过去,红磨坊影楼已经打烊。十七站在门口等我,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似乎有种孤独和凄清的味道。偌大的世界,浓重的黑暗裹挟着这一丛光影,仿佛要把它压缩吞噬一般。
见我下车,十七迎上前来,把手中一个封口袋递给我。“阿姨,您看一看,是这条项链吗?”
“应该是的,搭钩上有我的姓名缩写Lamp;T。”我打开袋子,把那一处标志给十七看。他点了点头。
“谢谢你!”我发自内心地说,“你去哪儿?阿姨捎你过去。”
他摇了摇头,笑说:“我租住在石家岙边上,骑个共享单车过去就好!阿姨再见!”
石家岙是老城区的城乡接合部,那里有一大片建筑年龄在六十年以上的老房子,多半租给农民工或初来此地谋生的外地人。看来,十七不是一个手头宽裕的人,但他没有昧下这条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说明人品还是可圈可点的。我坐在车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里莫名地弥散开对这个孩子的好感。
半个月后去红磨坊影楼选照片,接待我的是一个胖嘟嘟的可爱小伙子。
我问:“十七呢?”
“十七是摄影师,选片由我负责。”胖小伙温和地说。
“照片是你修的?”虽然按照我的要求保留了岁月的痕迹,但看到一张张照片里自己的皱纹并不影响气质和暮年的过气之美,我还是很惊讶,我估计十七和修图师用心沟通过。
“不是呢,我们有专业的修图师。”
“好吧。”我说,“你们分工真细。”
“那是!我们每一个流程都很精细。不然‘红磨坊’怎么会成为全市口碑最好的影楼!”胖小伙一脸傲娇。
于是,我安下心来仔细选照片。不得不说,十七拍的219张照片几乎每一张都值得珍藏。但由于一些照片角度和动作相似度比较高,一些照片表情比较接近,我狠心地pass掉109张,只留下110张。
胖小伙去帮我结算并开发票。我在接待室坐着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墙上各位摄影师的资历简介。
十七:2020年毕业于天府传媒职业学院,2017—2020年,三次获学院年度摄影大赛一等奖;2018年获“天堑杯”摄影创意奖,2020年获“神侠岭微电影制作”二等奖。
看来十七是个足够优秀的摄影师,从毕业算起,他到这个影楼顶多也只是一年时间。从上次接触,我便听出他的北方口音,他为什么要远涉千里来到浙江,待在这个小城镇呢?我有点费解。
胖小伙过来的时候,我问:“十七在店里还是出外景了?”
“请假回老家了,好像他母亲病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星期前。”
两个月后,影楼通知我去取件。接待我的是一位新面孔的工作人员。在我确认一切无误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帮我把东西打包装好。
我便问她:“十七在店里吗?”因为我想再和十七道个谢,顺便关心一下他母亲的病情,毕竟,我平生唯一一套影楼照出自他的手。另外,上次项链能找回来也是因为他。再者,从这里离开,人海茫茫,再碰见他的可能性并不大。
“他在摄影棚忙,这段时间他的单子都很密。”她很礼貌地寻找合适的词汇,“需要我去叫一下他吗?我的意思是您如果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的话?”
“不必,我自己去吧!”我说,“只是和他道个谢!”
“您亲自去摄影棚,这似乎不太好,涉及客户的隐私……”她委婉地说,“要不我还是去帮您叫一下吧。”
我略略停顿了几秒,便从包里取了便利贴写了几行字交给她,“既然他忙,就不打扰他,麻烦你把这个交给他。”
一个多月后的某个晚上,我正在电脑上整理客户案例,手机上突然进来一个似曾相识的电话号码,便果断接听。
“阿姨,您好!我是十七。您还记得我吗?”
十七!
“当然记得!”我下意识抬头看着卧室墙壁上的旗袍照,脑子里闪过他举着相机眯着眼的样子,还有那晚把项链交还给我的场景。
“阿姨,我……我……”
“你有事找我?”我直觉他遇到难题了。
“嗯。”
“你不方便电话里讲?”
“嗯。”
我看了看手机显示屏,21:06,还不算晚。
“南山苑望湖咖啡馆,二十分钟后我在那边等你。”我找了一个比较靠近他住的地方。
十几分钟后,我把包厢号发给十七。过了约莫十分钟,十七敲门进来。他消瘦得厉害,整个眼窝几乎深陷进去。记得上次去影楼,那个工作人员说他很忙,单子很密,很纳闷他干吗这么拼,不禁有点心疼他。
他在我对面坐下,舔着干裂的嘴唇,显得有些局促。
我示意他喝咖啡,他拿起杯子,像喝开水似的一口气干掉。我便又给他倒了一杯柠檬水。
“你碰到什么麻烦了?”我直截了当问。
“我母亲她……”他欲言又止。
“她病情怎么样了?”我想起上次帮我选片的胖小伙提起过十七请假回老家的事情。
十七摇了摇头,神情颓败。
“我能帮什么忙吗?”
“我想……我……”他还是吞吞吐吐。
我看着他,等他说下去。但他咽了咽唾沫,始终没有把话说完。
“你母亲她得的什么病?”我换了个方向。
“胆癌,中晚期。”他垂下头,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
“治愈率有多高?”
“百分之五十。即使手术成功也可能只存活五六年。”他绞动手指,“可是,可是手术和化疗需要一大笔钱。”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是独子,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在工地上。家里也没别的人,现在托邻居在照顾母亲。”
“哦。”真是个苦命的孩子,我叹了口气,“所以这段时间你卖命工作赚钱,对吗?”
他点了点头。
“你想和我借钱,却又说不出口,是不是?”
他似乎很惊讶于我直白的问话,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探询的意思。
“还差多少钱?”我深吸了一口气,不忍心坐视不管。觉得他如果跟像我这样的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开口借钱,一定是走投无路了。
“八万。”他声音有着和年龄不符的低沉苍凉,“我知道跟阿姨您借钱很唐突,但是……如果您觉得不合适,就当我没有跟您提过这件事。不管怎么样,我都谢谢您能出来见我。”
“你把户名、银行卡号发我手机上,我转你十万。”我说,“不用着急还钱,等你手头轻松了再说。”
他愣住,泪水瞬间奔涌而出。他含糊而一迭连声地说着“谢谢”,发信息给我的时候,双手都是颤抖的。
我当场就给他转了十万。他再一次泪奔,语不成句地说:“阿姨……谢谢,谢谢您……等我赚到钱……一定尽快还给您!”
“赶紧去吧,路上小心。”我说,“希望你母亲能安全渡过难关!”
十七站起来,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去。隔着玻璃,我看着他铁灰色的风衣在冬天的风里摆动,仿佛在和我道别,那瘦弱的肩背,扛着深沉浓重的黑夜,如此倔强。
在春雷炸响的某一天,我正坐在餐桌边吃饭,这时手机进来一条短信:“阿姨,我妈妈手术和化疗都很成功,现在病情已经稳定,并且已经出院回家。谢谢您,大恩难忘!”
女儿见我笑得那么开心,便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把十七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她,她大睁着眼睛难以置信地说:“妈,你别不是傻了吧?你还指望他能还钱给你?”
“会的!”我的语气非常笃定。
一晃就是两年。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正闻着檀香在古典音乐中和一位客户谈论心灵瑜伽,手机像蜜蜂振翅般震动。我瞥了一眼,那个尾号19的手机号码太有熟悉感。了
“不好意思,这是一个重要的电话,我必须接听!”我对客户说。
“阿姨,是我,十七!”那边的声音还是那么暖,“对不起,这么久没有联系您!这两年,我没日没夜地接活,把所有其他债务都还清了。现在只剩下您的了。您发给我您的户名和银行卡号,过段时间我分期把钱还给您!”
我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眼里竟情不自禁地漫上泪水。
后来,我的卡里隔一段时间会进来一笔钱,有时候三千,有时候五千。不用说,你也一定猜到汇款的人是谁。
作者简介:
李虹,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温岭人,作品散见于《诗歌月刊》《诗潮》《草堂》《绿风》等刊物。著有诗集《彼岸花开》,长篇小说《木棉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