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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天树

2024-12-31阿伍颂庚

三角洲 2024年22期
关键词:雨林园子儿子

她是个有洁癖的人。她每天至少要洗两次澡,换三次以上内衣裤,每天都要反复搓洗洗衣机里捞出来的床单和衣物。她不停地拖地,瓷砖缝隙间的沙粒像小黑蚁似的往外钻。她不停地擦拭房间里的物件,每一件东西都呈现出油画里添加的一抹亮色。桌上的各种器具已经形成整齐的方阵,鞋柜上的那些摆件也如同训练有素的列兵一样,只差在她进出门时来个标准的收腹、抬头挺胸,然后敬礼。她一个人住,很少外出,每天分配给清洁卫生的时间比一个普通人上班的时间还要长,她总感觉身边的环境哪里都是脏的,她总是要交叉使用卫生间里排列整齐的马桶清洁液,洗涤擦拭工具除了软毛刷还要准备小毛巾。每次清洁卫生结束,她就开始嫌弃自己的身体,在洗澡的时候总是要反复搓洗那双手,从浴室里面出来时已经浑身无力,那双手通红得自己看了也要心疼半天。

一天中让她最煎熬的是所有一切都收拾妥当,洗好澡换好衣服端坐在沙发里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甚至会想到闲下来了活着的意义在哪里。还好,一通胡思乱想后会渐渐好转。不喜欢看电视她就从来不看,她觉得电视里面那种热闹都是演出来的,其实她还是害怕看到那种恩爱的场景,不是现在年轻人表演式的公共场合搂搂抱抱那种,而是像《廊桥遗梦》里面男女主人公那种情不自禁地相拥时一个微笑或者简单的动作,她害怕冥想给她带来的隐秘痛感。她可以听一点没有歌词的轻音乐,就着午后窗外热烈的阳光读点小说,如果小说能让她集中精神就随手把音乐关掉,如果强迫自己看了两页还进入不了,就把书合上继续听音乐。除了小说能让她短暂离开自己外,轻音乐也能让她获得片刻松弛,唯一的缺点是音乐单曲结束切换下曲或等待循环的时候,那短暂间隙里产生的巨大深渊会让她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因此她也很少听音乐。

她每天都起得很早,大概六点半的样子;睡得却很晚,几乎都要到十二点以后。这样漫长的一天对她来说特别难熬,她的一年更像是她这前半生的写照,这日子一个接一个总也过不完。她从支边种橡胶开始做了一辈子农场职工,现在每个月领着两千八百九十二块退休金,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个日子活头,还能领取多少次退休金。她常常想,假如她这一生剩余的日子也可以像豆子那样握在手心里数就好了,她可以用无数个无聊日子来一遍遍数着过。她甚至想过一种药,就像睡着那样,吃下就可以睡上几年,但那不是死,她虽然盼望着日子早点过去,但从未想过要死。她只想睡过去,一觉就是好几年那种。

她是独生女,十六岁前在上海普陀区一个军人家庭里长大,父母都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干部。在她来云南支边的第二年,父亲因旧伤复发而去世的消息就传来了,从那以后母亲也忧郁成疾,在几年后知青返城的节骨眼上也突然间没了。她犹豫了好几天,简单地送了母亲最后一程,到底还是回来了。不管怎么说,张世友对她一直不错。张世友当时是连队的领导,比她大十五岁,探亲请假和所需物资领取全要通过张世友批准,自她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雨林农场那天下午起,张世友就开始关心她了,总是会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可她始终都很抗拒,谁承想还是禁不住张世友持续不断的软磨硬泡,尽管事后无比后悔但还是失身于他,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只要发生口角,她就一口咬定那是一次“强奸”,是犯罪行为。身边那些知青接到马上可以返城的消息时,是何等的欣喜若狂,可那却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她一想到自己已经是个孤儿,心就冷了半截,又想到身子已被那可恶的张世友给糟蹋,眼泪就情不自禁往下落。那些日子里,张世友加倍对她好,还一个劲向她保证结婚后会怎样照顾她,她的返城信念就开始动摇起来。

她每天要洗两三次澡,就是在被张世友糟蹋后形成的习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忍不住想要去洗,后来伴随她一生的这个洁癖应该也是那时候开始形成的。雨林农场虽然只是小镇的一部分,可张世友祖上是做生意的,家境很殷实。张世友将农场领导的特权跟家里的生意经相结合,赚得盆满钵满,不算普陀区空着的那套房产,张世友和她的房产也有三套住房和一栋面积一千多平方米的出租楼,除了留给他们住的那套小别墅外,每年租金像树叶似的哗啦啦刮来,可她的银行卡上不断飙升的数字无法让她开心起来,可以说那些整天乐呵呵的人是快乐换不回金银,而她卡上那些连自己也没具体数过的数字同样也买不来开心。退休前,她老觉得自己精神方面有些问题,一个人偷偷跑去州医院做了检查,记得当时是个脸色惨白得吓人的女医生告诉她病情的,“抑郁症”三个字从女医生口里面说出来像吃饭喝水那样简单,可对她来说是天都要塌了。怎么会是抑郁症呢?她怎么能跟抑郁症扯上关系呢?

倔强的眼泪连在眼眶里打转都不肯,就像多年来她从不肯主动跟张世友讲一句话一样。她竟然对那种药物不太拒绝,按时按量完全按照医生的嘱咐,几十年如一日。尽管她这些年来从不参与跳广场舞,可她偶尔还是会去广场上走走,一般都是天黑严实了才出门。她也很少去逛超市,她没那种心情去抛头露脸,更不想遇到熟人拉着她没完没了地叙旧,抑郁症也没有让她失去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不,只要好好活着就很美好。也许,对于生死她没有多么高深的理解,她顶多只是个青年时期狂热地喜欢过文学,并始终保持着阅读习惯的老年人,她不惧也没有过死的念头,她虽然不留恋什么倒也没有厌世情绪,假如非要拿生死来说事,死的好处是可以下去见到最亲的人,而活着却可以见证这片土地上时刻发生着的变化。

除了张世友,她的生命中这些年隐约出现过一个男人,准确点说是一个跟自己一样年过半百的人。他们是在广场上认识的,记得男人跟她介绍说从镇上中学退休后接手了儿子的苗圃,当时她也不记得跟男人具体讲过些什么,他们在广场第二次相遇时男人给了她一张小卡片,是镇上中学里图书馆的借书证,更让她不可思议的是,两天后男人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来到她楼下,男人是拉一棵两米左右的望天树树苗来的。“你不知道要种什么果树或者景观树,我就替你做主了,种一棵望天树吧,你去看看雨林里的望天树最高可以长到八十多米高呢。”然后他又补充说,“是我自己培育的,已经长了快五年了,望天树的种子由于存活率很低,每两千粒种子才能发芽成一棵幼苗。”看见男人正在费劲地往下搬树苗,她忍不住问:“这么珍贵的树苗,肯定值不少钱吧?”

他没有说钱的事,一脸兴奋地说:“早上工人来拉走一批棕榈树,园子突然空了许多才发现角落里的这棵望天树,记得上次你跟我提过后园子里想种点什么树,我当时猛然看到它笔直地向上延伸着,脑海里想就是它啦。让它在你家后园里继续生长,再过三四十年等你过百岁生日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跟天空一样高啦。”

她明白他的心思,说:“可我的后园子那么小一块,怎能容得下这参天大树?”

他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还是把树苗放在地上,憨厚地笑着擦了擦汗。她突然有点心软,就说:“那就麻烦你,抬着它跟我去后园子吧。”在种着白菜、豆角及玫瑰的园子中央,男人挖了个一米多的深坑,见男人满头大汗,她赶忙上楼拿了一条毛巾和一瓶矿泉水下来,在男人喝水的时候,她还去提了半桶水过来,让他洗脸、擦手。栽好树已经是中午了,她记得当时男人没有上楼,最后在园子外的台阶上刮了鞋底泥,就把工具收拾好放在三轮车上,骑着车走了。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穿着背心的男人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上的肌肉线条还是很明显,在他身上看不到老年人的那种松弛感,无论手脚还是身上,都很紧实。她记得,男人好像跟她说过,退休前是镇上中学里的体育老师,姓梁。

梁老师回去后的第二天,她打过一个电话,问他照顾望天树需要注意些什么,梁老师跟她交代了少浇水等一些细节,还跟她普及了一些望天树的知识,望天树在园圃里长势极其缓慢的主要原因是被周围更高大的树苗所遮蔽,一旦在这园子里吸收到充足的阳光和雨露,其长势就会势不可挡,它们在雨林中能长成参天大树的原因,主要是凭借通直无分叉的树干避免与外界植物的缠斗一心向上生长。听了这番话,她的胸口似乎被猛然击了一下。

在张世友还活着的时候,场部里的人经常能听见他叫她阿萍。她们的确缠斗了一辈子,直至张世友死后她还不能释怀,还在斗气。假如没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她的命运就会完全不同,这是毋庸置疑的。她记得那天是从上海坐火车到昆明的,一路上都在飘散着细蒙蒙的雨丝,车厢里安静极了。然后从昆明坐着大卡车出发,第六天到达了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边疆地区,然后在澜沧江边坐船渡到对岸,在车里稍微休息后接着坐大卡车到达雨林农场干休所前面那棵大青树下,她记得很多人踩着高跷、扭着秧歌、敲锣打鼓地迎接她们,后来才知道那些人都是复员的老官兵。当时还来了不少当地的少数民族居民夹道欢迎她们。看到这场景,她心里感到了一丝热乎。她们被安排住进茅草房,领头人指给她一张竹笆床,夜里躺在床上就能看见一片星辰,这让她想念普陀区的父母。

第二天,她们就加入了劳动队伍,由于雨林农场都是大片茅草地,东方红履带式的拖拉机犁地开荒出的土地并不能直接种植,得由人工用锄头将土块敲碎敲细,然后将茅草根分拣出来烧掉,把地扒平了才能在上面种黄豆和花生。阿萍没干过农活,才半天就手心起了血泡,当时有个北京知青对她很好,替她消毒包扎,她深受感动。男知青叫徐小辉,人长得瘦高,阳光帅气,徐小辉除了爱讲笑话,还能张口编顺口溜,当时由于没那么多拖拉机,很多时候犁地还是用马来拉,他即刻编了一段:“马拉农具到处甩,花生地里谈恋爱;西双版纳好地方,男女老少来开荒;齐心协力加油干,种出庄稼绿汪汪。”阿萍也是个文艺青年,没几天徐小辉跟她的传闻就被领导注意到了。不久,那个叫徐小辉的大学生就调走了,听说是去修建通往石灰队的土路,从那以后,阿萍再也没有见过徐小辉,倒是担任领导的张世友频繁出现在她身边。

那时候阿萍才十六岁,面对一个三十多岁又是领导的男人,她只有深深的恐惧。张世友有很多特权,如果想给谁小鞋穿是易如反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因此这些年轻人都很惧怕他,不知有多少人在私下讨好他呢,阿萍自恃读过些外国名著是个文化人,不屑于去讨好人,却也不敢轻易得罪领导,所谓的明哲保身嘛。那时候,张世友经常叫那些溜须拍马的姑娘来喊她,只要副场长需要一个传声筒,那些人都争着表现,一开始阿萍很不愿意待见他,只想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但渐渐来叫的次数多了,自己也去过一两次后不觉得有什么,不就是放下手里的脏活累活,到副场长办公室打扫一下卫生,烧烧水泡泡茶,整理一下上级下发的材料嘛,时间久了她倒是习惯了这样的工作。哪知张世友这衣冠禽兽一开始只是想着法子挨她的身,渐渐就动手动脚,每次她都逃跑了,可在张世友的恩威并施下,有一次在半推半就中被他给玷污了。事后阿萍想找场长反映,可这种话她实在讲不出口,张世友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有时候居然找理由直接来女知青宿舍叫她,这让她非常害怕。差不多过了一年多,大家都知道她在跟副场长张世友在谈恋爱,也许明眼人早就察觉出这一切了吧。

到现在她都不知道没有随返城的知青一起走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总之他们结婚后,她从没好脸色给张世友看过,有时甚至几个月也不主动跟张世友说句话,对此张世友也有苦难言,当时他已经当上了雨林农场的场长,在外可以说也是个受人尊敬的人物了,可回到家后自己心爱的女人却如此待他,这让他感到崩溃。她们的一生其实就是在相互缠斗的一生,张世友种下的苦果她俩一起品尝。其实,阿萍对张世友的态度也好转过一点,那时候他们唯一的儿子还没有死,阿萍的心思全放在了儿子身上,因此他们之间的缠斗得到缓解。可这样的平静日子实际上只过了八年零两个月,阿萍永远记得那天下午,读小学二年级的儿子走进那片雨林后再也没有出来。

雨林静悄悄的,那时候的阿萍与天空下的黑夜对峙,与黑夜里的雨林对峙。阿萍钻进雨林,穿梭在奇形怪状、莽莽苍苍的雨林里寻找儿子小小的身体,她不相信雨林会把儿子吃掉,她期待能找到蛛丝马迹。有好多次,当她在黢黑的暗影里发现什么东西在动,儿子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发现是一头野猪,或者是一头马鹿。阿萍异想天开地认为这些动物是有灵性的,说不定它们见过儿子,说不定它们会带她找到儿子,可她根本就跟踪不到它们,一闪过后只有树影在抖动不已。一群扑腾而起的鸟类,常常会让她感到惊骇不已,但只要想到儿子会奇迹般地生还,就全身充满了力量,她始终不相信雨林会把儿子吃掉。

阿萍回想那天傍晚儿子走失在雨林中的情景,当时他们因为什么事情而吵起来的。等他们清醒过来,儿子已经不见了。他们把恩怨放下,冲进雨林里把喉咙都喊破了,入夜后叫场部的人和警察去找,可雨林很寂静,没发现有关儿子的一点线索。人们持续搜索着,三天下来累得筋疲力尽,庞大的人群在不断减少,阿萍心如死灰,在酷热的雨林里晕倒过好几回,最终这个事情只能在雨林派出所立案侦查,人们的生活一如往日般平静。阿萍记不得张世友后来去想什么办法了,她一次次深入雨林,一次次劫后余生般归来。每次当她身在密密匝匝的雨林里,仿佛走进了一个科幻世界,那些从大榕树枝丫上方垂下来的密密麻麻的气根,还有古树上缠绕的千奇百怪的植物藤蔓,好像是要把人吃掉。面对恐惧,阿萍想到儿子,一想到儿子那幼小的身心要面对这样残酷的环境,她就开始崩溃,短暂的晕厥过后,她又重新四处寻找,雨林里那些毫不留情的尖牙利爪,早已让她伤痕累累。

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微妙,她一年到头也不会跟他说一句话,他那时候已经快到五十岁了,酒精把他泡成了六十多岁的样子。即便张世友进了重症监护室,她也没有去看一眼,她在折磨自己,那时候她的抑郁症很严重,她感到自己会赶在张世友前面离开人世。没想到张世友死后,她的病情反倒有所缓解,那时候她已经跟张世友的家人老死不相往来了,她的独居生活让她感到可以喘口气。那时候,她没想过自己还可以活三十年,而且一年比一年好。此刻她想,这也许是跟望天树一样,她不再纠缠的缘故吧,所以才获得新生。她变成了一个自我又自闭的人,尤其退休以后,深居简出的她没有男朋友,连女朋友也没有。

梁老师说:“一个人安安静静过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然后开始给望天树松土、施肥、浇水,始终低着头说,“老伴得癌症,走了快二十年了,儿子把园子交给我打理后去境外做了生意,已经在那边成家了,女儿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三十老几的人还没结婚,他们都很少回来,我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他们一两次。退休后,我仍然住着学校的集资房,在校园里跑跑步,看着学生在操场上朝气蓬勃的样子,我心里就舒坦啊。”

“你一个人,怎么吃饭,自己做吗?”

“每个月交一点伙食费给学校,在食堂吃,那么多菜品,想吃啥就吃啥。”

阿萍知道现在的退休教师退休金比公务员都高,还能在这泥地里侍弄树苗,让有洁癖的她有些自惭形秽。若是平时,这园子里能不来她是不会来的,因为每次回去都要换鞋子,刷鞋底,把她搞得气喘吁吁。很奇怪,梁老师让她有一种想交流的感觉。

园子里飞舞着一些蝴蝶,菜花上还爬着几只蜜蜂,他们一面观赏眼前的美景,一面说了许多话。差不多到了下午六点钟的样子,他们就从园子里出来,各自散了。这以后,阿萍出现在广场的频次多了起来,他们会在广场上相遇,说一会儿话,又各自绕着广场走。几圈下来,他们前后到达舞台前面的台阶旁时,不约而同地坐了下来,酷热的天气在这夜幕降临的时刻表现得十分和气,他们都感到身上舒服极了。梁老师先开口:“现在城里需要大量热带雨林风景树,什么美人蕉啦、棕榈树啦,还有许许多多的宽叶种树苗,听说要打造雨林城市。我那园子里的树苗都差不多要被搬空了,需要花力气补种一大批才行。”

“望天树呢,还种吗?”

“成活率太低了,我得多种一些城里需要的景观树。”

“我怕我养不活它,我怕让你失望。”

“我会教你打理的。”

“可你又不常来,我怕中间出什么差错。”

“加个微信吧,”梁老师已经打开二维码,抬高手机准备扫她的手机,“我会在微信上教你的,你如果发现什么不对劲,比如说树叶黄啦,虫害啦,都可以拍照给我看。”

阿萍也赶忙打开手机微信二维码,凑上去。

“阿萍,平安。”梁老师说。

“梁军,军粮,我从小就吃军粮长大的,我爸妈都是军人。”阿萍也说,接着不禁看到他的朋友圈夸赞起来,那些稀奇古怪的植物,大多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那段时间,阿萍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不必按时按量嗑药的日子原来可以让人心情变好,晚上她躺在床上,会翻看梁老师的朋友圈,随时在跟进他补种的树苗,有时候也翻看从中学图书馆里借来的书,不过没能入心入脑,只是走马观花地随手翻几下,有时候居然对睡眠还有促进作用。好几次,阿萍想问一下梁老师在不在广场上走路,或者在学校的操场上跑步,但这样的微信她从未发出去过。梁老师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她的园子看望天树了,于是她自己下楼去看,望天树在几场雨后似乎长高了不少,叶子也多了不少,翠绿了不少,这让她感到非常惊奇,难道这小小一棵树真的会长成参天大树吗?

她总会无端想起,望天树的生长哲学,避免缠斗是为了一心向上生长。阿萍不知不觉开始喜欢上这棵望天树了,她生平第一次不觉得泥土脏,在中午阳光热烈的时候,她居然头上扣个遮阳帽,蹲在望天树旁除草、松土。她的手沾上了泥,在阳光的照射下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她的手本来就白皙,手上的泥土被太阳晒得半干后,皮肤的那种美感就出来了,她甚至想到刚来边疆的时候,大家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的热火朝天的青春时光,她依稀还记得会编顺口溜的那个北京大学生阳光帅气的模样。那时候,她们不管走到什么地方,当地一些少数民族的男人都会目不转睛地盯她们看,表面上很生气,实际上她们心里都美着呢。这些从小在边疆地区长大的大男孩,哪里见过什么城里人,见到这些女知青一个比一个水灵,他们仿佛看到了仙女下凡一般。

阿萍记得扭头看到梁老师的表情是惊愕的,他背着个喷雾器,不可思议地站在园子入口的台阶上,他说:“你怎么也自己动手啦,我知道你是爱干净的人,你先出去,我喷一下害虫。”阿萍笑笑,只好去旁边的桶里洗手。看着梁老师在园子里到处喷洒勾兑好的农药,她闻到一股药品的刺鼻味,但她没有出去,而是看着梁老师在不停地喷洒。一些气味、一些色彩,还有这秋后暖暖的阳光,让她感觉到自己有种死而复生的庆幸。

那天回家后,她终于发了个微信过去,问对方在不在学校,她想去学校走走。不一会儿回复就来了,让她六点半来学校操场见。阿萍心有点慌,尤其在吃晚饭的时候,她觉得离约定的时间不远了。阿萍收拾好一切,出门时大概六点钟,虽然小镇不大,学校离她家也近,但她要走路去,所以给自己留了半小时。从雨林上空斜射过来的阳光,让她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人行道上有推婴儿车的女人,也有嘴里叼着烟打电话的男人,还有跟自己一样慢慢悠悠的老人,至于宽敞的公路上汽车和摩托车混杂着,听见响声的时候实际上已经跑远了。阿萍的心跳有些快,她明知道梁老师并非那个北京大学生,可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她知道男欢女爱那些事情不应该在她这个年纪出现,可还是忍不住会去想。

门口的保安知道她常来借书,对她笑了一下,电动门就开了一条缝,她也对他笑了一下,就径直往运动场方向走。夕阳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她看了一下手机,六点二十五分。操场上的学生们有的踢球,有的打篮球,还有的在你追我赶,各种嘈杂声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机的校园景象。他们就沿着塑胶跑道走,此时微风拂来,操场边上的菩提树摇动着巨大的手掌,像是对他们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他们终于聊到女知青的话题,梁老师说:“我一直认为你是湖南人呢,上海知青留下来的屈指可数吧?”

阿萍摇摇头,说:“我一个也没联系,不知道除了我还有没有留下来的。”

“这边老公和孩子都不在了,你干嘛不回上海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没回去过,也许是因为小地方好躲起来吧。”

“那边还有亲戚吗?”

“小叔听说也不在了,我的一个堂弟还在,他们一家子都在普陀区住着。”

“那你更应该回去看看,你们姐弟可是血脉相连的。”

“你不知道,我性格从小就这样,如果能跟望天树那样不纠结于缠斗,一心向上生长,也许我的人生也会不一样吧。因为自己过得不好,所以一直不想回去见他们。”

“好与坏,得与失,这些东西除了自己计较,谁还会在意呢。”

“好吧,说不准哪天我就突然想回去看看了呢?”他们相视而笑,边走边聊,很多学生遇见主动向他们问好。阿萍以为,那个惬意的傍晚是他们能够经常沟通的开始,没想到却是对他们相遇相知的总结。

梁老师没有等到他的小树苗长大,他儿子在缅甸遇到诈骗,连钱带人都被控制起来,目前下落不明。电话是儿媳和孙子哭着喊着打来的。梁老师简单地打包了一下行李,然后来跟阿萍告别。阿萍跟他说:“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回来,望天树离不开你。”梁老师深知她的意思,默默地点头,然后消失在别墅前水泥路尽头的拐弯处,阿萍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感觉腿疼得厉害,才回到家里去。阿萍发了很多微信,可始终没得到回应,起先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终于忍不住问了邻居家的年轻人,才知道境外没法用微信。那就发邮件,记得梁老师有次打包上百张高清植物图片给她,邮箱里还有她的回信。阿萍打开电脑,刚登录邮箱,就收到了两封邮件,原来是梁老师发来的。第一封是告诉她那边家里的一些状况,有一大段文字;第二封只有一句话,是补充前面那封邮件的。

阿萍静静坐在窗前,用一整天的下午来写邮件,她看了一会儿园子里越长越高的望天树,莫名地就有许多事情想写,直到她腰酸背痛才发现,已经写了快一千字了,这是她决定在返城浪潮中留下来后写过最长的文字。邮件发送成功后,她就来看望天树,站在树下她才发现又长高了许多。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梁老师那边始终没有邮件发来,阿萍的生活仿佛又回到过去的样子,她除了到园子里逛逛,就整天待在家里不是拖地就是在擦拭那些物件。

有天下午,阿萍不知不觉又来到雨林边缘当年儿子失踪的地方,可这次她再也没有勇气走进雨林里去,相比当初她不顾一切的劲儿,此时的她多了几分认命。她走到一处土坡上,远远看去雨林就像大海一样,那些攒动的树尖仿佛涌动的波浪,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响。此刻的她,心情是放松的,她知道儿子肯定活在雨林深处不为人知的地方,说不定变成精灵已经在主宰着森林的某一片区域了。儿子长得像她,倔强、要强,不同的是他始终很爱笑,像电视里面的那些小孩子一样好看。儿子属狗,小时候总会咬她,她就伸出指头让他咬,并嘱咐说只可以轻轻地咬,每次在她手指弯处留下浅浅的牙印子,儿子就开心得大笑不止,阿萍想到这些,就认定儿子是去主宰森林的,他的尖牙利齿还要进一步进化,将森林里面的动物全收入他的麾下,即便是庞大无比的大象,也得听从他的指挥。阿萍点了三炷香,地上放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还放了儿子最爱吃的鸡蛋果。夜晚来临,树梢的星星开始亮起来,就像被人点着的一根根蜡烛。月光下的雨林,安静得像一幅画,阿萍看着那些模糊的地方,仿佛看到儿子站在树梢上指挥着雨林和沉睡的动物。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一天下午,阿萍突然接到梁老师的电话,接通发现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那人叫她阿姨,并告诉他爸爸已经回来了,明天早上九点钟约她在他家育苗的园子里见面。阿萍感觉这通电话很奇怪,于是再拨回去,一连串的忙音,无人接听。阿萍一宿没睡着,总感觉有些不对劲。第二天早上,阿萍洗脸漱口,然后连早点也没心思吃就去了小镇尽头公路边的那个园子。园子里只有七八个人,一半以上头上都戴着孝,阿萍心里一直不确定的事情终于可以确定了,因为她看见了桌子上的那个小盒子,当初张世友死掉从火化场回来的时候,她也去领取过那样一个盒子。

梁老师的儿子跟她讲了大概的过程,但她只模糊听见梁老师被诈骗犯过失打死。梁老师的儿子说,把他们安排在这个地方相遇,也是梁老师的遗愿。阿萍不知道她该不该哭,但实际上她也没有流眼泪,她的眼泪在一辈子的缠斗中反向流进了自己的心肺中,她的哭泣止于儿子的那次失踪。

阿萍去超市买了个很大的行李箱,把一些平时几年也穿不到一次的厚衣服叠整齐后放了进去,包括她平时要吃的一些药物,也归入了一个购物袋里。把东西打理好以后,她开始打扫卫生,地板一遍遍地拖,物件一次次地擦,卫生间也用洗涤液一遍遍洗,然后把水吸干净,把工具挂的挂,摆的摆,整整齐齐。然后去阳台翻晒了一次中午洗的脚垫,才拖着行李箱出门。她去了一次从未主动去过的侄女家,把钥匙交到侄女手上,不冷不热地说了告别的话,然后在公路边等着坐去城里的班车。她要去机场,机票两天前就在手机上订好了,她不知道行李箱里的厚衣服到上海能不能用得上。

雨林农场别墅区的人们以为,很多年杳无音信的上海女知青再也不会回来了,可今年刚入冬的时候,阿萍却回来了,她还带着她的堂弟和弟媳两口子一起回来,她们在别墅区前面那条水泥路上遇到熟人的时候,精神状态越来越好的阿萍笑着说:“年纪上去了,耐不住上海那种气温,还是雨林地区的冬天住着舒服。”

阿萍说话的时候,语气是笃定的,仿佛她再也不会离开似的。

作者简介:

阿伍颂庚,本名朱建锋,彝族,1987年生。云南省作协会员,现任景洪市作协主席,《西双版纳》杂志社编辑部副主任。出版专著有长篇小说《山原》《雨林神象》等,作品散见于《西部散文选刊》《阳光》《胶东文学》《诗歌月刊》《延河》《岁月》《滇池》《辽河》《延安文学》《零度诗刊》《湛江文学》《东方文学》《香格里拉》等文学期刊,诗歌入选《2023樊湖·中国诗歌年选》,小说获第四届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佳作奖、第九届滇云网络文学大赛一等奖,2023年有4篇已发表的中短篇小说获《云大评刊》评点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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