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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河旧事

2024-12-31相裕亭

三角洲 2024年22期
关键词:鸡仔喜子小福子

游戏

敏子的妈妈走了,跟着一个卖小鸡的中年男人走了。

那个时候,敏子才三岁多一点。而今,敏子满五岁,往六岁上数了。从那以后,敏子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妈妈。

敏子跟着奶奶生活。但敏子并不知道妈妈撇下她,跟着一个卖小鸡的男人跑了。奶奶哄着敏子,说妈妈去海边一个小岛上,帮助人家补渔网,挣钱来给敏子扯花布、做新衣服穿呢。

敏子盼着妈妈回来。奶奶也盼着敏子妈妈某一天还能回来。可敏子妈妈始终没有回来。

敏子跟着奶奶,整天喝稀粥、吃鸡蛋、吃烤玉米和煎小鱼。晚间,奶奶就像妈妈一样搂着敏子睡。奶奶搂着敏子时,一边捏着敏子肉乎乎的小脚丫,一边给敏子讲故事。慢慢地,奶奶捏不到敏子的小脚丫了。敏子长高了。

奶奶看着敏子头上的毛发长长了、变黑了,便给敏子扎起了一对羊角辫儿。敏子的奶奶常拿当院的石磨与敏子比高低——你看看,咱敏子都快长到石磨那样高了。

敏子的爸爸在敏子一岁多一点的时候去南洋捕鱼,遭遇到狂风黑浪(其实就是台风),死在海里了。早年,盐区没有气象预报,渔民们出海捕鱼全凭望云层、观星象来预测天气,一有不慎,就将船毁人亡。

敏子对爸爸没有印象。敏子只记得妈妈留着齐耳短发的俊模样。敏子还记得妈妈总是会坐在当院的石磨旁织渔网。

敏子满三岁的那年春天,小街上来了一个卖小鸡的男人。那人挑着两个扁圆的竹箩筐,大街小巷里吆喝:

“小鸡哟——”

“抓小鸡——”

那人不喊卖小鸡。他喊“抓小鸡”。好像他竹筐里那些油菜花团一样的小鸡仔儿,全都跑出竹筐,需要人们来帮助他一只一只再抓回他的竹筐里似的。其实,不是那样的。那个卖小鸡的男人,面对竹筐里那些挤挤拉拉的小鸡仔儿,要一只一只地抓出来赊给人家,并不是当场出售小鸡仔儿就可以拿到钱呢。这是那个年代卖小鸡的常规。原因是卖小鸡的进村时,多为春天。也就是民谚里所说的一年当中“青黄不接”的那个时间段儿,家家户户碗里没有粮,菜园子见不到个“青头儿”,到哪里去弄闲钱来买小鸡仔儿,只有赊。再者,买小鸡的人家想买母鸡或公鸡,那会儿一只只小雏鸡儿全是油菜花团的模样,怎么能分辨出哪只是公鸡,哪只是母鸡呢?

但卖小鸡的人偏偏就能分辨出来。他若没有那个本事,怎么出来卖小鸡、赊小鸡,怎么好等到秋后上门来收那小鸡仔的款项呢?

“抓六只小鸡。”

这是敏子奶奶。她要赊六只小鸡。

那个时候,敏子还抱在妈妈怀里。敏子奶奶拧着一双小脚,到小巷口来抓小鸡时,敏子妈妈停下手中的活计,抱起敏子到巷口来看热闹。

“要几只公鸡?几只母鸡?”

卖小鸡的那个男人,如同卖豆腐、打凉粉的小贩问人家秤几斤豆腐、几斤凉粉一样,问敏子的奶奶要几只公鸡、几只母鸡。

敏子奶奶说:“一只公鸡,五只母鸡。”

话音未落,那人伸手拽出一只抬头望天的小鸡仔儿,口中念叨“公鸡”,随后又抓出五只“吱吱”鸣叫的小鸡仔儿,说是五只母鸡。其间,那男人抓小鸡、扔小鸡的动作,如同抛线团、扔气球一样,一只一只丢进敏子奶奶兜起的衣衫兜兜里,说:“好啦,五只母鸡,一只公鸡。”

敏子奶奶兜住那六只黄茸茸的小鸡仔儿,思量了半天,可能是想到秋凉时,便是敏子爸爸的祭日。到那时,将要杀掉一只公鸡来祭奠,剩下的母鸡还需要有只公鸡来领头儿,便改口说:“要两只公鸡,四只母鸡。”

卖小鸡的那个男人瞪直了眼睛,问敏子奶奶:“你到底是要几只母鸡,几只公鸡?”

敏子奶奶说:“两只公鸡,四只母鸡。”

那男人没再说话,他伸手往竹筐内的小鸡群里一抹溜,如同风吹麦浪一般,顺手拽出一只“冒尖”的小鸡仔儿,丢进敏子奶奶的“布兜”里,随手又从敏子奶奶布兜里抓走一只低头啄脚的小鸡仔儿。然后,问起户主的名字,他要把户主的名字写在他的“赊账本”上,赶到秋后好来讨要小鸡钱呢。

敏子奶奶开口就说:“王树家。”

王树,是敏子爸爸的姓名。

其实,那时间敏子的爸爸早已经死去一年多了。卖小鸡的那个男人写下“王树家”时,似乎意识到这户人家的男人可能不在了。

在外人看来,王树,自然是一个人的姓名。王树家,就比较模糊了,可以理解为王树的家,也可以理解为王树的家人,或是王树家的媳妇。

当时,敏子妈妈就在跟前,但她并没有在意那个男人去记谁的姓名,她倒是觉得那男人伸手抓出一只小鸡仔儿,就知道是公鸡、母鸡怪好奇呢,她问那男人:“你是怎么知道哪只是公鸡,哪只是母鸡的?”

那男人抬头望了望敏子妈妈头上挂的“夫孝”,说:“抬头望天的是公鸡。”言下之意,低头挤在一起,或者是怕冷、害羞的那些小鸡仔儿,长大以后都是母鸡婆。

“噢——”

敏子妈妈轻“噢”了一声,瞬间长了学问似的,又问:“万一,你抓出来的不是公鸡是母鸡呢?”

那男人回答得很爽快,他说:“我抓错了不要钱。”

说话间,那男人又拽出一只抬头望天的小鸡仔来,示范给敏子妈妈看:“你看好喽,这一只,我扔进筐篓里,不多一会儿,它又会把头抬起来了。”

果然,不多一会儿,那只毛茸茸的小鸡仔儿就仰起头来四处张望呢。

敏子妈妈啧啧嘴儿,脸上顿时流露出很是佩服那个男人的神情来。

那男人跟敏子妈妈说:“公鸡好斗,一出壳就好斗!它在鸡群中,始终都要摆出一副争斗的架势来。”

敏子妈妈乐。敏子妈妈心里想,公鸡母鸡原来还是这样呀!但那话她没有说出口,便抱着敏子回家去了。

这以后,那个卖小鸡的男人又来卖莲蓬、卖鲜藕,赶到秋天来收小鸡款项时,他不知怎么就把敏子妈妈给勾走了。

敏子想妈妈时,奶奶就炒鸡蛋、煎鸡蛋,或是煮鸡蛋给敏子吃,哄着敏子,说她妈妈到海岛上帮助人家织渔网子,很快就会回来呢。

敏子忍不住想到海边去看妈妈。奶奶就把大门给拴上,不许敏子往院子外面乱跑。

奶奶要做饭、要喂鸡,还要给敏子补鞋子、添裤脚。奶奶顾不上看管敏子时,就让敏子一个人在院子里追小鸡、捉蜻蜓、给蚂蚁划“地牢”玩。偶尔,隔壁喜子妈妈要去场院里摘花生果儿,或是要去菜园子里拔青菜,不方便带上喜子时,就会把喜子送过来,让敏子奶奶给一起看护着。

那样的时候,敏子会很高兴。

喜子和敏子一般大。不过,喜子是个男孩子,他来了以后,就喜欢跟敏子钻草堆、爬猪圈、捉迷藏玩。

敏子奶奶坐在当院的石磨旁,把两个孩子“闩”在院子里,看管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便在那儿“滋啦——滋啦——”地纳那种“麻脸”的鞋底儿,或是把刚刚摘去的菜叶,再挑些绿色的,重新放回到篮子里。

回头,喜子妈妈从场院里或是菜园子那边拔过青菜回来时,会敲着敏子家的大门喊叫:“喜子——”

喜子在院子里听到了,立马就会回应一声:“妈妈!”

“跟我回家啦!”

那一刻,敏子的奶奶便会拧着一双小脚,过来给喜子妈妈开院门。其间,喜子站在院门旁,等着敏子奶奶慢慢悠悠地走过来开院门时,他还会一声一声地对着门缝往外喊:

“妈妈。”

“哎!”

“妈妈。”

“哎——”

院门开了,喜子撒着欢儿,跟着妈妈走了,敏子却站在院门前或是被奶奶关在院门里头,木呆呆地愣半天。

那样的时候,奶奶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在铁勺子里滴一点油星儿,给敏子煎鸡蛋,哄着敏子不去想妈妈。

敏子呢,吃着奶奶的煎鸡蛋,时而会噘起小嘴,把奶奶那油汪汪的铁勺子给推翻;时而,她吃着吃着还会吃出泪水来呢。

敏子奶奶看到那样的情景,总是长长地叹一声:

“哎——”

这一天,喜子妈妈又把喜子送来跟敏子一起玩,敏子不想与喜子钻草堆、捉迷藏。敏子跟喜子说:“我们今天装成你妈妈敲门喊你吧。”

喜子问:“那怎么装?”

敏子说:“我来装喜子,你在门外当妈妈。”

喜子乐,对敏子说:“我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应该你来当妈妈,我还当喜子。”

敏子说:“不!我当喜子,你当妈妈。”

喜子想了想,反正就是做游戏,他便跑到院门外去拍门,学着妈妈的腔调,大声喊叫着自己的名字:“喜子。”

敏子在院内,脆生生地应道:“妈妈!”

“喜子!”

“妈妈——”

“喜子——”

“妈——妈——”

“……”

正在当院石磨旁纳鞋底的敏子奶奶,听到敏子在那热切切地喊“妈妈”,心里先是咯噔一下子,随之又愣住了。她静心听着敏子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老人的心都快要被敏子给喊碎了。尤其是敏子连续喊了几声妈妈以后,突然放声大哭时,奶奶眼窝里的泪水,“扑簌簌”地滚下来。

移居

大集体的时候,小村里还是挺热闹的。家家户户都不用做饭,生产队有食堂。每到吃饭的时候,男女老少,嘻嘻哈哈地拿着碗筷、端着饭盆,在生产队的场院里排队打粥、按人头领到大脚馒头。大脚馒头又叫小脚馒头,前尖后圆,如同女人小脚一样的模样。

生产队的记账员,看到排队的人群中谁挨到了前头,就去翻找那户人家户主的姓名,一边报出那户人家的人头数,一边用火柴杆儿蘸上印泥,在那户主的名头下点个红点,标志着那户人家把当天那顿饭菜领走了。

负责装粥和分发小脚馒头的,是胡庆家和几个做饭的小妇女(年纪不大的媳妇)。

胡庆家是头年春天从盐河北乡嫁过来的。她也是几个做饭的女人中年纪最小的。她丈夫胡庆是个水利员,整天扛着根红黑相间的大标尺,在沟湾河畔里测量渠坝。胡庆家那小媳妇姓梁,刚来那会儿,她说她叫梁秀芳。可盐区这边,嫁过来的媳妇,就附和着男人的姓氏叫了。譬如小梁,她在娘家那边叫梁秀芳,嫁给胡庆以后,就是胡庆家了。

好在负责管理食堂的长贵,时而还在小黑板的值日表上,歪歪扭扭地写上她的姓名——梁秀芳。换到其他场合,譬如街坊邻居的婶子、大娘们,早就“胡庆家、胡庆家”那样亲亲热热地叫着她哩。

“胡庆家,今天中午吃什么?”

巷口几个晒太阳的老奶奶,每回去场院里搭饭时,她们都是前前后后地走在一起的,一个个拧着小脚,左摇右晃的样子,很像是南极冰面上的一串灰企鹅呢。这会儿,她们看到胡庆家胳膊上搭件白围裙,要去食堂里做午饭,便有人问她中午吃什么?胡庆家则停下脚步,笑盈盈地回敬那奶奶,说:“这个嘛,是长贵说了算哟!”

长贵是村里的干部,也是食堂管理员。

每天,胡庆家她们几个小媳妇在那打粥、分馒头,长贵就站在一旁维持秩序。有时,他看到那几个女人忙不过来,也会凑到锅台边帮助递馒头。但更多的时候,他是站在人群外面,看到人们端着粥盆,或是高举着一串用筷子穿起来的小脚馒头,像盐河边人们用柳条子串鱼瓜子那样高举在头顶走过来,会笑呵呵地问人家:“好吧,人民公社好吧?”

那样的时候,人们都会迎合着笑脸说好呢。

应该说,人民公社的初期,还是很不错的,大家有饭吃,有事情做。社员们下田劳动时,就像去城里看大戏一样,热热闹闹地团在一起,还一路唱着歌呢。

每天清晨,长贵像个军号手,鼓圆了腮帮子,满大街“嘟追追”地吹哨子。然后,他还要吆喝:

“干活动手喽——”

那时天还没有亮。小村的街巷里,还是黑黢黢的模样。各家的婆娘正挨在男人身边睡得香呢。他长贵在那个时候,应该喊大伙儿“起床干活”才是对的。可他偏偏就那样喊叫“干活动手喽”。好像正在床上缠绵的男女,想要在被窝里做点什么事情时,还要按照他长贵的指令,统一步调似的。

好在,日子久了,人们也就习惯了他那样吆喝。唯有胡庆家她们几个早起做饭的女人不用听他长贵吆喝。她们自己会掐着点儿起床,甚至比他长贵起得还要早。她们要早起煮粥呢。

回头等社员们被长贵指派到东湖地里翻瓜秧(地瓜秧子)或是到北岭上镑果子(锄花生地的杂草),胡庆家她们几个小女人,就已经把大锅里的粥煮得“咕嘟咕嘟”冒气泡了。

这期间,长贵会来掂量当日午间的饭菜。若是当天他派人去割水稻或是刨地瓜,那是下苦力的活,饭菜要适当弄得好一点。杀几只鸡、宰一只羊的事情,也是有的。倘若是翻瓜秧、点玉米,那活计稀松平常,中午弄点青菜汤,让大伙就着汤水吃煎饼,也就凑合了。

不过,大集体的饭菜,并不完全是长贵一个人说了算的。每过几天,上头就会派人来检查。他们查饭菜的质量,也检查饭菜的卫生。

那样的时候,长贵会交代胡庆家把衣服穿得好看一点,打饭的时候让她往前头站,并叮嘱胡庆家:你把袖口挽高一点,再挽高一点。长贵甚至还会指着胡庆家袖口那儿,说:

“你把胳膊露出一点来。”

长贵指派胡庆家“把胳膊露出一点来”,就是让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白白嫩嫩的白手臂。

在长贵看来,胡庆家年轻,打饭的时候让她把雪白的手臂露出来,既好看又显得很卫生。他甚至认为,胡庆家那样给人家打的饭菜,吃到嘴里会格外香甜哩!

当然,每回上头来检查时,长贵都要把饭菜调当得格外好一些,常常是鸡呀、鸭呀、鱼呀,都吃剩在盆里、锅里。

可时隔不久,也就是各家各户汇集起来的鸡、鸭、猪、羊、牛,越杀越少时,人们的饭菜便清汤寡淡了。到了后期,小脚馒头没有了,煎饼也吃不成流儿了,社员们干一天活儿,只能领到两个还算热乎的地瓜,大锅里的菜汤也只是撒一点葱花漂在上面。而管理饭堂的长贵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了事情——他把集体的粮食给盗卖了。

审讯长贵的是上面来的两位司法干部。他们把长贵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像审讯犯人那样,拍着桌子,让他交代问题。

刚开始,长贵也是什么都不说的,可连续熬了几个晚上,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交代:确实有两口袋小麦被他卖给镇上做挂面的四歪嘴子了。

“钱呢?”审讯人员步步追问。

“……”

长贵低头思量了半天,还是不想说。对方猛一拍桌子,他这才谎说,钱被他下馆子花掉了。

“胡说!”

审讯人员当即向他亮出了两双水淌的袜子。

所谓水淌的袜子,那是盐区人根据水乡特点给起的名字。其实,就是尼龙丝袜子。因为它很薄,穿在脚上如同一层溪水从脚面上滑过,能看到脚面上的脉络。当时,那种薄如蝉翼的袜子属于奢侈品,它穿在脚上,尤其是穿在女人的脚上,很摩登,也很好看。但一般人买不起。可长贵买了,他买来送给了胡庆家。

事情到了这一步——证据都掌握在人家手里了。长贵觉得那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于是,他便一五一十地把他与胡庆家“滚草窝”的事情都说了。

第二天拂晓,胡庆家与长贵“滚草窝”的事情就传开了。

胡庆家的丈夫,也就是那个整天扛着红黑相间的标尺在田地里测量沟渠的胡庆,疯了一样,在场院里骂长贵,他还摸过饭堂里一把雪亮的切菜刀,要去找长贵算账。

可他哪里知道,长贵夜里把事情交代清楚以后,次日清晨就被押往县里坐“局子”去了。胡庆找不到长贵,便拿媳妇撒气。他舞弄着手中的菜刀,满大街地喊呼,要把他媳妇给剁了。

那时间,胡庆媳妇早已吓得躲了起来。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胡庆都找不到他媳妇。

后来,胡庆听说他媳妇投奔了她远在关外(东北)的二姨。他便揣上把尖刀,追往关外去。

村里人猜测:这下糟了!胡庆若是在关外找到他媳妇,那个眉眼儿俊俏的小女人,十之八九,只怕是性命难保了。

可谁又能料到,事情并不是那样发展的。胡庆到了关外以后,又与他媳妇生活在一起了。

只不过,那地方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家在关内所发生的事情。

道钉

道钉,刘铁匠给起的名字。

小福子把半篮子寿材板上撬下来的铆钉拎到刘铁匠的铺子里,刘铁匠正围着一块不贴身也不靠肉的驴皮围裙,在砧子上“叮当叮当”地捶打一块由红变紫的铁块儿。但刘铁匠瞄到小福子篮子里那些都绣成一堆烂胡萝卜似的铆钉了,他“叮叮当当”地捶打着砧子上的铁块,问小福子:“哪里弄来的?”

小福子说:“棺材板上撬来的。”

刘铁匠没有吭声。

刘铁匠在趁热敲打砧子上的物件儿,直至那物件由紫变黑、变冷了,他还在那儿“叮叮叮”地寻找着那物件上高凹不平的该打处。可以想到,在那个时间段里,刘铁匠的脑海中一直都在思量,棺材板上撬下来的铆钉,他是要还是不要呢?

那一年,准确一点说,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一九五七年底,小村里各家各户都把自家名下的土地上交给集体了。说得敞亮一点,是上缴给国家了。社员们携手迈向了人民公社的合作化道路。按照上级的指示精神,村庄周边的坟堆,要统一迁移到秃石上去。

秃石岭,是盐河上游的一个小山包,那上面石头多,树木少。旱天不长庄稼,雨天存不住雨水,石头缝里冒出点羊胡子草,不等放羊的孩子把山羊赶到岭包上去,就被周边的野兔给抢着吃了。

小村里开动员会,要求家家户户把埋在村庄周边的祖墓挖出来,统一迁往秃石岭的山包上重新掩埋,以便腾出更多的耕地来。

那项举措,当时人们很不理解,甚至还很反感——祖坟怎么能随便迁移呢?不少村民都那样质疑。可过后想想,迁坟还是很有道理的。如果让坟墓在村庄周边继续蔓延,墓包堆得一个比一个高,坟地一家比一家占得大。赶到今天,整个村庄只怕是要被坟墓给包围了。

但是,在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小村周边的坟墓,座座都被搞了个底朝天。挖开的墓穴,大都塌了瓤子(棺材烂了,尸骨融入泥土),即使棺材的顶盖没有烂,底部的托板也烂了。做棺材的都讲究入土为安。上面的盖板与侧板可以做得厚一些,显得庄重、富有、气派、儿女脸上有光,但底部的托板,也就是躺尸体的那块寿材,木匠们都会做得很薄,以便棺材埋入地下以后,很快融入泥土。

这样说来,墓穴挖开以后,原先的寿材自然都要被废弃掉。讲究一点的人家重新打一口棺材,将先祖的骨骼拣出来,再次入殓。不讲究的,打个草包,或是卷个席筒子,抬到秃石岭上就埋了。

那么,刨出来的棺材板儿,扔到原来的墓穴周边。主家不会再要,外人也不会捡去当木材来用。除非是个别墓穴中的板材较好,又没有腐烂多少的,有人会捡到小河边当桥板踩在脚下。否则,没有什么别的用场。谁用那样的板材干啥,装过死人的,晦气!其中,板材中的铆钉,大部分也都随着板材的腐烂而腐烂掉了。可有些两头尖的铆钉,原本是镶嵌在板材当中的,若是板材尚未完全腐烂,那种铆钉似乎也还是铆钉的样子。小福子把那样的铆钉捡来,想卖给刘铁匠。

刘铁匠平时就收购那样一些废铜烂铁。尤其是一家一户的断“鼻”铁锨,或是锄库与锄头分成两节的铁件儿,拿到刘铁匠这边来,看看没有什么修整价值了,干脆就当作废铁卖给刘铁匠重新回炉。

刘铁匠把炉火烧旺以后,将那些废弃了的铁件合并在炭火中烧成一团,或烧成一块殷红的铁饼子,重新锻打,转瞬之间,就能锻打出一件件崭新的镰刀、铁锨,或镐头呢。

可眼下,刘铁匠面对小福子送来的那些棺材上撬下来的铆钉,他想要又不想要。

想要,因为那是铁。铁匠见到铁,如同劁猪蛋的兽医,见到谁家的小猪崽摇晃着蛋卵子在小街上乱跑一样,总想一刀子把它那个给劁了。刘铁匠看到小福子送来的那些寿材板上的铆钉,脑海里就在想,把那些铆钉放在炭火上烧红,凝固在一起,自然也可以锻打成铁锨、镐头呢。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刘铁匠就想留下那些铆钉。

可棺材板上撬下来的铆钉,本应该叫棺材钉,或寿钉,即寿材上的铆钉。可刘铁匠忌讳“寿钉”的说法。寿钉、寿钉,寓意着寿终正寝似的,不够吉祥,也不好听。刘铁匠跟小福子说:“你这道钉,都锈透了!”

刘铁匠给那铆钉另起了一个名字,叫道钉。道钉,有点像到此打住的意思。那些棺材板儿在地下埋了很多年,一朝重见天日,别再鬼鬼祟祟地折腾出什么事来。刘铁匠想通过一把炭火,烧掉它们的过去。同时,刘铁匠说那些道钉都已经锈透了,是想杀杀小福子的价儿。

正常情况下,一斤废铁,拿到刘铁匠这边来,能换一两个鸡蛋钱。可小福子拎来那半篮子“道钉”,刘铁匠几乎是三斤当作一斤废铁收下了。

就那,小福子还挺高兴呢。

小福子是个野孩子。他爹在他三岁的时候,跑到盐河口的深水湾中去捉大鱼遭遇风浪(台风),连人带渔网子,都被卷入茫茫大海。母亲领着小福子守了不到两年,被一个摇拨浪鼓的小货郎给拐跑了。眼下,小福子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那个冬天里,村庄周边到处都在起坟。小福子穿梭在各个坟堆墓穴中,如同河边捡石子一样,很容易地把那些被人遗弃的“道钉”捡起来,拎到刘铁匠那里去卖钱。

三分五分,三毛五毛,小福子把卖“道钉”的钱都交给爷爷保管,等爷爷的布兜里积攒到三块五块时,爷爷就跟小福子说,转过年买两只羊羔,让小福子牵到秃石岭上去啃草。

小福子很高兴。

爷爷也很高兴!

可就在爷孙俩憧憬着想去买一对小羊羔时,小福子在一处坟墓边砸“道钉”时走了神(他光想着买羊羔了),一锤子砸到自己的脚踝子上了,把个左腿骨给砸裂了。爷爷用一辆小推车推他到山东壮岗去拿接骨药。

那个时候,壮岗那边有位老先生专治跌打扭伤,还挺出名的。周边好多个村庄里有折胳膊断腿的,都去找那位老先生。爷爷推上小福子,也找到了山东壮岗那边。

对方摸了摸小福子的脚踝子,安慰他们爷孙俩,说:“没事,小孩子的骨头缝里黏液多,开两副药吃吃,很快就会好的。”随后,那老先生开出医方,让小福子的爷爷到后堂去拿药。

付款时,小福子的爷爷问:“多少钱?”

对方说:“七块!”

爷爷心里猛一愣怔!心想,小福子捡了一个冬天的“道钉”卖给刘铁匠,也就赚了七块钱。这怎么一服药恰好就是七块钱的呢?

当下,爷爷的心里就觉得堵得慌!可他二话没说,付过钱、拎上药,一脸阴沉地推着小福子往回走时,小福子看爷爷脸上的神情不太好,猜测买药可能花了不少钱,便小心翼翼地问爷爷,买药花了多少钱?

爷爷略顿了一下,说:“五块。”

爷爷故意少说了两块。

爷爷觉得,若是按照实际价格说出去,不吉祥!甚至会被外人耻笑。因为,小福子拣“道钉”赚了七块钱,爷爷是当作一件很得意的事情,对外人说的。

作者简介:

相裕亭,男,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小小说委员会常务副主任。曾在《作品》《长城》《北京文学》《雨花》《鸭绿江》等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余万字。《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曾选发过中短篇小说《盐官》《盐道》《曹府遗事》等。其中,《看座》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偷盐》《口碑》入选2005年、2023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人民文学出版社等结集出版了《盐河旧事》20余部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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