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时代的影视旅游: 文本生产、产业共生与文化怀旧
2024-12-31王赟姝张一宁
【摘 要】 近年来,影视旅游产业发展迅速。特别是在进入21世纪后,其演进轨迹呈现出鲜明的阶段性特征。从1.0时代的离散化、偶发性的影视旅游行为,逐步过渡到2.0时代的影视城建设热潮,直至当前3.0时代,城市空间与影视IP的深度融合已成为显著趋势。3.0时代的影视旅游呈现出较为鲜明的阶段特征,从影视文本来看,过去的奇观化叙事逐渐被在地的“日常化叙事”所取代。同时,产业形态也实现了从单一媒体宣传到价值共创的转型升级,形成理念共生的“目的地品牌”。在文化表征上,这一阶段的影视旅游利用怀旧空间,吸引游客进行“媒介朝圣”,形成情感与文化概念的叠合,满足人们逃离现代生活、寻求精神“返乡”的愿望。然而,这一产业阶段也暴露出一些问题,如目的地接待能力不足、城市文化单一以及现代焦虑的代偿性行为等。因此,影视旅游应深化产业层面的品牌建设,挖掘城市独特底蕴,提供高质量的文化消费体验,影响并丰富人们的价值认知。
【关键词】 影视旅游; 文旅融合; 怀旧消费; 目的地品牌
近期,由作家李娟同名散文集改编的迷你剧《我的阿勒泰》(滕丛丛,2024)完播,剧集以清新自然的叙事风格,呈现出在游牧民族深远丰富的生存景观。这部剧集不仅收获了口碑,更在阿勒泰地区掀起了一股北疆旅行的热潮。一众剧集观众来到阿勒泰或将其加入出行计划,剧中的“巴太树”、辽阔的草原、巍峨的雪山、成群的牛羊满足了很多观众对于“诗和远方”的浪漫幻想。据阿勒泰文体广旅局局长透露,自2024年5月剧集开播以来,游客人数同比增长80%,旅游收入更是高达22亿元,同比增长93%①,预示着阿勒泰或将成为2024年暑期热门的旅游目的地之一。
近年来,影视综艺IP与旅游产业的结合愈发紧密,成为一种新兴的商业模式。马蜂窝旅游网和中国旅游研究院联合发布的《全球旅游目的分析报告》显示,“综艺、影视剧、动画取景地的影响”是中国游客出游的第二大动机,24.5%的游客表示他们会在观看某部综艺、影视剧后对一个目的地突然动心。②很多影视剧及其带动的旅行行为,都印证这一商业模式的可复制性。例如,《去有风的地方》(丁梓光,2023)成功地将云南大理的“有风小院”、洱海及古城美景推向全国观众,沙溪古镇一度成为旅游顶流景区;《狂飙》(徐纪周,2023)则让一向在旅游市场中沉寂的海滨侨乡江门焕发出新的活力;而《繁花》(王家卫,2023)更是让上海的和平饭店、黄河路等地标成为游客们争相打卡的热门景点。这些影视旅游模式无不验证“一部剧带火一座城”的显著效应,展示了影视综艺IP在促进旅游业发展方面的巨大潜力。
实际上,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随着旅游作为利基市场规模的不断扩大,国外学者便开始关注到影视作品与旅游行为之间的强关联性。众多学者提出了相似的概念,如电影诱发旅游(film-induced tourism)[1]、电影旅游(film tourism)[2]、银幕旅游(screen tourism)[3]和媒体旅游(Media Tourism)[4]等,都是在强调影视作品对于旅游产业的推动作用。其中,大部分学者概念中提及较为频繁的“电影”语义学概念实际上包含着更为广义的内容。因为“电影”在诞生之初的语义其实为“动态影像”。所以例如电影、电视、数字媒体作品所引发的旅游行为效果都可以被纳入讨论范围之内。从研究领域来看,旅游现象本身是一个涉及多方的跨学科概念,影视旅游与社会多个领域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学者乔安妮·康奈尔(Joanne Covned)认为:“电影旅游作为学术研究,是媒体、空间、地点、心理学、文化和旅游产业的交汇点”[5]对于影视旅游,需要在跨学科的视域中,将其置于更大的社会背景中进行研究。虽然在现阶段国内影视旅游的现象火热,并且占据了相当的旅游产业份额,但是学界理论研究、实证研究相对于国外的研究成果稍显迟缓,没有受到足够关注。本文将对新时代以来的影视旅游阶段进行划分,并对现阶段的影视旅游文本生产、产业形态及文化表征的特征进行分析与梳理。
一、21世纪以来影视旅游的发展阶段
(一)1.0阶段:离散化的偶发性影视旅游行为
从2000年至2014年这14年间,改革开放的浪潮推动中国经济迈向高速增长的轨道,大规模的基础设施投资和迅猛的城市化进程为旅游业的蓬勃发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与此同时,PC互联网的迅速普及,新浪、搜狐、网易、腾讯等门户网站开始出现,网络开始成为信息传播的重要渠道。中国电影产业也逐步迈向市场化,影视作品的拍摄地等幕后信息也能够经由互联网迅速传播至广大观众。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些影视作品的取景地逐渐意识到其潜在的商业价值,开始与旅行社合作,吸引观众前往体验。例如,都市情感剧《爱情睡醒了》(沈怡,2011)中的“天南客栈”,成为吸引全国各地游客的热门景点;而《爱情创可贴》(刘俊杰,2013)更是激发了小岛旅游和影视地婚纱照拍摄的热潮;现象级综艺《爸爸去哪儿第一季》(谢涤葵,2013)的多个拍摄地如黑龙江雪乡双峰林场、宁夏中卫沙坡头等也吸引了一众旅客,当地旅行团结合综艺内容,推出一系列的旅行线路。
然而,这一阶段的影视旅游行为呈现出明显的随机性和离散化特征。虽然影视IP与当地文化旅游的合作已初见端倪,但主要推动力却来自商业旅行团体。影视IP之所以能够引发旅游热潮,在较大程度上是因为影视文本的题材和叙事创作中的偶发性元素激发游客的出行欲望。但影视旅游还尚未形成产业化、规模化、系统化的运营模式。
(二)2.0阶段:影视城建设中的融合探索
在2014年至2022年期间,中国经济步入新常态,消费升级使得旅游消费趋向个性化和高端化。同时,电影技术创新、一系列奇观化影像的制作,也为影视城的构建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这一阶段,影视与旅游业开始主动寻求产业上的深度融合。随着房地产产业的快速发展,影视与旅游叠合的项目成为市场投资的新热点。一批实景娱乐影视城应运而生,成为电影旅游新的融合式产业形态。如横店影视城、大唐影视城、大秦影视城、明清故宫影视城等。这些影视城占地面积广阔、投资巨大,以沉浸式体验为宣传亮点,吸引了一定数量的游客前来参观。
然而,尽管现在横店影视城、无锡影视城等仍作为当今影视生产与影视旅游的重要空间,但随着这一阶段“造城运动”的加速发展,市场上涌现的众多影视城日趋同质化,缺乏独特定位和吸引力。由于缺乏与影视IP紧密结合的旅游承接策略和长期发展的闭环体系,许多影视城在进行较大的前期投入后难以回收成本,甚至因经营困境而不得不转型或关闭,造成严重的资源浪费现象。根据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影视中心的调查数据,国内的影视基地中,高达80%处于亏损状态,15%勉强维持,仅有5%能够实现盈利。①面对这一问题,影视旅游的各个利益主体开始共同探索下一个阶段的产业发展形态,寻求更加可持续和高效的发展路径。
(三)3.0阶段:城市空间与影视IP的深度互嵌
2022年末至今,在后疫情时代的背景下,移动互联网的渗透率进一步提升。短视频作为全新的信息传播方式,革新了人们的信息获取习惯。在影像文本的审美偏好中,随着数字技术的飞速发展,日常媒介环境中洪流般的信息景观将人们引入一个抽象的表征世界,导致传统的奇观化影像逐渐失去其吸引力,观众开始对奇观叙事产生“祛魅”心理。同时,在现代性带来的普遍精神焦虑症候中,人们更加渴望寻求精神上的慰藉与情感上的寄托,期望在影视文本和影视旅游中找寻疗愈性的“精神故乡”。
近年来,旅游业的蓬勃发展使得旅游产业和影视产业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市场需求,并积极探索产业形态的革新。以《我的阿勒泰》、《另一种蓝》(李昂,2024)、《去有风的地方》、《繁花》、《人生之路》(阎建钢,2023)等剧集,《种地吧》(杨长岭,2023)、《向往的生活》(陈格洲,2023)、《追星星的人》(吕芃,2023)等综艺节目为代表的影视作品,在叙事文本的生产上形成类型学特征。这些作品更加注重对当地特色文化的深度挖掘,并与影片叙事意义空间深度互嵌,以细腻的日常叙事取代传统的奇观展示,以精神上的疗愈性为现代人带来心灵慰藉。在产业形态上,这一阶段的影视旅游产业不再过度依赖大体量的实景娱乐城,而是通过深入挖掘城市特色,打造独具特色的文化空间,将心智传播和情感传播作为营销的关键,吸引了大量观众的“媒介朝圣”②行为。
这一时期的影视旅游产业通过各利益方的深度融合、产业化运作以及全产业链路的打造,实现了以小博大的效果。它推动了传统文旅经济从“门票经济”向“综合文化消费经济”的转型升级,为城市文化产业与城市经济的增长注入了新的活力。
二、3.0阶段影视旅游的特征
(一)影视文本:从奇观到在地的“日常化叙事”
依据美国电影与文学批评家、叙事学家西摩·查特曼(Seymour Chatman)的理论,叙事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故事(story,histoire),即内容或事件(行动、事故)的链条;二是话语(discourse,discours),即内容被传达所经由的方式。[6]从《去有风的地方》《我的阿勒泰》等剧集热播,到《种地吧》等引领当地旅游业发展的慢综艺节目,这些影像作品在“叙事”上展现出与影视旅游2.0时代影像文本迥异的风格,呈现出“日常化”的特征形态。
首先,在故事层的“日常”,体现在这些影视文本摒弃了近年来一些脱离现实、悬浮的剧集架构,转而深入刻画真实的日常生活内容与生活经验,以及地缘文化孕育的独特的生活环境、文化心理、城市气质,实现了对生活的超越性书写。例如剧集《去有风的地方》,该剧讲述了由刘亦菲饰演的许红豆在朋友逝世后生活陷入低谷,随后前往大理的“有风小院”寻求心灵疗愈的旅程。这部剧集作为一部爱情剧,选择了云南大理茶马古道上的古村落作为取景地,打造了“有风小院”的诗意空间。剧集将人与族群、人与环境的日常互动作为剧情推进的核心驱动力。同时,剧集还自然地将当地美食、非物质文化遗产、乡村振兴等地缘特色融入剧情与角色行为之中,使得整部剧不仅具有偶像剧的浪漫,还充满了与云南风光的旖旎、生活流的烟火气。同样,剧集《我的阿勒泰》则是将镜头对准哈萨克草原上世代生活的族群生活体验,它透过“平淡如水”的深山日常,在牧羊、迁徙的日常罅隙中,透视每一位个体的生活体验,诉说着质朴的亲情、爱情以及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秩序。近些年频频出圈的一众慢综艺,更是褪去了强竞技性。例如综艺节目《追星星的人》,嘉宾们踏足贵州省遵义市的赤水市、丙安古镇、乌江寨等地,暂别都市喧嚣,追寻星空璀璨。节目将黔北地区民居村落的自然风光与深厚的文化底蕴融入叙事之中,不仅生动展现了贵州独特的贵州异质地域,更让观众深入体验了竹编、造纸、蜡染等非遗文化的魅力,使节目充满了在地贵州城市文化的温度与深度。《种地吧》中,素人爱豆“种地小队”身体力行深入田间地头,踩在庄稼地里播种、施肥、收割,起早贪黑,跟随植物生长的节律,完成长达190天的农业劳作;这些节目或剧集都以日常化的故事为核心,唤起观众对于生命、对于自然的深刻感受与共鸣。
在话语表达上的“日常”,表现为一种叙事手法上对于日常生活流的呈现。这些影像没有迎合近年主流市场影视剧对于快感、反转、强叙事的追求,相反采用诗性叙事的方式、长镜头、第三人称视角,通过对于真实对于生活细节的开掘,挖掘一种“反传奇”的“日常美学”,还原日常生活流的常态。正如学者李宁在评价剧集《我的阿勒泰》时提到:现代社会的加速机制让时间处于一种脱离韵律、忙乱飞驰的状态;《我的阿勒泰》对于日常生活细节的刻画,在当前注重强冲突、快节奏的故事奇观时代显得尤为独特。①影片将原著散文中诗意风格在银幕上进行转译。段落中人们集体沐浴,缓慢应和呈现的歌声、寂静诗意的彩虹布拉克中缓慢放羊的空镜头般的场景,叙事桥段中讨债、奶奶丢失被凤霞叫回来的令人捧腹的桥段,让观众在生活化、日常化的视听中体会到生活的本真;《另一种蓝》也在瓷釉般的淡泊温润、沉静的长镜头中,不紧不慢地展现了“三面青山一半水,一城瓷器半城窑”的景德镇;《追星星的人》中也将主持人的身份弱化,以一种去中心化的身份、纪实性的长镜头,删减了影视工业流水线中冗余的动画效果与音效,沉静的展现了“一半烟火一半诗意”的贵州山水与人文。这些剧集都以一种平视视角,进行细腻的、琐碎的、细小的生动日常经验的书写,潜入至幽深的生命根柢,以唤起现代人的精神共鸣。
总之,这些影视文本的“叙事”无论是在“故事”还是“话语”上都有较强的“日常叙事”的类型学特征。这些作品以贴近地域特色、贴近日常生活的故事文本,在话语细节中把握与展现生活的复杂性,相对于奇观或悬浮的叙事文本而言,具有感召用户进行心灵朝圣的天然基因。
(二)产业形态:理念共生的“目的地品牌”
学者孙平提出“目的地品牌生态圈”的概念。他认为,这个生态圈由吸引物(如景区)、旅游者、旅游供应链上下游主体、投资者、政府、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和其他利益相关组织或群体构成,它们相互作用、相互依存,共同塑造了一个动态的结构系统。[7]进入3.0时代的影视旅游,相较于之前阶段,其显著特点在于各利益主体间的紧密协作与资源整合。不同于以往资源调配不均、主体离散的状态,现在的影视旅游形成以影视IP方和当地文旅局为主导,品牌理念共享、情感传播深入、长期协作发展为主要特征的动态结构系统。这种模式的转变使得“目的地品牌”得以在生态系统中持续成长与巩固。
首先,在理念上,旅游景区不再是单一的利益主体,被动地承接影视IP的热度,而是与影视IP在旅游品牌理念达成共识与配合,建立共生关系。例如《去有风的地方》作为云南省当地的招商引资和凤阳邑乡村振兴项目,由中共云南省委宣传部、华策影视有限公司联合创作生产。在拍摄、构思、后期宣发过程中进行协作。在此过程中,当地居民入股拍摄地的建设,并在后续持续负责“有风小院”的运营;剧集《人生之路》在当地资源调配困难的条件下,当地政府全力配合,如期完成“人生影视城”,包括帮助剧组协调中学、小学、高家村等几个村落,全力保障剧组顺利完成拍摄;电影《我和我的祖国》中的第二个单元“天上掉下个UFO”,在贵州黔东南的西江苗寨,黔南州都匀、平塘、三都等地取景拍摄,作为中宣部的重点影片,摄制组与贵州文旅策划加入多个非遗文化元素,并将中国天眼、“贵阳一号”等贵州科技发展坐标植入叙事之中。多个利益相关方基于共同的理念和目标,前置形成紧密的合作关系,这种理念上的共生是“目的地品牌”的塑造的重要前提。
其次,在传播上,利益主体方采用多形式矩阵化的情感传播策略,打造品牌营销传播体系。特别是在新媒体时代,他们通过抖音、微博、小红书等社交平台,搭建起一个立体的影视旅游作品宣发网络。以《我的阿勒泰》为例,其抖音官方账号发布的影视宣传视频精准捕捉并放大影片的疗愈特质,将剧集中的风景与抖音站内热门音乐相结合,并配以治愈系文案,如“工作累了,就停下来看看风景吧”,同时也不忘宣传当地美食“舌尖上的阿勒泰,马上启程”,以及传递人生哲学的“早听早悟:阿勒泰松弛学,张凤侠带你领略”。这些视频在情感层面引发观众对北疆的向往与憧憬。同时,新疆文旅官方账号、剧集主创和一众旅游KOL也积极响应,结合剧集叙事进行短视频生产,并推出了一系列特色旅游项目,有效地将线上流量转化为线下旅游行为;《另一种蓝》项目组借助官媒传播矩阵的传播广度,在剧集开播前夕,景德镇市的宣传部门、文旅机构、融媒体平台、陶瓷博物馆以及陶瓷大学等账号,在微博、视频号、小红书等新媒体平台发布预告片,扩大剧集影响力。在微博上,团队特别利用微博非遗、微博文旅等垂直领域账号,紧密结合非遗传承与文旅主题,为《另一种蓝》进行预热宣传,相关话题迅速在景德镇同城热搜榜上占据首位。首播当天,项目组更是在北京国贸地铁口派发定制的“打工人大瓷杯”,为剧集首播营造浓厚氛围。这些内容营销方式,有效地将观众情感与旅游目的地品牌紧密联系起来。成为推动观众旅游决策的重要推手。
最后,在品牌塑造方面,影视宣发期结束后,各方持续深入挖掘影视IP的潜在价值,巩固了从“短期引爆”到城市目的地品牌的长期转化机制。例如《去有风的地方》将剧中的拍摄地“有风小院”改为咖啡厅与民宿,并结合当地推出的特色生态产品,助力“云品出滇”,云南省政府也向剧组发出感谢信,称其“为大理文化旅游市场复苏注入了强劲动力”①。在《人生之路》拍摄后,清涧县通过实施“文旅兴县”战略,以“人生影视城”为中心,成功打造农文旅融合的新业态,为当地创造200多个就业岗位,旅游从业人员增加至2000余人,人均年增收达到3000元。②除了带动当地旅游业发展,还直接促进当地就业和经济的增长。洛阳市文广旅局与爱奇艺携手推出的“洛阳IP联动计划”成功构建了一个“影视剧+媒体+文旅”的合作模式。《风起洛阳》(谢泽,2021)不仅成功吸引了近20家衍生品合作客户,合作范围涵盖JK制服、汉服、手办、VR全感剧场、主题酒店等多个领域,呈现出多领域的长线发展产业模式。③《种地吧》在节目播出完后,推出“后陡门·种地星球”等衍生农文旅项目,在三墩镇建设了一个体验基地,通过建设高新农业示范基地、特色非遗主题民宿、高端农业品牌田野直播间等农文旅生活空间,打造长三角农业主题家庭亲子互动游新地标,探索出一条农文旅融合发展创新之路。④贵州都匀文旅局在《陈情令》(郑伟文,2019)开播四周年之际,仍然持续挖掘IP的价值,推出了都匀特色陈情令旅游专线,吸引了一众影迷前来探访。各方利益主体通过把握影视IP时度效,利用品牌IP的粉丝效应,成功将热度转化为对旅游目的地的持续关注,从而建立起长期且稳固的目的地品牌,形成完整的动态结构系统。
(三)文化表征:怀旧空间的媒介朝圣
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在其著作《空间的生产》中提出“三重空间”概念,认为空间既有地理意义上的物质性,也有形态的意识性,更有个体想象下的主体认识性。在这一层面上,空间不仅是物理存在的场所,更是与情感、文化和想象密切相连的“精神虚构物”。[8]在影视旅游2.0时期,线下的实景娱乐影视城数量狂飙突进却大多数没有走出同质化的巢穴,奇观空间虽然不断积聚,但在情感与文化空间的建构上显得粗糙浮泛。尤其是在数字技术推动下,视觉奇观空前膨胀的景观社会中,人们对于单纯的视觉和感官刺激感到疲劳与被动。
在影视旅游的3.0时代,情感上的共鸣与文化上的认同成为人们赴影视IP的相关地点进行旅游的内聚式的自驱力,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链路——旅游地的“空间”通过影片文本的叙事和媒体的情感化传播,深深嵌入情感与文化概念,成为一个叠合物质空间、文化意识形态和个体想象的象征性停泊地。观众在此感召下,来到影视世界与外部现实世界之间的复杂结合点的“想象之地”,完成一场又一场的“媒介朝圣”。
从价值表征上来看,这些影视作品都具有哈佛大学学者斯维特拉娜·波伊姆(Svetlana Boym)所提出的“修复式怀旧(restorative nostalgia)”的特征。“修复式怀旧”是一种在后现代情境中产生的情感状态。在全球化加速发展的进程中,人们共同价值观丧失,被无根感、虚无主义等现代性困扰,使人们“渴望转向过去和历史寻求失落的永恒,以怀旧作为通达精神家园的捷径”。这些“怀旧者”往往在时间维度上赋予“过去”以特定的文化价值与意义,并在空间维度上赋予特定场景以特定的身份价值,将“过去”和与之相连的“空间”高度浪漫化。[9]
较为典型的佐证是,《我的阿勒泰》的豆瓣影评中有网友留言道:“多美的风景,多美的人。如果能放下一切,一定要去亲眼见一见这草原,见一见巴太。纵马疆北,放歌苍穹,好似什么烦恼都能放下。”①网友在观看影片后之所以想“纵马疆北”,实际上是对剧中所塑造的阿勒泰的空间中,哈萨克游牧民族的肆意自由的浪漫生活状态、田园牧歌式的朴素理想的向往与认同。例如,李文秀去为母亲讨债的情节,张凤侠以淳朴的自然哲学缓解了人们价值感体认上的焦虑;长途迁徙后,奶奶口中的“再颠簸的生活也要闪亮地过”更以诙谐的方式道出困境中的人生态度;悬挂起马儿的头骨寄寓思念,引发了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共生的向往。这充满野性的群山与草原,“看似远离现代的文明秩序,实则有着自己的心灵约束”②。影片文化意义的生产,都与哈萨克族人们所生所憩的这个在地理意义上远离都市的物质地理空间绑定在一起,创作者也有意识地使用玫瑰色镜语,塑造了一个寂静广袤、天高地阔的空间,象征性地在现实与理想的空间搭建了一座桥梁,为观众提供逃离现代性焦虑、回到“另类现代性所允诺的未来”的旅行方式。
这种怀旧空间的影视旅游文本生产也形成了典型特征,这些空间的生产往往具有强烈的浪漫主义传统,强调一种自然、原生性、族群维系,为人们提供一种逃逸与现代性的“家乡”的安全感与稳定感。无论是《去有风的地方》中的云南大理,还是《另一种蓝》中的景德镇,或是《种地吧》中的陡门村,以及《狂飙》中的江门、《追星星的人》中的贵州,这些非传统的旅行地或许资源有限、产业欠发达、经济发展相对滞后,但影视作品在塑造这些空间时,并未将其与荒凉、贫瘠等负面标签挂钩。相反,它们通过展现现代与乡村、过去与现在、原始与现代的对立关系,满足人们渴望逃离现代生活、寻求精神“返乡”的强烈愿望。
正是这种强烈的精神上的“返乡”情绪,使得观众来到线下的物理空间,进行“媒介朝圣”。短暂放弃理性,追寻价值观的象征性物理指涉地,寻找虚拟的乌托邦与物理价值观叠合的时空。
结语
可以说,影视旅游在3.0阶段已经显现出较为明确的阶段特征。在文本创作层面,日常化叙事类型化生产特征日益凸显,产业层面则形成共生体,打造独具特色的目的地品牌。从文化维度来看,利用怀旧空间,吸引游客进行“媒介朝圣”。这种创新模式超越2.0时代的感官刺激和产业孤立,开辟了新的产业路径,无疑为行业带来积极变革。然而,影视地发展的同时亦暴露出一些问题。特别是在县城、乡村题材影视作品的开发中,目的地接待能力、配套设施等方面存在不足;城市文化的塑造过于单一,城市形象被过度符号化,成为“诗与远方”的代名词等。
尤其值得深思的是,影视旅游以及旅游行为本身,已逐渐演变成现代人缓解现代性焦虑的一种代偿性行为。类型化的影视文本和大众传媒,通过塑造远离“当下”的“别处”,营造了一个个精神寄托的怀旧乌托邦,成为逃避和批判现代生活的理想空间。正如美国学者斯维特拉娜·波伊姆(Svetlana Boym)所言,怀旧病是一种“损失-替代”情感,它基于个人的浪漫幻想。这种媒体塑造的撤退性的精神返乡,虽能暂时缓解焦虑,但也可能使我们“逐渐认为它们是确证我们虚幻地位和状态的万灵药方”。[10]
影视旅游兼具经济消费和精神消费的双重属性。在当前发展阶段,影视旅游不仅要持续深化产业层面的品牌建设,更应深入挖掘城市的独特底蕴,通过展现更为丰富且真实的文化价值,为游客提供高质量的文化消费体验。这种体验应当能够深刻影响并丰富人们的价值认知,而非仅仅局限于疗愈性的乌托邦式的拟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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