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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书

2024-12-31胡子龙

大理文化 2024年8期
关键词:读友书房读书

1

终于,我把三把皮椅移出书房,在堂屋里摆好,给堂屋里那组沙发,还有茶几矮柜电视机什么的,当陪衬。

其实,堂屋中那组沙发以及茶几矮柜电视机,也纯粹是陪衬物。自从我的书房装修成,快二十天了,我家这间堂屋完全处于闲置状态,没有人在堂屋里茶几旁的这组沙发上面坐过,包括我,女儿聂斯舒,在外面打工三天五天回来一趟的聂斯舒妈妈。沙发也罢,茶几也罢,茶几上的茶具也罢,矮柜上的电视机也罢,说白了,就是给那间叫“堂屋”的屋子当陪衬,把堂屋陪衬得多少有点堂屋的样子。

又何止。就连堂屋,大小三间内屋,还有一个宽阔大楼,这些天来都充当陪衬角色。我和女儿这些天很少踏进去。它们的存在,就是为我们衬出一个“家”的样子。

建筑面积差不多两百平米的一座房院,这些天来高密度使用的,就西耳房楼上楼下两间。楼下,我厨房兼餐厅;楼上,我们用来做书房、会客室兼卧室。

从书房往堂屋一个个搬高靠背皮椅,要先经过楼门,再经过楼梯,再经过厨房,再经过院子。搬完摆好,我汗流浃背,双臂痠痠地。

我的心,也痠痠的——不,是酸酸的。

2

十几天前那个“乔迁大喜之日”,我将书房摆设好,上小学一年级的聂斯舒正好放学回到家。小丫头一进楼阁,立即对我表现出强烈不满。

“你把三把大皮椅放在这,我的写字桌放哪里?我在什么地方看书画画做作业?”聂斯舒仰起脸抗议。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圆脸涨得红扑扑的。

聂斯舒横空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嘴上不说,我心里承认:对书房的布置因为强烈的本位主义,我把女儿这颗“小太阳”给忽略了,难怪她如此气愤。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意将书房已经成型的摆设,打乱了重新安排,更不愿意舍却那三把准备让我的书朋读友坐的皮椅。这个“成型”,不仅仅实指,更是心理和情感上的。我之所以毫不犹豫买下这小院房子,看中的就是这个楼阁。如果不是这个楼阁特别的地理位置,我是绝对不会对这座房子发生兴趣的。我多年的房居理念是:窗内书香,窗外水山!而这个楼阁,恰恰满足了我。这座房子坐落在大王庄后高地上,小楼阁朝西开一个大窗,百里山坝田野尽收眼底。袭人心脾书香中,捧一杯茶水凭窗往外,青山迤逦,湖光潋滟,白云飘逸,雁影剪蓝天。每天在这小楼阁里,看一阵风景,读一阵书,怎样一种人生享受!不仅我,我还要让女儿,让一个个前来探访的人,特别是旧的新的书朋读友,在这个内有书香外有田园的楼阁里怡然沉醉。

但作为父亲,我又不能不认真考虑女儿的感受和实际需要。她年纪尚小,胆子也特别小,晚上睡觉还有踢被子的习性。暂时年把,恐怕还不能够让她到远离楼阁的其他房间独住。特意上街买的一张折叠床,就是出于这个考虑。那么,如何在这间书房里给她安排一个属于她的学习空间?

挠着头几转,我把她的写字桌抬上来,摆到了我座椅后面临窗的地方,然后将她的椅子与我的椅子来了个背靠背:“你就在这看书画画做作业。做作业累了,望望外面的田野湖泊青山,养眼,提神。”

聂斯舒噘噘小嘴。

我花言巧语利诱她:“囡囡,你不是说你和老爸是同班同学吗?这样摆设,老爸和你还是一个班,还是同学。背靠背,你看书做作业时候,遇到不认识的字,遇到不会做的题,方便问老爸这个同学。”我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又想出一个自认为完全可以说服她的理由,“你还记得你上学前老爸和你玩‘卖楼板’的游戏吗?‘爹爹背,囡囡靠。背拱背,腰贴腰。父女俩,干什么?卖楼板,卖——楼板!’你看,多好!”

聂斯舒还是小嘴噘噘。

虽然小嘴噘噘,但她还是服从我的安排,乖乖坐到自己的写字桌前,摆弄起书本文具来。聂斯舒妈妈在我们回乡之前六七年里,忙着打理庄稼果树,现在又外出打工,她半岁起,就由我全天候带。我读书写稿并兼家庭保姆,父女贴心。她小小年龄就学会了体贴我。

她在书桌前坐下没五分钟,递过一张纸:“爹爹,我写了一首诗。”我接过,读,读完哈哈大笑。这是一首无题“诗”,八行:斯舒是一个小大人,爹爹是一个老宝宝。大人再小都是大,宝宝再老都还小。大人要对宝宝好,大人要事事让宝宝。只要宝宝高兴了,大人也就高兴了。

聂斯舒问:“爹爹,我的诗写得好不好?”我高高竖起大拇指:“好诗!好诗!”

不是乱夸。女儿这“诗”,确实写得好!

3

我得费些笔墨,详细介绍一下我们的书房、客厅兼卧室了。

原来的房主是木匠泥水匠,我买过来后成为书房客厅兼卧室的楼阁,原来胡乱放着木匠工具泥水匠工具,并堆糠置杂。从凌乱不堪的杂物间提升为我的书房、客厅兼卧室,肯定少不了一番装修。

所谓“装修”,也就四五千元的工程量。先是请木匠,利用我备存的七八道双合木板门,在没有筑墙的楼阁南边打上牢实的板壁,再在楼口安上木板门,小楼就不再是半敞开的,就真的有“楼味”了。接下来,在小楼西墙上凿开两米半见方的大洞,安上玻璃窗。再接着,在楼顶镶嵌缀有细碎兰花的宝丽板。这些工序完成,一打扫,一拖抹,整个楼阁整洁亮堂,“走进小楼成一统”的大致氛围就出来了。但我左看右看觉得美中不足,上街买回二十块鹅黄色纯木层板,两斤钢钉,自己动手,一块块钉在石灰抹的三面砖墙上。这样,木板壁、木门、木板墙,木栏窗户,加上纯木质的楼底,整个小楼几乎成了全木质的,不仅吸湿防潮,更重要的是反光柔和,养眼,滋心,润情,最适合我在里面读书写作,招待村邻亲戚,特别是我的那些读友书友。

最先进楼的是书架。我乐得差一点笑出了声:我的三个书架,那年请木匠打制时,仿佛就是根据这个小楼阁的空间和尺寸打制的:与楼门一道拱进小楼四尺的位置,不宽不窄,正好安放那个天蓝色的四层书架。未搬家时这个书架承担的,是我出版的书籍以及刊载着我作品的几百本杂志文集,如今到了新家,它功能照旧。我一直用来摆放重要藏书的那个最大书架,尺寸比东墙短去了一尺八左右,但恰恰就是这一尺八的“短”,让我用来摆放一般书籍杂志那个书架,直通通顶了进去,顶到北墙东墙夹角处,两个书架呈现出物理性的“直角美”。电脑桌和我用来摆放打印机的桌子,二合一联璧安放在北墙和西墙夹角接近窗口的地方。我的座椅,不偏不倚当窗子正中位置。这样,桌子与北墙书架之间,就有了大约六尺半的一个空档。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在这个空档放上了那三把皮椅。三把皮椅前面,是作为会客室必不可少的茶几。

读到这里你肯定会问:既然是书房、客厅兼卧室,少不了要固定地安放一张床。那么床呢,安在了什么地方?

呵呵,说到床的安放,那个木匠泥水匠十多年前筑这楼阁时,别出心裁地,在楼口与西墙之间七尺的悬空之地,把楼底往南伸出了整整五尺。他这样一弄,楼阁就由一个大长方体和一个小长方体组成,看上去一点也不规则。正是这“不规则”,使我有了一个安放床榻的地方,让我保持“夜夜睡在书香里”的几十年习惯。每天清晨起床,天蓝色的布帘“哗啦”一拉,楼阁就隔成两个相对独立的小单元,初来乍到的人不仔细看,很难发觉布帘后面温馨摆着一张床。以至于我有时候会情不自禁想,狗日的小木匠小泥水匠,莫非在十多年前,就料到这座房子最终要被我买下,特意将这楼阁按照我的需要来设计建造?

4

我自信这是我人生“大手笔作品”。“大手笔作品”出来了,理所当然需要别人以最快速度来欣赏、分享。

进入我书房的第一拨客人是我的一个文友,以及他的妻子、同事。

文友姓文,名正兴,是我在外这多年与家乡县仍长时间保持联系的两三个朋友中的一个。我隔年把两年要到他书房里翻一回书,他也曾两次带妻女风尘仆仆几百里,到我的山林果园里度假,听松风看栎浪,过几天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让林风山溪洗涤去些许闹市生活落在情感心绪上的烦躁。

书房装修好摆设完毕的第二天,吃过早饭,聂斯舒上学去了。我洗了碗筷,上楼,坐到电脑桌前自己的“专椅”上,打文正兴的手机。

“文老弟,我的书房装修摆设好了,有没有时间约着夫人过来看一看?”

“啊,这么快?”

“呵呵,不就两棵青菜一藤瓜的活计嘛。如果有时间,今天就带上夫人过来我书房里坐坐。”

“当然要来。但今天不行,今下午我有课,我媳妇也有课。后天吧,后天下午我们没有课程安排。我们学校有一个老师,叫徐光进,是弄书法的,他没有课的话,我们一起来。”

第三天上午十二点,我接到文正兴的电话,说他们已经上路了,问我到龙泉街时他们弄点什么冷热菜,不跟我橱柜里的菜重叠。

“哈哈,瞧你说的,我手头再紧,还紧到让朋友带菜做客的地步?你们就干净利落上路吧。我这就给我一个亲戚挂电话,让他送一只鸡来——那是他家放养在果园里吃野果虫子露水珠长大的纯土鸡。”

通话时候,几绺长羽样的云絮,白亮亮的,出现在窗外天际,并投影湖中,慢悠悠向北逸。逆白云向南的,是十几只我叫不上名的大鸟,以一碧如洗的高天为背景,凌空舞蹈。电话在咕嘎鸟唱中打完,云絮渐淡,丝丝缕缕,缕缕丝丝,最后消失在北边林山上空,大鸟则与南边坝空辽阔无岸的大蓝融为一体。

我要的土鸡乘摩托专驾送到,文正兴也带着夫人和书法家徐光进到了。面包车不能直达寒舍,停在村前大槐树下。他们沿老村巷曲里拐弯四百多米走进来,一步步,由喧嚣嘈杂而清静怡然。

远离喧嚣噪杂,也是我当时在待售几座房屋中毫不犹豫选定这一座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是一个乡村读书人,这些年来书果两耕,文菽两收,我对读书环境是非常挑剔的。在我看来,虽然现代社会,特别是当下和未来,书声跟汽车喇叭声、电锯声、搅拌机轰隆隆声,还有商区闹市的嘈杂声并不完全对立排斥,但在高音贝的嘈乱中,绝对享受不到纯正的书味。享受不到纯正的书香,就很难把书读好,读出书的意趣。我相当一段时间,先是读书在大江峡谷牧草青青的坪子上,随后是读书在大森林里,书声鸟声松涛声,声声醉心。只因为孩子要上学了,才不得不赔了一点钱,中途退掉我们承包经营的果林山地,走出大森林,回到离别多年的人烟稠密的老家村。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

这座房子的地理位置,相当程度上满足了我的要求。

迎进他们,我把土鸡塞到原房主馈赠的鸡笼里,洗洗手,带几分自得,引他们上楼。果然不出我所料,一进楼门,文诗人与徐书法家就分别走到书架前,摸摸这本书,摸摸那本书,爱不释手的样子。文夫人则走近窗口,赞呼一声:“好视野”,一点不客气地坐到电脑桌前我的专椅上,凭窗望外,一脸兴奋地指指点点:“那是文源村,那是龙泉街,那是杨柳海子,那是太阳坡,那是稻甸小鸡山,那是客川县拉乌大山……”她一拍窗沿,“聂树元你真会选地方!坐在这个窗口,整个坝子的烟村田畴湖泊河流都是你家的了,县内县外的千峰万壑都是你家的了。你天天坐在小楼里,时时享受大天地,往后,看你再敢在我们面前哭穷!”

我心旷神怡,咧了嘴。

我边沏茶边说:“这房子是我的,也是你们的,每一个喜欢读书的人的。欢迎你们常来,我们一起喝茶、读书、赏景。”

文夫人似乎不满足于“经常来”,“一起喝茶、读书、赏景”。她将椅子转个向,两手搁在窗沿上,眼睛忽闪忽闪。那情态,好像要把窗外方圆百里的风光景致尽收眼底,打包带回县城,放飞在她那个家周围,白天夜里,清晨黄昏,拉开窗帘就悦读欣赏,也做“人间超级大富豪”。

文正兴则从我的大书架上拉出一本本书:“好家伙,你什么时候把这套书买回来了?”

这是我珍藏的一套欧美文学名著。我告诉他,去年里我参加外省一家刊物举办的文学征文,意外地得了个二等奖,收入奖金五千元。奖金领到手,我在网上下了这套书,外加几本俄苏文学名著,十几本中国文学名著。这钱,节衣缩食也必须花。我多年前星罗棋布在老家村及周围村庄的几十个书友读友,这多年不见,只怕是阅读口味越来越那个了,我断不能让他们来到这个书房里,见书架上好书没几本,撇撇嘴一脸不屑地转身离开,“黄鹤一去不复返”,让我“书房十载空悠悠”。

徐书法家则翻出我珍藏多年的《毛泽东诗词》书法版,就近压到一把皮椅上,连茶也忘记了喝,恣意徜徉在遒劲刚健纵逸奔放苍劲有力浑然天成大气磅礴的毛体里。

特意安放的三把客椅,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能。

5

为了让三把皮椅尽快地有人来捧着书坐一坐,最好是每天都有人坐,我开始打电话邀约当年那些读友。在外这多年,老家对我来说已经是地疏人也疏,当年的读友,基本上长时间音讯两茫茫。他们的一座座老宅我当然记得,但这些年一个个手里有了钱,都不住老宅了,这片田那坝地新楼三丈平地起,村与村,这姓与那姓,沿袭千百年的居住格局彻底打乱,要找到他们,虽非大海捞针,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电信网、移动网,都是用信号经纬织成的密密相扣的网络,有甲的电话,就很容易打听到乙的电话。通过乙,不难打听到丙丁。实在找不到电话的,就请人就近转告。

“陶洲明吗,我是聂树元,聂树元啊!这多年没在一起了,特想你,特想你那套《金陵春梦》!……呵呵,那套书,还是当年你趁你老妈不在家,悄悄装了三十斤好米,背到前所街卖了买的……我几个月前就拖家带口从外地回来了,在大王庄买了一小院房子,从此就在大王庄长住了。现在知会你老人家一声,我买的是大王庄六队二皮家那院砖瓦房。你的电话,还是二皮前些天提供给我呢。这几天里,我把耳房的小楼简单装修一下,做了书房。我这些年积存的书刊,已经摆放好,就等你和其他书友读友来遨游书海呢!能不能现在就过来,我们一起喝茶、读书——我这书房不算大,但也藏书千几百本,很多还是中国的世界的经典文学名著,算得上琳琅满目精彩纷呈。想那些年,喜欢书喜欢疯了的我们,哪怕身上钢镚儿没一个,也要走三十里到前所街书店里,看着那一架架书淌口水。那时候,我们中谁有二三十本书刊杂志,就是周围几个村的大富翁了。我们一个个整天围着他巴结讨好,在他家田地里挥汗如雨卖大力,就为了他高抬贵手借一本两本给读读。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现在好了,我书房里的书,够大伙儿读的……怎么,有点忙,过来不成?好好,你先忙,有空了你就过来,我等着你。”

“对对,你猜对了,我是聂树元……怎么,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没事就不能给你三猴子打个电话?……给你打这个电话,还真有事。我从外地回来定居了。老家房子无法住,我把大王庄六队二皮家的一小院房子买了,耳房小楼装修做了书房,三个书架子上,我摆了千百本新书旧书呢!你过来我们一起读书吧。你现在有什么好书,也带过来交流交流。……书,是你我的命根子啊!那年我俩在龙泉街摆的旧书摊前,瞄上了那本卷了边的《桐柏英雄》。明明是本旧书,摊主却要按原价卖,少一个子都不行。你我把身上的全部钱凑拢,还是不够一角三分。我俩顶着五月的大太阳,在他书摊旁站了五个多小时,眼睛馋巴巴地盯着书摊。我们刚看过电影《小花》,知道《小花》讲的是《桐柏英雄》的一段,就特想看看这本小说!收摊时,可能是被我俩感动了,卖书的终于答应卖给我们。我们把那本书捧在手,捧了个金元宝似的,欢天喜地回家。那晚上,你我通宵没睡,先是在你家堂屋里电灯下读。电灯熄后到你家小楼上,油灯下一口气读到天亮。我们轮着保管这本书。又一次轮到你保管的时候,这本书居然在你家小楼里消失了,你我找了两天,就只差没钻进耗子洞里看究竟。为此,你我黯然伤心了至少半年!那时候,我们这些农村娃读个书多艰难多不容易啊……好了,好了,这下子好了,我们再也不缺书读了。谢青林和谢小箐的电话我找不到,你来的时候约他们一下,一起来。”

“荣海哥,我是聂树元,那些年跟你借书看的那个聂树元,记起来了吧?——荣海哥啊,这些年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记得你。这两年,我还经常跟我女儿说,那些年你借过多少书给我读啊!那些书,一本本,我连封面是啥图色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一定还保存着它们吧?什么?许多年前就让你娃儿当废纸卖了?嗨,太可惜!太可惜了!那些年,你爸爸每次从单位回来探亲,给你两三块钱,你就往前所街书店跑;你妈妈每次收到你爸寄来的汇票,领了钱,你软磨硬磨从你妈手里磨到一块两块,也是转身就往书店跑。为买书,你舍不得买新衣裳,连新球鞋都舍不得买一双哪!这些事,你没跟你那宝贝儿子讲?你应该跟他讲,讲当年你买回来的这些书,给了你多大的荣耀,让我们追捧明星一样白天黑夜追捧你!……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反正今儿,我们也不缺那几十本书了。我从外地回来时,朋友开车,把我的上千本书连着书柜送了回来。上千本书,够我们放开读的!我就在书房里恭候荣海哥你大驾光临,我们一起喝茶,读书”……

两天时间,我打出去二十几个电话。每个电话,都强调我现在有一个书房,我在书房里摆了上千册书刊。那得意劲,仿佛我拥有的不是一个小小的书房,而是金碧辉煌的北京故宫。我不是电话邀约故朋旧友来读书,而是邀请他们乘坐包机,到北京城里的故宫参观游览。

6

正值青苗拔节,属于我名下的那二亩半责任田地,长着弟弟种下去的庄稼,秋收后才能将田地拿回来。眼下我可做的事情,就是做家务,读书,写稿,照顾女儿。一个长篇小说,在果园里写了将近十万字,已近半。因为搬家,停笔快一个月,现在里外打理停当,可以重新动笔了。写完这个长篇,暂时是不敢再写太长的稿子了。我这样的无名作者,二十多万字的小说,发表比登天还难,自费出版经济条件又不允许。出一本圆圆出书梦还勉强能支持,连接自费出书,就把家拉空了。我必须把写作的重点放在短稿上,几千字万把字的短篇小说,二三万字的中篇小说。中短篇发表的几率高,赚几文稿费补贴家用,增添几本新书,也增长自己写作下去的信心。

不过我知道,暂时个把星期,我还不能全身心投入写作。读友们来了,要叙叙旧,要谈谈这些年来我们各自读了些什么书。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各自肯定有不小的阅读收获,这也非常有必要交流共享。等这个过程过了,每天读友们来了,我递上烟,沏上茶,然后,他们静静地读书,我专注地写稿。他们翻书的沙沙声,我敲击键盘的滴滴答答声,交融在一起,那是怎样一种乡村文化氛围!

遐想着即将出现在我小小书房里的诗意一幕幕,而立之年的我激情难抑,情不自禁振臂一跃,“哟呵呵——”喊声吓得窗前电线上的几只雀子惊乍乍飞出二三十米,落在大原断崖处一株碎叶巴郎树上,然后回头望,叽叽叽叽叽。那意思我听得出来:这座房子里的新主人怎么啦,是不是神经有问题?

7

出乎我的意料,打过电话的第二天,没一个读友光临我的书房。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依然没任何动静。人来倒是来了一个,是来请我帮忙他写离婚诉状的。他说二皮跟他说了,我搬家搬进了几千上万本书,还有电脑,肯定会写。我对他说,诉状是法律文书,写诉状要懂法律,而我差不多就是一个法盲,爱莫能助。其实,写个离婚诉状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在山里时,也偶尔帮附近村庄的人写过诉状答辩状什么的。但这几天我心神不宁,肯定写不好,写不好就误了人家,于是推辞了。送走这个人,我愈加烦躁。莫非,他们一个个存书比我还多,书的档次也高出不知多少倍,我的书房、我的存书与他们的相比,纯粹是小巫见大巫,他们根本用不着来我这小小书房里找书读?很有可能。我原本就是书的无产者。无产者如今都变成了存书小康户,他们长时间生活稳定,成了书籍富翁也顺理成章。可即便如此,也应该来坐坐,抽烟喝茶叙叙旧,交流交流啊!书让我们结下了不薄的友情,不看我的面子还不看书的面子?

一直到了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我正想着是不是到他们家去找他们,手机响了。是陶洲明打来的。我飞快地摁接听键:“老陶,快过来,我在书房里等你呢!”我把“书房里”三个字说得特重,都有点巴结的意思了。

他问我有没有《平凡的世界》,我大声说有。他问我有没有《战争与和平》,我大声说有有。他又问我有没有《悲惨世界》,我大声说有有有。他说老聂你不要离开家,在家里等我,我这就来。

那分钟的我,欣喜若狂!

陶家村毗连大王庄,但从他家到我这里,至少要走十五分钟。我丢下电话冲出书房,冲下楼梯,冲出门,顺巷道冲出一百多米,冲到一个叉巷口。我不能往前冲了。从他们陶家村来大原,两条巷道都是可选之路,我不知道陶洲明会选择走哪一条。等盼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来了,当年偷米卖钱买书那个人来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朝他隆起的啤酒肚上虚张声势冲了一拳:“好家伙,终于把你盼来了。”

“我敢不来吗?”

“对!你应该来!必须来!”

我把他带进书房,从书架上抽出两卷本的《悲惨世界》放到茶几上,抽出还是两卷本的《战争与和平》放到茶几上,最后抽出三卷本的《平凡的世界》放在茶几上,这才想起还没请他坐,也还没有给他递烟。不过,他已经坐在我的“专椅”上了,把电脑桌上的鼠标拿在手心里当溜溜球转。我把烟礼补上,转身拿纸杯准备泡茶。陶洲明朝我摆摆手:“泡你自己一杯,我不喝了,得回去了。”站起来走拢茶几,把三套书摞成一堆,那样子是要全部带回去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多年不见,老朋老友的,不玩一会儿,叙叙旧?”

他打个呵欠:“昨晚打麻将打到了天亮。手气不好,掉了两百多块,今晚怎么也要把本扳回来。我得回去再睡上两三个小时,养好精神。”

我有些吃惊:“你学会打麻将赌博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知道不能太唐突,毕竟分开这多年,当年的那份莫逆很大程度已经被时光封存,长了茧壳,需要剥壳去封加温加热。我把目光落在他抱起的书上:“你连天连夜睡觉打麻将,现在又是农活多的季节,少不了还要干活,有时间一下子看这么多的书?”

陶洲明:“书是给我姑娘借的。她今年上高二,明年就加高考了,今天她回来说,语文老师要他们在高二高三,读完《悲惨世界》《平凡的世界》《战争与和平》,要我给她钱买这三套书。三套书要两百多块,你这里有,我就不用花这钱了。倒也不是缺这两百多块钱,几把麻将的进出罢了。但出钱买了,她上完高中还不是成了废纸。老朋友,说好了,高考过了还你。反正你有这多书,这两年里也不急着看这几本。”

我问:“意思是,你已经不看书了?”

他笑了起来:“老聂呀,这个年头,城市里我不知道,在农村,除了上学的学生,谁还有心思看书。抱一大本书一行行看,比田地里干活还累。还有这个爱好和闲心的,也就你了。那天你给我打电话,知道了你还守着一堆书读,说真的我很有点吃惊,觉得不可理喻。你我人过半生的农民,一不考高中大学,二没有上职称提职务的命,还读书干啥……好了,我走了,有时间你来家玩。”

他抱着书走了,我怅怅然忘记送。呆站十多分钟,嘱咐聂斯舒看着家,然后拖着两只脚,沿村巷去。我想满村走走,遇一两个旧时读友,当面证实一下是不是真的像陶洲明说的,都不读书了,都把一本本书当废纸了。我舅父家就在大王庄,当年我在这个村里颇有一些读友。

走出二三百米,到了村东口。村边,一片烤烟,一片稻谷,长得茁壮。烟地稻田尽头,是级级拾高的包谷地。见小龙山顶新盖了很多钢混楼房,我抄一条草道上去。走过两条短巷,没遇到人,更别说当年的读友了。于是我顺坡西下,进了大村。经过一座三层楼房时,隔窗听见有人喊:“二筒”,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筒”音未落,即爆开一个男人的狂欢:“又胡了,大对杠上花,哈哈!”哈哈声跟推倒牌的哗啦声叠混,接着是另外一个女人没好气的声音:“狗日的老鬼,我正叫牌,清一色大对双杠花,一把顶十几把的好牌呢,让你废了!”然后是哗啦啦的洗牌声。我们当年一起读书的某一个或者某两三个,现在是不是也在这间屋子里的牌桌上?窗户垂着翠绿色布帘,看不见,我也不便贸然进去。顺巷道拐一个弯儿,又拐一个弯儿。我知道拐过第四个巷弯儿,就是大王庄与陶家村连接的地方了。我急切想知道蓬勃在两个村之间那五棵大青树是否还在,于是加快了步子。那些年,我和这王那王还有陶洲明,可是在这丛浓密大树下的稻草垛上,读过多少书哪!

阿弥陀佛,树还在,五棵,一棵没少。只是没了当年的稻草垛和草皮地。我快步走近,几百平方的地皮,全部被平整硬化,二三十个青年的中年的老年的男女,围一张张混凝土浇制的方桌而坐,聊天打扑克。以打扑克居多,整整五桌。我不远不近看了一会儿,发现都带彩头的,虽然数额不大,一把牌打过输赢一两块,三四块。其中的二三人,有些儿面熟,应该是小学同学,曾经的读友也未可知,但记不起来姓啥名谁了。

见我这桌上望望,那桌上望望,又不进去,一个带孩子的老婶子跟我搭话:“你是外村来这里打麻将的?这里只打扑克,打麻将你要去那——”

朝老婶子指处看,三四十米外菜地边,一幢简易平房。我径直走过去,在距离房子七八米的路边站定。平房三间通连,共用一道门出进,门楣上挂了一块牌牌,上书“文化娱乐室”。说是文化娱乐室,可每一间房里摆的都是麻将桌。听洗牌的声音,还是清一色的自洗麻将桌。前来打麻将的人很多,除了当中那间对门摆的那张桌还没人,其他七八张桌子,都摆开了战场。一只只手飞快地伸伸缩缩,摸牌吃牌碰牌出牌,看得我眼花缭乱。一把牌打下来,票子丢过去,票子丢过来。很明显,这是一家经营性质的麻将室,所谓娱乐,其实就是赌博,“文化”成了它堂皇冠冕的皮。

陶洲明昨晚输钱今晚扳本,应该就是在这一家“文化娱乐室”吧?也不一定。更详细的我还不了解,但大致可以断定:在当下的一个个村庄里,赌博已经遍地开花。乡村人不但种庄稼,也种麻将、种扑克,有的人甚至以种麻将、种扑克为业。

里面走出了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子。看到他右耳垂处那个鸽子蛋大小的肉瘤,就知道是谁了:王之龙。王之龙当年也属没书之族,为能认认真真读上一本书,不知道甩着肉瘤巴结过别人多少回。因为没有找到他的电话,我还没来及跟他联系。他也认出了我:“聂树元,是你呀,多少年不见了,听说你把房子买在大原那里,我们成一个村的了……怎么今天才转到这里来?”

我说:“随意走走,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从他的话里我听出,他差不多天天来这个“娱乐室”从事“文化活动”,也就没提当年我们一起读书的事。

王之龙:“我们正三缺一呢!走,凑几把去。他妈的,世界上最让人心痒猫抓的事,就是陪嫖看赌。”

我如实禀告:“我不会打麻将,旁边看看还可以,上了桌,连怎么码牌怎么出牌都不知道。”

王之龙:“在外面闯这多年,连麻将都不会打?……怎么,要打大的,看不起和我们五块十块地小打小闹?”

我说:“我真的是不会,跟老朋友还说假话?”

王之龙盯着我看一阵,大概是看出我真的没有说假,一脸失望:“前几天王绍中对我说,你约我们到你家看书,我还以为是他瞎扯白:都什么年代了,还看书,看书有个球用啊!现在看来,他说的是真的。我说老朋友,你也别傻呆呆地看什么书了,整天抱着本砖头样的书不累吗?你该与时俱进啦!”

“与时俱进”这个成语应该是他当年读书的收获之一。我苦笑笑:“我已经落伍于时代,被时代彻底抛弃了。”

王之龙跑一趟厕所,又“陪嫖看赌”去了。

我决定去成家村成荣海家。我不信连他这个当年的书籍大富翁读书狂人,也不喜欢读书了,也“与时俱进”,把一本本书视作“废纸”了。那天我给他打电话,他就答应过要来和我玩玩,还说很多年不见,挺想我这个跟屁虫的。之所以这多天没上我的门,极有可能是忙什么活路脱不了身;再就是把一本什么好书看到要紧处,不能分心。真是无巧不成书。没等我拉开步子上路,一辆摩托风驰电掣驶来,从我身旁两米处驰过,然后一个急刹,停在“文化娱乐室”的窗前。在骑车人跳下摩托车那一瞬,我认出来了:成荣海!怎么,他也……成荣海或许没有看见我,或许看见了,但根本认不出我来了。他几步跨进“文化娱乐室”,立在那张空桌旁大声武吼:“来早了不如来巧了。肉瘤,王喜开,老侃,你几个送财童子,都过来,我们正好凑一桌。赢了钱,晚上我请你们到龙泉街吃烧烤。”

我心里又“咯噔”一下,然后解嘲地一笑。我终于理解了,什么是“山中不知岁,世上已千年”。

我知道,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把书房里那三把沙发椅搬走,不再占用书房空间。

8

搬完三座沙发,我拉出床下的一口皮箱,打开,从箱底取出一个红绒布包,一层层小心翼翼打开,露出一本纸质泛黄的厚书。这本书,是八年前在一个旧书摊上淘到的。那年初春,母亲去世。母亲病重时,我从当时客居的大江谷回家和弟兄姐姐一道陪护母亲。办完母亲的后事返回江谷经过禄北县城时,在客运站门口地摊上看到了这本书。看到这本书的那一瞬间,我倏地两眼放光,一颗心砰砰砰跳,眼泪也差不多要出来了。我蹲下去飞快地把书抓在手,紧紧捧着,生怕它突然飞走了。好一阵,才问摊主这本书卖多少钱。摊主说一口价三十块。他说这是几十年前出的书,是古董了。我没看版权页和封底就知道,这本书的定价,八角七分,摊主要价是定价的将近四十倍。不过我也觉得这本书三十块钱一点不贵,就是一百块我都不嫌贵。我说声“我要了”,拉开挎包把书装起,这才摸出钱包付钱。晚上住旅社,第二天坐长途客车,我都不敢把这本书拿出来,生怕不小心弄丢掉。回到了江谷住处,才取出来,捧在手里久久端详。然后,用一块红绒布仔细包了,锁进我当时使用的那口白椿木箱里。三年后携妻女到江对岸山林里承包果园时,我把它转移至这口皮箱里,除了不时打开箱子取出来端详一阵,其他时间依然紧紧锁着,从不示人。

现在,双手再一次捧起这本书,我像八年来每一次捧起这本书一样,心潮起伏,一桩有关“书”和“读书”的旧而不陈的往事,又鲜泼泼地浮现在眼前。

9

我少年时有过一个读友,叫张水旺。我十四岁那年,张水旺的大哥张水正从部队上回来探亲,带回来一本书:《连心锁》。这本厚厚的“大书”,是他亲爱的兵哥哥从几千里外特意带回来,作为重逢见面礼送给他的。

兵哥哥还没把凳子坐热,张水旺就高高举着这本“大书”一蹦二跳出来,喊:“我有大书了!我也有一本大书了!”这之后的十几天里,割茅草砍柴回来,吃过饭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捧着《连心锁》出来,到他家大门前石条子上或者其他什么人多的地方读。他之所以每次都要到人多的地方,读书倒成了其次,主要是继续向村人向他的伙伴儿炫耀。每个下午,等待良久的我们“呼啦”围上去,众星拱月地把他围在中间。他翻一页,我们跟着他读一页;他翻一页,我们又跟着他读一页,直到天光暗了,才恋恋不舍地散开,等待下一个黄昏下午。读捧在别人手里的书终究不过瘾,而且也不可能每个黄昏下午准时到达。有时候家里临时又安排了什么活计必须去做,就断了很多页,故事情节连不上,说不定还把最精彩部分漏掉了。那些天,我是多么地渴望能把这本书借到手,完完整整地读上一遍啊。但我也明白,要从他手里借到这本书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是他拥有的第一“大书”,他看得跟自己的眼珠一样金贵,据他妈说,晚上睡觉他都要抱着这本书,《连心锁》把他和书锁在一起了。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我被老妈嚷嚷着,心有不愿但还是顺从地挎上竹篮去找猪草。我正指望着圈里的那口半大黑猪长成大猪,拉到街上卖个八十块九十块,求老妈看在我找了无数回猪草的份上,给我块把,我到前所街书店去,也买一本两本“大书”成为有书一族。大哥病逝我家欠了四百多块钱的债,猪还没长大,债主们就等着我家卖猪还钱了,从老妈手里挤出钱的可能性极小极小。但希望的种子总是生命顽强,越没希望就越希望。我去的是南山梨树箐,箐中包谷地里伴生着酸浆草、辣子草。运气好的话,两三垄地扯满一篮,我还能赶回来找到张水旺蹭几页读。也该我时来运转,走到箐口,猛然看见大海子尾巴滮水岩下的落水窝里,密密麻麻一窝子鱼。我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午饭前下了一场猛雨,山洪淌进大海子里,在海塘死水里憋屈了好些天的鱼儿被突来的活水吸引,争先恐后地逆流而上,最后被一丈高的滮水岩挡住。山洪一退,困在落水窝里。我喜不自禁,赶紧放下竹篮,蹲到落水窝边,大的抓,小的捧,飞快地往竹篮里丢。等到三尺见方的落水窝里只剩下半窝子浑水时,竹篮里积鱼三寸,鳞光闪闪。我心花怒放,提着竹篮飞快回家,正巧在村口遇到了张水旺。他还是捧着那本《连心锁》。我灵机一动,把竹篮口斜到他两只眼睛前:“刚捉的。我这些鱼全给你,你把《连心锁》借我看一个星期,行不?”他明显也被这些鱼逗馋了,吸着鼻子犹豫了一会儿,说他才开始看第三遍呢,一个星期太长了,借我看五天。五天就五天,我怕他反悔,一手提着鱼篮子一手拽着他,向他家去。

我们很快完成了交易。鱼没了,我还得去找猪草喂我家的猪,喂我未来日子可能拥有的“大书”。

五天读完三百七十多页的“大书”不是件容易事。那时候我们村虽然点上了电灯,但全村几百户共用一个电表一把电闸,联队电管员每晚上擦黑放电,十一点准时拉闸,一分钟都不推后。我每晚上电灯光下读书的时间,也就三个小时。白天呢,你懂的,有太多的活要做。但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在五天内把它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读一遍。平常我们进山砍柴割茅草,都是五六个七八个一伙。人多就慢,第二天起我一个人小跑进山,以最快速度砍柴,最快速度捆柴担子,最快速度往回。回到家,丢下柴担子,跑到屋里从枕头下把书拿出来,边吃饭边看。就这样两天过去了,我只看了三分之一还差一点点。眼看还书时间越来越近,我干脆寻一块旧报纸把《连心锁》包了,放进用来装粑粑的布包里,带着进山,准备砍柴累了的时候看几页,柴担子捆好后看几页,路上歇气的时候也看上几页。挑柴路上看书,拖到天快黑时到家,老爹老妈也就不会安排我做这做那了。

我为自己的小聪明自鸣得意。谁料第五天,也就是该把书归还张水旺的这一天,我在路上把书弄丢了。这天,我担着柴担子回到松树地,一如前两天那样,路边放了柴担子,赶紧拿出书,仰躺在草皮地上就读,没有半分钟耽搁。还有六十多页。我决定一口气把这六十多页读完。如此,肯定要走几十分钟的夜路,要摸黑穿桥头的那片坟地。但我只能这样。我知道,张水旺这会儿已经等着我去还书了,或者等在我家里了。谁料读着读着,我居然睡了过去。头天傍黑时,邻居婶婶来借盐臼,我老妈让我到土楼上找,盐臼没找到,却发现闲置了一年多的煤油瓶里,还存有些许煤油。我就把这些煤油倒进同样闲置了一年多的煤油灯里。十一点电灯将熄的那分钟,我点亮煤油灯,继续看书。等把灯里的煤油熬干,已经是下半夜。头晚上没睡好,现在困得睡过去再正常不过。冷风起时醒过来,书却不在手上了。我蛇咬似的跳了起来,惊惶四顾,哪有书的影子!周围仔细寻找,纸片子都不见一个。一定是我睡着了时,被过路的人偷走了!我魂飞魄散,感觉天都塌了下来。我不知道回去后怎么面对张水旺,还有他当解放军的哥哥。硬着头皮上路,颤颤惊惊进村,还好没遇到张水旺。进家,还好张水旺不在我家里等着。十有八九张水旺在我家等了半天,等不到我,回家去了。但他肯定还会乘夜来我家的。我丢下柴担子,饭也不吃,说了声“我要去我舅家”,就往外跑,一头扎进与张水旺家相反方向的那条深巷里。嘴上说是去我舅家,却往六里外大地垭口我姨家奔。我在我姨家躲了两天。两个黑夜两个白天,我每时每刻想的,就是张水旺到我家哭哭啼啼讨书,在伙伴们跟前跺着脚唾沫横飞骂我。躲也不是办法,还得回去面对。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本书的定价是八角七分。我没钱还,就顶着我老爹老妈骂,给他们家砍三担好柴,四担五担也行,只要能过火焰山。

我霜打茄子样回到家,黑着一张脸的我老妈还没有来得及开骂,张水旺又找上门来了,一口一个“大骗子”,一口一个“不讲信用”,要我立即把书还给他,不然他就不客气。我承受着他飞溅的唾沫星子和眼泪,和石块子一样的谩骂,告诉他,我不是要骗他的书,是我在砍柴回来的路上看书时睡着了,书被什么人偷走了,我还不了他了。我没办法还他书,也没有钱“照价赔偿”,我愿意给他家砍三担四担五担柴,来赔偿。张水旺听说我把书弄丢了,哭得更凶了,眼泪大滴大滴往地上摔,一颗脑袋成了连发的炮弹,一发接一发痛击我的胸膛。他说他不要柴,别说三担四担五担,就是一百担一千担一万担也不行,他就要他那本书,我就得还他那本书。我老娘见我读书惹出大祸,气急败坏,跑向院墙边,要抓柴棍子揍我。就在这时候,张水旺的兵哥哥来了。“张水旺,你干什么!”兵哥哥大声呵斥着,一个健步跃拢来,拦住柴棍子在手的我老妈。他问明情况,对张水旺说:“这本书你已经看过几遍,丢了就丢了,都是朋友伙伴,为一本书,你死缠烂打不依不饶,还有点朋友伙伴的样子吗?……跟我回家去。那本书,算是我送他的,以后再不准跟他要。”拍拍我的肩膀安抚我几句,拽着哭哭噎噎的张水旺走了。

张水旺再没有来我家跟我要书。他哥哥假期满回部队后,他也没再来。村里村外遇到,也不再提还书的事。他解放军哥哥的话他不敢不听。

但我没有因此解脱,那本书依然山一样压在我的心坎坎上。早早晚晚,我极力避着不敢见张水旺。我真的真的是没脸皮子面对他。我真的真的觉得对不起他。如果不是我把他的书给弄丢了,他每天里干了要干的活计,还会这里那里捧着那本书和伙伴们津津有味地读,一次又一次接受伙伴们殷勤奉承,巴结讨好。我白天黑夜盼着圈里的那口猪快长大快快长大。猪长大了,我妈把它拉上街卖成钱了,我就是早求晚求一天求十八回,眼泪一把把,鼻涕一把把,也要让我妈给我八角七分,我到书店里买一本新崭崭的《连心锁》还给他。

那口黑猪在我焦切盼望中终于到了卖期。我老妈让我舅舅帮着,把猪拉到苗甸街上卖了,不等我开口,背着我哥哥给了我一块五角。我让我妈用针线将我装钱的那个衣袋口缝了,第二天,天没亮就踩着霜晶往前所街跑。在前所街新华书店,我隔着柜台把一个个书架子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找到《连心锁》。问,售货员说没这书。我失望沮丧,想去县城里新华书店看看,但我不知道县城离前所街有多远,就连县城在哪个方向走哪条路去我都不知道。对我来说,县城的遥远就相当于北京城的遥远。无奈,我买了另外两本书:《闪闪的红星》《林海雪原》。回到村里,我也不敢去找张水旺,我请对门的胖三去他家告诉他,我已经买了两本新书,两本都是大书。光《林海雪原》这一本,就比《连心锁》厚去多了,我把这两本书一并还给他。胖三很快带回来了话:他不要其他的书,还,就还他《连心锁》,那是他解放军哥哥从军队里带回来给他的天下最好的书。

你让我去哪里找《连心锁》啊!而且,就是找到哪里有卖,我也没钱买了!

就这样,一本《连心锁》,一笔比大山还沉重的债务,压在少年的我稚嫩的心上,压得我年月喘不过气来,让我的少年人生愈加风晦雨晦。土地承包到户那年,劳动力不再受生产队管,十六岁的我开始跟人外出“做副业”。那时候,没有打工这一说。我们一帮子背上行李卷,跟着工头到离家很远的省南佤族山区修公路。修路比打柴割茅草盘田地辛苦多了,但出一个工,除去伙食费,大人能挣一块一二,我们半大小青年也能挣个七毛八毛的。第一次做副业,干了八个多月将近九个月,扣除工头垫付的来去车旅费,还有买胶鞋雨披肥皂毛巾牙膏牙刷的钱,我挣了一百七十四块。工钱到手,我交给老妈一百五十块,帮助家里还债,补贴家用,自己留了二十四块。结算工钱的第二天,我顺320国道徒步六十里,满怀希望到了县城新华书店,可还是没有买到《连心锁》。这之后几年里,我利用到这州那县做副业的机会,又跑了十几家新华书店,街边遇到卖旧书的摊子、报刊亭、私营书店,同样仔细觅寻。《连心锁》像是存心躲我似的,我始终再没有见到它。直到我真正成年后,独立闯荡了将近二十年,才在那个县城客运站门口旧书摊上与它劈面相撞……

《连心锁》啊《连心锁》!书啊书!

10

现在,我要去找张水旺,偿还这笔拖欠多年的债务了。

我不知道,张水旺如今是不是还喜欢读书。也许他和我一样,爱书如命,虽不至于专门置一间书房,把床安在书房,“夜夜睡在书香里”,但会在某一间屋子的某一面,靠墙立个书架。书架上放着一本本或厚或薄的新书旧书,隔个一月两月,又“添丁”一二。再不济,也在组合柜的某一个框格,放着十几本二三十本。正在读的一二本,就放在沙发上。从田地里回到家,洗洗手,靠在沙发上,顺手抓一本来,静心阅读。当然,少不了要沏上一杯茶。一杯茶在手,读书的档次就上了。床边也少不了放一本,睡觉前读它几页,一怀书香入梦乡,梦里犹是读书人。用一本本优秀的经典的书籍,开阔自己的视野,丰富自己的思想,陶冶自己的情操,同时也营造爱书读书的家庭氛围,影响下一代下下一代。不过,这样的可能性极小,小到近无。当年许许多多的读书人,如今都不再读书了,视书为废纸了。他们已如此,原本就不算特别爱读书的张水旺,这个时候反倒成了读书人,难以想象!然而,不管他是否喜欢读书,我还是要到他府上去,当面将《连心锁》奉赔。债,终究是要还的。

女儿双休日,我们早早起。和煦的风,晴明的天色,这是个用来出行的好日子。洗漱过,步行三里,到五孔桥乘车,到了县城又转车去密地县芦河镇水涨地村。很多年前我就从胖三那里获知,经人介绍,张水旺到密地县芦河镇水涨地村一个吴姓人家当了上门女婿。芦河街距离大王庄一百二十多里,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只是还没有买到《连心锁》,几次回老家探望父母,我都不好意思去见张水旺。

芦河镇上吃过早饭,我买了六瓶酒,六包茶叶,一袋水果,到街口停车地方,跟一个开三轮车的师傅打听。水涨地离芦河街不远,六块钱,三轮车师傅把我父女送到村口。

村子不大也不小。下车,见一个中年男子在路边池塘垂钓,我走过去,跟他打听张水旺家。钓鱼大哥有几分惊喜地看着我:“听你口音,是张水旺老家人。”他提起鱼竿把鱼线收回,顺手提起身旁的塑料桶,“张水旺爱人是我堂妹,我带你们去。他刚从烟地里回去不到半小时,这时候肯定在家。”

我们跟着钓鱼大哥进村,由东而西穿一道直巷,转个弯,由北而南又穿一道直巷,快出村时,他指着矗立在巷道左边一幢二层新楼房:“到了。”

大门敞开。进门,他大声喊:“兄弟,你老家来亲人了。”

我与张水旺久别重逢的那一刻,我愣住了,他也愣住了。他看见是我就愣住,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他肯定不会想到,这多年后,我会找到他府上。我之所以愣住,是闻声从客厅里迎出来的他,手里捏着一本厚厚的书!

愣怔片刻,他往窗台上放了书,快步拢来,紧紧握住我的手:“稀客稀客!怪不得昨晚上我梦见苇河满河荷花开,原来是树元兄要来。”他转向聂斯舒:“这是侄女?”

聂斯舒毕恭毕敬地:“叔叔好!”

“长得真好看,又懂礼貌,不愧是你爸的女儿!”张水旺躬身,喜乐乐地摸了摸聂斯舒的小脑袋,然后转向我:“我说树元兄,你们来了就来了,带这么多的东西干啥?”

“这多年没见兄弟了,一直在心里惦记着。只是年月忙碌在外,没合适的机会来看兄弟。算起来,我们快三十年没在一起了。”

“咋不是?我结婚时候,要请树元兄到家里喝杯酒,问胖三,胖三说你好几年没回来了,只好作罢。前几年还问过我哥一回,我哥说你在老人去世时回来过,办完事离开就再没回来。当时,心里还有点怪不是滋味的。”

“相互把对方放在心里就好!放在了心里,不见面,我们兄弟也天天见面了。”

钓鱼大哥离开了。他说他还要去钓一阵子,晚些过来野生小鱼下小酒,为我们弟兄久别重逢助兴。张水旺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把我们迎进客厅,将东西放到客厅后墙处组合柜上,然后沏茶。我在沙发上坐下。

“弟妹呢,不在家?”

张水旺往茶杯里冲开水:“这几天地里的烤烟正长,离烘烤还有些日子,你弟妹约上村里的几个女伴,到红树街给菌老板分拣野生菌,挣几块工钱。你大侄女在上大学,小侄女也快上高中了,花费大,不忙不行。嫂子呢,咋不一起来?”

我说:“跟弟妹一样,也起早贪黑给人打工。”

张水旺:“都不轻松。”

我起身出客厅,从窗户上拿了张水旺放的书。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回到客厅坐下,我捧着书,感慨地:“真没想到,你还像过去那样,喜欢书,喜欢读书。我们当年的那些读友,现在基本上已经没有谁还在读书了,更不用说花点钱买几本书。我回来把书房布置好后,打电话联系了很多当年在一起读书的读友,约他们到我书房里,像过去那样一起读书。谁知道我一个都没有约到。他们都说,这年头,读书是小孩子的事,是公家人的事。小孩子要考高中考大学,公家人要考职称要晋级,所以要读书。其他人读书有什么用?唉,这些年来,我先是在不着村落的偏僻地方跟人修路、开矿,后来在江谷一个荒坪子上给十几家人放了差不多十年牛羊,一边招呼牲口,一边读书写作。再后来结婚了,我们承包了一个果园,也是在山林里,离村十几里,用电都是靠太阳能。多年远离人村,极少有机会跟人打交道,在我的想象里,乡村人还是像过去那样喜欢读书。尤其是经济条件越来越好,买得起很多书了,读书更是蔚然成风。没想到,经济发展了,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们却都不读书了。书,读书,完完全全成了与他们不相干的东西。”

“咋不是!”张水旺也感慨地,“你我,每年买十几本几十本书,用别人搓麻将打扑克的时间读,反倒成了乡村另类。你写作,还有一个在人们面前说得过去的理由,而我每天都读书……”他说到这里,苦笑笑,“就成了众人眼中的怪物了。”

“好在,你也还在坚持读书,冷雾三千里,我终于找回一个读友,不至于太失落,太伤感。”我说。

张水旺:“树元兄你肯定不知道,我之所以喜欢上读书,这些年来一直在读书,完全是被你影响的。”

我有些儿吃惊:“还有这事?”

张水旺:“少年时候,我根本不喜欢读书。我上学时就不专心学习,整天想着玩,离开学校就更不用说了。你们一个个不分昼夜读书的时候,我约着村里几个跟我一样贪玩的人,打硬币赌输赢,打弹子赌输赢,再就是到榆树塬坟场上跟上原村的野娃儿打石头仗。后来不时和你们一起看看书,那是装样子给我爹妈看。你们一个个有点时间就捧着书津津有味地读,我整天不是赌输赢就是打架,老人觉得没面皮,骂我没上进。被老人人前人后骂多了,特别是我当兵的哥哥在信里也说了我两回,脸上挂不住,看见你们读书,就时不时凑上去。但那时候,我真的没有认真读过几页书,连连环画都没认真看完一本……”

想起当年大家围着他一起读《连心锁》的情形,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家伙,那些日子捧着书一会儿翻一页,一会儿又翻一页,莫不是拿捏着时间在给我们翻书。哈!

“我现在想想也觉得好笑。对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就为了哄父母高兴,为了他们再给我哥写信时说两句我的好。天底下还有这样滑稽的读书人吗?”

“那你是什么时候真正喜欢上读书的?用你刚才的话说,受我的影响——我是什么时候影响你开始认真读书的?”

“十六岁上。那两年,你已经很少在村里了,跟成年人到处修路架桥挣钱。有一天,我到大喜家约二喜去赶街。村里的双海打上了折叠伞,我当然也要以最快速度买一把,晴天雨天,啪地打开,高高举在头顶;哗地收起,别在后裤包里。多酷!在村里,我是第一个穿上喇叭裤的,玩折叠伞却让双海抢了先,这让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到了二喜家,二喜到小商店买烟去了,只大喜和他爹妈在家。对了,大喜妈是你的大姑。大喜原本和你们在外面修路,是你姑爹姑妈写信叫他回来相媳妇。等二喜的时候,我听大喜跟你姑爹姑妈讲起了你,说你虽然跟二喜同岁,但比二喜成器多了,小小年纪出去干大人活路挣钱,几乎每个月都出满勤。还爱读书,每次领到了工钱,大数寄给家里,剩下几块十几块,跑到书店买书。你不断地买书读,衣裳裤儿却是补了又补。我听了,当时就有点惊讶。那二年,村里的小青年,包括你们一道读书的那些个,有几个不是大把花钱,把自己打扮得时时髦髦的?尽管,我们还没有本事挣到钱,我们玩时髦的钱是父母兄姐挣的。你自己能挣钱,却把挣到的钱拿去买书,宁可打赤脚,宁可穿补丁衣裳!读书真的就那样有意思,有意思到让你顾不了穿顾不了玩?我早知道你喜欢读书,但喜欢到这种程度就让我难以理解了。强烈的好奇心让我第一次走向书店。我要用准备买折叠伞的钱买几本书,认真看一回,看看书中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你那样着迷,不舍不弃。不巧那天,书店没开门,我在街头一个旧书摊上,买了几本旧杂志。其中两本我现在还保存着:《当代》1983年第一期,《收获》1982年第三期。《收获》目录那页上的“人生”两个字吸引了我,我就先读《人生》。刚读的时候,老走神。但我第一次成功控制住了自己,强迫着自己往下读。疙疙绊绊读了二三十页,就读进去了,很快被书中的一个个人物,高家林,刘巧珍,张克南,王亚平,马栓,还有刘巧珍他爹二能人,深深地吸引住了,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小说中的每一个细节,都给我扑面而来的新鲜感,撞击着我的心。读到这部小说后半部,我猛然觉得书中的高加林很多地方都像你,但你比高加林实在,路子比高家林走的稳……正是这本《收获》,这部叫《人生》的小说,让我开始体味了读书的意义,渐渐地懂得了书的价值。读着读着就停不下来,一直读到了今天!”

我们到了二楼上他的书房——是的,书房,虽然只有一个书柜,大约二三百本书。其中一部分是青少年读物,由此可以看出他读书对孩子的影响。然后我们从书房转移到厨房,又然后我们从厨房转移到客厅。我们侃侃畅谈十几个小时,整个少年时期我们谈过的话加起来,恐怕都没有这十几个小时里的一半。我们谈的都是书,谈的都是读书,谈的都是读书的收获。但我们谁也没有提起当年那件不愉快的事。好像我俩根本不曾邂逅过一本叫做《连心锁》的书,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借书风波。又好像,借书风波虽然发生过,也还历历在目,但我们少年时的那点不愉快,早就烟消云散,根本不值得再提。我不需要为那件事再次跟他道歉,他也不需要为那件事向我表示歉意。风风雨雨几十年,在乡村读书风气不再的今天,我们却成了知音,一如既往地爱书,一如既往地在读书,把读书作为人生不可或缺的部分,从灵魂深处认定书香是世界上最香的香,这就够了!

我知道,我是不能把那本千寻百觅才买到手的《连心锁》从包里拿出来了。

11

因为聂斯舒星期一要上学,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告别了,答应寒假里择时再来。张水旺要用摩托送我们到镇上,我说,就四五里路,我们走走,正好欣赏沿途的风光景致。张水旺点点头,送我们到村口大路边,说:“等国庆放假时,地里的庄稼也忙过了,我带着女儿回去住几天。我们一起好好走一回,玩一回。当然,还要到你的书房里,好好读一回书。”

走出二三百米,我问聂斯舒:“丫头你猜,回到家里,老爸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未等聂斯舒回答,我说:“回到家,老爸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搬到了堂屋里的那三把皮椅,重新放进我们的书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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