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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里茶外

2024-12-31赵焰

大理文化 2024年8期

茶不仅是饮品,还携有诸多形而上精神——它是有文学性的,隽永而灵智,像清澈的水,像袅娜的烟霞。它是深情的,也是可以寄情的,有诸多灵性,有待进一步感通和感发。所有的美好而灵性的东西,都有形而上精神,因为特质来自上天,有先验性,能够对世间进行导引和启迪,引发人们的共鸣。当世界有了茶,人的触觉和味觉会由此生发,感通也会应运而生。人心得以拓展,会生发很多丰富美好的词汇,也会涌动诸多亲近的欲望。当人遇见茶,会心情愉悦,倾囊搜刮好字好词,用得一干二净。其中一些词,由于受世俗和文化污染,变了滋味,淡了成色,可为了表达,只能勉强凑合。即使如此,人类跟茶之间,仍隔着万重山——人很难将对茶的感知、觉察和认知表达清楚彻底,只能踮起脚尖致以敬意,徒叹“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了。的确,茶中有“道”,若锦衣夜行,若灯火阑珊;茶中还有“德”,尽含恻隐、智慧和良知……茶中还有玄妙,有灵智,既无限广大,又细致幽微。玄学,往往具有双面性:好处在于有极强的通感,有艺术性,能捕捉细微的差别,领略和感悟不确定的精神,游离其中,法乎其道,玄美异常;弱在理性能力弱,逻辑能力差,经常扩大感觉,失之严谨,随意评判,故弄虚玄。

因为有灵智,有形而上精神,茶不仅被赋予诸多意义,还自然而然让人生发通感,以更好地了解茶,也借助于茶,观照人类自身。青枝绿叶,是通感;香气明亮,是通感;滋味沉郁,也是通感……不管怎么说,茶有深意,也有精神:茶的芬芳,可以喻以世界的美好;茶的淡香,可以喻以人生的境界;茶的苦味,可以喻以人生的三昧;茶的灵性,可以喻以人生的灵智追求。

以茶来喻女人,也有意思:绿茶清新香甜、灵动可人,如小家碧玉;红茶全发酵,知性淡雅、余韵绵长,如同大家闺秀;岩茶半发酵,和美虚玄,袅如天上仙女。至于普洱,兼收并蓄,风吹雨打,杂树生花,出污泥而不染,实足江湖老妖。男人在少年时,喜欢少女的清纯和可人,也喜欢绿茶;到了中年,喜欢善解人意、丰姿卓越的少妇,更喜欢红茶。喜欢和钟情,也是会改变的,比较著名的说法是:就喝茶而言,绿茶是起点,慢慢地有可能是红茶,也有可能是其他的茶,不过终极一定是岩茶。也有不同的意见,以为普洱才终极归宿。说法各有道理,喜欢普洱和岩茶的,一般都是老茶客,也是有故事的人,能从一盏茶中,品出江湖的深浅、人世的冷暖。

饮茶还给人一种进入秘境的感觉,有不可示人之感受,有不可言说之体会。当然,人对于外部的感受和认知是不一样的,如此感受,只属于一部分人,并不属于全体。茶,苦尽甘来,如人生的每一场幸福,都是雨后天晴。每一个强大的人,都曾咬牙度过一个又一个茫茫黑夜。

茶事与人事相交,产生茶文化。茶文化的基础,是以茶修身、以茶养性、以茶节欲,以茶悟道,人神共情,天人合一。茶成全了人,人成全了茶;茶从人身上得到诠释,人从茶身上得到领悟。茶文化,有比咖啡文化、葡萄酒文化更广远而纯粹的追求。葡葡酒跟情欲和审美有关,有内在激情,蕴含着创造精神,也蕴含着对美和艺术的追寻。比较起茶的平易、雅致、高贵、洁净和智慧,葡萄酒有些功利,咖啡过于浓烈,可可则冒着天真的傻气。

咖啡文化的基础是实用,是商业关系,以欲望实现为目的,不断地给世俗生活补充源源不断的能量。茶,虽然有世俗一面,总体上却是出世的淡定,有清洁尘世的精神追求。只是到了现在,茶在咖啡之风吹拂下,有落下风之感:咖啡更有现代风,茶属古典情怀,“无事喝茶,喝茶无事”有落伍之嫌。这怨不得茶,实际上是古典精神败给了现代商业,是虚无缥缈败给了实用主义的社会原则,是无欲则刚的操守败给了贪婪攫取的欲望。

茶,清若寒玉,洁如晨露,纤尘莫入,片月常凝,为天地之美物,有苍松之别致,有竹林之洁净,有朝露之清丽。玉为天地之精华,浓缩万物,洞察世情,是中国审美之最高境界。上古时代,人在同玉的肌肤之亲中,从玉的温度和质感中,体悟到把矛盾的东西统一起来,是一种智慧和修养,比如,玉是石头,却看起来如肉脂一样柔软;玉有光芒,却不刺眼而悦目。人将对玉的感觉人性化、神性化、神圣化,就形成了一系列相关的文化。

玉有启迪性。早期礼乐政治,有玉的光泽。中国人以玉为神权、政权、军权象征物,奠定原始国家的形态,也就决定了礼乐政治的风格。君子文化,有玉的通感。《礼记》转述孔子的话,说玉有“十一德”:“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其声清越悠长,其终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傍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

“十一德”:仁、知、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可以说是儒家道德规范大全。

与孔子同时代的管仲称玉有“九德”,大同小异,暂且不表。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化繁为简,把玉归纳为“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这一个“五德”,被后人简化为“仁义礼智信”,自然属性和道德提倡完美地融合起来。

不管是“十一德”“九德”,还是“五德”,中国人以玉拟人,是因为玉有象征性和启迪性,可以赋予意义,可以类比及人。

玉有色泽,天然生成,从内部渗到外部,此所谓“润”。玉之色泽,与钻石之类不一样。钻石是炫丽之光,不像玉,是单纯柔和之光。中国士大夫最喜欢这种自内而外的色泽,认为君子就应该这样具有内在修养。君子之德,首当其冲为“温润”。“温润”是什么?想象玉的剔透光华就明白了。中国文化讲究通感,玉和人之间,“温润”即成通感。

除了瓷器之外,中国的很多好东西,其实都有“玉性”——君子,是“人中之玉”;丝绸,是“衣中之玉”;砚台,是“石中之玉”;宣纸,是“纸中之玉”。诗词也有“玉性”:好的诗或词,就像美玉一样,润滑、流畅、清冷,有光泽度。没有“玉性”,诗词会成“老干部体”,浑身上下都是油腻。

文章也是。中国文化有“锦绣文章”的说法,形容文章像绸缎一样华美,这提的也是玉性。先秦散文,如璞玉般大气质朴,重本色,露瑕疵,一派浑然天成。汉赋骈文,韵散兼行,精雕细琢,多打磨,重技巧,重音声,华丽、整齐、凝练。魏晋文章,重回新玉般质朴,清丽脱俗,天朗气清。唐宋大家文章,质朴大气,如老坑掘出之玉。明代小品,如赏玩小件玉器,重性灵,重情趣……玉须有精,方可存活——可是中国文章,较内在而言,更注重外在——四六骈体,若无情怀,易走死板,只留形式无精神;明清小品,若无真情,又无真性和真识,易太滑太活太假,流于轻薄和矫情……至于八股,装模作样,尽是功利,也是套路,无润泽,无生气,无弹性,如石头般死板,根本不是活玉。

以玉喻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是重一个“通感”。通感好的,说不明确,全然懂了;通感不好,说得太明,反而不通。

中国文化推崇“玉性”——凡与“玉”相连的,都是秀外慧中:纤纤美女为玉女,倜傥男儿为玉郎;男才女貌为一对璧人。玉容、玉面、玉貌、玉手、玉体、玉肩等,都是好词;相关好词还有“亭亭玉立”“玉树临风”等。“玉人”的比喻尤好,玉不只是漂亮,还有光泽;真正好看的人也是这样,不仅漂亮,而且有一股气韵,散发着玉一般的光芒。好看的女子,往往是你看不清她到底长什么样,可就知道她漂亮,让你看不透也看不够。

顾随说:“中国文学、艺术、道德、哲学——最高境界是玉润珠圆。”这一个标准,是通感,也是天道。天以玉示人,作为标杆,择之而立,转为内在的精神。

中华文明的整体情怀、民众的思维方式,等等,似乎都与玉的特性,与玉文化,有很大的相似和关联:它一直重仪式感,也具有某种模糊性和写意性——重想法,轻严谨;重实践,轻理论;重观念,少方法;重直觉,轻精确;重审美,轻实用……反正,中国文化的很多东西,都可以在美玉之中,窥见幢幢的影子。

茶跟玉,有相似之处:有灵性,也有早期中国人最喜欢和羡慕的洁净精神。玉有“九德”,茶也有“九德”,是所谓:清、香、甘、和、空、俭、时、仁、真。一是“清”,味道也好,香气也好,环境也好,崇尚清正雅致、清幽馥郁、清心寡欲。二是“香”,香气似灵魂,如兰似馨,不绝如缕。三是“甘”,要求茶味甘甜隽永,清醇诱人。四是“和”,无论味道和香气,中正平和,以平和气韵润泽五脏六腑,逸养浩然之气。五是“空”,以空灵为贵、为美、为珍,饮后不留不滞,“五蕴”皆空。六是“俭”,茶也好,器也好,不可求奢侈。七是“时”,采之以时,造之以时,投之以时,瀹之以时,饮之以时。八是“仁”,“巧言令色,鲜矣仁”,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好茶让人生仁爱心。九是“真”,天地浩渺,万物难辨,唯茶见真,让人领略到天地自然之真意。

君子之立德也,温和明润,清远光华,能育能怀,且敬且慎。合天安命,歌咏遍于里闾;精进淳修,馨香满乎门第……是玉也是茶。玉有道,有寄情,有启迪;茶也有道,有寄情,有启迪。茶告知人们的有很多,最基本的一条即是:快乐和享受不需要那么多奢侈,哪怕几片叶子,也会让人快乐。

茶有高山流水之圣洁,有隐士之风;或者说,与隐者有精神上的相通。隐士是什么?有前提,先要“隐”,得躲起来;再者,必须是“士”——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村夫野老,须有官宦背景,有知识背景,有道德和情怀,有高蹈的精神追求。只有具备这些,方称得上是“士”。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夫,生活在山里,没有想法,没有思想,就无所谓“隐”,更谈不上“士”了。

柳宗元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一个蓑笠翁,孤绝、逍遥、静谧、无欲,是典型的隐士。

晋皇甫谧《高士传》记载96位高士,排名前三的被衣、王倪、齿缺,就是因为想到生命的本质,想到人在日月山川中如孤鸿般无枝可栖,形若槁骸,心若死灰。这一个“隐”,有关生命哲学的思考,跟“三观”,也就是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有关。伯夷、叔齐饿死首阳,不食周食,虽然决绝,有政治分歧的原因,也有信仰的成分,有宗教精神。这些隐士,大约跟老子一样,有很高的智慧,看不惯世俗生活,也不喜仕途生活,所以要躲起来,走第三条人生道路。那时候的隐士,也有各种原因隐不下去出山的,其中最著名的,是辅佐周朝的姜尚。姜尚垂钓于渭水之上,周武王求贤若渴,一再请他出山。后来元朝一个小官员因犯事生活在富春江畔,给自己取名为“公望”,其实是胸中怀有抱负,希望天地垂怜遇见明主。黄公望最终志向难成,只能凭《富春山居图》千古留芳。

早年隐士文化,有“非白即黑”的反抗成分——大多数是因为政见不同,不想走仕路,却无路可走,只能去隐。中国古代,社会分工太单调,不走仕途,只能去乡野。人去乡野,即使不想隐,也只能隐。被称为“隐士”,其实有百般无奈。道家的老子和庄子也可以说是隐士——老子做了一段时间周朝的国家图书馆馆长,后来不想当了,辞官西行,在函谷关写了《道德经》后,出关不知所终,彻底地“隐”起来,谁也找不到他。庄子归隐于乡野,不是为“道不行”,而是有自己的抱负,想着自由自在,不想委屈自己。庄子的隐,好像并不彻底,时常抛头露面,也时常跟官宦之人交往。有人认为庄子曾是齐国稷下学宫的门客,我觉得完全可能,若是彻底的“漆园小吏”,肯定会泯然于众人,不会有那么多的著作留存,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名气。庄子的“隐”,还是为了“独立之意志,自由之思想”。

孔子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布衣,却不算是隐士,因为不甘寂寞,希望复辟周礼,渴望自己的主张能施行于世。孔子一生奔波,积极入世,努力成就功名,却不反对隐逸,提出“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隐居以求其志”,肯定了士人的非主流选择。《论语》记述:孔子周游列国途中,遇到了一个老农,老农对孔子的评价,出语锋利毫不客气。弟子回来报告了孔子,孔子以为老农是隐士,只得默默承受,由此可见的是,那一个乱世,有不少贵族和文化人归隐江湖。

包括孔子在内的儒家,总体上是看不起“隐”的,以为隐不是正途,身为士大夫读书人,使命是“修齐治平”,修身齐家,是前期准备,也是一辈子的事——若不能治国平天下,就继续修身齐家。此种观念,虽有道理,可前提是“明君在朝”。儒家总体上不赞成“隐”,希望有建设性,助朝政一臂之力。可是孔子也是有真性情的,一不留神也会“露出马脚”——“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如此主张,比隐士更极端,那是彻底地跑了,跑到大海中连人影都看不见。由此可见,“先儒”在“大是大非”面前一点都不含糊,是有着强烈反抗性的,不像“后儒”们,只能自我阉割做舔狗。

隐士又叫幽人、旷士、逸士。“逸”什么意思?跟兔子有关,像兔子一样敏捷、敏感、速度快。逸士,就是兔子的形象,多思、善良、天真,从不伤害别人,却容易被别人伤害。一有风吹草动,立即逃逸,悄无声息地躲起来。逃逸什么?既有王权的压迫,还有世俗的腐蚀。传说月亮的广寒宫里,就有一只兔子陪伴着仙女嫦娥。这一只玉兔,就是从地球逃出去的大隐士。

金庸的小说《鹿鼎记》中,韦小宝面临两难选择:康熙想让他灭了天地会;天地会呢,想让他杀了康熙。韦小宝无比聪明,选择了第三种道路——带着7个老婆,隐逸于江湖之中。韦小宝,也成了一名大逸士。

隐逸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肉体的生存,也为了精神的三昧。三昧中,守志为真,快乐为善,自由为美。真善美三位一体,也互相影响:美,会引导人求真;人真了,就会变得善;善是正义,是一切美德的基础;只有拥有善,才会变得美。隐逸,其实是保全“真善美”。

大隐有大隐的坚守,也有大隐的孤愤。小隐有小隐的快乐,也有小隐的烦恼。“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快乐和轻松;“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呢,却是痛苦和沉重了。毕竟,隐逸乡野,自食其力,是很辛苦的。

长年居于乡野,能待得下来吗?这就牵涉到隐士的本质了——有真隐士,也有假隐士。真隐士隐居不仕,并非天下无道,而是“以快吾志”。“吾志”是什么?是自由,是快乐,是逍遥。

陶渊明爱菊,王羲之爱鹅,陆游爱梅,周敦颐爱莲。周茂叔爱莲近痴,曾于小舟中入睡,期盼与水中莲花共赴梦境。林和靖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常驾小舟游历西湖诸寺庙,若是有访客来山中茅屋,童子就会把鹤放飞天空,林逋远远看见,就会驾小船返回。林逋终生不仕不娶,无子,唯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林逋有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诗有逸气,有枯木寒林之感。留笔之处,处处月下高士图。除了“梅妻鹤子”,林逋还有另外一个亲近之物——茶。林逋有诗云:“石碾轻飞瑟瑟尘,乳香烹出建溪春。世间绝品人难识,闲对茶经忆古人……”严格来说,林逋是“梅妻鹤子茶相伴”。

隐,还有心理背景——人爱独处,不怕寂寞,其实是爱自己,对自己满意,也爱自由。人,如果独处时感到寂寞,说明没有跟自己成为好朋友。

爱茶,其实也是爱自己。

宋初理学的代表人物,周敦颐、陈抟、“二程”、张载、邵雍等,与其说是隐士,不如说是高士、旷士、达士、幽士。他们不仅爱自由,喜欢修身养性,有政治主张,还有自己的形而上精神追求。这其中,邵雍的身份为道士,“旦则焚香燕坐,晡时酌酒三四瓯,微醺即止,常不及醉也。兴至辄哦诗自咏。春秋时出游城中,风雨常不出,出则乘小车,一人挽之,惟意所适”。邵雍的生活,跟陶渊明相似,可是狷狂而诡异的性格,口气和胸怀,与“五柳先生”完全不同。至于另一个理学家张载,看他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可知此人的广阔胸怀。

理学气魄如此之大,是自以为承前继后,肩负使命,天地之理尽在掌握,随之“破题”,破中国道统向何处去的题。以理学家的观点,理学既是经世致用、治国平天下之学,也是解决中国人现实、理想和信仰问题之学。周敦颐诗云:“闻有山岩即去寻,亦跻云外入松阴。虽然未是洞中境,且异人间名利心。”由此看,理学家们的“隐”,不是为了自由,也不是为了逃避,是为了探究天地之“理”,是为了天地之间的大学问。

南宋朱熹也算高士,曾隐于武夷山中,以理学之起点为终点,不再向治国平天下迈进,而是转而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向内,寻找达到圣贤之路径。朱熹的理学,相较于孔孟的传统儒学,有“内化”的宗教性,完善了儒学的“内外兼修”之特性。值得一提的是,朱熹长辈从婺源迁至武夷山,有可能从事茶叶贸易。以“通感”而言,朱熹是让“孔孟之道”有了“茶性”,有了内在的气质和特性。

元朝隐者,最为著名的是“元四家”:黄公望、倪瓒、王蒙、吴镇。黄公望水墨设色,王蒙之郁然深秀,吴镇之气象苍茫,都与隐逸在野的郁闷和哀怨有关。至于倪瓒的山水,更是悲凉、寂寞和肃杀,有过滤掉一切颜色的决绝和哀伤。倪瓒表面看起来平静,实际是心里苦,胸中有积淤的情绪。40岁后,他画山水,景中不再有人物,只是空山空水空亭,萧瑟旷寥,一片死寂。有人问倪瓒为什么不画人。回答是:“世上安得有人?”这一个反问,问得世界瞠目结舌。

心中无人,自然眼中无人,身边更不能有人了。

元朝文人画,为什么不喜用颜色?心中已枯干,笔墨仅黑白。笔下的山水,是一片冷月之下的枯寒。

元代文人画,如同马致远词《天沙净·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如此视角,让风景别有一番意趣。为什么会这样?元代隐逸,不是个人的追求,而是时代的主旋律。士大夫读书人将朝廷拱手相让,集体隐逸山水之中。隐逸,其实是一个时代文人们的共同主题。

茶,也有“逸”的精神。“隐逸”二字,意思是不一样的:“隐”是躲起来;“逸”是逃出去。宋元以后,相较于“隐”,更崇尚“逸”。“逸”是什么?意为逃出,不入正派,斜枝旁出,不循既定规则。超凡脱俗,跟“禅”有相通之处,所指更为明确一些。“逸”相较于“隐”,似乎更收放自如,更为圆通。不是将自己深深地藏起来,而是时浮时沉,又隐又现,一切“跟着感觉走”。书画中有“逸品”之说,指的独创规则,有趣、值得玩味之作。南宋末年的画师马远、梁楷、牧溪等,以及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扬州八怪”郑板桥、金农之类,都可列入逸品。中国人对于逸品的崇尚,是做减法,有丰富的禅意。“逸”有逃出的意思,“逸品”,是跳出规则。如《证道歌》所云:“一超直入如来地,慈悲方便济群生。”所云之意,跟禅宗有异曲同工之妙,还是崇尚神奇,有投机取巧之嫌,崇尚一步登天。

“逸”,还有隐藏不见的意思。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绝、灭、孤、独”,就是“逸”的境界,也是佛家的寂灭思想。逸品,一定是有禅意的作品,若是信马由缰,不讲法度,“逃”得不着边际,那不是“逸品”,而是“鬼画符”。

“逸”的精神性很强,具有宗教之下的艺术性。艺术是极端的产物,是另一种超绝,它不求助于虚妄的彼岸,而在人的创造力中实现自我,在美的创造中精神得到自由飞翔,最终达到既使心灵和社会生活净化,又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

明朝陈眉公为逸士。29岁开始,隐居在小昆山,后居东佘山。陈眉公诗、文、书、画俱绝,才高八斗,只是不想当官,也不刻意弘道。无锡顾宪成讲学东林书院,招他前去,辞谢勿往。大学者黄道周给崇祯帝上疏,言自己“志向高雅,博学多通,不如继儒”。陈眉公好茶,对于茶事也是极在行,曾有专著《岩栖幽事》,其中云“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六七人各施茶”,颇得茶的三昧。

清军入关之后,晚明文人纷纷离开家园,避入山林,摇身变为隐士。傅山、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方以智、冒襄、张岱等一大批士人,都以先人为榜样,以隐逸的方式表达无力的反抗。这一个举动,浸淫悲愤和忧伤,也坚守不合作的态度,堪称中国隐士文化最后的一缕孤魂。只是孤魂最终难敌诱惑,更敌不过时间——在刀枪不入的时间面前,意志和节操很容易被风化成一缕黄沙。

隐者藏于天地之间。寻访隐者,也是古诗中一个常见的题材。贾岛满世界地寻高士,却一直没有见到,有《寻隐者不遇》诗为证:“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王维不愿见人,留下诗《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东晋时名士戴逵隐于曹娥江上游,王徽之居于山阴,相隔甚远。一次夜里下大雪,王徽之醒来后打开窗户,命仆人斟酒。四处望去,一片洁白银亮,于是起身,慢步徘徊,吟左思的诗《招隐》。忽然间想到了戴逵,即刻乘小船前往,到了戴逵家门前,又转身返回。有人问他为何这样,王徽之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戴逵呢?”

隐士到了此番情境,已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美学意义。像雪中的寒冷,只剩精神;如空谷幽兰——但闻兰香,不见兰影。

废名的《桥》中,琴子看到一个好地方,便和妹妹细竹说,在这里做一个隐士也好,豆棚瓜架雨如丝,做针线活时看《聊斋志异》解闷儿。这一个想法,是典型的中国式生活态度——没有感到人生如梦的真实,却感到梦的真实和美。

木心,应是最后的隐士吧——他像另一个时代的人一样,亲人早逝,也少朋友,在本国,在别国,不隐于山林,而是隐于文学和艺术背后,清贫守身,独立遗世,感受以智慧和感悟为源泉的纯粹之乐。在美国时,别人问他,你是一位流亡作家吗?木心回答说不是,只是散步散得远了一些,溜达到纽约来了而已。

木心还隐藏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像流星划过夜空,散发着华彩的弧线。

世间美好的事物,背后都有形而上的意义,可视为主观,也可视为客观。茶就是这样。茶从诞生之时,就是静谧而清醒的,在经历了夏天的暴热、秋天的干燥以及冬天的寒冷之后,茶凝聚了天地山川的精华,恣意地爆发出青枝绿叶。在它的身边,有迎春花、桃花、樱桃花、油菜花、紫云英、兰花、杜鹃花等绚烂地开放,还有争先恐后拔节生长的竹笋和树木,满世界都是红色、黄色、蓝色、白色、玫瑰色、桑叶白、杏花粉……以及无法形容的颜色。茶的出生,就像是暗夜迸发的火花,是草木的露珠,是清晨的呓语,是有关世界的预言;或者一句承诺,一条隐喻、一段启迪、一番感发……它们仿佛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自在自由,以全部的身心,去拥抱这世界的美好。

在这个世界,除了茶,又有哪一种植物,能够如此善意、无间而长久地融入人类生活呢?茶,是有使命的,它来到这个世界,不仅作为饮品伴随人生,还作为精神慰藉人生。

茶之味不可描述。当你汗流浃背翻山越岭到一户人家,喝着主人端上的茶水时;当你面对静谧的山峦或湖水,聆听不知名的小鸟啁鸣,惬意端起茶盏的时候;当窗外白雪皑皑冰天冻地,你龟缩于带有地暖的民宿,手捧热气腾腾的红茶岩茶普洱茶时……那样的感受,与你在办公室里忙于搬砖,连泡好的茶水都无暇细品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茶,在很大程度上,是主观与客观的对应,是需要放松和愉悦作为氛围的。也因此,茶与茶是不一样的,茶是活物,是有灵性的东西,在很多时候,它们会敏感地觉察到一些事情,默默无言地传递某种信息。人要善待它,就如同善待自己一般。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喝安吉白茶,特别喜欢其香气,以为有林下风,有“竹林七贤”之气韵。以茶形来看,安吉白茶瘦硬嶙峋,骨感俨然。冲泡之后最突出的特点,是香中有甜,甜中带香,鲜香四溢。不仅香气馥郁,还有一种清新浓郁的竹叶味。这也难怪,安吉白茶产于天目山北麓,崇山峻岭之中翠竹绵亘,早晚云雾缭绕,茶与竹之间气息互换,是很正常的事情。又因为是特殊的品种,叶片发白的时间,只有10天左右,采摘更为讲究。安吉白茶叶片形似凤羽,翠绿间黄,也颇像缩水的竹叶。我喝安吉白茶的第一感觉,是觉得茶中仿佛夹杂了竹叶,先是鲜香,继而清香,继而浓郁的竹香。白茶有竹叶香,也似乎有竹花香。竹子常见,而竹花不常见,经常被忽略。《山海经》中就有“竹生花,其年便枯”的记载,意思是竹子若开花的话,第二年便会枯萎死亡。专业的解释是:大部分竹子在整个生长过程中只开一次花,且有一定周期,从40到80年不等,开花后竿叶枯黄,结成的种子即所谓竹米,下种后萌发生长,才能长成新竹,箭竹和华桔竹就属于这个类型。由此可见,竹花是生命最后的浪漫,就像昙花一现。

安吉白茶本不是白茶,而是绿茶的变种。这一种经培育的茶树在初春抽出嫩叶,先是纯白,之后再变为白绿相间的花叶,至夏才呈绿色,制作白茶,须选早春时节。以正规的说法,安吉白茶的历史并不长,只是产生于20世纪30年代,据说安吉县孝丰镇马铃冈发现的野生白茶树,是其源头。有故事说,这一株茶树“枝头所抽之嫩叶色白如玉,焙后微黄,为当地金光寺庙产”,后不知所终。这一个故事杜撰感明显,感觉有些老套。不过安吉白茶好喝,汤味绿白鲜美,却是真的。

现在的黄金叶茶也是如此。有人说黄金叶是绿梅叶芽所制,这是以讹传讹,应该还是茶,只是有些变种罢了。安吉白茶的制作工序与绿茶制作也不太一样,最主要的,是炒烘皆用,减少炒的时间,增加烘的时间。安吉白茶相对于绿茶更精致,香气也更加馥郁。安吉白茶以80度左右的山泉水泡之,尤好,茶汤白绿,香气氤氲。

竹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特别的存在。竹与茶,有类似之处,都为雅致之物,特性是清、静、虚。杜甫所写“种竹交加翠,载桃烂漫红”,将竹的特性写绝了。竹为中国士大夫读书人所喜爱,是它兼有“儒释道俗”的提倡:笋可以吃,有实用功能:可以造房盖屋,编制农具。竹,秋天不会变黄,冬天不会落叶,生命极其坚韧。竹还有象征意义,其“静虚”之品质,不仅与儒家倡导的君子品德相同,还与佛教提倡的“空”相同——“空”不是虚无,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有内蕴的,若“空净”,若“真如”,是一种“无我之境”。

竹,也有香气。杜甫还有诗《严郑公宅同咏竹》,其中“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两句,琅琅上口,清澈通明,是竹诗的“天花板”。若用作“安吉白茶”的广告词,最为妥帖。

“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是“茶竹双痴”,作画之时,茶与竹皆不可或缺。其追求理想境界是“茅屋一间,新篁数竿,雪白纸窗,微浸绿色”,然后是“独从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

杜甫也好,郑板桥也好,都可以当安吉白茶的代言人。

水,因为与茶相伴,成为另一个话题——茶重要,水也重要,好茶必配好水;若是下等水,上等茶也会污染了。《茶经》中,陆羽如此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慢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颈疾。又多别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之前,或潜龙蓄毒于其间,饮者可决之,以流其恶,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其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陆羽认为水中山泉水为上乘,其次是江水,再次是井水。山泉水中,以乳泉即钟乳石上滴下来的水为胜;由石头慢慢渗出之水汇成池的,也不错。至于汹涌的溪涧之水,就不能用来煮茶了,因为可能会诱发颈部的顽疾。山谷里的泉水在暑天至霜降的那一段时间里,积水中可能有不好的东西,对人体有害。江水,要取人迹罕至地带的;井水,则要取人常汲用地方的才好。

陆羽对煮火也有要求: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彭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此说法,被后人归纳为“蟹眼水”,就是即将煮沸的水。

比陆羽更讲究水的,是唐人张又新,其所撰《煎茶水记》,被认为是继《茶经》之后最重要的一部茶叶著作。在自述中,张又新写道:元和九年春季,他和朋友们相约到长安城的荐福寺聚会。他和李德垂先到,在西厢房的玄鉴室休息时,遇到一个江南和尚,背着包袱,里面有几卷书。张又新抽出一卷浏览,见一本《文细密皆杂记》,卷末题为《煮茶记》,记载了一件逸事:唐代宗之时,湖州刺史李季卿路过扬州,遇见陆羽。李季卿认为,陆羽以善茶天下闻名,扬子南零水又殊绝,这是千载一遇的“二妙”归一。于是命令军士到南岸去取南零水。水取回后,陆羽舀水煮茶,一喝之下,感觉不是南零水,只是一般的长江水。李刺史便传取水的军士来问询,军士不承认,辩解道:“我划小船去取水,看见的有上百人,哪里敢说假话呢?”陆羽不再答话,只是把取来的水倒掉一半,再用勺舀出,说:“这才是南零水!”军士这下慌了神,跪地求饶说:“我取了南零水后,在归途中因小舟摇晃,到北岸时只剩下半缸,只好舀江水加满。不料被先生识破,先生真是神鉴也!”李刺史与宾客数十人一听之下,非常惊讶,请陆羽谈对天下各处水质的看法,陆曰:“楚水第一,晋水最下。”李刺史后来记录下陆羽的评价,这便是天下之泉水排列最初的版本:

“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蕲州兰溪石上水第三;峡州扇子山下,有石突然,泄水独清冷,状如龟形,俗云虾蟆口水第四;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水第六;扬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西东瀑布水第八;唐州柏岩县淮水源第九,淮水亦佳;庐州龙池山岭水第十;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十一;扬州大明寺水第十二;汉江金州上游中零水第十三,水苦;归州玉虚洞下香溪水第十四;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未尝泥;吴淞江水第十六;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郴州圆泉水第十八;桐庐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用雪不可太冷。此二十水,余尝试之,非系茶之精粗,过此不之知也。夫茶烹于所产处,无不佳也,盖水土之宜。离其处,水功其半,然善烹洁器,全其功也。李置诸笥焉,遇有言茶者,即示之。又新刺九江,有客李滂、门生刘鲁封,言尝见说茶,余醒然思往岁僧室获是书,因尽箧,书在焉。古人云:‘泻水置瓶中,焉能辨淄渑。’此言必不可判也,力古以为信然,盖不疑矣。岂知天下之理,未可言至。古人研精,固有未尽,强学君子,孜孜不懈,岂止思齐而已哉。此言亦有裨于劝勉,故记之。”

张又新的《煎茶水记》,是假借陆羽来品鉴水。由茶入水,文人们明显已入了虚玄“不归路”了。自此之后,一干文人对于饮茶更为讲究,宋欧阳修著有《大明水记》,叶清臣著有《述煮茶小品》,说的也是水;赵佶的《大观茶论》、蔡襄的《茶录》中,对于煮茶的水,也有讲究。

李季卿见陆羽,还有一个故事,见之于唐代封演《封氏闻见记》,应发生于“鉴水”之前,说是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至临淮县馆。有人说有一个叫作常伯熊的人善于煮茶,李公请为之。于是常伯熊著黄被衫乌纱帽,手执茶器,口通茶名,区分指点,左右刮目。茶熟,李公为吸两杯而止。之后到了江外,有人又说有一个叫作陆羽的善于煮茶。李公复请之。陆羽便身衣野服,随茶具而入。既坐,教摊如伯熊故事,李公心鄙之。茶毕,命奴子取钱三十文酬茶博士。”

李季卿为什么有些瞧不上陆羽,因为陆羽的煮茶方式跟常伯熊一样,而且穿得脏兮兮破破烂烂的衣服,形如槁木,心若止水,让李季卿觉得非常不舒服。可是李季卿不知道的是,常伯熊的煮茶术,是跟陆羽学来的。这个故事说明什么?常伯熊是一个官员,茶事搞得隆重玄乎,李季卿便高看了。可是见到真正的懂茶人陆羽,李季卿反而有眼无珠了。

明朝中后期,精神上重归大宋,受阳明心学影响,人开始追求自由和个体价值,强调不受外部环境束缚,不为外部的道德的左右,只需听从内心的召唤;人追求自我解放,要从礼教严酷的环境中破茧而出,享乐主义随之蔚然成风。其间有徐献忠的《水品》、田艺蘅的《煮泉小品》等。田艺蘅在《煮泉小品》中颇有些诙谐的描述,“山厚者泉厚,山奇者泉奇,山清者泉清,山幽者泉幽,皆佳品也。不厚则薄,不奇则蠢,不清则浊,不幽则喧,必无佳泉”;又说“泉,不难于清而难于寒”,以为寒澈之水为上品。这些文章和书籍,写的都是水,以及各种水的故事。除了泉水,古人还尝试着用雨水、冰水、露水、雪水等来煎茶,一取其鲜活,利于养生;二取其雅致和独特。宋人赵希鹄的《调燮类编》以为“雪水甘寒……烹茶最佳”,可收藏起来备后用。明朝罗廪的《茶解》曰:“梅雨如膏,万物赖以滋养,其味独甘。”唐代曹松的诗:“读易分高烛,煎茶取折冰。”文震亨的《长物志》云:“雪为五谷之精,取以煎茶,最为幽况。”

水是否重要?当然重要。水是否如此玄虚,恐怕未必。古人缺少科学知识,妄自定论,必多谬误。不过好茶配好水,却是一定的。20世纪90年代初泾县“涌溪火青”茶红火之时,曾有一句话在大山深处骄傲地流传:涌溪的茶,涌溪的水,出了涌溪就变“鬼”!这一个“变鬼”,就是指涌溪茶出山之后,若无大山深处的山谷泉水相伴,汤味要逊色不少。

好茶和好水,若鸾凤和鸣的夫妻,若伉俪先去一人,另一人必定失魂落魄了。

《红楼梦》中妙玉以雪水烹茶宴请宝钗、黛玉、宝玉一段,已是众人尽知,可是我还是想说一说。当黛玉问及“这也是旧年的雨水”时,妙玉冷笑道:“你这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

妙玉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鉴赏力吗?我看未必。妙玉这一个小蹄子,伶俐而聪明,又是出家人,对于诸事诸理,一定是敏锐敏感的。妙玉看起来对烹茶之水极讲究,一会集雨水,一会集的是梅花上的雪水。妙玉自己收集的水,有可能品尝出不同,可是别人收集的荷叶的露水,或者其他什么水,妙玉能否尝得出,就很难说了。妙玉如此做,其实是向外求,是着“相”,而不是求本心。也不知是否受到《红楼梦》的影响,清黄图珌也有类似的话语:“扫雪烹茶,是称韵事;更以梅花和雪烹而嚼之,高洁幽芳兼而有之。”中国古代文人,经常是拾人牙慧,诸多感觉和思想,不是建立在怀疑基础上的“独立思考”,而是人云亦云的“集体无意识”。

多说一句,中国文化一直有这样的特点:由于理性和科学相对孱弱,事理探究难以深入,走着走着就变得虚玄迷幻,雾霭重重,模糊一片。余秋雨说中国文化一直缺乏“辨伪机制”,这是对的,只是“为什么”会这样?他没有说,也可能是不便说、不敢说。想想也简单,若一种制度自私无公心,对于思想进行钳制,必定让人们少科学和理性精神,也缺乏抗拒权力和权威的勇气和力量,求“真”必定会成为一句空话。茶也好,水也好,跟诸多其他现象一样,一旦不可实证,不实事求是,就变得虚玄梦幻,像神话传说一般空乏。

“金陵十二钗”中,妙玉是表面上的出家人,身在佛堂,心在红尘,处处都是挂碍。人若聪明过头,精于细节,难舍欲望,大道难简,难成佛易成妖,极容易自欺欺他。有人以为黛玉、妙玉和晴雯三者极相似,彼此都是对方的影子,只是身份和外表不一罢了。三个人都爱着宝玉,可是三人都不会爱宝玉。三个人都是有佛心的,却陷于“情”不能自拔,自己将自己网住了,结局都不太好。“十二钗”中最有佛心的,其实是貌似儒家的宝钗——宝钗看起来是“中庸”,其实是“清水出芙蓉”,对一切“如如不动”,是天然的“悟”,也是潜在的“佛”。宝钗也有一个“影子”,那就是袭人。这两个人,都颇得命运的垂青。

中国哲学,有不喜欢深入之习惯,常常将形而上之“理”转化为对行为、修养、性情和道德的要求,对于本质反而不深究了,“中庸之道”即是如此。儒家的“中庸”,在禀性和骨子里,其实与“佛”是相通的。

每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之前,都作为云朵、树木、河水以及动物千百次生活过,也可能为“茶”——不过以茶与人的灵性相较,前世应是人,来世方为茶。

明代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写了一个“王安石三难苏学士”的故事,很像是“陆羽鉴水”的改写版:王安石有一次生病,太医开药方要求用瞿塘中峡水烹阳羡茶。苏东坡因公过三峡,王安石便托他带一瓮中峡水回来。山峡风光优美,东坡目不暇接,把这事给忘得干干净净,船到下峡才想起取水一事,心想下峡的水,还不是从中峡流过来的?于是取了一瓮下峡水带回。王安石取水烹茶,一看汤色,便知不是中峡水,幽幽地说:“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惟中峡缓急相半……此水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峡。”这下轮到苏东坡心里发虚了,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在下峡取水的事说出,又向王安石赔不是。

王安石是真能琢磨出水的不同,还是故意讹诈了一下苏东坡?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以王安石一根筋似的执著和倔拗,以及粗糙、邋遢的生活态度,估计很难分辨出水的滋味。也许怪异多疑的王安石故意在苏东坡身旁安置了一个耳目,以试探苏学士对自己的态度。至于水与茶的关系,明代张大复之说才实在:“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水十分,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茶十分,茶只八分耳。”张大复说的不像陆羽说的那样虚玄,他只是强调水是重要的。至于郑板桥,有诗句:“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

明代文人张岱对茶与水也极为讲究。有一次,张岱从友人处听说,南京有一个姓闵的老者茶艺过人,便去了南京拜访。老人很倨傲,招待张岱喝茶时,有意不说是什么茶和什么水,让张岱自己去品。没想到张岱尝过之后,一一说出了茶名和水源,让老人深深折服。这一件事可信吗?我是有些怀疑的。

清之时,汤蠹仙著有《泉谱》,对全国各地的泉水有着鉴别和品藻;附庸风雅的乾隆对于鉴水,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每到一处必命侍从汲当地名泉水,称其轻重,以此排出等级:钦定北京玉泉为第一,其次是塞上伊逊泉、济南珍珠泉、扬子金山泉……如此方式,与其说是鉴赏,还不如说是矫揉造作、故作姿态,沉湎和享受众人的称颂。

当然,就泡茶来说,水的确很重要,以山泉泡水,好过纯净水,也好过自来水。若以漂白粉浓烈的自来水泡茶,不仅茶味会改变,色泽也会改变。再好的茶,也泡不出好味道。

唐之前,茶主要是药用,方法是饮汤;也有吃的,将煮过的茶大口吃掉,目的是解毒和解暑,所以有“吃茶”之词汇。从唐朝开始,茶正式成为饮品,初定茶道和规矩,制作以蒸烘为主,制成片茶、团茶和饼茶,待饮用时,将固形茶碾成碎末,放于火上烘烤,再将细末放入釜中煮开,加入芝麻、黄豆、盐、香料等。这样的方式,跟现在湘西的擂茶以及内蒙的马奶子茶等有些相似,与其说是喝茶,不如说是吃茶。宋时,饮茶不再烘烤加料,是将团茶、饼茶碾成粉末置于碗中,注汤点饮。明之后,茶叶制作开始“革命”,采摘晾青后直接烘烤,然后泡发饮用,不再是大口大口喝,而是小口呷或饮。

当今也有吃茶,在菜肴中加上一些茶叶做点缀。最典型的,算是杭帮菜“龙井虾仁”了:将泡开过的龙井少许,与剥了壳的虾仁一起爆炒。雪白的虾仁跟碧绿的龙井相混合,如同美玉配翡翠。这道菜,虾仁是主打,龙井是帮衬,可实际上,龙井是“越俎代庖”,不仅成为清雅的噱头,还提高了菜品的档次。有了龙井,这一道菜更美观、更别致、文化感更强,还能将价格拉高。杭州有西湖,也有龙井,当地人以西湖自豪,也以龙井自傲。“龙井”入菜,不是“生拉硬拽”,而是“点石成金”。

以龙井入菜的,还有“龙井茶熏河鳝”“龙井蛤蜊汤”等,如此做法,就比较功利了,有“东施效颦”之感。“龙井茶熏河鳝”的做法是:将新鲜的鳝鱼去骨,拌入生姜、葱、盐、糖、鸡精腌制5分钟后,加入龙井茶、米饭、香叶等,混在一起熏熟。这道菜虽然味道不错,可是吃起来却有些油腻,对于龙井,实在有些委屈了。我还吃过一道“龙井大排”:将一汤匙龙井茶叶包在纱布里,放入锅中与大排骨一起焖烧,加入酱油、料酒、味精、白糖等调料,先大火后小火,一两个小时后,虽然烧成的大排肉质酥松细嫩、异香四溢,可是茶叶只取了其香气,至于形象,早已不忍卒看。除此之外,茶叶与菜肴握手言欢,还有碧螺鱼片、旗枪鲍鱼、雀舌炒蛋、云雾石鸡、五香茶叶蛋等,这些菜肴,只能说是沾点茶味,对于茶叶本身,有些太粗鲁了。一个个纤弱的仙女,硬被整成了“跳广场舞”的油腻大妈。

乌龙和铁观音系列,以茶入菜的典范是名菜“白毫猴头扣肉”:将白毫乌龙茶叶用开水泡开,取茶汤备用;将素火腿、猴头菇分别煎至香味溢出,将素火腿摆放在碗中央,猴头菇排两旁;将梅干菜洗净、切碎、炒香,加入泡好的茶汤和酱油、糖、姜末,炒至入味,倒入碗中,上笼蒸40分钟,取出扣入盘中;用炒锅把辣油、面粉炒香,加入剩下的茶汤和盐、白醋、糖、淀粉,勾兑成芡汁淋在盘中,青菜心烫好后围边即可。这道菜色香味俱全,乌龙茶的作用,就是为菜肴提香。另一道名菜“铁观音炖鸭”,在此菜里茶的作用要大得多:用大茶壶放入铁观音茶叶,开水冲泡,滗去水后复加水,把浓郁的茶汁注入砂锅内;再将洗净的鸭子去头去足切成块后放入锅中,加入洗净去内皮的栗子仁,再加入佐料黑枣、冰糖、酱油及清水,上火慢炖,至鸭肉能用筷子轻松插入即可。起锅时,再撒些铁观音茶末以增加香气。“铁观音炖鸭”的特点是香气荤蔬相杂,如阴阳鱼一般盘旋缭绕。味道是勾心的,香气是勾魂的,以这样的香气盘旋,自然会让食客们心不在焉、魂飞魄散。

红茶同样可佐菜肴。最有名的是“红茶蒸鲈鱼”:先用花雕酒将鱼的全身涂抹后装盘,撒入上好的红茶末,再倒入调制好的酱油、红椒丝、姜丝和葱段,用旺火蒸10分钟即可上桌。这道菜肴,蒸过的鲈鱼会像红色的鲤鱼,灿若红霞,浓香诱人。

用茶入菜,除了雅致,还有噱头,比如大热天吃饭,会先上一道“青山绿水”做汤点:在煮好的冰糖水中放入新鲜的苦丁茶、杭白菊、枸杞子,再放入煮熟的汤圆。这一道与其说是菜,不如说是时尚的欢颜。如果嫌此开口汤太素,可以上一道“清茶功夫乳鸽汤”:将乳鸽炖好后,用茶汤调入鸽汤中,随后将它灌入放少量茶叶的紫砂壶中,分给每一个食客。这样的“开口汤”,说是喝汤也行,说是喝茶也行,荤中有素,素中有荤。海宁是金庸先生的家乡,当地有人独创一道“洪七公猪尾”很有名:先将猪尾过油锅,然后将炸过的铁观音茶叶与猪尾一同入锅翻炒,以茶叶的清香来搭配猪尾的韧劲,一荤一素,自得其乐。洪七公是《射雕英雄传》中的人物,丐帮中的老大,别以为丐帮中的人物品位就差,这些人吃千家饭万家菜,见多识广,兼收并蓄,对菜肴有相当的鉴别力。这一点就像济公,济公吃鸡,那是非得嫩酥无比才会吃的,一般的鸡,他都不会瞅上一眼。

徽州和皖南也常以茶入菜,形式和内容大同小异,比较有名的,是“毛峰虾仁”“金雀舌”“顶谷鱼片”“雀舌烤鸡”“祁红甜豆”等。“雀舌烤鸡”的做法并不复杂:以黄山毛峰上品雀舌泡开后,立即捞起,裹鸡蛋糊,每两三片并在一起,掷入芝麻油锅炸至金黄色,撒入花椒盐拌一拌即可。这道菜色泽金黄,茶尖如雀舌,香酥咸鲜微涩。比较而言,当年宣州敬亭山宾馆有一道菜“敬亭绿雪”,倒是有些名气:将敬亭绿雪茶叶泡开后,待其茶叶初展、翠绿显露时捞起沥干,用10克干淀粉撒拌均匀,下五成热的油锅里炸半分钟左右,见茶叶浮起呈暗绿色即迅速捞起控油,堆放在盘子中央;另取10个荸荠削皮切成细丝,拌少许干淀粉后下六成热的油锅里炸成嫩黄色同样沥油,然后围镶在茶叶周围;上桌之前,在茶松顶端摆绵白糖一勺,上桌后让客人自行将糖、茶松、荸荠丝拌和。菜成之后,白绿相间,香甜可口,有迥异于其他菜肴的“别味”。

黄山毛峰所属金雀舌,以及敬亭绿雪都是皖南绿茶中的极品,以我的观点来看,以寻常的茶叶做菜肴也罢了,以此极品茶叶做菜肴,作为噱头可以,若是真的当菜,实在是“暴殄天物”。酒与菜,哪能与极品茶相比呢?美茶入菜,更像是“绿衣仙子”入凡尘,在胡吃海喝的宴席上强作欢颜,做着“三陪小姐”的营生。在皖南,对于这样的不知好歹,有一种谚语专门形容,叫“乌龟吃大麦”。

以中国文化的酒与茶,对应尼采的说法:酒,具有“日神精神”;茶,具有“月神精神”。酒,是“无神”的艺术;茶,是“有神”的艺术。

酒与茶,是“一阴一阳谓之道”,代表着人类文化的两极。酒,给人以浪漫,给人以创造力;茶,给人以理性,给人以智慧心。智慧分为几种:一种是生存智慧,属人性的,大部分是算计,以求生存而不择手段,勾心斗角,没有底线,没有操守;二是政治智慧,外部是老成持重,内里是明哲保身,谎话连篇,利己不利他;再一种是形而上智慧,有神性意味,更多是想象和悟彻,表现哲学、科学和境界,归于灵智和无用。智慧和感性、理性的关系是:感性觉醒了,就是理性;理性觉醒了,就是感性。感性和理性同时觉醒,就是智慧——这里专指形而上智慧。

智慧的最佳状态,是与慈悲合二为一。慈悲,是大爱,非爱情,非小爱。没有慈悲的智慧,是没有归宿的智慧;没有智慧的慈悲,同样也是没有根的慈悲。

茶比酒高级,也比酒单纯。与此相倚的道理是:只有单纯才能进入智慧,复杂却不会,且易让人坠入贪婪。茶之所以说是“有神的艺术”,是因为茶由滋味和香气引导出的真义,虽然或隐或现,或袅或娜,可是隐约有一根闪烁的“金线”。这一根“金线”是什么?就是“神”。

以茶入菜,加入油荤,虽然初衷是想提升菜的品位,可在实际上,其实是将“有神的艺术”,降格为“无神的艺术”,不仅品格下降,也使得忘却了茶的灵魂的。

由“敬亭绿雪”,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故事: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一个夏天,我在宣城接待了一位看望我的友人顿弘。我跟她结缘,是在京城举办的一次“佛学修习所”——教师安排她给我们讲她修行的经历。她当时尚未出家,只是安静而随意地盘腿坐在小山坡上,背靠一棵虬松跟我们说话。她应该比我大10多岁,眼神澄澈,背着双肩包,宁静、笃定、洁净、清爽,说话时语气平和,声音略有沙哑。她给我们讲她的经历,如何辞去了公职,先是下海做生意,后来觉察到人生的虚无之后,专心求佛,意在证得人之根本。之后,又从寺院离开,去了西藏和新疆,追寻生命的至理,苦修佛学,寻求觉悟。待她讲完后,我感到好奇,走上去与之攀谈,问了她一些问题。她细细地给予解答,有的一时难以回答,就记录在小本上,要了我的地址,说之后写信告诉我。在此之后,我们通了很长时间的信,对佛道之学以及中国文化的很多东西进行交流。她也写文章,将自己的经历用笔记录下来,真挚地面对天地和自己。我记得她曾寄给我一本厚厚的笔记,题目是《一轮明月》,写的是她在五台山和新疆西藏参禅修行的经历,文字细腻,干净明澈。此番面对面的交流,算是直入心灵。

这一次见到顿弘,她已完全地出家剃度,穿一身灰色的袈裟。看起来比以前瘦了很多,面容依然,一直微微笑着。见到我之后,她笑得更灿烂,满脸是柔顺和美之光。说来也巧,顿弘出家前的名字叫作李敬亭,对于敬亭山,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我陪她游玩了城郊的敬亭山,登上了太白楼,随后在太平楼边上的敬亭茶庄憩息,先吃了点简餐,又叫了两杯上等的敬亭绿雪,待90℃山泉水冲泡后,只见布满纤茸毛的茶叶在杯中旋转跳舞,过了一会,茶叶根根站直,形似雀舌,色泽嫩绿,香气袭人。在氤氲的山场香中,我们不紧不慢地喝茶,谈佛论道,也谈穆克达难陀、奥修、克里希拉穆提与铃木大拙。那应该是初冬吧,多云,天气很暖和,几乎没有人,就我们俩在敬亭山的深处。因为不是休息日,孤云独去闲,山中无人声,偶尔只能听到斑鸠在密林深处的啼鸣,间或有云雀从竹林中飞出,叫声让山谷更加空翠。

那时候我只读经,不修佛,可是我对“禅定”状态很感兴趣。她给我描述说:待坐定后,要想象自己处于一个空旷庞大的世界,然后试着把它融化,就像把雪放在火炉之上,让自己慢慢地消失,产生一个很强大的虚空。随后,意识变得朦胧、笼统,有点像天气很热时的一股气流。消失之后,有一种光,不是阳光不是月光也不是电光,是有种绿荧荧的冷飕飕的光。随后,气会消失、光也会消失、变成完全的黑暗,除了一个火花般的红点。如果时入很深沉的禅定状态,所有东西都会变得特别缓慢,最细致、最细微的心是存在的。于此间,可以不自觉地唤醒一些平时忘却的东西,可能是很久以前的,像放电影般在眼前闪现……

我后来想,那一天我们之间深度的聊天,是因为“茶”的激发吧?在茶园围绕的茶舍里,我们也变成了两株平凡的茶树,不仅清醒理智,直觉也随之敞开,有茶香氤氲袅娜。下山之时,她抬起头,看着桌子上的茶,轻轻地说道:“这茶真好喝!”我颇有同感,茶的确是可以启迪人的思维,没有茶,人很难进行深度交流。之所以在长谈中保持思维的清澈,的确是因为这茶啊!

因第二天清早要赶路,要去福建某个寺院研读《道藏》,当晚朋友就在我家住下了。晚饭时我们继续聊天,到了10点,我随家人休息了,也劝她早点休息。她说不想睡,让我再泡一杯“敬亭绿雪”给她。我泡了茶,又找了部刚获奥斯卡奖不久的荷兰电影《安东尼娅家族》录像带给她,说若实在睡不着,可以在客厅看这部电影。等第二天清晨起来,我吓了一跳,她正在客厅里抹着眼泪——明显是一宿未睡。这一部电影极好,有着浓郁的宗教味,以上天视野叙述一个平凡女人的一生——主人公安东尼娅智慧旷达,拥有地母般强大的包容力,既哺育呵护周边人,也用菩提心激活艺术、音乐、诗歌、哲学等美好的东西。虽然她命运多舛,却将所有的经历和灾难,都转化为蓬勃的花草树木,转化为坚韧的山峰、大地和海洋。影片的最后,年迈的安东尼娅梳洗后与家人聚会,与同样年迈的巴斯起舞,转而对好奇死亡的曾孙女萨拉说:“我说过,我会告诉你答案,就在今天。”随后,安然躺在床上,平静地与众人告别。这部长长的家族史告诉了人们一个常识:生命与苦难一样,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无所谓始,也无所谓终,人只要达观、智慧、坚定地度过生命即可。我理解她看这一部电影的感受,因为我也经历了两个小时左右的“你死我活”。

好的艺术作品,都是具有茶性的。茶有“静”气,也有“觉”性,以此茶性融通智慧,实在是一种恩典。人的内在成长是一种绽放,似明媚阳光身入,似茶香神清气爽,一些人不具备承接“道”的能力,不是其他原因,而是灵魂太孱弱,无法辨明,难有机缘。人的灵魂强度,就是感知世界韵律与之同频共振的强度。若以传统医学话语来阐述,是任督二脉全然打通,身体内天地自然大回旋的气象万千。

一个真正的修行者,身上也是有茶性的,有静谧隽永的香气隐隐约约。佛家的最高境界是无我,道家的最高境界是无为,儒家的最高境界是无恶,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无词,人生的最高境界是无欲,幸福的最高境界是无求。

喝茶和悟道,应有某种相似吧——意识到味道,却无法说出味道;意识到无限,却无法表达无限;就如同意识到真理,却无法说出真理——正理无理,同理相通,悖理相行,时时验证,理道同行。

茶在本质上,与文学艺术有相通之处,都是无法进行准确追溯的,有难以把握之玄妙。艺术是什么?是以极致的方式探究人类最深处的自由,具有天然的嬉戏、娱乐和非功利功能,是用来调节生命过程的枯燥和乏味,也是用来增强人内心的力量和感觉,使之强大、松弛或喜悦的一个最好的方式。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将古代艺术分为两类:阿波罗式的艺术是理智、秩序、规则和文雅的艺术;狄俄尼索斯式的艺术是恶毒、混乱和疯狂的艺术。阿波罗式艺术代表着理智的理想,而狄俄尼索斯式的艺术则来自人的潜意识。这两种艺术形式与代表它们的神一样:两者都是“神”的产物,互不相容,又无法区分。

以我所见,艺术可分为“有神的艺术”和“无神的艺术”。阿波罗式的艺术,是“有神的艺术”,狄俄尼索斯式的艺术,是“无神的艺术”。“有神的艺术”具有循道功能,是一种导引,是一种光亮,是崇高的启迪和展示,更可以视为上天洒向人类的光泽,也难怪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家以为“美具有上天的属性”。以中国绘画来对应,宋代山水画,因为暗藏和追寻万物之“道”,可以说是“有神的艺术”;此后的“文人画”,主观上更想体现人的意志,变成了“无神的艺术”。“无神的艺术”,在很大程度上,更像是娱乐、诱惑、炫耀、排遣和叛逆。如果这样对于艺术加以区分的话,诸多事实就很清晰了。席勒有一首诗,大意是:“通过美的晨门,我们进入真的领域。”

艺术的赋予和恩赐,会让人们明白世界是有神性的,人类也是有着神性的。神性是指万事万物有着自己的宿命和秩序,始终有时,绽放有时,盛衰有时,坚守有时,重生有时。人们意识到自己的神性,打开了自己的神性,便走在了与上天亲近的道路上。艺术是社会最敏感的东西,就像春天里的枝头嫩芽,能敏锐地感知天气和阳光的温情。艺术如光一样,它就是以上天赐予的真、善、美,去抚慰人类的身、心、灵。就“真善美”之间的关系来说,“真”是本质,“善”是神意,“美”是神的导引,也是神性。人类以艺术表达对于世界的感知,勇敢而智慧地触摸真实,继而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发展文化。人在对于艺术灵光的追寻过程中,不仅触摸到快乐,触摸到神性,还变得更幽微、更广阔、更深刻,既向外部拓展,也向内部注视。

艺术跟茶一样,作用于感官,是最低层次;作用于心,是中级层次;作用于灵魂,是高级层次。艺术和茶深化的过程,也是人类不断地拓展自己广度、深度、高度的过程。

茶进入欧洲,是大航海之后的事。麦哲伦环世界航行之后,欧洲人的足迹到达亚洲。1596年,荷兰人在爪哇国开展贸易,除了当地的产品外,还将来自中国和日本的物品运回欧洲。1606年左右,第一批茶叶被运到荷兰,荷兰成为了欧洲最早饮茶的国家。由于初到欧洲的茶叶价格相当昂贵,每磅要达到3英镑,只有富人才能消费得起。一代雄主路易十四极喜欢饮茶,传说他的茶壶是用黄金制成的。法国是当时世界上最富庶的国家,频繁的海外贸易,给这个国家带来滔滔不绝的黄金和白银。

英国人对于茶的接受过程非常缓慢。伦敦的第一家咖啡馆开设于1652年,最初他们只卖咖啡,100年后,开始卖茶和巧克力。初尝茶叶的人,都以为自己喝的是天上的甘露,不知道如此奇特而鲜美的饮料从哪里来,是如何制作的。他们猜测出此物必来自东方,因为只有东方才会产出如此具有魔力的植物。

17世纪下半叶,英国的茶叶进口量还很小。到了18世纪之后,英国人对茶表示出明显的热爱,茶叶需求量以惊人的速度增长。走私茶现象屡禁不止,私自造茶的现象也经常出现,东西方的不法商贩不约而同想出了以次充好的办法,以劣质茶或假茶中掺杂染色剂,加入白蜡或者滑石粉,让茶色变深变绿变亮。一段时间之后,经媒体曝光,人们变得警惕,慢慢远离绿茶,更喜欢发酵后的红茶。红茶流行的过程中,英国人喜欢在茶中加入牛奶和糖,“下午茶”一时蔚然成风。

茶在欧洲盛行,也引起了本地人的敌意和嫉妒。法国著名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不无醋意地说:“茶叶只有在那些不生产葡萄酒的国家,才能够真正受到人们的喜爱。”《绅士杂志》上刊登的另一篇文章《论茶的作用》则更加尖刻地说:茶不适合用做食物,迄今为止没有发现它具有任何对人体有益的作用,应该被列为有毒蔬菜。即使它像香脂或薄荷一样完全无害,它也是一种邪恶的东西,因为它使我们整个民族养成了每天一到两次用女里女气的方式小口啜饮温水的习惯……这种习惯会使勇士变成懦夫,使强者变为弱者,并使妇女不孕。即使她们生育了子女,她们的血液也会变得如此糟糕,以至她们无力哺乳自己的孩子。即使她们哺乳了自己的孩子,她们的孩子也会死于肚子绞痛……

由此看来,“民族主义”也好,“民粹主义”也好,并不是东方专属的产物,有狭隘和自卑的地方,就有诞生的土壤和环境。

天意垂怜。似乎觉得茶叶饮用、审美、寄情功能不够,又加了另外的杠杆,赋予了茶叶特殊的使命功能,让它成为时间的支点,撬动了历史的进程——到了19世纪,中国与西方的外贸如火如荼,中国的茶叶、瓷器等物品,在与英国的贸易交换中,造成了巨大的贸易顺差。英国越来越窘迫,因而有了“下三滥”行为,只能以输出鸦片为“下三滥”手段,发动“鸦片战争”。这一发生在东半球的历史事件,人们都耳熟能详了。人们不太清楚的是,在此之前西半球最大的突变,也是因为茶叶——18世纪上半叶,英国政府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禁止东印度公司向美洲出口茶叶,要求美洲所需要的茶叶,必须在伦敦拍买,再由伦敦商人运输到美国,以此保证美洲殖民者的茶叶税收。英国人将此规定写入《茶叶法》,引起北美殖民地人民的反感和反抗,继而产生诸多商人、市民跟收税官,以及英国军队的冲突。冲突最后发生在波士顿港口,扩展到全国后,引发了美国独立战争。这一场由茶叶引起的战争,最终以美国的诞生而告终。

我一直费解的是,红茶为什么会在英国乃至欧洲大陆盛行?有一天我豁然开朗——红茶除了给人茶的享受之外,还在于相比绿茶,更让人感到温馨和温暖。红茶诞生和盛行的时间,正好与欧洲工业革命同步。彼时冰冷的机器正全方位地替代人,人在英伦三岛寒冷凄清的冬天,以及机器无情喧嚣的双重压迫下,更觉无助、失落和彻骨的寒凉。人们最好的安慰,就是去咖啡馆里喝上一杯加上糖和牛奶的“下午茶”,慢悠悠地用小勺子吃着甜点,回忆着美好的旧日时光。红茶,无形中起到了抵挡世态炎凉的作用,它的馥郁香甜很容易让人接受,让人亲近,给人以滋养和慰藉。就像巴赫或者莫扎特的弦乐,让冰冷寒凉的世界重回暖意。

“万物由心生”,红茶的产生和流行,也不例外。

中国文化虽然有“一阴一阳谓之道”,以及“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之说,可是在总体上,还是喜“静”不喜“动”;喜“阴柔”不喜“阳刚”;以为“静”为有序,“动”则是混乱。如此观念,可以从崇尚“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以柔克刚”等理论和提倡中可以看出,跟中国传统农耕社会的状态和特点有关。诸多事理,喜欢于静中悟出,以为静中有道,有自然之道,也有人世之道;道中有真谛,有三昧;静极了,好东西都出来了,都能感觉得到。宋时理学的代表人物程颢有诗《秋日》:“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说的就是以静入定,养气生慧从容悟道的感觉。唯静,方能有敏锐觉察,才可以觉察到茶味的精妙和不同,才会有智慧感发。

茶,诞生于中国,为中国人钟情,是因为它暗合了中国人内心,也暗合了中国文化的追求。在这一点上,传统茶道与传统艺术之道是相通的——品茶,须平心静气,全神贯注;艺术,须沉静凝神,透明单纯。艺术是心灵深处的羞涩,最敏感也最敏锐;茶呢,是世界的羞涩,最洁净也最温柔。两者都是最玄妙最神奇的,都是以“清醒的、觉悟的目光”凝视这个世界,既展示自身的神奇,也发现人本身的神奇。艺术的精神,与茶之“理”,也是相通的。

多说一句:中国古代社会,总体上是“静”的;现在社会,总体上是“动”的:有动而无静,有有而无无;有实而无虚,有色而无空……如此状态,实为偏颇。动是散开,静是内敛。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静极而生动,动极而生静,一动一静,一张一弛,张弛有度,方为大好。

赵焰,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其创作形式多样,曾出版长篇小说《异瞳》《无常》《彼岸》,中短篇小说集《与眼镜蛇同行》,历史传记系列“晚清民国四部曲”,文化散文集《思想徽州》《行走新安江》《千年徽州梦》《风掠过淮河长江》,电影随笔集《人性边缘的忧伤》,散文集《此生偏爱野狐禅》等30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