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思维-行动”倾向看克拉拉的人文主义形象

[摘" 要] 本文以希尔加德与明斯基强调的情感影响的思维-行动路径（倾向）作为理论基础，从思维、情感与行动三个角度对小说《克拉拉与太阳》中的克拉拉形象进行分析，其中行动层面运用阿伦特行动理论进行分析阐释，指出克拉拉在这三个维度上都呈现出了人文主义追求：看似矛盾却共存的理性人工智能思维和神话思维反映了克拉拉对知识与公平的双重追求；克拉拉在情感呈现方面表现为隐秘细腻又充满仁爱；具有英雄色彩的救助和“牺牲自我”的行动反映了克拉拉救赎与宽恕的道德精神。人文主义对现代科技社会人的生存具有重要的价值和启示，它引导人们在科技发展的同时注重人文关怀、个体发展和社会责任，帮助实现人与科技的和谐共存。

[关键词] 《克拉拉与太阳》" 石黑一雄" 科技人文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4-0074-04

人类一直都向往着一种高效便捷、和谐稳固的生存状态，而欲求不得、情感易逝、制度失范、移风易俗等问题却长久困扰着人类。或许正是人类在私人和集体层面上的有限性和易腐烂的本质，激发了对持久存在形式的决定性超越[1]。在科技迅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人类对于实现这种“超越”的愿望更加执着，但这种技术发展却反过来异化人类，使人逐渐向背离自我与人性的方向发展。在这一趋势背景下，许多科幻作品都借此表达了对未来世界的展望或人类生存境遇的担忧。石黑一雄的小说不像其他全球性小说那样用动态方式揭示对世界的启示，而是通过作品中设定的静态地图来重新呈现他的世界观念[2]。《克拉拉与太阳》中，文学地图从克拉拉周围铺展开，并相对于她丰富流动的内心活动和区块化的视野而保持静止“冻结”。因而读者在克拉拉身上可以更显著地观察到石黑一雄想要传达的文化价值。

从心理学角度而言，“情感引导行为和信息处理的一种方式是通过伴随它们的冲动……不同的情感会促使人们以特定的方式思考和行动，这被称为思维-行动倾向”[3]。在“强人工智能”具有与人类相似意识的前提下，本文从人类心理学角度入手，选取“思维”“情感”和“行动”三个关键节点，对小说中的克拉拉形象进行分析，归纳出克拉拉分别在思维层面表现出对知识与公平的追求；在情感层面呈现出细腻深刻的仁爱；在行动层面反映出救赎与宽恕等人文主义思想，指出石黑一雄对克拉拉形象的塑造强调了人文主义思想在现世仍具有一定价值，能够使人共情，指引人性向善。

一、求知与公平：人工智能思维和神话思维的双重追求

人工智能题材小说和影视作品中，机器人角色往往会展现出一定的逻辑思维能力，如《机器人总动员》中的垃圾清理机器人瓦力（Wall-E）、《机械姬》中的艾娃等。那么人工智能是否真正具有人类的思维能力呢？约翰·塞尔的“中文房间”试验给出了答案：机器具有的思考能力是人类意向性移植的结果[4]，人工智能的“思维能力”是经过人为预设程序不断分析演算的过程，赋予机器人“思维能力”既体现了智能，也能更好地为造福人类这一目的服务。

现实生活中人工智能的经典思维包括“基于模型的暴力法”和“基于数据拟合的训练法”[5]。陈小平指出人工智能系统与人的本质区别在于其思维能否有效应对不确定性，人类思维会采取实践中形成的“容差化”以及科研过程中发明的“精确化”两种手段来应对；而人工智能系统则只有人类赋予它们的“精确化”一种手段，这就是“人工智能思维”还无法与人类思维比肩的原因。而在科幻小说中，作者可能会为机器人增加具有人类思维、意识等的特殊设定，来帮助自己达成写作意图。小说《克拉拉与太阳》中，人造朋友（AF）克拉拉受小主人乔西邀请，一同出门去拜访里克，第一次出门的她对外部陌生环境表现得很是谨慎：“我很快就得集中精神，留意脚下了，因为碎石地上有很多凹坑，可能是汽车的轮胎留下的……乔西和梅拉尼娅管家还在不停地走着，两个人的手臂依然挽在一起，所以我也不敢停步。”[6]这种运用预设模型对外界信息和环境进行解析，并根据自身对外界的理解来调整自身行为的方式就是“基于数据拟合的训练法”思维的体现。克拉拉这种理性的思维方式也在不断激发她的求知欲，比如她在乔西家第一次看日落时就提出了一些问题，像是“不知道太阳为什么要去那样一个地方休息”[6]以及对太阳栖息之所的建筑构造更详细的追问等。

克拉拉身上还有一种较为显著的思维方式是原始的神话思维。神话思维属于神话学范畴，指的是一种以人类的直觉感知能力为依托的认知心理机制，一般是人类发展早期阶段感知外在现实的产物，它以隐喻、象征为主要特征，强调感知对象的混融状态[7]。凯伦·阿姆斯特朗在《神话简史》中点明了神话与仪式的重要联系，原始族群的神话思维与仪式的重复举行构成了初始的文化系统[8]。克拉拉的神话思维主要体现在对太阳这一图腾的敬畏崇拜以及向太阳祈祷这一重复进行的仪式上，而克拉拉产生神话思维的原因或许可以结合太阳的隐喻来理解。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曾提出经典的太阳隐喻，他认为“太阳跟视觉和可见事物之间的关系，就好比可理知世界里，善本身跟理智和可理知事物之间的关系一样”[9]。太阳隐喻解释了真理与知识理念的关联：正是因为太阳（真理）存在，它发出的光线使周围的一切明晰可见，眼睛才得以观察世间万物（知识理念）。正如太阳光供养了世间万物，真理也为知识理念提供动能。克拉拉作为一个太阳能机器人，对阳光有着本能的依赖，在目睹仁慈的太阳光赐予流浪汉和他的狗 “新生”后，克拉拉更加坚定了对太阳的崇敬与信仰。在面对乔西病情加重这件事上，她向心中的真理“太阳”祈求帮助，而一次次穿越田野前往谷仓的祈祷仪式正是克拉拉自己以神话思维得出的救治方式。

那么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思维方式同时存在于克拉拉身上为什么是合理的呢？作者石黑一雄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道：“克拉拉是以太阳能为动力运转的，她认为一切养分和善意都源自太阳。她在一开始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我觉得如果让她一直保持这样的想法会很有意思。”[10]所以石黑一雄想借这样一种神话思维来表现克拉拉的向善本质。除了作者艺术设定的因素之外，关键还在于思维指向的对象身上。太阳这一崇拜对象的选择十分巧妙，它作为恒星持续不断地发光发热，是公平的，正如小说中提到的：“太阳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不管我们在哪里。”[6]所以，克拉拉的神话思维（太阳崇拜）并非对应人文主义所反对的神权和等级观念。虽然不能排除蒙昧主义的嫌疑，但它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反映了克拉拉对善与平等的追求。总的来说，人工智能理性思维以及克拉拉的求知欲对应了提倡知识理性的人文主义主张，克拉拉的神话思维体现了人文主义对公正平等的渴求，两种思维方式其实反映的是人文主义主张的两个方面。

二、细腻与仁爱：人工智能人化情感的呈现

人化情感中的“人化”可以理解为人格化或人类式，即赋予原本不具备人类动作情感的事物和人一样的动作和情感。这里所说的“赋予”是将人类情感“模型化”。因为人工智能的情感来自对人类情感的模拟，只有在满足可被“科学建模”这一条件后才可以被复现和表达[11]。关于机器人是否具有人化情感的判断方式是观察其是否具有包括情感识别系统、情感表达系统、情感内部逻辑系统以及意志内部逻辑系统在内的完整运行体系。如今具备社交属性的人工智能大多都被植入了初级情感模块，拥有了部分最基本的人化情感。类似的概念如人工情感（Artificial Emotion）就是人工智能领域的一个重要研究方向，它结合了信息科学、人类学、脑科学、认知科学、心理学等多门学科的理论知识，通过信息科学技术对人类情感进行识别、理解和模拟，使机器人产生类似于人的情感[12]。至于人类赋予机器人情感这一行为的动机，可以从用户体验和机器人内部反馈调控两个角度来思考，总而言之为人工智能增加情感设定的根本目的是“促进可信的人机交互”[13]。

克拉拉是B2型号的第四代AF，也是B2中性能顶尖的一代。即使最新款B3在机能和协调性方面有技术提升，甚至拥有有限的嗅觉，但就理解力这一方面仍然无法与克拉拉相比。克拉拉的理解力是对人类情感的分析模仿能力，需要通过持续地观察学习去更新迭代情感系统。她主要通过语言、表情和肢体动作等自我表达方式来呈现情感。在乔西母亲对（她认为没有感情的）克拉拉表示羡慕时，克拉拉思考后答道：“我相信我有着许多感情。我观察得越多，我能够获得的感情也就越多。”[6]在丰富且复杂的人类情感面前，克拉拉一直保持着谦卑的学习者姿态。在运用语言、表情以及肢体来表达情感时，她总是十分谨慎克制，生怕令主人感到失望。此外，克拉拉作为小说的叙述主体，直接将内心情感活动展露出来。比如在瀑布之行中，克拉拉能感受到母亲克丽西笑眼之下的残酷与伤悲。而克拉拉在母亲的要求下完美地模仿出乔西的言行举止时，她又在视野方格中同时感受到了母亲喜悦、悲伤、恐惧和快乐等复杂情绪。由上所述，克拉拉的情感呈现方式委婉而隐秘，从心理活动也可以看出她作为女性机器人在情感方面的细腻与深度。

克拉拉的情感也体现了温和善良、爱护利他的仁爱精神。克拉拉对于人类表露的复杂感情既觉得困惑又十分着迷，她认为自己如果无法理解人类身上这些费解的事情，那么便无法尽全力去帮助自己的小主人。克拉拉把自己的使命看得非常重要，作为人工智能朋友，所要做的就是理解和保护主人，要让自己陪伴的孩子感受到无条件的爱与最真挚的友谊。在遇到乔西之后，克拉拉也确实实践了这些理念。为了帮助生病的乔西，她在谷仓向太阳表达了没能阻止库斯廷机器污染的歉意以及自己真心想要救助乔西的诚意：“我不介意损失了宝贵的液体。我情愿献出更多，献出全部，只要那意味着您会给乔西提供特殊的帮助。”[6]在人心的探索方面，克拉拉从坚信自己可以延续乔西、学习乔西的想法，到最后理解自己单方面的爱与付出是不够的这一过程中逐渐加深了对人类情感的理解。

克拉拉属于服务型智能仿生机器人，算法程序的设定上自然会侧重情感系统的设计，其通过亲近人类、学习模仿人类情感来带给主人更好的服务体验。在情感方面，克拉拉通过语言、心理活动、表情和肢体动作等自我表达方式来呈现隐秘而细腻的情感，反映出其善良无私的仁爱精神，这些仁爱的情感也进一步影响了克拉拉的思维和行动。

三、救赎与宽恕：英雄色彩和利他主义的行动反映

马文·明斯基在《情感机器》中曾对先有情感还是先有行为进行过分析，他认为“在身体对这些行为作出反应之前，大脑中所有这些反应就已激起了‘强有力的冲动’”，并且形体表情会经过“由思维至身体”的反馈回路来维持意识状态[14]。他认为，精神状态影响思维活动，而思维同时支配行为并维持情感。思维同样也支配行动，但行为与行动的概念存在着一定差异，因为行为可以是无意识的，但行动一定具有目的性。汉娜·阿伦特则认为行动与单纯的行为区别在于行为可以中断那些可预测并将自动持续的过程，而学界对阿伦特的行动概念存在三种不同的解读：第一，认为阿伦特推崇的行动是高度审美化、英雄主义和个人化的行动，目的是展示个人风采；第二，认为阿伦特是审议民主的拥护者，强调行动的沟通性；第三，认为阿伦特行动理论中同时存在着表达性行动与沟通性行动两种模式[15]。本文以学界对阿伦特行动理论的解读为基础，对克拉拉的行动进行分析。

克拉拉向太阳祈祷是神话思维主导下的朝圣与救赎。对克拉拉而言，赋予她“生命”的太阳是神圣的，具有治愈的能力。为了报答乔西的购买选择与陪伴，克拉拉曾两次前往谷仓向太阳祈求对乔西展现“特殊的仁慈”，一路上她经历了许多困难与抉择。首先，这段从未踏足的路程充满了一个个“不友好的方格”，遍布沟坎的田野对协调性欠佳的克拉拉而言是巨大的挑战；其次，在库斯廷机器造成污染从而遮蔽太阳后，她愿意献出自己宝贵的P-E-G 9溶液去破坏库斯廷机器，阻止它继续造成污染；最后，她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坚持劝说家人让乔西晒太阳，这需要承担比平时更大的责任。综上，克拉拉在神话思维主导下的救援行动亦是其英雄主义的体现，展现出克拉拉独特的个体魅力。

小说最后一部分，克拉拉的利他行动集中反映了她宽容、宽恕的美好品质。随着乔西恢复健康，她的生活也逐渐发生了变化，比如她新交的朋友们就时常会来家里做客留宿，因而克拉拉的存在开始变得不太合适。对于乔西和母亲的冷落，克拉拉并未责怪，在发现顶楼的楼梯平台处有个杂货间时，她选择不给家人添麻烦，主动住了进去。到了乔西真正准备离家去上大学的这天，克拉拉在与乔西拥抱时向她表达了真诚的感谢，感谢她当年的购买选择。当最后还是面临被抛弃在堆场的结局时，克拉拉也并未埋怨。面对经理关切的问询，她回答道：“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我非常好……那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家。而乔西也是最好的少年。”[6]这里不难看出，克拉拉的这些行动与她之前的情感不同，具有很强的表达性。机器人克拉拉的行动体现了宽容和宽恕这些美好的品质，也反映出人性的光辉。

在行动层面，人类在面临险阻或与自身利益紧密相关的抉择时或许会因为求生天性选择退缩或牟利，而人工智能却秉持为人类造福的宗旨，在面临同样情境时会因准则规约和算法设定“选择”无私奉献。克拉拉具有英雄主义色彩的救助行动以及具有强烈表达性的一系列“牺牲自我”的利他行动反映了人文主义中宽恕、救赎的道德精神。

四、结语

本文以希尔加德与明斯基强调的情感影响的思维-行动路径（倾向）作为理论基础，从思维、情感与行动三个角度对小说《克拉拉与太阳》中的克拉拉形象进行分析，可以看出克拉拉在这三个维度上都呈现出了人文主义者的特质：看似矛盾却共存的理性的人工智能思维和神话思维反映了克拉拉对知识与公平的双重追求；克拉拉在情感呈现方面表现为隐秘细腻又充满仁爱；具有英雄色彩的救助和“牺牲自我”的行动反映克拉拉救赎与宽恕的道德精神。通过对克拉拉这一形象内心世界的深入描绘，石黑一雄在其身上倾注了从传统人文主义出发对人性的美好展望。人文主义激发创新和批判精神，有助于人类更好地应对科技挑战；强调道德情感与人性发展，能缓解科技发展带来的物质功利倾向；注重人际关系、公正与责任，能促进社会和谐共融。综上所述，人文主义对现代科技社会人的生存具有重要的价值和启示，它引导人们在科技发展的同时注重人文关怀、个体发展和社会责任，实现人与科技的和谐共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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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赵赟颖，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