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孔乙己》中的时空叙事
2024-12-31刘琳琳
[摘" 要] 鲁迅在《孔乙己》中构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微观世界,所有人物都在咸亨酒店这个主要空间内活动,在这一主要空间场域之外还有其他隐而未显的空间,鲁迅在文中采用空间并置的叙事手法,在不同空间的转换中完成对孔乙己形象的塑造。同时,小说中的时间形式也颇具新意。鲁迅在《孔乙己》中设置了混乱的时间片段,随着时间的展开,交错并置的空间场景也呈现在读者面前。鲁迅在小说中采取的这种独特的时空叙事手法,使《孔乙己》虽然篇幅短小,却内容丰富,充满现代性意味。
[关键词] 《孔乙己》" 时间叙事" 空间叙事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4-0012-06
莱辛在《拉奥孔》中认为小说属于时间艺术,但是随着现代小说创作技艺的不断成熟,小说创作的实践对莱辛的观点发起了挑战。作家在小说创作中追求多维度的艺术效果,探索小说的空间叙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小说创作丢失了时间场域。小说《孔乙己》将多重折叠的空间和混乱停滞的时间结合起来,建构了一个失序的微观世界。在这一微观世界中,咸亨酒店就像是“中国旧戏的舞台,布景是象征主义而不是自然主义的,虚构的叙述者或暗含的作者像是导演,来回移动于时空,以便推动戏剧行动并掌握观众的注意力”[1]。李欧梵的这段话点明了鲁迅小说中的空间不是简单的实体空间,而是多重空间的折叠,在这折叠背后还有隐喻的内蕴。时间也并非顺从自然主义的时间推移,而是各个时间场域的交错,这些在《孔乙己》中都有所表现。本文主要分析其中的空间并置及空间隐喻以及停滞的时间叙事,以此为契机讨论《孔乙己》这部小说的现代性意义。
一、《孔乙己》中的空间叙事
《孔乙己》开篇就写道:“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2]短短一句话犹如戏台缓缓拉开帷幕,将台上的布置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孔乙己》的空间形式是以“咸亨酒店”为中心的,小说中的叙事者“我”和孔乙己之间的对话交流全都发生在酒店的柜台内外,即使偶尔听说孔乙己在其他地方的遭遇也都是通过酒店里的其他人传达。所以,小说并不存在除了酒店之外的其他实体空间的描写。
1.《孔乙己》中的空间隐喻
首先,从空间描写的整体布局来看,“曲尺形的大柜台”是主要的表现空间,而这里主要是“短衣帮”活动的场所。作者把这一空间场域放到整个物理空间建构最中心的位置,而把长衫主顾活动的场所“隔壁的房子”放到后置场景,其中似乎隐喻着长衫主顾不再是现代文学表现的焦点,旧式文明逐渐边缘化。从整篇小说的表现内容来看,也可以证明这一观点。酒店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在文学作品中每每和政治、文化生活联系起来,出入其间的也大多是文化人,即文中所谓的“长衫客”。但是《孔乙己》中,“长衫客”虽然仍旧出入酒店,却只是“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2]。之后再也没有正面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像孔乙己、短衣帮这样没有个性的模糊个人和集体的登场,这种登场是对旧有秩序的推翻,但这些新的登台者却又十分麻木,不受旧有秩序的待见,而新的秩序并未确立。所以,这种空间叙事的安排实际隐喻着一种混乱、失序的社会状态。
其次,咸亨酒店中空间布局的设置还体现着一种阶级的划分。具体来说,酒店的空间布局可以视为三重空间的折叠,这三重空间分别代表着三个不同的阶级世界。第一重空间就是柜台里面的世界,这里是经济世界,掌权人是以掌柜为代表的商人阶级。这一阶级由于其“半透明”(藏在柜台之后)的特征而得以做一些往酒里羼水之类偷奸耍滑的事情,每天做着各种账目,精确地计算着每个人的身份与价值。也正是因为商人阶级需要文化权力阶级的保护,需要权贵们常来照顾生意,所以掌柜对待长衫客自然会多几分客气。第二重空间就是柜台外面的世界,这里是劳动阶级的世界,主要是一些“做工的人”站着喝酒的地方,这一空间场域也是小说中主要设置的情境。在此空间内活动的短衣帮也是消费者,但是其消费水平有限,有的只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再阔绰一点的可能会“多花一文,买一碟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因此,掌柜并不对他们多加照顾,还会吩咐“我”在他们的酒里羼水。同样,短衣帮也并不信任掌柜:“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2]由一道曲尺形的柜台隔开的两个阶级互相试探、互不信任。第三重空间就是“店面隔壁的房子”,这里是权贵的世界,活动于其间的主要是有权有势的长衫主顾[3]。在小说的空间设置中,“只有穿长衫的,才能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这一简短的描述就直接给这些长衫客贴上了权势的标签。面对这一阶级,掌柜自然是不敢怠慢,作为一个商人,他不仅需要长衫客在金钱上照顾他的生意,还需要这一阶级在地位上的帮扶。小说中的长衫客都是读书人,他们可以坐下来惬意地品酒,而同样是读书人的孔乙己却只能在一墙之隔的柜台外站着喝酒,这一空间的对比,在突出长衫客地位的同时,也给孔乙己打上了穷困潦倒的烙印。
此外,小说中还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空间——“粉板”。“粉板”这一空间虽然很小,却多次出现。第一次是说孔乙己“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2]。在这里,“粉板”像是一个公示表,它昭示着孔乙己品行优良的一面。第二次出现是掌柜结账时取下“粉板”,想起孔乙己许久没来,并且欠了钱,由此便引出在咸亨酒店之外的另一个空间里孔乙己的悲惨遭遇。小说中“粉板”最后一次出现仍然是掌柜想起孔乙己欠钱未还,但是这一次“粉板”上再没能抹去孔乙己的名字,因为孔乙己再也没有出现过,“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2]。“粉板”这一块小小空间的出现,串联起孔乙己人生的三个阶段,从刚开始的爱惜名声,再到悲惨生活,直至最后不留痕迹地死亡,都是通过“粉板”来进行时空转换的。而且,在这小小的空间中已经能看出孔乙己不被接纳、自甘堕落的命运走向。透过“粉板”,可以看出孔乙己对各个阶层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在不产生利益冲突的情况下,掌柜根本不会惦记孔乙己。“粉板”将故事发生的显在空间(咸亨酒店)和隐在空间(丁举人家)联系在一起,在这嵌套的空间之内,孔乙己既不被长衫客、短衣帮、商人接受,又不被知识分子接受,终于“粉板”被取下,孔乙己的生命宣告终结。
最后,“曲尺形的大柜台”的设置符合鲁迅小说中一贯的“看”与“被看”的叙事模式,正是这一柜台将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分割开来。“柜台”这一空间设置很有意思,如果没有这一层空间隔断,那么作为观察者的“我”很可能就成为“短衣帮”的一员,这样一来,“我”和孔乙己之间就不再是空间上的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关系,而是站在同一个空间场域之内。鲁迅在选择叙事者时很有巧思,小说在咸亨酒店这一空间场域里,“我”作为站在柜台里面的观察者得以近距离地观察形形色色的人物。“我”对孔乙己的记忆也是从他站在这柜台时开始的,如果“我”是一个机灵的伙计,或许会被掌柜叫去侍候长衫主顾,这样一来“我”便可能接触不到孔乙己。正是有了柜台的区隔,“我”才能和孔乙己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这个位置既有机会接触到孔乙己,又使“我”牢记在枯燥工作的间隙中孔乙己带来的活泼氛围,由此“我”就被赋予最佳叙事者的视角。“我”作为酒店的小伙计,不会和掌柜一样与孔乙己产生利益纠葛,也不会在地位上与孔乙己有较大差距。从“我”的视角看到的孔乙己是更加多面的,因为“我”所在的位置,使“我”既可以自己观察孔乙己,也可以了解到不同阶级代表眼中的孔乙己,这样的空间设置,使孔乙己的形象能更加饱满地呈现出来。
2.《孔乙己》中的空间并置
由于咸亨酒店这一主体空间的情境化构建太过引人注目,所以,在一般读者看来,《孔乙己》中似乎并不存在严格的空间并置。但是,“除了意象、短语的并置之外,还有其他并置形式,如不同的叙事者讲述的并置,多重故事的并置等”[4]。《孔乙己》这篇小说虽然很简短,但咸亨酒店并不是其中唯一的空间形式。仔细阅读分析小说的语言和叙事细节等,就会发现《孔乙己》已经初步具备空间形式小说的要素。
空间并置中最容易被读者忽略的就是咸亨酒店之外广阔的空间,这在小说中出现的并不多,但对于孔乙己人物形象的塑造却十分重要,正是在这个空间里完成了孔乙己抄书、偷书被丁举人打断腿的情节,使孔乙己的形象更加丰满立体。《孔乙己》中最明显的空间场域就是咸亨酒店,但是在小说开头就点明了咸亨酒店的外部还有一个更大的空间,这便是鲁镇。鲁镇是鲁迅很多小说中人物活动和故事发展的主要空间,但在《孔乙己》中却作为主要空间的后置场景而出现的。小说中对咸亨酒店外部空间的建构只存在于酒客们的议论之中,并没有实景空间的建构:“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2]这里的议论就把视线移到了咸亨酒店之外孔乙己生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孔乙己不像在咸亨酒店那般守信,而是有着恶劣行径,这种多面的形象为孔乙己接下来的命运做了铺垫。而酒店外部空间形式的建构也是由酒客引出:“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2]这段对话虽然是发生在咸亨酒店之内的,但是却时刻提醒读者在咸亨酒店之外还有一个更广阔的空间,在这处空间里有着更加残忍的世相。同样是知识分子,丁举人通过科举考试名利双收,世人皆不敢惹。而落榜的孔乙己只能沦为落魄的小偷而被打折了腿,在酒店里站着喝酒还要被嘲弄,孔乙己不再有身着长衫的骄傲,甚至不如短衣帮有尊严,讽刺意味浓厚。
二、《孔乙己》中的时间叙事
虽然现代作家一直想努力摆脱时间的限制,但人本质上是一种时间性的存在,而小说作品通常以人的活动为表现中心,所以小说叙事离不开时间的参与。鲁迅小说创作中对时间的描写较之以往的小说有所创新,在“过去”“现在”“将来”三种时间场域里,他更加关注“现在”,他的作品也给人一种“现在”的时间观念。这种时间观念在《孔乙己》中表现为将“过去”的时空片段性折叠到“现在”叙事中,从“现在”感知过去,在这种感知中又形成了时间的闭环,由此,又引出了停滞的时间叙事。
1.片段性时间叙事
仔细阅读《孔乙己》就会发现,其中没有一条完整的叙事时间线索。总体来说,《孔乙己》中的叙事顺序是倒叙,但是读者找不到这个回忆确切的落脚点[5]。小说中很多重要的时间节点都是片段性的,给人造成一种回忆错乱的感觉。比如,小说中写“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但是因为掌柜觉得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让“我”到外面做事,又因为“我”缺乏“羼水”的智慧,所以被掌柜叫去专管“温酒”。也正是“温酒”的职务,让“我”得以在柜台里观察孔乙己。但是,小说中只是说“过了几天”,“我”被从“羼水”的职位调到了“温酒”的职位。所以,这个时间线是模糊的,“我”与孔乙己的相识也没有确切的时间点,它只是“我”在“现在”时间里对“过去”时间的一种断续展开。
类似的时间片段在小说中反复出现,这种断续的时间表达,时刻提醒读者这是发生在“现在”时间场域的叙事。比如,“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2],但是叙事者口中的“有一天”并不具体,使整个叙事显得没头没尾,也会影响叙事的可靠性。小说中又写到“中秋过后……看看将近初冬”,这两个时间片段先后展开,仿佛时间是在按照顺序向前推移的。但是,叙事者立马又讲“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这个模糊的“一天”又打断了上文接续起来的两个片段。小说最后两段对最后一次见孔乙己的书写更是将各种模糊的时间压缩到一起,从最后一次见他一直指向了现在:“自此以后”“到了年关”“第二年的端午”“到中秋……再到年关”“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2],这些时间片段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到底是二十几年?“我”又是何时第一次见孔乙己?何时最后一次见孔乙己?这些都是未知的。虽然作者在小说中刻意设置了一些比较明确的时间点,仿佛将时间片段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时间线,但是其中有太多模糊的时间不能被读者明确了解。在这些碎片时间段的折叠中,时间不再具有权威性,它依赖叙事者的回忆而存在,成为纯粹的一种对于时间的感觉,而“我”则成为这个时间场域的主人。
2.停滞的时间叙事
《孔乙己》中的时间形式在“我”对过去的讲述中形成了一个闭环,一般来说,当现在的“我”回忆过去时,难免会推翻当时的一些观念,才能彰显时间流逝带来的成长。但是,《孔乙己》中的“我”站在多年后的“现在”依然可以和当时一样风轻云淡地谈论孔乙己的故事,也就是说,时间在叙述者这里似乎没有留下痕迹。
这种停滞的时间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是比较常见的一种设置,其小说中时间形式的深层结构在于,把乡土文学创作的“乡土性原则”要求——循环的、回环的时间形态作为小说时间的第一时间,以它为主体,建构文学世界的表象[6]。在《孔乙己》中,孔乙己的时间被酒店营业时间和“我”的时间遮蔽了,酒店经营之外的有关孔乙己的时间是不可知的。在文本中,孔乙己的时间都是被叙事者“我”组织起来的碎片化的时间。“我”是12岁到咸亨酒店当伙计的,孔乙己在文本叙事中出现的时间也是在“我”到柜台里面温酒时开始的,此前孔乙己的时间都是不存在的。而且“我”所叙述的关于孔乙己的时间呈现也不是连续的,孔乙己的时间都是以“我”记忆中别人的议论为呈现载体的,时间也大都不确切,大多是“这些时候”“有几回”“一天的下半天”等这些模糊的时间点,这些时间虽然模糊,但却是叙事者明确指出来的时间,称之为表层的“第一时间”。“第二时间”则是隐而未显的时间,只在间接引语中出现只言片语。比如,孔乙己在咸亨酒店之外“钞书”“偷书”“被打折了腿”的时间,都不是由叙事者直接呈现的时间,而是从酒客那里得知孔乙己不在酒店的时间是怎样度过的,并且这些时间片段也是经过“第一时间”的过滤才得以呈现出来的。而且由于叙事视角的限制,叙事者并非全知全能。尽管作者已经尽力将多个视角下的孔乙己的生活集中在“小伙计”眼中,但是,孔乙己生活的全貌显然未被展现出来。整篇小说都是从别人的视角去看孔乙己,呈现出来的也只有吃酒、挨打这种单调的生活场景。由此,小说中所展现出来的孔乙己的时间是循环往复的。孔乙己每天的生活都像沿着既定的时间轨道一样,行至终点再回到起点,一切没有发生改变,他仍旧吃酒、偷窃、挨打,直至最后消失不见,才使得他的时间轨迹与以往略有不同。当然,这种不同也仍然是在停滞的时间中完成的,人们对孔乙己的记忆仅仅停留在他未来得及还清的钱,当那象征欠钱的“粉板”空间被取下,孔乙己的时间叙事也画上句点。
鲁迅的小说中很多时间都是重复向前的,说是“向前”,但是放到整个时间长河里来看,小说中的人们在重复的时间中过着日复一日、没有改变的生活,时间在类似鲁镇这样的乡土空间中仿佛停滞了。“无论是在鲁迅的个人生活中,还是在他的思维过程中,那种一次又一次重复与循环的感觉对于形成他的思维方式无疑起了重要作用。”[7]这种轮回的心理经验一定程度上瓦解了进化的时间观念,由此,鲁迅笔下的大部分人物都是一直待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熟悉的生活空间和惯常的生活经验,使他们的时间观念也随之淡漠。许多乡土人物比如祥林嫂、华老栓、单四嫂子等,他们基本上就在鲁镇这一固定空间内活动,没有很大的空间跨度。因此他们已经习惯每天的各个时刻会在各处发生什么,每天都是如此,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孔乙己》中也是这样,在咸亨酒店这样的空间里,或者更开阔一些,在鲁镇这个空间里,时间是以像圆圈一样转一圈然后回到原点的形式行进的,总体看来是停滞的。在这个空间里,就算是像生命的消亡(孔乙己大概死了)也只能成为看客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会产生很大影响,时间继续往前推,并没有人真正关心孔乙己的生活。人们对生命消逝的漠视也体现了他们对于时间观念的淡漠,连最能体现时间流逝的生死都没有人关心。在这个叙事空间里,所有的时间都在人们的观念里重复,不管现实的时间如何快速向前,这里人们的生活都不会发生大的改变。即使暂时走出这个时间圈,也会像《孤独者》中魏连殳描述的那样“像一只苍蝇,飞了一圈又停在原点”。所以,在这种停滞的时间里,人们意识不到自身的问题,也看不出年复一年的日子出了什么毛病,只知道“从来如此”,但是没有人去探究为什么会这样。
三、《孔乙己》时空叙事的现代性意义
通过对《孔乙己》时空叙事的分析,鲁迅在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现代性意义也值得关注。从叙事者的选择来看,鲁迅巧妙地在明显的阶级对立之外选择“小伙计”作为叙事者,这是一个相对客观的视角。在整个故事的核心内容中,“小伙计”更像是一个局外人。他既不参与掌柜和孔乙己之间的纠葛,也不是短衣帮或者长衫客中的一员,所以,他的叙事很平静,甚至带着冷漠。类似“小伙计”这样的局外人在鲁迅的小说、散文、杂文乃至书信中并不少见,这恐怕与鲁迅对自己的角色定位也有一定的关系。鲁迅常以局外人的角度来展现世间百态,但他并未忘记自己也是局内的一员,之所以以局外人的态度进行创作,是为了更好地启蒙民众。
正如王晓明在《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中所分析的那样,在鲁迅的历史观中,中国传统的“五德轮回”式的循环论有着很深的烙印。鲁迅作为经历过新旧两个时代的启蒙思想家,他的历史观中既有传统循环论的印记,又受到进化论等思想的冲击,在两种观念的激荡下,鲁迅走上了启蒙主义的道路。“鲁迅一方面把人的个体性与主观性置于他的社会历史思考的中心,形成了文化偏至的历史辩证法。另一方面,又与他接受的进化论思想相悖。”[5]两相矛盾之下,“轮回的心理经验瓦解了进化的时间观念。”这使得鲁迅陷入虚无主义,被悲观情绪笼罩,表现在作品中就是循环的、停滞的、没有波澜的时空叙事。
但是,《孔乙己》中,鲁迅并没有任由自己陷入这种情绪,他在小说中表现出来的是对历史循环论的嘲讽。小说中时空循环的主体便是孔乙己,但是孔乙己的存在与否并无人在意,生命这种最高形式的时间进程都不能引起看客的心理波动,鲁迅对历史循环论的质疑、批判、讽刺和无奈也就得以呈现出来。由此,前面提到的鲁迅在历史循环论和进化论之间拉扯的心境也发生了变化,从根本上说,这是一种以现代质疑传统的思维方式。
此外,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也别具匠心。除了前面分析的空间隐喻和空间并置,小说中空间形式的设置所具有的启蒙意义也值得一提。正如汪晖在《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中分析的那样,鲁迅设置的第一人称非独白性叙述正是践行了他一贯的写作原则,即“一种普遍联系的原则”。《孔乙己》通过“小伙计”这个局外人来讲述孔乙己的悲惨遭遇,时刻警醒读者,在咀嚼他人的苦难时,自己是否也是看客。
通过对《孔乙己》中的时空叙事的分析,可见启蒙民众的过程艰辛且漫长。在停滞混乱的时空中,人人都是看客,人人也都有可能成为被看者,而鲁迅所做的就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文字,激荡起破局的浪花,传递启蒙的火种。
参考文献
[1] 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长沙:岳麓书社,1999.
[2] 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 王富仁.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4] 吴晓东.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J].天涯,2002(5).
[5] 杨静涛.论《孔乙己》的空间形式及其现代性意义[J].现代小说批评,2018(1).
[6] 毕绪龙.“鲁镇”:鲁迅小说的叙述时空[J].鲁迅研究月刊,2005(9).
[7] 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北京:三联书店,2008.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刘琳琳,西华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