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老公
2024-12-31拂尘
老公网名红卫河,开始我不解其意。老公说:还记得我对你说,我小时候经常去河里洗澡、摸鱼的事吗?那条河就叫红卫河。
老公出生于相对落后的鲁西南地区,他的童年趣事多得不胜枚举。我们一家三口吃饭,他会讲给我和儿子听。儿子上学了,家里只剩我俩,睡前倚在床头他会说给我听。那些故事多是他辛酸艰苦的成长经历,刻入骨髓,记忆如新!
我的公公纯粹是孔乙己般的人物,迂腐穷酸,仗着自己念了不少的书,便俨然一副书呆子模样。家里农活一概不懂,小小年纪的“红卫河”便顶替父亲大任,早早帮着母亲掌管家业。
还未上学的老公经常去姥爷家看姥爷做木工。他收集废料,自己偷偷做了两个小板凳,拿到附近的集市去卖。他流着鼻涕站在冷风中,不说话,只是骄傲地举着他的板凳。人们熙熙攘攘从他面前经过,却少有人看他的板凳。眼看中午了,集要散了,仍是无人问津。他眼神黯淡起来,把板凳放在脚旁,急切地左顾右盼。终于,一位佝偻着背的老爷爷向他走来,他慢吞吞蹲下身子,用粗糙的手拎起一只板凳,扭着手腕看了下:小娃娃,这板凳是你做的?手艺不赖呀,我买了。就这样,老公挣了他人生的第一笔钱。
逢到村里放电影,老公就自作主张批发一捆玉米棍,推到露天场地去卖。那时能看上电影是非常稀罕的事,人们最兴奋,也最大方,只要孩子吵着吃,大人就会毫不吝啬地买一根。演到精彩处,群情激昂,老公却绕着人群兜圈圈,不卖完绝不肯走。
每到秋收,农活真是忙都忙不过来。身为长子的老公,虽然不到上学的年纪,却是家里的壮劳力。一家子去地里摘棉花,他灵巧的小手左右开弓,比我婆婆摘得还多。午饭要在地里吃,就着咸菜(有时甚至能吃上个咸鸭蛋)吃个玉米饼子,喝点凉开水。他年纪太小了,在长长的地垄里晒着毒日头,站着都能睡着。
秋熟的时候,我公公拉着牛车全家出动掰玉米。老公绝对内行,人还未及棒子高,却掰得极快,往往把他父亲撇得远远的。掰得累了,下午便再也不愿去地里。于是哀求他母亲说:我在家里剥棒子吧!我婆婆看着也心疼,就信口说:你要在家也可以,可不许偷懒哦!老公指着院子里高高的玉米堆,认真地说:等你们回来,我会把这些棒子全部剥完。婆婆心里笑笑:这个傻孩子!
太阳落山,一家人拉了满满一车的玉米回来了。院门一开,大家都大吃一惊。只见老公满头满脸的汗水,正剥得起劲,他面前那高高的“玉米山”不见了,几个玉米稀稀疏疏散落着,眼见着就剥完了。老公的小姨那时未婚,住在姐姐家,她一把搂过老公,心疼得眼泪直流,哽咽着说:你这个拼种,谁叫你真的剥完了,这一院子的棒子,两个大人也不见得能剥完,你竟然……说着摊开老公的小手,看了又看。
老公家里养了一头牛,地里的重活全部指望着它。老公上小学一年级,那头牛的草料他就承包了。别的小孩子都背着柳条筐,他却拉着地排车;人家就近割几镰,浅浅地浮在筐底,他却走很遥远的路,钻进密密的玉米地,不割满车绝不回家。那地排车本就笨拙得很,再加上负了重荷,就像一只小蚂蚁搬着超出自身之重百倍的货物,吃力得很。
老公对他的弟弟很疼爱。有天,他弟弟和邻居小朋友打架,因为打了败仗,哭着鼻子找哥哥撑腰。老公义愤填膺,气势汹汹地找人家算账去了。见到那小孩,二话不说,狠狠把人家揍了一顿。旁边有人去找那小孩的奶奶告状,那老人一听火冒三丈,一路小跑过来,掐住老公的脖子,手指深深陷进皮肉里,差点要了他的命。危急关头,有个小孩飞跑到老公奶奶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的孙子快被人掐死了!奶奶不急不慢地说:我在看我的龙龙呢,没空!龙龙是老公二叔家的孩子,奶奶向来偏心,因为我公公执拗的缘故,捎带不喜欢老公全家。
还有一次,老公正和小伙伴玩得起劲,有人大呼,他弟弟掉进水里了。老公撒腿奔去,远远看到河岸上不少的人,都着急地指指点点,却无人有勇气去救。河水很深,老公并不会游泳,凭着日常下河狗刨的经验,硬是把弟弟拖上了岸。
我公婆有段日子外出做生意,常常把三个孩子留在家里。临出门时,我婆婆说:你们中午去奶奶家吃饭!老公就忐忑地反复问:我奶奶知道这件事吗?你确定她同意?到了午饭时候,雨一下,道路很泥泞了。姐姐留在家里,嘱咐弟弟捎点饭回来,老公就背着他的弟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奶奶家去。两个孩子差不多大,老公背着着实吃力,但作为哥哥,保护弟弟是义不容辞的责任。等跨进院门,两人已淋成了落汤鸡。因为路滑,再加上身体吃不消,两个孩子重重摔倒在地上,遍身沾满泥浆。他们的姑姑边嗑着瓜子,边仰着脸笑。老公扶起哭泣的弟弟,重新背在身上,扭头回了家。姐姐眼巴巴看着两个弟弟像泥猴子般回来,又问明了事情经过,就嘤嘤地哭起来。老公哄好了这个再哄那个,挺着胸脯说:你俩等着,我来做饭。他舀上一些水,点着柴火做起饭来。因为潮湿,灶膛里的柴火只冒烟不着火,满屋子的烟灰,呛得三人直咳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水烧开了,老公舀了一大碗面,搬来一把小木凳,屈身倒进沸腾的开水里,而后搅了搅,一锅糊涂粥做好了。三人吹着凉气,烫着嘴唇,把粥喝了个精光。
终于上学了,老公有幸争取到拿教室钥匙的资格。那是多么荣耀的事!他回家,只要看到饭未做好,立马生起气来,要几毛钱,跑到小卖部买包饼干,飞奔去学校,每次必须第一个到教室为同学们开门才行。
三年级时,开始上晚自习。有天,暴雨如注,老公就对母亲说:我今晚不去了吧。母亲说:学习怎么能随意不去?必须去!老公就披上雨披,叫着小伙伴一起上学。小伙伴的爸爸是位老师,他说:下着这么大的雨,不让他去了。老公只好独自上学去,等进了教室,衣服全部湿透,屋里只来了三位同学。放学回家,要经过一片坟地。天黑得看不着路,加上雨打得眼睛睁不开,他竟然迷在了坟地里。他走来走去,就是走不出去,闪电像妖怪的大嘴从他头顶裂过。他汗毛直竖,浑身不听使唤地颤抖。以后上学再经过那片坟地,他会特意到坟地里面走两圈,故意练练胆子,自此不再害怕。
老公满心思的鬼主意,上课调皮捣蛋,成天被老师揪着耳朵踢出教室。
有天上课,老公看见前座的女同学把凉鞋脱在课桌腿旁。他那个高兴,屁股底下像扎了刺,再也坐不住了。他旁若无人地专注于自己的恶作剧,双手把住桌沿,身子慢慢斜进桌底,用脚去勾那双鞋子,谁知勾来勾去总差那么一点点,他只好再努力一点,成功了!但不巧的是,他的凳子一歪,整个人摔在地上。静静的教室被他这一响,全部目光集中到他身上,老师也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教室安静下来后,老公一门心思捣腾那只鞋子。下课后,女孩找不到鞋子大哭起来,知道是老公使坏,她跑去老师那儿告了一状。班主任把他父亲找来,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老公回家后,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
学校里冬天点煤炉,住在学校的老师家里也烧煤。能为老师家搬运煤炭,那是多么荣幸的事呀!老公跑在最前面,也最卖力。他们用小手捧着煤块,一趟趟地拉锯跑。老师喊了几遍停,才勉强止住那群热情高涨的孩子。老师端来半盆清水,孩子们蜂拥而上,把满是煤灰的手伸进脸盆里。那盆水秒变墨水,这时,老公的一个举动惹得大伙笑得前仰后合。他最后一个跑到盆前,洗完手后顺势抹了一把脸,那张汗淋淋的小脸立马变成了花斑虎。
上了初中,老公更加顽劣。偷黄瓜、打群架、爬树上房……但一听说要考试,那就几夜晚睡,挑灯补课。
有次乡里举行语数英全能竞赛,普遍被人看好的刘氏兄弟分别获得第五和第八名。老公一举夺魁,成了全校焦点(他的姐姐和他不同班,获得第三)。这下我公公扬眉吐气的日子来了,学校特邀他做典型发言,交流教子经验。我公公写了一篇长长的演讲稿,在全校师生面前声情并茂地做了一番演讲,赢得了众人艳羡的目光,演讲的最后一句是:希望同学们再接再厉,一脚踢开清华、山大等名校的大门。
老公学校的英语教学水平很弱,一位英语老师教好几个班。老公对英语课特别痴迷,好不容易遇到一位略懂的女老师,她却偏偏生孩子。这样,半年的英语课就空着堂,偶有其他年级的老师代节课。老公开始自学,旁若无人地读着发音不准的单词或课文,声音异常响亮。同学们有的好奇地看他,有的悄悄捂着嘴笑,他丝毫不在意,自我陶醉,我行我素。期末考试的时候,他以接近满分的成绩名列第一,超出第二名三十多分。
那时家里的棉花要到乡里去卖,因为人特别多,有时候要排好几天的队,晚上打地铺睡觉。我那有文化的公公是吃不了这种苦的,老公就陪着母亲排队。排了几天仍无希望,老公眼睛一转,对母亲说:我同学的爸爸就当棉站站长,我去找他试试吧!老公怀里揣着小兔子样的到了同学家,迟迟不敢进门。徘徊不前时恰被同学爸爸看见了,他歪头仔细看了看说:你不是上次竞赛得第一的孩子吗?和我儿子是同班同学吧?老公一看人家那么亲热,紧张的心轻松了不少。老公口齿伶俐地把来意说了一下,同学父亲很爽快地答应说:“你回去等信吧!”到了下午,棉花就卖了,而且还卖了好等级。这是他第一次走后门,而且第一次走进了“大官”的家门。
考入县高中后,老公仍是玩心不改。他趁着月色打篮球、打乒乓球,把老师的玻璃打碎,被校长亲自批评,还连带家长被训话。
他学校的一位老师结婚了,新婚当晚住在学校分的房子里。他和死党商量着准备晚上去听话。自习结束,两人心领神会撒腿往老师家跑。二人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下蹲下来,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一会儿听到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两人相互坏笑,攥起拳头,朝玻璃捶两下。那位老师惊了一跳,大喊一声:谁?二人捂住嘴巴,一声不响。过了几分钟,屋内又有动静,二人又故技重演,最终把老师惹得火起,披着衣服冲出门外。他俩大笑着撒丫子就跑,气得老师直跺脚。从那以后,两人晚自习路过老师那里,必敲几下窗,老师开始还骂几句,渐渐习惯了,也就不理会了。
老公在学校里交了一帮朋友,拜把子结兄弟,颇有梁山好汉作风。其中有位性格比较内向的同学,竟然也和老公成了至交。那位同学叫刘文胜,他的爸爸当时是县机电公司的经理,住在县城里,家庭条件优越。老公第一次去他家做客,很是扭捏了一番。人家家里住着四间红瓦房,一个宽敞干净的院子,简直太完美了。刘文胜盛情邀请老公留下吃晚饭,老公既想吃点好吃的又担心人家笑话,很是纠结。刘文胜的母亲炒了四样菜,颜色那么好看,吃起来特别香,都是老公没见过的。只可惜他家吃的是米饭,用小小的瓷碗盛着,老公故意细嚼慢咽,可那碗米饭仍是不经吃。老公从没吃过那么香甜的米饭,从没见过那么精致的菜肴。那天他只吃了半饱,却谎说吃撑了。从那以后,刘文胜隔三差五便带着老公去他家做客,老公也不再腼腆,越来越自然起来。
老公上学骑的自行车是大金鹿牌的,年岁久了破烂不堪,脚踏板坏掉一个,只剩一个不锈钢棍。座子丢了,圆柱形的铁箍露在外面,老公拿很多破布层层缠绕起来,可是从家到县城的三十里地还是常常把他的屁股磨出血来。他和刘文胜一起回家,快到刘文胜家时,同学就主动把两辆自行车换过来,老公就可以骑着新自行车回家了。
高考的最后一个学期,老公忽然觉醒,他开始心无旁骛地学习,晚上有时彻夜不睡。高考结束,他所在班级仅有两人上榜,全校理科生只有5名,其中就有我的老公。老公也荣幸地成为他村里的第一名大学生!
作者简介:
拂尘,女,山东潍坊人,山东省散文家学会会员、潍坊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文章见于国内各大报刊,偶有获奖,出版有文集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