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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女的天空

2024-12-31徐向林

三角洲 2024年19期
关键词:老耿小雅老家

小雅尖厉的叫声传出了很远,而空荡荡的村庄并没有给她热烈的回应。

那天清晨,蒙蒙雾气像扯碎了的棉花胎,把白云庄盖了个严严实实,视线止步于三五米处,房舍、庄稼以及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只剩下一个个影影绰绰的轮廓。这样的天气,让白云庄的人普遍抓狂,然而却让老耿始终心怀向往。老耿是摄影爱好者,他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放飞他用于航拍的无人机,让无人机穿破雾气,一跃而上,以各种角度俯瞰大地,拍出来的照片自然有仙气飘飘的感觉。

老耿拍照片靠谱,做事却不靠谱。我回白云庄收拾老房子时,跟随而来的老耿看中了我老家隔壁的空房子,他谈妥了价格,口口声声说要买下来跟我做邻居。那是个低矮逼仄的三开间红砖瓦房,已经有些年头了,我记得我进城读高中的那年,这房子就建起来了,如今弹指一挥间三十多年过去了,红砖虽不再鲜亮,总体样貌却没改变。房子的主人姓于,个子矮小,偏瘦,年少时脸上就镌刻着皱纹,庄上的大人小孩都叫他老于头,他年轻的时候这么叫,他老了以后还是这么叫。叫着叫着,庄上的人都忘了他的本名。老于头人到中年时,他老婆生了场大病,没救得过来,过早地离世,老于头没续弦,他自己说是不想续弦,但我母亲背地里说,他家那个穷样,谁看得上!事实也正如我母亲所言,老于头身子骨瘦小,想进城打工没人要,只能窝在自家的责任田忙活,好不容易攒了点儿钱,他老婆的一场大病又把可怜巴巴的积蓄花得精光,还负了债。好在老于头的独生女儿挺争气,高中毕业后到上海去打工,跟一个安徽来的打工仔恋上了,结婚后夫妻俩在上海做点小生意,渐渐做出了起色,两人在上海买了房安了家。女儿对老于头很有孝心,她让老于头把责任田流转到种田大户手中后,就把老于头接到了上海去住,顺便帮着照看她的一对双胎儿女。于是,老于头家的房子就空了下来。老耿跟我回老家时,正碰上老于头在家,老于头和老耿一拍即合,老耿出价一万块,老于头爽快地点头应允,行,就一万块。

可是,回到城里后,老耿却把这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可害惨了我,我只要一回老家,老于头就追着问,你那个朋友说好了买的怎么不来了?如果嫌价格贵,那就再让点儿。我知道,要不是老于头一直在等老耿这个买主,他早回上海女儿家了。我只好当着老于头的面给老耿打电话,我问老耿,你啥时来交钱领房?老耿却在电话那端莫名其妙地反问,买房?买啥房?一听这话,我急了,你啥记性?你上次来我老家,看中我老家隔壁的房子,价格都谈好了,就是变卦也要跟我打声招呼啊。

我一提醒,老耿似乎想起来了,他“嘿嘿”一笑道:“兄弟,那只是我的玩笑话,别当真啊。农村的房子没产权,买了啥用。”

打电话时,我开的是免提,老耿的话,老于头听得一清二楚,他急忙抢过话:“要是你嫌价格高了,给你算八千。”

电话里好一会儿没传出老耿的声音,我猜得出,老耿这家伙肯定是愣了一下,而后总算回过了神,他说:“老人家,我倒不是嫌房子的价格高,关键是我买了这房子有啥用呢?”

“怎么没用?你买下这房子后,城里住住,乡下住住,能两头跑跑呢。”老于头对着话筒说。

“老人家,你把房子卖给我,你就两头跑不起来了。”老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下子把老于头说愣住了。为缓解尴尬,我赶紧打圆场,对着手机没好气地说:“你这出尔反尔的家伙,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老耿却以三分同情七分嘲笑的口气回复:“兄弟,你怎么收拾我没关系,你回老家折腾老房子,看看小雅怎么收拾你吧。”

老耿的话击中了我的软肋,我气急败坏地挂了手机,可就这一眨眼的工夫,老于头不见了,我盯着空旷的乡村小径出了好一会儿神。

没办退休前,小雅是掰着指头巴望着退休。

小雅虽在一个事业单位上班,身份却是工人编制,没职称,按规定满五十岁就办退休。没退休前,小雅找了个本子,很认真地安排起她退休后的生活。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旅游成为小雅退休后的首选,丽江、西双版纳、厦门、成都、哈尔滨、拉萨、伊犁……小雅列出了一大串旅游城市的名字,边列还边感叹,唉,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再不去就看不到了。列好后,数了数,一共二十二个城市,但这还没完,小雅又加上了东南亚、欧洲十多个国家的名字,她正记得起劲,冷不防却捶了我一拳,带着怨恨道,刘颂,你看你看,我一次国都没出过。我一脸无辜地反驳,当年我公务出国的时候,多次提出要带你去,你怕花钱,不肯去,这不能赖我啊。

十多年前,我曾在一个规模不小的外贸玩具厂做销售总监,的确有过很多次因公出国的机会,我出国的费用可以报销,如果小雅跟着我去,只需承担她一人的费用,但临到快出国的时候,小雅掰掰指头算算账,她心疼钱,摇着头说,国外有啥好看的,不去了。为了弥补小雅的遗憾,在她列出那些国内城市和国外景点后,我给她打气,你想去哪儿都行,一切费用我出。小雅皱着眉头瞪我一眼道,瞧你说得这么悲怆壮烈,这钱你可以不花啊,我找别的男人出。

小雅的话说急了我,我忙问:“嗨,谁给你花钱?”

小雅轻车熟路地把话题带入了重点:“刘颂,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对男人没吸引力了?”说着,她在穿衣镜前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身子扭来扭去,目光如圆规的圆点支架,始终聚焦在镜子上。

我知道小雅的话不能乱接,接错了后果不堪设想,我也学起了小雅转移话题的套路,站在小雅的身后看着镜中的小雅,努力挤出讨好的笑容道,我怎么说你呢小雅,要身材有身材,要皱纹没皱纹,我都不好意思跟你一块儿往外跑,就怕别人说我老牛吃嫩草。

这话果然引起小雅的“咯咯”大笑,我长舒了一口气。

三个月前,小雅过五十岁生日。小雅坚决不肯做生日,那天她在家里做了两碗阳春面,一人一碗,算作她的庆生宴。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子记得这个日子,特意打电话回来问。小雅说,你爸爸忙,这生日不做了。儿子问,又是老爸抠门儿?小雅答,对呀,你老爸就是个葛朗台,舍不得花钱。听着小雅昧着良心瞎扯,我忙解释,小子,你长反骨了?我哪里舍不得花钱了,是你妈自己不肯做的。儿子在电话那端笑笑,故作高深地开导我,老爸,你是老妈的开心果,她损你几句她才开心呢。儿子的话也被小雅听到了,她忙反击,你们两个姓刘的想造反啦?再胡说八道,下个月就扣你一半的生活费。这一招对儿子挺管用,他识相地举起白旗投降,老妈,别生气,是老爸抠,我祝你生日快乐啊。说罢,也不待我和小雅回话,赶紧挂了电话。

小雅退休的第二天,单位就给她办妥了退休手续。我开车去接她回家,小雅在车上一言不发。我故意逗她,你解放了,你的旅游计划明天就能实施了。小雅隔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问我,你去不?我无奈地摇摇头,跟她说,我俩同龄,你现在解放了,我还得水深火热地再干十年才能翻身得解放呢。小雅再问,那你请假去呢?我继续摇头叹息,请次把假可以,长期请假可得被扫地出门了。事实上,我说得一点不夸张,离开外贸玩具厂后我进了一家地方国企工作,企业的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我完不成工作任务或长期请假都会被问责的。小雅的眼睛黯淡了下来,她也叹了口气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一个人出门旅游有啥劲呀!我想了想,给小雅出主意,不去旅游你可以在家里找乐子啊,比如唱唱歌、跳跳舞、看看书、养养花、练练书法啊。对了,我们小区新开了个棋牌室,你也可以去打打牌呀。小雅狠狠地瞪我一眼,哼,刘颂啊刘颂,你真把我当成无所事事的退休老太太了?

这话我又不好接了。我只得加大了油门,闷头开着车,车轮卷飞起路道上的梧桐落叶,透过后视镜,我看到被卷飞的落叶正在以飞翔的姿势向天空奔跑,或者想重新回到树上,但它们的一切努力当然是白费的,一番纷飞后它们又颓然地回归了大地。

哦,原来已经进入了深秋。

小雅发出尖厉叫声的那个清晨,我还在蒙头大睡。

我弟弟一家在南京工作定居,他们生了二胎,想让我母亲去南京帮带孩子。我母亲去了一阵子,待不住了,说想家,把孩子一扔,不管不顾地回了白云庄。我弟弟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少来夫妻老来伴儿,你硬生生把爸妈这对老来伴儿给拆散了,母亲她老人家能不想家?经我这么一点拨,我弟弟开窍了,索性把父母全接到南京,让他们安定了下来。如此一来,老家的房子就空了下来。我母亲时不时在微信里提醒我,刘颂,老家你得常去住住,可不能没人气啊。

回老家住了几次,我感觉倍儿爽,白云庄除了鸟叫虫鸣,没有市井的喧闹,一觉睡到自然醒,生活节奏也慢了下来。烧着柴火灶,用着大铁锅,菜地里随手摘的新鲜蔬菜,吃起来特别香。在这异常舒适的环境下,我动起了长住下去的脑筋。不过,我到老家住的时候,小雅却死活不肯来,她说农村的老房子没有马桶没有浴房,处处不方便,有啥好的。看我每次从农村老家回来一副乐颠颠的样子,小雅就嘲讽我,你那么喜欢老家的房子,怎么又往城里跑?

这句话一语双关,小雅有可能嘲笑我既然这么爱农村,怎么不在农村里扎根?也有可能挖苦我,你有本事去了就别回来啊。为了让小雅开心,我此后再回老家住,回来的时候总会装出一脸苦相,唉,在农村真不方便,蚊虫多得要命,觉都不好睡。你别说,这苦肉计还真有点儿效果,至少小雅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上一会儿,那些或嘲笑或挖苦我的话再也不说了。

小雅有所不知的是,为了让自己在老家住更舒适,我瞒着她请人改好了电路,装上了空调。此前,我父母在老家住的时候,我想给他们装空调,他们却不肯接受,理由是他们在这里住几十年,热了吹电风扇,冷了钻热被窝,感觉很习惯很安逸,两位固执的老人对老家的东西啥也不能动,要是动了他们就睡不着觉。如今,他们离开老家去了南京,这儿成了我的地盘,我的地盘我做主,于是,我就按照我所追求的舒适指数对老房子进行适当改造。我知道这样的改造不能让小雅知道,否则她那张碎嘴一定要唠叨好一阵子。而老耿也恰恰知道了我的这个软肋,时不时地拿捏我一下子。

让我惊讶的是,小雅退休后没隔多久,竟然主动提出要到老家住上几天。小雅此前跟我回过若干次老家,却从没在老家住过,好在老家离城市不远,个把小时车程,再晚我们都得往城里赶。这次小雅好不容易开了金口,我不能让她失望,也深知“第一印象”的重要,于是,我让小雅等上一个月,我要把老家好好改造一下,先是把老家的房间收拾干净,换了张新床,配齐了崭新的床上用品。在改厕所的时候费了点劲,老家的房子是砖瓦房,要在房间里隔个卫生间,下水道没法往外打,我换了几拨施工人马来看,结果都摇头,说挖下水道很容易把房子的根基动摇了,搞不好能把房子给搞塌了。后来,我想了个主意,对建在院墙外的老茅厕进行翻新,装了门,开了窗,内墙外墙都贴上了瓷砖,并在原来的蹲坑上安装了价格不菲的马桶。装好后我试了一下,舒适度一点不比城里的差,唯一的缺陷就是上个厕所必须出屋出院门,走上一大段路。在带小雅回老家住的路上,我给小雅打了预防针,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就是上厕所要绕点儿路。小雅若无其事地说,绕就绕点呗,又不是整天要跑厕所。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儿。在那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小雅起早上厕所时受到了惊吓,尽管她的尖叫声很刺耳,但并没惊醒我。受到惊吓又正在气头上的小雅自然没对我客气,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蹿回房间后果断地对我下了狠手,揪着我的耳朵直接把我拎起了身,我被巨大的疼痛惊醒,没好气地吼一声,又咋啦?小雅的吼声更大,你睡得像头死猪,你老婆遇鬼了!

这一吼,把我彻底吼醒了,小雅也被自己所说的“遇鬼”吓得一激灵,她“哧溜”一下钻进被窝,用被子把头蒙上,尽管如此,她还是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我赶紧起身到屋外查看,出了院门,果然看到院门外厕所前不远处的一棵老树旁有个人影在晃来晃去。谁?我高声喝问。对方却没任何回音。我当然是不信这世上有鬼,不过我还是把胆子壮了壮后才走过去,走近了才看清果然是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老于头。此刻的他正闭着眼睛围着那棵粗壮的老树在慢悠悠地打转。我问,老于头,干啥呢?老于头竟没听到我的声音,仍然慢悠悠地转着他的圈子。我细一看,原来他耳朵上挂了耳机,我上前阻住他,把他的耳机一把摘下,老于头这才睁开眼睛吃惊地问我,你干啥呢?

“大清早的,咋在这儿吓人?”我没好气地质问。

“谁吓人了?我在这儿练功呢!”老于头也没好气地回我。

说着,他从我手中夺过耳机塞进了耳朵里,继续闭上眼睛练起了他的“绕树功”。

老耿出尔反尔,又想买老于头的房子了,老于头却不愿卖了。

老于头对我说,我不差这万儿八千块,房子不卖了。我瞪大眼睛吃惊地问,咦,当初不是你喊着要卖房吗?老于头气定神闲地说,把房子卖掉,我住哪儿?我替老耿着起急来,我一急,话就像机关枪往外直扫,老于头,你不是住你女儿家嘛,一家人住一起其乐融融,咋就没地方住了。前些时,我朋友说不买,你前面后面盯着我,现在我好不容易说动我朋友买,你却不卖了,你让我咋向我朋友交代?

老于头狡黠地一笑,说道:“你小子从小就聪明,你一定有办法回复你朋友的。”

老于头的话让我哭笑不得,却又拿他没奈何。说实话,老耿回心转意想买房,倒不是我动员的结果,这是老耿自己想好了的。那天晚上,老耿一脸沮丧地来到我家,说要在我家借住。我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小雅一边义正词严地回复老耿,你又不是没家,凭啥要借住我家?老耿苦笑道,你嫂子把我赶出来了。我知道,老耿的老婆一直反感老耿玩摄影,说这玩意儿烧钱没底。老耿哪里肯听,嘴上答应着,行动上却从没落下,两人因此常闹出家庭矛盾。以往,老耿跟老婆一吵架,就打电话约我到小菜馆喝酒,老耿酒量不好,每次都是他喝得酩酊大醉,每次都是我把他架回家。老耿的老婆对老耿虽然骂骂咧咧,但仍然配合着我把老耿架睡到客厅沙发上,接着还给他泡上蜂蜜水,并从房间抽条小被子给他盖上。说来也怪,只要老耿一醉酒,他与老婆就能默契地和解。然而这次不一样,这次是老耿赌气要离家出走。原来是老耿放在车库的一堆大摄影器材被他老婆当作废品给卖了。老耿那个气呀,气得无话可说,气得无架可吵,他指着老婆你你你了个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话说不出,动作却做得出,他头也不掉要离家出走,老婆在他身后冷笑,你有本事就别回家。不回就不回,老耿犟起来了,这不,他一头就扎进了我家。

我正要装腔作势赶老耿走,一直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小雅这时发话了,她说,老耿人都来了,就让他住下吧。说完,她就进了儿子空着的房间整理床铺,老耿朝我咧嘴一笑,脸上写满得意。吃晚饭时,老耿正儿八经地跟我说,我要把你老家隔壁的房子买下来,你可别告诉我老婆啊,以后她要再跟我闹,我就住乡下,人间消失一阵子。这娘儿们不让她吃点苦头,她就不晓得身边有个男人的好。小雅“扑哧”笑出了声,老耿你自我感觉太好了吧,我们女人离开你们男人照过,而你们男人离了我们女人那能叫生活?只能叫苟活!见我与老耿有话说不出却又满脸不服气的样子,小雅接着说,你们想啊,每到七夕,为啥是牛郎挑着一儿一女去和织女鹊桥相会,却不是织女主动到凡间来看他们呢?

小雅的这番话,倒是让我们服气了。我对老耿说,行,我明天就去帮你谈谈,不过你可不能再反悔啊。老耿说,一言为定。说着,他伸出酒杯跟我手中的酒杯一碰,脖子一仰,一杯酒就下了肚。

没想到,等我见到老于头时,却是这样的结果。老于头见我久久不回话,他掏出手机,熟练地打开手机相册,来,帮我看看,我这老伴儿可行?我好奇地看着老于头的手机,一个穿着红衣、略显肥胖的女人出现在我眼前,女人脸上皱纹不少,跟老于头有得一拼,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却还烫卷着头发,这本该显得洋气的卷发,却鲜明地让她浑身上下透出挥之不去的土气。

老于头也不管我爱不爱听,他得意洋洋地跟我唠叨开了:这女人姓何,来自安徽农村,中年丧偶,在他女儿的邻居家做保姆,两个人天天几乎同时出门到菜场买菜,渐渐地就熟络了。老于头说,我让她嫁给我,她嫌我又瘦又小,这不,我现在每天一起床,就开始练“绕树功”,这可是一个老中医传授给我的,他说大树下面氧离子多,绕着树走,很快就能强壮起来。我身子骨好了,她一定嫁给我。

“绕树功”有没有效果不是我关心的,我只关心这事儿跟老于头卖不卖房有没有关系。老于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我本来的想法是娶了她后就住在我女儿家,可前些天我跟女儿一说,她却极力反对,说我娶个农村来的保姆让她丢面子不说,让她天天看着不是亲妈的妈,她心里不能接受。我想想也对,就寻思着要把这老房子给翻翻新,以后我就带着她在这儿生活,就叫落叶归根。

“老于头,你落叶归根了,你想娶的女人却背井离乡,你让她回这农村生活,她能乐意?”我一时口直心快,话语脱口而出。

老于头一愣,颓然瘫坐在老树下,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哭得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孩子。

我父母要从南京回来了,这消息将我和小雅的计划打了个稀碎。

我弟弟跟我说,带孩子很烦琐很细碎,父母年龄大了,不想让他们再操心,于是决定请个保姆,把父母给解放出来。小雅却不留情面地戳破,刘阳,你别说得冠冕堂皇,肯定是陈曦跟爸妈处不来吧?陈曦是我弟媳妇,在南京做律师,嘴皮子厉害得很。我弟弟听了小雅的话,不好意思地笑笑,嫂子,你说得对也不对,这事说来话长,等我们春节回老家见面再说吧。

小雅第一次住在我老家,虽然受了老于头的惊吓,但她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后,非但不怕了,还觉得挺新奇。趁着她的高兴劲儿,我们一起愉快地规划了入住老家的方案,每个周末回老家住两天,并计划将院门口的菜地划出部分改建花坛,我提出花坛里多栽点月季,月月开花,月月赏花。小雅一口否掉,她说月季太土了,花坛里应该多种蔷薇花,开起花来满墙都是,她可以在花墙前拍抖音,她已经迷上了抖音,计划着有了一定的粉丝后就开始带货,还带别的,就带她亲手在我老家栽种的蔬菜。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我们的计划还未及实施,我弟弟的一个决定就让我们丰满的理想粉碎了。不光如此,我们还得抢在父母回来之前复旧如旧。老家的正屋是农村过去最为常见的三开间瓦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房间。我父母自住一间,另一间原本留给我和小雅的,但小雅说不需要,于是就留给了我弟弟,于是那个房间里就堆满了我弟弟一家人的物品。我收拾的房间是我父母住的那间,现在我们得把新床拆掉,把堆在杂物间的老床重新组合起来安上。在拆床前我跟父母商量,新床就不拆了,给他们睡。我父亲倒是好说话,他说行啊,我没问题,就怕你母亲不答应。果然,我母亲极力反对,她说在南京就睡不惯城里的床,脑子里整天想着老家的老床,她一定要我把老床给安上。没办法,我只得遵照母亲大人的指示安装老床。

我从火车站接了从南京回来的父母送回老家,在老家,我正听着母亲絮絮叨叨地聊她在南京的生活。已去上海的老于头此时主动跟我视频通话,他正在小区散步,他背后的小广场上,一群大妈广场舞正跳得起劲,老于头故意把镜头对着那群大妈,说,刘颂,你猜哪个是我老伴儿?我母亲瞟了一眼,不屑地说,你还能有老伴儿,哪个瞎眼老太跟你哦。老于头一点不恼,可能作为老邻居,他领教我母亲的刀子嘴已经习惯了。他得意地笑了起来,你别当我吹牛,这广场上最漂亮的女人就是我老伴儿,不信你瞧。说着,老于头把镜头又往广场上推近了些,这让我们看得更为真切了,那几个大妈跟着音乐的节奏翩翩起舞,个个显得神采飞扬。我母亲闭起眼睛故意不看,嘴里仍是不屑道,你唯一的本事,就是把牛从白云庄吹到了上海。老于头也不再跟我母亲啰嗦了,我知道我母亲跟老于头一直有什么过节,至于什么过节我不得而知,打我记事起,我母亲始终看不上老于头,这种看不上是刻到了她骨子里的,任何时候都改变不了的。

老于头把手机镜头从广场上移开,转到自己身上,他对我说,刘颂,我老家的老房子就借给你朋友住了,一分钱不要,他想住到啥时就啥时。我问,你们不是要回老家住的吗?老于头笑道,我们不回去住了,我跟你阿姨商量好了,我们结婚后就在外面租个房子住,白天我到我女儿家报到,她到雇主家上班,这样挺好。我看着老于头仍一如既往瘦小的身子问,阿姨同意啦?你女儿同意啦?老于头笑道,我的婚姻我做主,你阿姨已经同意了,我女儿同不同意不重要。

我对老于头的好意表示了感谢,随后话锋一转告诉他,我朋友已经不想住农村了。老于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后叹口气劝我,刘颂,我觉得你那个朋友不靠谱,你听叔的话,最好远离他。

我跟老于头打着哈哈,老于头的劝告我不以为然。因为这次爽约真的不怪老耿,老耿在我家借住了几天,他老婆找上门来了,老耿还硬撑着不肯回去,他老婆说,卖掉的摄影器材被她酬回来了,并且让老耿教她摄影,她说她以后就跟着老耿学摄影。老耿一听,原先闭着的眼睛睁开了,而且闪着光,他俩重归于好。

晚饭后,我要开车离开老家时,我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紧追到路上拦下我的车,对我说,你弟弟说他那个房间不要了,你们改建一下后就给你们住。我说,不了,小雅以后也不常在家。

“她要干嘛?”我母亲问。

“她要到外面去旅游呢。”我说。

“你去不去?”母亲追问。

“我不去,就她一个人去。”我说。

我母亲怔了一下,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好一会儿,她才冲我扬了扬说:“没事了,你赶紧回去吧。”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我加起了油门,车子启动后向前疾驰,雪亮的车灯照亮了空无一人的乡村小路。

作者简介:

徐向林,男,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全委会委员、盐城市作协主席、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兼职教授。小说散见于《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天津文学》《山西文学》《安徽文学》《鸭绿江》《雨花》《芒种》等刊,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已出版小说、报告文学二十余部,其中四部作品签约影视剧、舞台剧改编。曾获第一届中国工业文学奖、第三届中国法制文学奖、第五届全国志愿文学奖、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第四届、第五届江苏报告文学奖及《小说选刊》“包公故里杯”优秀小说奖、《啄木鸟》年度佳作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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