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嘲与解嘲之间
2024-12-25东方既白
流放,对于文人来说,既是一种身临绝境、铭心刻骨的悲剧,也是一种使人长歌当哭、才思迸发的机遇。柳宗元亦是如此。由于“永贞革新”的失败,刚过而立之年的柳宗元被贬邵州(今湖南邵阳),未渡长江又加贬永州(今湖南永州),而这一贬就是十年。他在这十年中写下了不少名篇佳作,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愚溪诗序》。这篇文章原本是他所作《八愚诗》的序言,原诗作已佚亡不可考,留下的这篇《愚溪诗序》却因其独到的文笔和旨趣,至今仍为人传颂。
时势造文章。《愚溪诗序》是一篇极能展现柳宗元当时思想斗争和文学水平的作品。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出,陷入政治低谷的柳宗元既欲图纵情山水之间,又难从抱负未展的心结中得以解脱,因此以自嘲的口吻抒发不平之声。此时,他的文学创作到达一个高峰,文章清丽的语言下暗伏着激荡的矛盾和痛苦,“文”与“道”的完美结合使其散文独树一帜。可以说,读透《愚溪诗序》,就读懂了柳宗元。
十年南荒,坎坷逼人
柳宗元生于中唐时期,一生经历了代宗、德宗、顺宗、宪宗四朝。这正是社会矛盾交织碰撞、各种政治势力斗争尖锐的时期,包括柳宗元在内的革新派与宦官集团明争暗斗。贞元二十一年(805),唐德宗李适病危,革新派支持太子李诵即位,即唐顺宗。此后半年时间内,革新派迅猛开展“永贞革新”。不久顺宗病危,宦官集团迫使他禅位于太子李纯。不久李纯即位,即唐宪宗,至此革新派的政治生涯走到尽头。虽然宪宗后来的施政措施和目标大多与革新派的初衷一致,但由于涉及皇位继承这一不可调和的矛盾,宪宗对柳宗元“一斥不复”,将其贬到永州担任司马。
柳宗元被贬后并未消沉,他的政治热情仍未被磨灭。一方面是“大济天下”的传统思想仍在影响着他,另一方面是宪宗与“永贞革新”相似的施政措施给了他复出的希望。而这希望在元和四年(809)愈加强烈了。对抗革新事业的宦官权力受到削弱,“八司马”(指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之一程异被起用,这些都给柳宗元以鼓舞。他四处求援,以求再起,但最终毫无结果。本来他到永州后一直没有固定住所,经过四五年的努力仍然起复无望,只得在元和五年(810)作久居之计。
定居愚溪可以看作柳宗元在永州流贬生活的一个转折。之前他一直怀有复出的希望,为此文章层出、文辞激烈。定居愚溪后,随着复出希望愈加渺茫,柳宗元的心绪终于变得淡然起来,但是他内心对大展宏图的向往依旧存在。现实的田园生活与潜藏的为政渴望使柳宗元矛盾不已,他一方面觉得超脱尘世是一种享受,另一方面对压制他施展抱负的现实感到愤懑不平。在“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中,柳宗元写下了《愚溪诗序》。
清莹溪水,激流潜伏
困居永州的柳宗元“五年之间,四为大火所迫”(《与杨京兆凭书》)。有了久居之计后,遂决定“筑室茨草,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送从弟谋归江陵序》)。他在冉溪上“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并把溪名改作“愚溪”。《愚溪诗序》主要介绍愚溪景色并解释更名由来。
文章开头,柳宗元考证了愚溪两个名字的由来:或曰“冉溪”,或曰“染溪”。柳宗元在永州闲居事少,喜好游山玩水,漫步之处,常常采撷佳句以记之。他不过“爱是溪”而已,却也煞有介事地东探西访,为愚溪寻根究底。这一次,柳宗元的文采和学识没用在经世治国上,这好比让一个纵横九州的君王去看守菜园子,可笑之余更增添可悲之感,也为后文他抒不平之气埋下了伏笔。
更让人不解的是,除了这条小溪“见辱于愚”之外,小溪周围的小丘、泉、沟、池、堂、亭、岛皆“以余故,咸以‘愚’辱焉”。一个被流放的文人,可以是悲愤的,也可以是落魄的,然而像柳宗元在流放地无所事事,让美景“见辱于愚”,岂非真愚哉?
也许人们长久地狭义化了“大度”一词,以为只有以德报怨才是大度,以为只有虚怀若谷才是大度,殊不知自嘲也是一种大度。柳宗元就是在自嘲,他嘲笑自己“无以利世”,嘲笑自己“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自嘲的最后,是“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的荒诞不稽。
柳宗元在自嘲上的大度,产生于绝境。这种绝境不是生命垂危或困窘至极,对于柳宗元来说,人生苦短却无为可作更令人绝望,只得浪费时光和才情于山水之间。他陷入的是让所有有志文人感到刺骨寒冷的,名曰“怀才不遇”的绝境。
不同于初到永州时还有“夫岂贪食而盗名兮,不混同于世也;将显身以直遂兮,众之所宜蔽也”(《惩咎赋》)的呼喊,柳宗元在困守永州五年之后,意识到前途远比自己以为的更险恶。但他并不因此就甘于沉寂和落寞,而是选择自嘲,选择笑面困境。柳宗元在给杨诲之的《说车赠杨诲之》一文中写道:“中不方则不能以载,外不圆则窒拒而滞”,以车“圆其外而方其中”的例子告诫杨诲之既要坚持原则,又要学会变通。他回顾自己“恭让未洽”,至遭流贬,也是对过去的自嘲。
不过柳宗元的自嘲是有隐意的。他明知自己“超取显美”“踔厉风发”,却反而极力在文中堆砌“愚”的城墙。柳宗元颠倒贤愚事理,就是为下文更加尖锐的反语作铺垫。
宁武子和颜回“皆不得为真愚”,而柳宗元就是真愚吗?自嘲之后,他又以解嘲为自己辩解:“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太轻易地否定自己是不现实的,更何况柳宗元心中仍有鸿鹄之志。他把所有嘲笑都放逐在山水之际,“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
柳宗元摆出“出世”的模样,仿佛只见到“清莹秀澈,锵鸣金石”的溪水。然而矛盾的另一方一直存在,柳宗元努力使自己忘情山水,“喜笑眷慕”,实现超脱,但对使他流放至此的保守势力颠倒黑白的愤懑却一直潜藏在平静的文字之下。这种暗藏的矛盾就像溪水下面的激流,表面宁静,内里缠夹不清。“出世”和“入世”的双重渴望同时存在,恰如“自嘲”和“解嘲”并行不悖,柳宗元思想上的矛盾性和复杂性,不但没有让文章失去主旨,反而因其书写了文人的共性,更显意境丰满,值得琢磨。
文以明道,玄机暗藏
柳宗元作为“古文运动”的领导者,文章具有极其鲜明的艺术特色。他强调“文以明道”,即“道借文而明,文因道而著”,可以说是“文道并重的二元论的观点”。这在《愚溪诗序》中得到了极好的证明。《愚溪诗序》不是一篇单纯的“诗序”,它描写了愚溪周围“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的景色,还阐明了愚溪更名的由来,是“文道并重”的典范之作。
但这篇文章更重要的是它蕴含的复杂感情。柳宗元往往笔下含情,在景物中托意遥远,抒写胸中种种不平,使得山水也带有了人的性格。当他感叹“清莹秀澈,锵鸣金石”的景色却“见辱于愚”时,毫无疑问,这是与他自己被放逐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文中的自嘲口吻,也透着沧桑之感,尤其是当这种自嘲被放到“心远地偏”的南荒楚地时,让人更能读出文章背后的苍凉意味。
从语言风格上来说,柳宗元的文风简练生动,他擅长运用虚实结合、夹叙夹议的方法谋篇布局,使得文章意趣横生,这在《愚溪诗序》中也有体现。描写愚溪周围景物位置的段落足以证明柳宗元简明扼要的文言文功底,而对愚溪和自身经历的描写虚实相衬,更深刻地抒发他对现实黑白颠倒的不满。文章叙议结合,是对骈体文风华丽铺陈的创新,也是“古文运动”中的文章典范。
此外,柳文多用短句,文章节奏明快而富于变化,这是他汲取骈文之长所致。柳宗元长于骈文,他所作骈文内容充实,文辞工整。《愚溪诗序》长短句结合,音韵和谐,这也是汲骈文之长的效果。
毫无疑问,《愚溪诗序》是一篇优秀的散文,其内容丰富、技巧纯熟、语言精练生动,是中国文学史中的一座高峰。这篇诗序文道相和,是作者的代表之作,更可以看出身为一代散文巨匠的柳宗元,是如何对他所处时代的文人风尚起到引领作用的。而他面对流放荒地,复起无望的困境时,以自嘲笑对人生起落,以解嘲彰显自我坚持,其人生境界、复杂哲思,使这篇文章直到今天仍然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
值得我们一读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