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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败之间:明代文献对陈友谅的历史书写

2024-12-22蔡为一侯俊腾

文教资料 2024年17期

摘 要:陈友谅是元末明初起义军的主要领袖之一,而击败以陈友谅为首的陈汉政权是朱元璋统一全国的重要环节,在明朝建立后也有史家对其持续讨论。明代文献受政治因素影响颇深,认为陈友谅起义失败是由于天命所弃和自身原因,对其反抗元朝统治的事迹着墨不多。这种书写方式不仅体现了明代史书撰写的政治色彩,也反映了史家在历史叙述中对失败者形象的特定塑造偏好。

关键词:陈友谅 陈汉政权 明代文献 历史形象

陈友谅作为元明鼎革之际重要的帝业追逐者,在元末明初战争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出发对其人进行研究,形成了比较丰富的研究成果,这些研究成果对于本研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但多数学者都未能充分关注明代文献在塑造陈友谅历史形象方面的重要作用。明代文献作为距陈友谅时代较接近的历史记录,不仅记录了大量关于陈友谅的原始资料,而且在叙述中融入了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观念,为后人呈现了一个更为立体、生动的陈友谅形象。因此,本文从明代不同的文献著述入手,细致梳理并深入分析它们如何建构陈友谅的形象特征,无疑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

那么,明代文献究竟如何刻画陈友谅这一历史人物?它们在叙述时是否存在特定的焦点?这些焦点又是否反映了当时社会的某种政治或文化倾向?这些问题不仅关乎我们对陈友谅个人历史地位的评价与认识,更涉及我们对元末明初历史进程的全面理解与深入探究。本文旨在通过细致解读明代文献,揭示其对陈友谅形象建构的复杂过程与深刻内涵,以期为我们更加全面、客观地认识这一历史人物及其所处时代背景提供新的研究视角与思路。

一、陈友谅其人

陈友谅(1320—1363年),沔阳(今湖北仙桃)人,是元朝末年农民起义军首领,陈汉政权的开国皇帝。在元末农民大起义时,陈友谅投奔徐寿辉,后相继杀了倪文俊、徐寿辉,建立了陈汉政权,成为当时最强大的势力之一,影响遍及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等地区,为反抗暴元作出重要贡献。在争霸天下过程中,陈友谅屡次与朱元璋交战,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陈友谅与朱元璋战于鄱阳湖,兵败后,中流矢而死,终年四十四岁。明代文献中涉及陈友谅的家世和形象相关的史料颇多,如《平汉录》中记载:“友谅幼岐嶷,比长,膂力过人,优于武艺。”[1]《明太祖实录》(简称《实录》)记载:“友谅者,沔阳玉沙县人,世业渔,姿貌丰伟,尝为县吏,不乐。”[2]《明史》则记载:“陈友谅,沔阳渔家子也。本谢氏,祖赘于陈,因从其姓。少读书,略通文义。”[3]

通过对上述史料进行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陈友谅的形象具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姿貌雄伟,仪表堂堂;二是曾读过书,具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三是世业渔,社会地位较低;四是尝为县吏,曾属于元政府中的一员,不甘于平凡的生活;五是自身武艺高强,膂力过人。陈友谅在元末明初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其成败原因也成为后人谈论的焦点,明代传统文献中对其成败原因有着丰富的论述。

二、明代文献对陈汉政权败亡的话语建构

(一)陈友谅不合天命的历史书写

明代官修史书对陈友谅及其政权的叙述存在着明显的贬低态度,如《元史》记载,“大明兵与伪汉兵大战于鄱阳湖,陈友谅败绩而死” [4],把陈汉政权贬斥为伪政权,将明朝尊为正统,具有明显的政治色彩,对后世的历史书写带来了深远影响。商辂等人纂修的《续资治通鉴纲目》是明代中期由官方敕修,并成书于成化年间的一部史书。其中对陈友谅的记载比较详细,仍体现了明显的政治倾向。书中直称陈友谅为逆贼,强烈批评了他的篡逆行为,称陈友谅杀死倪文俊是“特欲觊得其权耳,非心乎天完”[5],认为其所作所为是为了一己私利,同时对陈友谅杀徐寿辉的行径也进行了抨击。此外,书中还强调陈友谅与明军对抗是自取灭亡,“恃其威武,进围洪都,殊不知以逆攻顺,自反不缩,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6]。《续资治通鉴纲目》有明显的正统观念,将陈友谅视为“逆贼”,重点批评了陈友谅的弑主行为,认为其失败是上天的意志,可见明代官方修史的态度。

《实录》作为研究朱元璋以及元末明初时期的重要史料,虽屡经修改,但对其起兵时的史料并未有太大改动,为我们研究陈友谅提供了一定的史料基础。陈友谅是与朱元璋争夺天下的主要对手,《实录》中关于陈友谅的记载较为丰富,主要集中于对陈友谅失败原因的探讨。对陈友谅的失败原因多归结于其弑主而立和不符天命。《实录》记载,在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朱元璋征讨陈友谅之前,李明道曾对李文忠明确表示:“友谅自弑徐寿辉,将士皆离心,且政令不一,擅权者多,骁勇之将如赵普胜者又忌而杀之。虽有众,不足用也。”[7]认为陈军虽然人数众多,但陈友谅弑主导致将帅离心,陈军必败无疑。朱元璋也对众将说道:“陈友谅贼杀徐寿辉,僭称大号,天理人情所不容。”[8]朱元璋更是将陈友谅杀死徐寿辉一事上升到人神共愤的程度。通过对以上两则史料进行分析,不难看出,《实录》着重对陈友谅杀死徐寿辉的弑主行为进行了强烈的批判,认为这是其失败的主要原因。“弑”即臣子以下犯上,杀死君主。但身处乱世,所谓的弑主行为已是司空见惯,徐寿辉只是空有皮囊,没有太大能力,陈友谅杀死徐寿辉客观上有利于起义军的进一步发展。弑主对政权确实有一定负面影响,但《实录》没有从更深层次去分析其为何失败,而是对这种行为进行了抨击,把陈友谅的失败简单归结为弑主背德。如此叙述显然是为了从儒家传统观念的角度建构陈友谅失败的主要原因,强调其行为会被天命所弃。

为了证明陈友谅的陈汉政权失去天命,《实录》还虚构了迷信之说来证明陈友谅必亡。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朱元璋亲征陈友谅,《实录》记载,在行军路途中,“有鸟数万夹上舰而飞,又有蛇自西北浮江趋蟠于舵,视其状形甚异” [9],可见行军途中充满了祥瑞和吉兆,用以证明朱元璋受天命眷顾。而所谓的祥瑞和吉兆其实是统治者用来维护自身利益的手段。其意图不过是通过制造神秘感来神化朱元璋,以示陈氏政权的覆灭是符合天命的。并且在鄱阳湖大战之前,方士张铁冠对朱元璋说道:“是行勿迟,五十日当大胜。戌亥之日获其首领。”[10]在战争还未结束之时,张铁冠就已直接断言陈友谅之死。

明代的私家著述也认为陈友谅的失败是命中注定的。丁耀亢在著作《天史》中大肆抨击陈友谅。一方面,丁耀亢从传统的儒家道德观出发,指出:“至其谋弑寿辉,是篡贼也。贼安能成大业乎!”[11]直言陈友谅是逆贼,不可能成就大业,既突出陈友谅德行有亏,又强调了传统的正统观;另一方面,又认为:“鄱阳贯颅,摧枯拉朽,殆天授非人力也。”[12]把陈友谅在鄱阳湖大战中兵败被杀归因于天命所弃,认为明朝的建立是顺应上天意志的表现。

(二)运用对比手法丑化陈友谅

明代文献有多处描述对陈友谅进行了不同程度的贬低和抹黑,以证明朱元璋是天命所归。在逐鹿天下的过程中,维持统治集团内部上下之间的亲密关系,形成一个强有力的战斗群体至关重要。刘辰在《国初事迹》中提到,“英雄豪杰欲大有为于天下,其成败有几也。推诚结纳者无不成焉,怀疑猜忌者无不败焉”[13]。一个成功的政权,离不开政权内部的高度凝聚力。刘辰指出,朱元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终成大业,而谈到陈友谅用人时,则评论道:“陈友谅有赵普胜,疑而杀之,卒致群小离心,尚欲与我太祖角胜,难矣!”[14]刘辰作为元末明初历史事件的亲历者,指出了陈友谅的猜忌心重是其无法成功的重要原因,认为这种猜忌性格影响了统治集团内部的凝聚力,很难在争霸天下中取得胜利,通过这种对比手法,为朱陈二人的争霸奠定了基调。

《实录》还通过二人对比来暗示陈友谅灭亡是理所应当的。在鄱阳湖之战进展不顺时,陈友谅一怒之下尽杀俘虏,而朱元璋却选择在战后释放俘虏,为其疗伤,并下令说:“但获彼军,皆勿杀。”[15]一杀一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体现了陈友谅和朱元璋之间的区别,突出了陈友谅的心狠手辣。《实录》通过对陈友谅直接进行批评,并与朱元璋进行对比,建构了一个德行有亏、不合天命的失败者形象。

(三)塑造陈友谅德行有亏的形象

明代文献认为,陈汉政权的败亡与陈友谅的个人品行有很大关系,史书中许多描写构建了陈友谅德行有亏的形象。比如朱元璋在江西行省进献陈友谅生前所用镂金床时,感叹道:“陈氏父子,穷奢极靡,焉得不亡?”[16]认为其灭亡与自身的骄奢淫逸密切相关。朱元璋也对陈友谅的骄傲自大有过批评:“陈氏之败,非无勇将健卒。由其上下骄矜,法令纵弛,不能坚忍,恃众寡谋,故至于此。”[17]将陈友谅的失败归因于其刚愎自用,治下没有法令规章,缺少谋略。明代孔迩在其著作《云蕉馆纪谈》中称,陈友谅“急于珍宝。伪将征伐,必使之遍求奇宝”[18],用较多的笔墨渲染了其建立政权后骄奢淫逸、贪图享乐的劣迹。孔迩述认为,荒淫无道是陈汉政权灭亡的重要原因。

同时,史家对陈友谅的心狠手辣也有批评,宋濂评价陈友谅:“然既戕主帅,复弒天完,凶戾罕俦,残虐无厌,人谓项籍矫杀冠军,阴弒义帝,大抵同矣。”[19]陈友谅曾是倪文俊的主簿,倪文俊对陈友谅有知遇之恩。赵普胜素来对陈友谅敬畏有加,也是天完政权的重要将领。徐寿辉更是陈友谅的上级,是天完政权的皇帝。但陈友谅却毫不留情,把倪文俊、赵普胜、徐寿辉等人全部残忍杀死,其毫不掩饰的弑主行为使得陈汉集团内部人心浮动,影响了政权的凝聚力。吴国伦也对陈友谅的弑主行为提出了批评,他在《陈张事略》中提到,徐达在鄱阳湖大战之前明确提出:“师直为壮,今我直而彼曲,焉有不克?”[20]认为陈友谅弑主不讲道义,给其事业带来了消极的舆论影响。

三、关于明代文献对陈友谅的历史书写分析

通过对明代文献的深入剖析,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史书在建构陈友谅的历史形象时,采用了多种手法,旨在将其塑造成一个德行有亏、不合天命的失败者。但这种书写方式忽略了陈友谅在元末明初动荡时期所建立的功业,还通过直接批评与对比手法,进一步强化了其失败者的形象。

然而,陈友谅作为抗击暴元的重要力量,史籍中并非没有对他的肯定之词。宋濂虽身处敌对政权,但对陈友谅的武艺高超持肯定态度,并称赞其“奋臂蓬湖,提戈荆楚,遂能屡破坚城,卒僭尊位,可谓勇矣”[21],认为陈友谅的一时成功与他坚毅勇猛的品格密切相关。《陈张事略》中则记载:“陈友谅……与其弟友仁、友贵至正中聚众剽掠于村落,官军累讨不能平。”[22]这反映的是陈友谅与其弟凭借自身骁勇而剽掠一方的情况。以上史料对陈友谅的剽悍好斗、骁勇善战给予了充分认可和肯定,认为这种能力对其事业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

叶子奇在其著作《草木子》中也记录了许多关于陈友谅抗击暴元的史料,其中许多材料在诸多史书中未有记述,突出了其历史功绩,对其勇猛果断给予了充分肯定。此外,高岱在《鸿猷录》中也详细记述了陈友谅的主要事迹,认为陈友谅坚毅勇猛,剽悍狡猾。在论述陈友谅面对失败的应对措施时,高岱谈道:“观其龙江败归,还袭安庆;九江之失,疾奔武昌。及徐达召还,不旋踵而有江州之入。”[23]无论遭到多大的打击和挫折,陈友谅都没有灰心丧气。高岱称赞道:“友谅之勇悍雄略,虽或未及项羽,而迅狡猾,出没飘忽,大困而气不馁,屡踬而势复振。”[24]在争霸天下的过程中,陈友谅难免遇到各种挫折险阻,但他身上坚韧不拔的品格在他抗击暴元过程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尽管史书中存在对陈友谅的肯定之词,但这些肯定之词最终仍回到了贬抑陈友谅的主旋律中。综上所述,明代文献对陈友谅的历史书写存在明显偏见和局限,将陈友谅建构成了一个德行有亏、不合天命的失败者形象。这种书写方式不仅影响了后人对陈友谅个人历史地位的评价和认识,也限制了后人对元末明初历史进程的全面理解和深入探究。因此,在研究和解读明代文献时,我们要保持客观公正的态度,以便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历史人物和事件的真实面貌。

四、结语

明代文献对陈友谅的记载多集中于其败亡原因,且受政治观念影响,对陈友谅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抹黑与贬低。明代诸多文献对陈友谅的个人生平以及与朱元璋的争战历程等均有不同程度的介绍,但对于陈友谅如何英勇抗击暴元政权的事迹着墨并不多,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其抗元事迹在历史长河中显得相对隐秘而鲜为人知。尽管史书中偶尔可见对陈友谅的才能或成就的肯定之词,但最终仍不可避免地回到贬抑陈友谅的主题上。明代文献在提及陈友谅时,即便是偶尔流露出对其军事才能、领导力或是某些具体行动的认可,也会迅速将这些正面评价淹没在对其德行有亏、不合天命以及最终失败命运的强调中。这种书写方式不仅凸显了明代史书对正统观念的遵循,也反映了史家在历史叙述中对失败者形象的塑造偏好。在有关陈友谅的历史书写中,即便是他英勇抗击暴元、建立陈汉政权的光辉事迹,也往往被边缘化或淡化处理,最终成为其失败命运的注脚,而非其历史地位的支撑。

总的来说,明代文献对陈友谅事迹的历史书写明显是从朱元璋的角度出发,在这种叙述框架下,陈友谅往往被描绘成朱元璋统一事业中的重大阻碍,其形象和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是朱元璋叙事的陪衬和从属,对其叙述主要是从天命与个人两方面来建构的,对陈友谅其人也加以丑化与贬低,陈友谅的兵败身亡使得其事迹被人为取舍,他的人物形象被明代文献人为建构。

史家出于种种原因或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对陈友谅多加否定,陈友谅的个人形象和能力也因战败而被贬低抹黑。由于史料的残缺,陈友谅成败原因已难以详细考证。但陈友谅反抗暴元的历史功绩不该被后人忽视,陈友谅坚持抗元,沉重打击了元王朝在江西、湖广一带的统治,对元末农民大起义作出了重要贡献。著名史学家吴晗先生曾对陈友谅的历史贡献作出评价:“陈友谅虽然失败了,但他毕竟是反对元朝蒙汉地主阶级统治的英雄人物,在历史上起过作用,当时人民对他是同情的,怀念的,他的坟墓到今天还在新建的长江大桥下被保存着,供来往游人悼念。” [25]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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