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热”现象及其研究中的文体问题
2024-12-22苏盛祺
摘 要:“中篇小说热”虽作为特定文体繁荣的现象,但关于其文体层面的研究尚不充分。回到历史现场,“中篇小说热”及学界的回应皆包含文体问题。一方面,根据当时的刊载状况可勾勒出中篇小说文体在“中篇小说热”发展中的嬗变;另一方面,梳理与反思学界从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两方面对该现象所做的回应,有助于相关研究的进一步开展。文体视角拓宽了“中篇小说热”的研究空间,凸显了文体意识的启发与推动作用。
关键词:“中篇小说热” 中篇小说 文体研究
在文学研究中,文体指依据一定原则对文本做出的分类。小说是一种重要文体,并被细分为更多的子体裁。长、中、短篇小说是新文学划分小说子体裁的常见分类,然而学界在频繁使用相关分类的同时却常常忽略其所代表的文体意义,这在中篇小说的研究中尤其普遍。在中国,中篇小说文体成熟于20世纪80年代的“中篇小说热”。一方面,中篇小说文体随着“中篇小说热”的发展不断演变,但学界缺乏此方面的研究;另一方面,学界从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两方面对“中篇小说热”作出了有限的回应,但后续缺乏对已有研究成果的整理与利用。本文强调文体维度在“中篇小说热”及其研究中的意义,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上述不足。
一、“中篇小说热”与中篇小说文体形态的嬗变
将20世纪80年代中篇小说创作的繁荣统称为“中篇小说热”是当下学界的通行观点,但中篇小说文体的演变较少受到关注。文体更多被视为文学发展的媒介,中篇小说的繁荣就代表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繁荣。例如,黄发有认为“中篇小说热”的文学史意义是“催生了一些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品”[1],并用对文学思潮更替的论述替代对中篇小说文体发展的论述。孟繁华则依据随文学思潮变迁而变迁的小说题材论述中篇小说文体的演变,其对中篇小说文体除题材外的其他特性的反映尚存局限。[2]
20世纪80年代的中篇小说浩如烟海,但我们仍可通过富有代表性的典型案例,勾勒出“中篇小说热”的发展状况及中篇小说文体嬗变的基本规则与内在逻辑。鉴于中篇小说文体形态与其发表媒介的密切联系,本文以大型文学期刊《收获》为例进行具体分析。1979年《收获》复刊时,声明将“以较多的篇幅,发表长篇、中篇小说和电影文学剧本、话剧剧本等”[3],与1957年创刊时“所登载的大半是比较长的作品”[4]相呼应。《收获》在20世纪80年代没有公开修改过办刊宗旨,但其时各文类的版面占比有明显的波动。如表1所示,短篇小说和散文的占比较为稳定。中篇小说占比则在1979至1982年大幅上升,于1980年超过剧本类作品,1981年超过长篇小说,此后直至20世纪80年代末皆如此。在1957年,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在《收获》上的占比分别为4%和70%,二者的关系在20世纪80年代几乎颠倒。中篇小说在20世纪80年代《收获》的刊发上占据了巨大优势,但其版面占比却不断浮动,于1982年达到最大值69%,1983至1985年维持在60%左右,1986至1989年则维持在50%左右。
中篇小说的版面占比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下降,其原因值得思考。从栏目变化的角度看,杂志增设的专栏占据了一定的版面;从中篇小说文体的角度看,中篇小说发表的数量较为稳定而单部篇幅有所降低。篇幅是区别长、中、短篇小说的常用指标。如表2所示,中篇小说的平均篇幅从40多页(1979 —1985年)快速调整为20多页(1987—1989年),即从6万字下降至3到4万字之间(以每页1404字计),其最长、最短篇幅的页码也相应减少。中篇小说篇幅的缩减显然与几期“先锋小说专号”有关,但也体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整体趋势,篇幅收缩主要是因为文学观念变更对文体的影响,而非期刊对中篇小说刊载版面的主动限制。
《收获》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刊物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故本文可据此对“中篇小说热”的发展状况及中篇小说文体的发展做进一步分析。第一,中篇小说的热潮在20世纪80年代一直持续发展,其中1980至1981年发展得最为迅速,1982至1985年相应数据达到峰值,版面占比在1985年后则出现回落。第二,由于刊物的版面有限,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及剧本类作品之间表现出明显的竞争关系,20世纪80年代中篇小说的发表大幅挤压了长篇小说的版面,几乎替代了原属于剧本的生态位。第三,中篇小说的篇幅不断变化,20世纪80年代初其单部篇幅总体膨胀,膨胀速度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回落,并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总体回缩。这不仅源于先锋小说区别于其他类型小说的叙事构造,而且也与其他类型小说最长篇幅的缩短有关。作为“中篇小说”发表的作品,彼此之间篇幅差异很大,部分作品的文类归属亦不明确(如《芙蓉镇》等)。这实质上源于中篇小说介于短、长篇小说之间的定位,其文体形态此时尚未固定。总而言之,一方面,中篇小说的容量在20世纪80年代的发展中趋于稳定,其最终的篇幅上限缩短并稳定标示着其与长篇小说的分离及其文体形态的相对固定;另一方面,1985年后文学观的转变对中篇小说的篇幅造成了影响,叙事构造方式的变化对其文体形态的演变产生了显著影响。小说是叙事性文体,各叙事要素如人物、情节、场景所占据叙事单元数量的变化和叙述策略的改变,使小说达到叙事目的所需的容量随之改变。至此,本文认为需要对中篇小说不同发展阶段的代表作品进行叙事分析,方可进一步讨论其文体形态的具体变迁。
二、“中篇小说热”与作为文体理论的“中篇小说”
“中篇小说热”的出现引起了学界的积极响应,从学理上把握其文体规范与形式规律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研究者开始有意识地建构中篇小说的文体理论。但时至今日,学界对该时期中篇小说文体的研究尚不充分,因而梳理、反思其成就与不足就成为继续建构与完善中篇小说文体理论的基础。本文选取《中篇小说论集》《中外著名中篇小说选》及《新中国中篇小说史稿》等包含对中篇小说文体基本认知的中篇小说集合性研究著述作为案例,做进一步分析。《论中篇小说艺术形态的特征》与《小说类型探讨》等专论小说文体及其形式规律,其讨论相对深入,故而一并纳入本文研讨视野。
张韧《中篇小说论集》中的多数研究是对“中篇小说热”中具体作品的批评,其中专论文体的文章很少。作者认为中篇小说的结构结合了长、短篇小说的特点,具有“繁简适中”[5]“长短适中”[6]“在复杂中求凝炼,在单纯中见丰富”[7],以及“严谨、和谐与完整性”[8]的特点。《中外著名中篇小说选》也将中篇小说放在“长中短篇小说”的系统中,认为其在“人物的塑造”“情节的构思”“字数的控制”等方面介于长、短篇小说之间,但“既不是长篇小说的缩写,也不是短篇小说的拉长”[9],具有文体的独立性。中篇小说的具体编选则采用孙犁的标准,他认为中篇小说应“极力创造典型人物”,“向读者展示一个较完整的历史面貌”,并可塑造较多人物、具有较多情节变化[10],字数以3到10万为宜。[11]这两种文体定义意识到了中篇小说文体与其他小说类型的关系,有意识地将其放在“长中短篇小说”的参照系中进行比较,这是有效的界定途径,但其缺陷是使用人物数量、情节丰富度、时空跨度等区分度较低的定义标准,导致中篇小说的定义宽泛、笼统,无法与长、短篇小说进行明确区分。同时,孙犁的标准源自“典型论”,不适用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许多非现实主义倾向的中篇小说。这反映出当代文学试图探明中篇小说的文体特征但未找到有效的界定标准,故而其定义缺乏区分度并常流于作品个案的列举和描述。相比之下,张德祥《论中篇小说艺术形态的特征》较为有效地建构了中篇小说文体理论。作者借助哲学、语言学及文学理论的资源,从“量”与“质”两方面把握中篇小说的文体形态:“生活画面”是衡量中篇小说“量”的关键标准,时空因素的不同比例及结构方式则构成“质”的特性,再结合已有的创作实例与文学审美经验,最终得到一套可供参考的述评方式。[12]尽管文中印象式的成分仍然较多,对部分概念的定义也不很周延,但其提出的“生活画面”标准及对几种“结构力”的分析较有意义,已是20世纪80年代较有成效的中篇小说文体理论。
到20世纪90年代,中篇小说的文体理论建构有所完善。王万森《新中国中篇小说史稿》梳理了中篇小说在当代文学中的发展历程,并给出了中篇小说的文体定义。与过去不同,作者抛开常见的情节复杂度、人物数量、“典型论”等标准,指出结构在界定文体时的关键作用,即长、中、短篇小说的体裁及篇幅差异“归根到底是内在原因所引起的结构变化的体现”,而文体的“内在结构”则由叙述对象的规模来生成,这种注重由“叙述对象的规模”生成规定性“内在结构”的文体观比20世纪80年代前中期的多数认识更为合理。[13]不过,作者对中篇小说文体的论述仍不够系统,虽强调了结构,但并未提供其他有效的述评标准。李洁非《小说类型探讨》亦认为篇幅“不直接意味着类型学的理由,只是在小说类型的结构前提下相应形成的一种外在规模”,小说子体裁的划分取决于“一篇作品为自己设立并最终去解决的叙事目的”[14];短篇小说具有一个或“尽量使之简单”的动机,长篇小说有“双重甚或更复杂的动机”[15],中篇小说则介于二者之间。由此,作者强调结构的重要性并合理认识了小说篇幅的意义,但其对中篇小说“漂移结构”[16]的概括尚有不足。因此,20世纪90年代的中篇小说文体理论吸收了一定的形式主义文论的理论资源,讨论方式更为深入,但问题仍未解决。
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的中篇小说文体理论具有基础性意义,提供了一些有效见解与界定标准,对后续研究有启发与借鉴的作用。然而,相较于中篇小说创作的兴盛,学界对文体的认识相对滞后,并未建立系统的中篇小说文体理论。定义中篇小说的困难是公认的,部分研究者甚至对中篇小说文体的独立性感到怀疑。[17]近年的一项研究指出,“中篇小说”是通过译介传入的非规范性概念,应当结合其文体发展史与具体作品进行比较性而非本质性界定。[18]该研究对现代中篇小说做了许多有意义的考察,而对当代中篇小说发展的研究则仍待推进。中篇小说的文体理论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研究者们参照已有的研究成果,借鉴结构主义与叙事学等理论资源,再结合“中篇小说热”中文体的显著发展,应能进一步提升与完善中篇小说的文体理论建构。
三、“中篇小说热”与作为批评话语的“中篇小说”
作为学界对“中篇小说热”的回应,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同样针对中篇小说进行了探讨。同其他小说一样,中篇小说的传统批评对象以主题、思想、人物、语言等为主,但“中篇小说热”推动其文体成为批评对象之一,这丰富了中篇小说的审美标准、评价方法与阐释可能。“中篇小说”作为批评话语的典型例子是当时常见的“附骥式”批评——文体批评并非主体,但在开头或结尾被有意识地提及,批评家对它的关注体现了将文体纳入作品评价体系的意图。刘蓓蓓在《高潮之后——话说1983年中篇小说》的结尾对中篇小说提出文体层面的规范,“‘不象’中篇”及“非中篇化”的批评表现了对中篇小说内部同一性的要求。[19]
文体是有效的批评话语,但80年代的批评家并未开发出针对中篇小说文体的评价体系,这与该时期文体理论建构的滞后有一定的关系。尽管“中篇小说”的批评话语相对弱势,但此时中篇小说的许多美学问题的确与发展中的文体有关。《绿化树》是典型的例子。小说的许多问题都能在文体层面得到解释。首先,当时的批评中涉及对小说中大量议论及《资本论》引文的讨论。小说的“心灵辩证法”得到许多好评,但也引发了不少负面评价。争议的出现说明议论与《资本论》引文在小说中的重要地位,这种特性正源于其文体。李洁非认为“‘内心独白’和‘心理刻画’的成分”在最初的中篇小说中“占有突出的地位”,而“人文主义的自我意识的苏醒”使“中篇小说热”“同样是随着一种注重内省的风气一道降临的”,《绿化树》等作品“甚至直接以哲理议论入文”,这是中篇小说形式“无可替代的功能”。[20]该论断无法概括全体中篇小说,但《绿化树》的特性确为当时中篇小说文体的构成方式之一。这也和作者个人文体的发展有关。在张贤亮以往的创作中,《灵与肉》因篇幅“太拘束”而“未能充分展开”,《河的子孙》“主人公性格大幅度的变动和情节的迅速的转移,有时显露血肉不够丰满”,唯有《绿化树》使作者诗人的气质得到细致的剖析和充分的宣泄,其外部形态与作者的叙事目的更加匹配。[21]文体因素解释了《绿化树》的这种特性,并显露出中篇小说文体在20世纪80年代的发展。
其次,小说人物形象的塑造及情节的展开存在缺陷。有人认为章永璘的人物形象不如魏天贵完整[22],有人认为小说未能展现“‘甚至曾经有过朦胧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民主主义思想’的章永璘”[23],也未能“表现出知识分子改造的复杂性、长期性和完整的历史过程”[24];该问题也存在于马缨花身上。[25]这与情节展开得不够充分有关。小说初版单行本的叙事完成度存在问题,前200页的叙述速度较为均衡,最后5页却突然变速,叙事在几个时间点上快速跳跃。这种故事的中断并非作者有意营造的叙述效果,而是“营业部主任”的“检举揭发”突兀地中断了章永璘与马缨花的关系,并使叙事快速前进至小说结尾。显然,情节的充分展开要求小说扩充容量、调整结构,但12万字的篇幅已超过同期多数中篇小说,其内容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却又不及同期的长篇小说,这都与下文将涉及的小说的文体定位有关。
再次,小说在作者创作规划中的定位存在问题。张贤亮曾声明《绿化树》是以《唯物论者的启示录》为总标题的九部“系列中篇”中的一部[26],有人以此为小说的叙事缺陷申辩,认为“这九部系列中篇将是一部真正的长篇”[27]。“系列中篇”是否是完整的长篇尚有争议,但即使《绿化树》只是“系列中篇”的一部,也有人指出其“总体构思,总让我们感到前承的或后续的中篇,作者将遇到很大的难题”[28],故应在“思想上、艺术上深化自己、突破自己、超越自己”[29]。张贤亮后来并未完成《唯物论者的启示录》,而是删改了文集版《绿化树》的题记与结尾,使其变为独立的中篇。本文将《绿化树》与获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的《美食家》及获第一届茅盾文学奖的《芙蓉镇》进行比较。《美食家》约6万字,其主线单一、结构凝练、情节完整,有少数颇具特色的人物,是一部优秀的中篇小说;《芙蓉镇》约16万字,它以“中篇小说”的标签发表,但在多线叙事、网状结构、重大主题等方面都更接近同期的长篇小说,其较短的篇幅基本是由于材料与叙事的精简。[30]相较之下,《绿化树》遭遇了“文体的尴尬”,其叙事目的既无法靠独立的中篇完成,又未能具象为“系列中篇”或一部完整的长篇。因此,《绿化树》虽具有一定的文学史价值,但它在文体层面却很难被认为是一部“优秀的中篇小说”。由此,作为批评话语的“中篇小说”参与了对《绿化树》的审美评价与阐释,这是对该时期中篇小说进行批评的一种有效途径。
四、结语
在“中篇小说热”及其相关研究中,文体是值得重视的维度,作为有一定规范与特征的表达方式与历史文化事实,它具有独特的地位与意义。本文通过代表性案例分析了20世纪80年代中篇小说文体的发展与演变,同时又对该时期的文体研究进行整理与重估。“中篇小说热”现象及其研究中的许多问题仍未解决,但在文学史、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的层面注入文体意识,或许能得到新的思路和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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