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切鸡别传
2024-12-22李小白
若要为鸡立传树碑,那么比照武则天的故事,立一座无字碑,或许不会引起众怒。很少有一种动物,能像鸡这样令人们对它褒贬不一。爱它的说它有“五德”,不喜它的说它“妒敌专场好自娱”。
鸡的做法千千万万,白切是两头讨好的一种。对“罪鸡者”而言,煮刑伺候,继以“碎尸万段”,痛哉快也!对“知鸡者”而言,白切也算是权宜之计。清代文学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就有一番高论,说鸡对人类的功劳,比不上牛、犬,故而“不讳其死”,但小于鹅、鸭,因此“烹饪之刑宜宽”,白切无疑是鸡的各种做法中最清淡平和的一种。
白切鸡源于何时何地,未能确考。可以推想的是,将食材整体煮熟再分切的烹饪技巧,大概在上古就产生了。人类从狩猎采集时代起,就会吃生肉,待到学会了用火,吃烧烤的条件也就具备了。所谓脍炙人口,这种烹饪技巧在漫长的岁月里,主导着人类舌尖上的享受。新石器时代到来,陶器发明,使煮东西成为可能,但陶器尺寸普遍较小,将牲畜整体下锅不太现实。到了青铜时代,大型青铜器被广泛铸造,加之古人对待祭祀尤为看重,天子祭社稷时要用太牢,即牛、羊、豕三牲,大鼎中整只煮熟,不加任何调料,以示尊敬,称为太羹。白切鸡做法的雏形,大概源于此。考察现今喜欢吃白切鸡的地区,无外乎江浙、闽赣、两广、琼台、港澳,或海外华人聚居区,与历史上客家人的迁移路径颇为吻合。有一种猜想,白切鸡很可能是客家人发明的。
客家人是汉人的分支,因战乱、饥荒、政令等,历史上多次南迁。他们怀念故土、热爱生活,表现在吃上,是善于利用“替代法”克服种种困难。比如南方没有小麦,吃不上面条、饺子、大饼等,就用稻谷做成米粉、糍粑、年糕等代替。祭祀用的三牲,牛太金贵,南方少羊,故而以鸡、鸭、鹅等替代,有时鸡、鸭、鹅都不能齐备,那一条五花肉也能充任,但必备一只整鸡,这似乎是底线。此外,客家人几经流离,或风餐露宿,或立足未稳,饮食上以白切的方式对付一口,是无奈之举,也是便宜之法。想必从那时起,白切鸡的做法就被客家人普遍应用了。较早记录白切鸡的是袁枚的《随园食单》,称“白片鸡”,置于其他做法之前,他提到,“宜于下乡村,入旅店,烹饪不及之时,最为省便”。看来白切鸡作为一种快餐,在清朝中期就流行于民间。
白切鸡的做法在各地大同小异,但千万要重视这个“小异”,往往能生出无限变化。我的家乡在桂东南,是把白切鸡看得极重的地方。所谓“无鸡不成宴”“逢节必吃鸡”,说的都是白切鸡。我们通常选用阉鸡,放血,理净,煮熟即可,极讲究火候。白肉发丝,带骨肉滑嫩,鸡腿肉脱骨,是评判一份白切鸡是否合格的标准。吃的虽是清爽、是本味,但蘸料却是灵魂,各家有各家的主张,文章和蘸料都是自己的妙。我吃过各种白切鸡蘸料,有些很让我耳目一新,甚至惊艳,但最得我心的还是从小吃到大的鸡油碟。三两瓣蒜米拍碎,几勺子酱油添上,再泼以现煎的滚烫鸡油,刺啦一声,香味濡染开去,至今忆及,鼻间犹留有余香,立马将思绪拉回到如烟往事之中。
美食纪录片导演陈晓卿曾在文章中回忆儿时,说他的“父母是教师,谈不上厨艺精通,只会把饭菜煮熟,一家人就将吃个温饱”。巧了,我的父母也是教师,在料理白切鸡上,却还没有将鸡“煮熟”的水准。每回分食鸡肉,大腿归我,皮烂了,肉厚部分却没熟,扯不断,咬不下,满嘴腥。一番折腾无果,只好以原腿奉还收尾,父母却错会我意,以为我被孔融附体,到处宣扬我有不爱吃鸡腿的好习惯。其实,那个年月,寻常人家一年吃不了几回白切鸡,实操既然少,拙于料理也就可以理解。真正使我感受到白切鸡之妙,是在开养鸡场的舅舅家。逢年过节,每回造访,席间必有一道白切鸡。他们是大家庭,大锅大灶,煮鸡时,整只鸡能浸没在水里,我们叹为奇观。鸡熟了捞出,轻轻撇开汤面上的浮油,迅速舀出一勺,就是一碗鲜掉眉毛的鸡汤。青菜往汤锅里焯几下,夹起来,略下盐豉,油光锃亮,又是一道佳肴。鸡肉稍凉,快刀斩毕,蘸以鸡油碟,浅浅几丝酱香,厚厚一层鸡油,吃得人人一嘴光泽。所谓“偷吃要抹嘴”,我常有疑问,吃别的,有必要抹嘴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生活条件也好了起来,白切鸡日渐成为餐桌上的常客。尽管它主体的地位从未变过,但有时我们还是嫌它形式大于内容,正餐时,往往敬而远之,不怎么动它,次日加工为炒鸡,才胡乱应付几口。待再吃不完,把几样剩菜混在一起,炖得稀烂送粥。
后来外出求学,口味被小饭馆和大食堂调理得越来越重,重盐重糖才有滋味,重麻重辣才够过瘾。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不能欣赏寡淡的白切鸡。
浓烈的东西容易将人感染,也容易令人生腻,世事向来如此。有些人跳不出来,就沉溺其中,无伤大雅;有些人能跳出来,看到的是另一番天地。譬如我曾因西方绘画的艳丽而看轻中国文人画的单调,因三彩的华贵而看轻宋瓷的朴素,因章回小说的宏博而看轻笔记小说的琐屑。但等到阅历更丰富了,看的东西更多了,却反而可以两样兼顾,各赏其好,不再每样东西都较出高下。杨绛说,读书要从一本书的最高境界来欣赏和品评。我想,这种方法应该运用到其他地方去。
我年岁渐长,走遍南北,刻意要跳出重口味的“舒适区”,尝试接受各地迥异的美食,什么南甜北咸、东酸西辣,都热情拥抱。白切鸡的各个版本也多有涉猎,广东的做法很讲究,在另一条路上走了很远。从选鸡到煮鸡,从摆盘到蘸料都推陈出新,令人眼花缭乱。“三提三过冰”“肉熟骨不熟”“姜蓉汁最妙”等,是老饕们口耳相传的“江湖黑话”。我能欣赏各地的白切鸡,但一番舌尖上的欢娱之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好比读了一篇很好的文章,在感叹文字之美时,心里隐秘的角落总有一个闪念:可惜不是我写的。对!少的就类似这个。别地的白切鸡好,却少了点属于我自己的味道,那味道是什么呢?是半生不熟的腥味,还是饱尝油荤的满足感?是对逝去时光的怀恋,还是对艰苦岁月中小美好的纪念?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执念,还是对未被忘却的故乡的找寻?
【作者简介】李小白,本名李京倍,广西博白人,玉林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博白县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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