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
2024-12-16周蒙蒙
我来自农村,祖先世代以土地刨食为生,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甚至少有念书的人。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搬到更偏的村子里,村子的东面是一大片坟墓地和桑枣林。村子里屋舍三四排,共十五六户人家,很是偏僻,所以修路这样的好事一直轮不到我们村。
1999年,我降生了,降生在这贫瘠的土地,也降生在这重男轻女的家庭。听母亲说,她临近生产,肚子抽疼,开始见红了。长辈劝母亲在家中生产,找后村的接生婆来,这样比较省钱。我母亲没有听她们的话,挺着肚子独自一人艰难地走向西边的大土路。这条土路平坦,平时人多,母亲一人走倒也不害怕。说到底是第一个孩子,谁能猜得准是男是女?我那好心的奶奶,担心她的“孙子”,于是令我那唯父母马首是瞻的孝子父亲,拉着板车,紧赶慢赶地追上母亲。
后来我问母亲,坐板车上面难道不颠簸、不疼吗?她说,铺了厚厚的褥子,倒也不错。淳朴老实的女人,大抵都是喜欢粉饰太平的,咽着委屈过日子,中间的痛楚,似乎是甘愿低眉顺眼地承受,讲出来都是天大的罪过。
我记事的时候,经常同小友们到西边的土路上去疯跑,夏天雨后捉蜻蜓,用网兜捉路边杨树上的“知了猴”……我对这土路的情感是复杂的,也是亲切的。我在傍晚的时候,看农户开拖拉机从土路上隆隆地开过,黄色的尘土飞扬。我透过漫天尘沙,仿佛能穿越时空,回到母亲临产的那个傍晚,于黄沙迷茫中看到那个孤独的女人。
土路,它目睹一个母亲艰难痛苦的坚持。
我再大一点的时候,被送去了时集小学。在上小学的时候,我总觉得这条土路很长很长。每每遇到下雨天,那才是我最头疼的时候。穿不合脚的雨靴,推着自行车走过这段长长的泥路,半路还要用小树枝去刮掉卡在缝隙里的烂泥,还要小心别让泥点溅到衣服上。把车推到水泥路上再换上干净的鞋子,小心地用塑料袋把雨靴包好,检查自己身上是否“体面”,才骑车奔向学校。
所以那个时候,每每下雨,我就会去观察同学的鞋,看看他们鞋上是否有泥印。对有泥印的同学,我倍感亲切,又暗暗为他们的“无所畏惧”而深感佩服。班上只需要走路带伞的同学,大抵都来自条件不错的家庭。他们可以边吃包子边打伞,花几分钟就走到学校了。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上学的路上需要费多少“心思”和时间。那个时期,我逃避自己的出身,我害怕被人说是泥腿子,也更不想同土路掺上关系。我在这条路上,徘徊过很多次。我时常在想,为什么上天将我降生在这个地方?是想磨炼我吗?我以后该走怎样的路?
土路,它用慈爱的目光,注视这个自卑又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它懂这个孩子骨子里的好强与不甘,它都懂的。
等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便很少回来了。我学着大学朋友们的打扮,尽量摆脱自己的土气,把自己的鞋子刷得干干净净。我把自己的新沂话捋直、放慢,费力地转成普通话。有时高兴过了头,家乡话会不注意地带出来,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看看别人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如若没有被注意到,便大大地松口气。可是不知道为何,我总像得了病一样,经常去看自己的裤脚、自己的鞋边,看看是否有泥印。这个乡下来的女孩子,之前甚至没有出过县城,第一次来到南京这个大城市。面对陌生的环境,心里除了紧张,还有莫名的畏惧。
在和苏南朋友一起聚餐时,其他人点的火锅汤底是清淡的,我并不习惯。可我想表达自己的想法时,却像被棉花堵住了喉咙,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喜欢麻辣的口味,尤其嗜辣,那顿饭食不知味。
国庆回家的时候,我把家里的小吃吃了个痛快。早上喝淋一圈辣椒油的辣汤,吃卷潮牌刚炸好的油条,夹辣椒小鱼,辣得头顶冒汗。但是这汗是真真切切的,出得痛痛快快。临近返校的傍晚,母亲骑车带着我去街头等车,我和母亲的身影在土路上拉得很长很长。同我擦身而过的是归家的孩童,他们欢乐地同父母讲述一天之中有趣的事。我与他们距离越来越远,直至他们消失到我看不见。
二十岁的年纪,我不愿意伤感离别,总是踌躇满志,想拼命拉开和父母的差距。我与土路的关系,似乎越来越淡,但是冥冥之中我又觉得不该如此。
南京很好,高楼云集,商铺繁华,一切都很好。
可是我明白,这里不属于我。
大城市的马路干净敞亮,每天都有清洁工打扫。今天你走,明天他走,只有自己知道在哪儿留过脚印,走过哪儿的路。我越发想那乡下的土路,那条坑坑洼洼、动不动尘土飞扬的土路。想那土路两边开得密密匝匝的小花,想那路边麦田扑面而来的清香,想那段在土路上背稿子的时光,更想听一声母亲唤我回家吃饭的呼唤……
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啊!
即使走了再远,仿佛都有隐形的线将我牵住。离开了这片土地,我惶恐不安,患得患失,毫无安全感。只要再踩踩这条土路,接接地气,人就好像有了元气,劲儿足足的。植物的根,需要深扎土壤,汲取养分。当野草还是一颗草籽的时候,它就知道未来与土地紧密相连,离开了土地,就离干枯死亡不远了。我深以为,土路,早就在我灵魂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我的根就在这里。
《红楼梦》九十八回中那段对话令我泪流不止。
那人道:“此是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
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
那人道:“故人是谁?”
宝玉道:“姑苏林黛玉。”
哪怕黛玉在贾府这么多年,她始终不是贾府的人,是寄人篱下,是浮萍飘荡。短短五个字,出生地加姓氏加名字,却浸透了宝玉无尽的彻骨相思。
我从土路来,也到土路去。土路,它见证了一个女子的成长。
后来啊,我遇到一个人,心里很喜欢,却很害怕他家里人嫌弃我。我故作淡然地同他讲述家里的情况,眼睛却盯紧了他,倘若他有一丁点的犹豫,自己定要做先甩手的那个。所幸,这个男孩子没有。他不善言辞,只说,日子是靠自己过的。我像一只小鸟畅快飞翔,飞过田野,飞过土路,飞到家里。我咬咬牙把存下的奖学金给了我父亲,让他粉刷家里墙面,还买了沙发、茶几。等回校的时候,除掉车费,我身上只有80多元钱。那时,我心里是高兴的,想着国庆回去,一定要带他见家长,把亲事定下来,我一定要嫁给他。回家的几天,每每听到西边土路上有车开过的声音,我心里就会打着节拍,期待又欣喜。
所以,我经常去土路上等他,采采野花拍拍照,看看田野。土路见证着我的少女情怀。
直至院子里银杏树被砍掉,整个村子搬迁,土路改成水泥路,我与土路的联系,终于断了。它仿佛只是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假使万物有灵,它必是最善良朴实的地母,守护着我。它没有因为我的疏远而怨恨,没有因为我的逃避而生疏,它始终以忠厚慈爱的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我,并且予以祝福。努力善良的孩子,最终一定有自己的福报。
至此停笔,眼前又浮现出土路的情景,只是这条路上,再也没有凄风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