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人生》:人生不可逆
2024-12-16沈鲁
2024年暑期,才华横溢的徐峥给我们带来了一部由他领衔主演、监制与导演的新作《逆行人生》。回想2018年,同样是徐峥,一部《我不是药神》不仅震撼了当年的暑期档,也一举成为国产电影单片票房的新纪录。尽管此纪录很快就被其他电影作品所刷新,但《我不是药神》在舆论层面与观众心目中被誉为“改变国家的电影”,这也可见我们的时代与观众对现实主义艺术创作的强烈期盼和热忱嘉许。
从2018年到2024年,从《我不是药神》到《逆行人生》,虽然还是讲述小人物的故事,尽管还是聚焦普通人的“艰难”,然而味道却有明显不同,也映射出六年来当下中国社会所客观存在的经济民生难题与在此基础上不断发酵的社会情绪的急速而微妙的变化。2018年,我们讨论最多的可能还是“5G”与“移动互联”,而六年来,“算法”与“人工智能”渐次占据了技术社会讨论的话语焦点,与此同时,“内卷”与“躺平”也成了一体两面的最直指人心的社会症候。无论是康德的“人只能是目的,不应是手段”,还是雨果的“爱的自由与思考的自由同样神圣”,在前所未有的中文互联网“35岁现象”的逼仄现实空间里,对“人”、对“生活”本身的审视与反思成了当下中国电影打造话题属性和提供情绪价值的重要来源。凡此种种,《逆行人生》的出现是偶然,更是必然。
影片《逆行人生》满怀真诚地将艺术取景框对准了我们这个时代最普遍最普通最普惠的“巨型行业”外卖业,它像极了一部外卖行业题材的“励志剧”。我认为这是这部影片所流露出的最大的创作真诚。因为在此之前,在具有“凝视”功能的国产电影大银幕上,“外卖员”从来没有成为过主角。当下的中国,我们的生活须臾不可离开外卖,无论是一线大城市,还是二、三线城市,甚至再偏远一些的地方,外卖员的身影几乎都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他们可以说是全年无休,风雨无阻,使命必达,而我们收到外卖的时间也越来越快。说真的,在国内任何一个人口数百万乃至过千万的中大城市里,一份外卖的抵达大多在30分钟左右的“中国现象”,是足以令人惊诧的“数字劳动”与“人力劳动”的“奇迹”。外卖员成了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个互联网公司的45岁程序员高志垒,竟惨遭自己所开发设计的人力资源算法逻辑的“算计”,突遭解雇。万般无奈之下,他投身于外卖业,从完全的“门外汉”与“孔乙己”,最终成功逆袭了人生这一段挫折,成了外卖“单王”与“榜样”。然而最重要的或许并不是影片讲述的这个“单王神话”,而是借助于高志垒的视角与视线,我们跟随他看到了大黑、老抠、大山、老张等众多外卖骑手的面孔,真正感受了这些不是“骆驼祥子”的“祥子们”各自肩上所承担的日常责任以及各自内心所保有的平凡梦想。《逆行人生》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聚焦于当下快速发展的现实社会生活,徐峥用外卖骑手的形象丰富了中国当代电影的人物画廊,也呼应着轰轰烈烈的数字劳动大潮。这个意义是很重大的。当年改革开放初期,作家蒋子龙首先举起了“改革文学”的大旗,一篇《乔厂长上任记》为我们送来了“改革者”乔光朴,接着是中篇《开拓者》;进而作家的视线从工业改革题材转向了农村社会的改革,中篇《燕赵悲歌》进一步显示了关于“改革者”形象的创作相当活跃。农村题材方面,柯云路有《新星》,张贤亮有《龙种》,以及贾平凹接连创作出《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和《天狗》等一批中短篇作品。而这些当年的文学作品也几乎都第一时间被改编成了电影。从工业到农业,从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到建设中国式现代化的新时代,从传统制造业者到数字时代的劳动者,《逆行人生》对外卖员的群描速写和个体塑造具有一定的电影史与社会文化史价值。
当然《逆行人生》的现实主义表达也有着这个时代欲言又止的特殊性。影片依然流露两种惯用倾向。一种是用“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的策略来给你加温,一种是用“喜剧脸”策略来给你挠痒痒。曾经,在很多现实主义作品中都有一群被当下社会不曾真正看到与真正理解的“多余人”,他们虽然“弱势”“多余”,但保留着精神上的孤独与超越。于是,现实主义才具有了某种力量。反观《逆行人生》,以“住房”“医疗”“教育”等为具象表达的物质对精神构成了不可辩驳的绝对优势。这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刺痛当下人们敏感焦虑的内心,但痛过之后只能是难掩的虚弱与苍白。因为,在《逆行人生》中,我看不到创作的超越与澄澈,这违背了艺术的最高原则——美。现实主义的电影艺术创作毕竟还是不能不辨真假,不究问题,不做批判。
我反对社交平台上某些“饭圈”式的话语发出所谓“千万富翁扮穷人骗观众消费”的戾气之语,但我也不满足于《逆行人生》只能在极小的格局下,上演一出中年男人负重前行的通俗剧。影片祭出“算法”作为戏剧冲突点:高志垒因为自己设计的算法系统而被大公司优化裁员,又被外卖行业的算法折磨排名垫底,但由于其资深程序员的特长,他又研发出小程序“路路通”助自己拿下了“单王”桂冠,进而有可能被某平台青睐,有望重回白领岗位。算法看似与资本、权力有关,但又没那么锋利尖锐,很容易在亲情友情下魔术般软化消融一切现实矛盾。或许2018年的《我不是药神》也并非不可超越的现实主义杰作,但《逆行人生》和它差了大概十个《年会不要停》。
就在影片《逆行人生》暑期热映之际,我们在社交媒介上看到了一则令人痛惜的消息。一位任职于中山大学的副教授,才37岁就突发疾病过世。他是浙江温州的一个农家子弟,本科与硕士都就读于复旦大学,可以说是一个妥妥的“学霸”,却英年早逝。看到街上穿梭的外卖员,如果说外卖员是因为资本与算法而在拼命奔跑,那这些大学里的青年英才也一样因为所谓的“非升即走”“短聘或长聘”“不发表就出局”等评价机制的制约与管控而在拼命奔跑。在这种以人为工具、以人为手段的环境下,社会个体内心的不安与社会的不确定之间互相构成了一种“风险”。其实无论你带着什么样的职业面具,或许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个穿着马甲拼命奔跑的外卖员。
始终期待我们的国产电影能够在现实主义的艺术追求上少一点“迎合”,多一点“硬核”。当年诗人臧克家在其诗歌《老马》中,用深沉而悲愤的笔调写道:“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中国最广大阶层的农民,在诗人的眼中正是那“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横竖不说一句话……把头沉重地垂下”的“老马”,满蕴着深沉的悲苦和辛酸。新时代中国电影的现实主义创作理应以更多更好更扎实的电影作品,为塑造改革开放深化期的普通大众与劳动者的艺术形象,树立经得起时间检验的艺术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