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
2024-12-11冯积岐
一
母亲说,一出县城父亲就开始骂她。父亲毕竟是有文墨的人,很少使用农村人常常使用的粗野之词,他骂得很讽刺。母亲承受着父亲的骂。她的承受使我一想起来就感到吃惊。我先是看见父亲的言辞像雪花一样乱飞,随后才看见父亲将手中的烟锅丢进路边的水沟中去了。父亲一发脾气就砸家具,就扔东西,我记得父亲是掂着一把老镢头走进厨房里的,他一镢头就砸烂了锅底,锅里的高粱面糊汤眼泪一般从灶眼里流出来,流在我童年的早晨,补缀着我记忆中的一些空缺。我能看见母亲从公路上穿越而过时十分苍凉的身影,她花白的头发在初冬的午后随风飘扬。母亲弯腰拾起父亲丢进水沟中的烟锅,她用青筋毕露的手擦着沾在烟锅上的泥土。我能听见母亲说,你骂吧,他爹。太阳如同堆在地畔上的玉米秸秆一般苍黄而干枯。田野上空旷着、寂静着、难堪着。一条凹凸不平的乡村小路,一辆十分艰涩的架子车,还有父亲和母亲,地平线的边缘上挂着一个很伤感的村子,它就是我播种童年和少年的松陵村。父亲和母亲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他们依然要回到那里去,只是出来的时间和回去的时间不同。时间就像田禾最惧怕的黑霜一样,杀伤了父亲和母亲也曾年轻过的心。
父亲和母亲是来县城粮站卖玉米的。他们来到粮站的时候,好多个卖粮食的农民已将悬着的心排了一长串,在粮站的院子里堆积着善良的渴盼。排队宛如一把软刀子削剁着父亲容易暴怒的脾气,父亲将他的脾气接在长长的队伍后任凭时间去揉搓。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的粮食才挪到了磅秤跟前。父亲从架子车里抱下来粮食口袋。验粮食的是一个胖得有点过分的年轻人,他对父亲一瞥说,这老汉,你长眼睛没有?向东边抱。父亲心想,我儿子都和你一般大了,你咋这么说话?我想,父亲心里只是掠过了这么一个想法,他只能将他的不满装在心里,把易暴的脾气留给母亲,即使在指甲盖大的权力面前,父亲的脾气也会变得像母亲的身躯一样瘦弱。果然是这样,父亲连声说,行啊行啊。他哪里有心思去计较长眼睛还是没长眼睛,父亲和母亲将粮食口袋抬到东边去之后,父亲就蹲在一边喘气去了。父亲用他的哮喘病验证着无可辩驳的季节,季节一次又一次地向父亲表明一个有病的躯体终究难以抵抗。父亲正在用心地喘气,胖年轻人用很胖的声音喊,这是谁的口袋?父亲止住了哮喘走过去说是他的。父亲赔着笑脸说,你给看看。胖年轻人将胖胖的手伸进了粮食,他捏出来三粒黄灿灿的玉米一看,说再晒一天去。父亲肯定是心凉了,他拉住年轻人的衣角说,你再给看看。胖年轻人拂了拂手。是父亲自己松开了失望的手的。父亲和母亲将玉米在粮站的晒场上晾开之后,母亲独自回到松陵村去了。
冰凉的黑夜和县城里花花绿绿的音乐一起漫下来了。父亲蹲在粮站的屋檐下耐心地咳嗽着。粮站的灯光很暗淡。父亲想,我们那个时候可不是这样子呀。父亲老是留恋他们那个时候。父亲就没有想到,那个时候只能属于他们;他们那个时候已被时间淹没了,留下的只能是现在这个时候。父亲缺少对付现在这个时候的能力。父亲只能在现在这个时候铺两张口袋盖三张口袋蜷缩在初冬的露天地里。
父亲被冻醒之后,天上的星星差不多落尽了。父亲开始毫无节制地咳嗽着,他的喉咙眼儿里仿佛塞着一团东西,他总想把那东西咳出来,却总是咳不出来。如果将生活的透视机挪过来是能看清那团东西上悲哀的斑点的。父亲拒绝透视,他只是咳。母亲来了。母亲一夜未曾合眼,一大早就赶到了县城。母亲用蒸布给父亲包了两个蒸馍。在清寒空寂的早晨,在无遮无拦的玉米跟前,蹲着两个年过六十岁的老人,一个是人之父,一个是人之母,我是看见了的。父亲嚼着咽着粮食和粮食上布满的劳动,六十多年的岁月他嚼下去了咽下去了,包括他常常夸耀的他们那个时候。
又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又是胖年轻人来验粮,胖年轻人又是那句话:再晒一天去,父亲又去拉他衣角,又是一个拂手的姿势。生活看似又在重复,重复的生活是由父亲改变了内容的,他恳求胖年轻人,他把比我还小好几岁的年轻人一声一声地叫小兄弟。胖年轻人将肥胖的目光压过来,压在一个老人的身上,不行,再晒十天也不行。父亲的手松开了,他的手无力地搭在了初冬的晌午。我听见父亲在心里微弱地说,我们那个时候可不是这样子啊。
无奈之际,父亲和母亲将玉米卖给了粮食贩子,父亲得了六十八块七角钱。父亲准备用这些钱找差价,找差价也是完成粮食任务的一种方式,父亲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选择了这种方式的。
县城街道一如既往的繁乱,歌一般的街市仿佛过眼烟云。父亲和母亲拉着架子车很农民地从街道上走过去,母亲极其自然地一回头就被一个卖布匹的姑娘捉住了目光。姑娘的喊声细腻而亲昵,具有彩虹一般的诱惑力,一米五块钱,上好的料子。母亲被廉价诱惑住了,她坚持要给父亲扯一身衣服。姑娘抖动着布匹嫣然一笑,硕大的耳环也甜甜地摇动着,一米五块钱,多么贱呀。父亲不再犹豫了,母亲要了二米五。姑娘嬉笑着扯了二米五塞在母亲手里,同时塞给了老人一个惊愕:开六十块钱算了。母亲说你怕是算错了。姑娘说没错没错。父亲开始在心里算账。姑娘说,一米二十五,开六十块钱便宜你们了。母亲一听傻眼了,你不是说一米五块钱吗?父亲说,那么贵,咱不要了。姑娘一把拽住了母亲的衣袖不叫她走。父亲说,这女子你不要拉扯,咱叫市管所的人来评个理。姑娘高叫一声,那好啊!姑娘朝西呐喊,老丁老丁,你过来。喊声刚落,被叫作老丁的人就过来了。父亲将买布的经过给老丁说了一遍。穿公家衣服的老丁听罢哈哈一笑,老汉你怕是听错了,这么好的布料二十五块钱也不贵。我们小江是个体户中的先进,她能哄你老汉?父亲一听这姑娘是个人物,有些为难了。这时候有人在父亲耳旁说,这女子是李县长的小姨子,你和她辩啥理?父亲听言,扭过头来跟母亲说,给人家六十块钱。母亲一听要六十块钱,脸色立时变了,她跟那姑娘说,我们在粮站守了两天,四百斤玉米才卖了八十几块钱,还要交粮食差价的,你就做个善事吧。姑娘扑哧一声笑了,这年月,还讲什么善事?我只认钱。父亲说,给人家钱。母亲还在迟疑,父亲眼睛一瞪,你给不给?好多人已经围上来了。父亲在这个时候顾及的是他的面子而不是钱。母亲只好掏出六十块钱。这个时候,我正在省城里苦苦思索,怎么样才能使我的小说具有现代意识。
一出县城,父亲就开始骂母亲了。为了那六十块钱,也为了他的自尊。
二
我很难将一九四九年的父亲和四十多年以后的父亲拼在一个版面上,以此把他的人生统一起来。现在,我只能去臆想。在我的臆想中,一九四九年的春天热烈而多彩,天空中不时地有一些含着火药味的烟云随风飘逝。十七岁的父亲离开了地主家的深宅大院,离开了他原有的生活方式,徒步走进了古老的省城。从那个春天起,松陵村少了一个冯家大少爷,省城里的干部培训班多了一个年轻的干部。我想,父亲年轻而英俊,昂首挺胸地行走着,不时地伸手捋一捋在眉梢的头发。父亲从省城回到故乡凤山县的时候已是那年年底了。父亲的单纯、固执和易怒赢得了他领导的信任。信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崩溃的。他以共青团员的身份多次申请入党而未获准。雍川区的区长调任县法院当了院长以后本该他升迁区长了,可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他被调到县农牧局当了干事。父亲将他的不幸全都归结于家庭出身的羁绊。我从父亲的同志们那里得知,父亲缺少的是做人的机敏和必要的周旋。他太固执了,连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毫无管束,这完全是大少爷的做派,这种做派在他的工作中是用不上的。这是父亲的同志们对他的评价。有人甚至说他太过能干了。在我的思想中,父亲是没有资本失败的,可他还是失败了。一九五八年的回乡务农就是他失败的起点。正在他无路可走的时候,恰巧来了一个干部上山下乡支援农业的名目,于是,父亲就很固执地将他支付在那个名目之下了。两年还没有过去,当父亲意识到他脱离他的同志们似乎不太合适的时候,他又想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然而,当初的那个名目对他来说已变成一条绳索了。
一九七九年,父亲找到了凤山县委。县委高书记接待了他。用父亲的话说,他任凤山县雍川区副区长时,高书记只不过是一个通讯员,而这时候的高书记站在县委书记的位置上对他说,老冯呀,假如你是被开除回家的倒还好说,谁都知道你是自愿离职的。现在,政策上没有这一条。父亲似乎不愿意在高书记面前承认他走错了路,只是讪讪地说,我不是来要求给我落实政策的,我是想来看CkIyDxX7pZ/WowXxTRZelQ==看你。
母亲说,父亲从县城里一回来心脏病就又犯了。半夜里,母亲慌里慌张地喊醒了山虎,山虎丢鞋落帽地请来了村上的牛医生。尽管母亲将六十块钱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可父亲还是说,他咽不下那口气。父亲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被耍了,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作为一个农民的父亲,他存在于这个人世间。
母亲说,几天以后父亲好多了。吃早饭时父亲问弟媳,山虎哪里去了?弟媳说,山虎到正祥家里坐席去了,正祥给他爹做六十大寿。弟媳说,正祥是村委会主任又兼水泥厂的厂长,人家排场得起。父亲说,我们那时当干部不领薪水,只发些米票,照样工作,如今大小当个干部就铺排不小。正说着,山虎坐席回来了。父亲问山虎人多不多,山虎说,小车停了半个场面,各村的干部都来了,乡上和县上的干部也不少。父亲说,你看你看,儿子当干部,老子也那么体面,我们那个时候谁敢这样闹?山虎一听鄙夷地说,你干得那么好,我们谁沾了你的光?我连上高中也没推荐上,你不是不知道原因的。母亲怕山虎和父亲又顶撞起来,就把山虎支使出去了。
母亲说,父亲病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正祥家里走了一趟。父亲给正祥说,他家的积岐在省上得奖了,和省上的干部在一块儿照了相。父亲是怀着一种目的到正祥家里去说的。父亲甚至当着正祥的面说,你的楼房再高,你的钱再多能说明什么呢?在父亲的心中,我是他人格的一个筹码,父亲想用我的那点虚名去磨正祥的锐气,我太了解父亲了。
难怪,正祥给我写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我想,大QgUOqUfQ25hfvTIrYKvPXg==概是在父亲去过正祥家的当天正祥就给我写了信。少年朋友第一次在信中称我为“作家”。我明白,我只有在父亲的眼里才是一名“作家”。
三
秋末冬初积蓄的枯燥被一场早雪一扫而光,硬柴棒一样的空气绵软了许多,田地里也滋润了一些。父亲给牛拌好草刚从牛棚里出来,北街的梁桂兰就来了。梁桂兰的耳朵有点毛病,说话时嗓门不由得吊得很高,一个院子里挂满了她那破布絮一样的说话声。梁桂兰是来叫父亲划犁沟的。父亲和梁桂兰连畔种地好几年了,每年为界畔争执,父亲每年就让尺让寸。父亲问梁桂兰,你叫会计来没有?梁桂兰说没有。父亲说,你去叫会计,叫他拿上皮卷尺,地南头的界石不见了。
父亲打发梁桂兰去叫会计是在玩弄一个不该玩弄的心计。其实,地南头的界石被一堆蒿草掩埋着。麦子种上以后,父亲用步子量了一下才知道梁桂兰种过界不少,他既怕梁桂兰说他挪了界石,又怕重新栽界石将梁桂兰叫不到地里去。父亲的生活中灌注了过多的“害怕”,他的一切想法、一切举动全被“害怕”缚住了。既然梁桂兰叫父亲划犁沟,这对父亲来说正好是一个机会,父亲要抓住这个机会用心计遮掩他的“害怕”,维持他的尊严。
梁桂兰和会计量好了尺寸确定了界石的位置。界石重新栽好以后,梁桂兰叫父亲划犁沟,父亲这才用脚踏倒了那一堆蒿草亮出了老界石,同时也亮出了父亲疲累的心计,给梁桂兰亮出了一个暂且的尴尬。老界石和新界石之间相差了两米多,这两米多意味着梁桂兰多种了父亲的三分多地;这三分多地无声地表明了父亲占住了理,是一个胜利者,可是,父亲的心理比梁桂兰还脆弱,他为了给梁桂兰留下一个台阶,故作惊讶地说,忙了半天,界石不是在这儿吗?父亲的心理随着梁桂兰脸上的颜色而变化着,他跟梁桂兰说,我站在界石上,你去划犁沟。梁桂兰一刹那间明白了,父亲并没有向她索赔三分地的粮食的企图,于是,她接过镢头欣然去划犁沟了。
回家的路上,梁桂兰话多了,她为她的胜利而自豪;她多种了父亲三分地,父亲不敢和她较量。梁桂兰就不知道,恰恰相反,父亲以胜利者自居。父亲觉得,他终于使梁桂兰明白,她多种了他三分多地。父亲仅仅是为了得到一个证明,这已使他十分满足。
四
母亲惊恐万分地来到田里喊父亲。父亲问母亲出了什么事,母亲只是结结巴巴地说,牛,牛。父亲回家一看,卧在圈里的大乳牛躁动不安地哀叫着。父亲看了母亲一眼说,你是不是叫我给牛看病?父亲说得很刻薄。母亲这才慌慌张张地去喊村上的兽医。
我恍惚看见,母亲在村巷中一路小跑着,汗水浸湿了她那花白的头发,急急的脚步将她的生活踩得凌乱不堪。村上的兽医来了,他拿听诊器听了听对父亲说,牛的心脏有了毛病,大概是吃下去了钉子、铁丝或其他尖利的东西,这些东西刺破了牛的胃,又刺穿了心脏,牛完了。母亲一听,趴在牛身上低低地啜泣。父亲长叹一声之后就开始骂母亲了,他可以当着儿媳和儿子骂,当着村里的大人和小孩骂,他随意糟蹋着母亲的自尊和人格,他把自己的不幸和对生活的怨恨全都倾泻在母亲身上了。母亲悲怆的哭声将冬天的日子染成了灰布一样的颜色。
听见母亲的哭声,坐在省城里的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我能看见,母亲的泪水挂在她尚还年轻的生命中,挂在那个饥饿的冬天。母亲和我一起走在要饭吃的路上,走进了有粮食吃的人家。回来的路上,母亲跟年少的我说,不要给父亲说她受辱之事。我含泪点了点头,可我至死也不会忘记那寒心的一幕:母亲正低下头去在人家的猪食槽里捞一块搅团,母亲的头被一只大手按在了猪食槽中。大手要母亲吃几口猪食。我扑上去咬那只大手,母亲就在这时候将嘴埋进了猪食中……这出人类母亲的悲剧一写进我的心里就永远抹不掉了。几十年过去了,母亲还是只能用眼泪来对付生活。此刻,我手里的笔在流泪,我恨不能马上将一支笔折断。父亲呢,父亲是最靠不住的,年少的我曾经这样想。父亲宁肯饿死在家也不肯出去讨饭的,他连去隔壁借一件家具的勇气都没有。他被他的自尊扼杀了。
家里死了牛,开销并没有减。村上的小会计来收提留款,父亲的名下算了七十二块钱。小会计毕竟不比粮站的胖年轻人,不比李县长的小姨子,也不比梁663w4BEAcS5VX0XqaeuYDA==桂兰。父亲在小会计面前可以抱怨,可以发牢骚,可以说很尖刻的话。小会计跟父亲解释,村干部工资、民办教师工资、民兵训练补贴总共十二项。父亲说,一分钱也没有,你走。小会计怒了,说,冯叔,你才是好人的害,恶人的菜。小会计气愤地走了。
晚上,山虎回来以后,父亲叫山虎拿七十二块钱交提留款。山虎说他没有钱。父亲就问山虎,你的运费款呢?山虎有一辆手扶拖拉机,给石灰厂拉石头。山虎说,正祥他姨夫欠了六百多块运费只付了五十块。父亲说,我就不信,开一个石灰厂连运费也付不起!山虎说,正祥他姨夫打麻将,一个晚上要输十吨石灰款。儿子管账,收来的现金都装进自己的腰包里了;儿子不打麻将,一年换了三个女娃娃,他能挣多少钱?父亲听罢就说,这些人有了钱就赌就玩女人,终究成不了大气候。父亲给山虎说,你踏住脚后跟向正祥他姨夫要钱,不信他不给。山虎说,我今晚上就去,他不给我就叫派出所的王所长收拾他的麻将摊子。
孙正祥和小会计一起来收提留款。孙正祥的口气很硬,父亲抱怨了几句就不吭声了。孙正祥说,冯叔,你确实没钱,我就给你垫上。母亲跟孙正祥说,不不,我们有钱。母亲从炕上爬起来,她打开了炕头上一只半旧的木箱子,从箱子里摸出来一个手卷来,母亲解开手卷,将其中的钱全部给了小会计,小会计一点,还多两块钱,就给父亲开了收据。
孙正祥走后,父亲问母亲钱是从哪里来的?母亲说她把那二米五布料卖了。父亲就问母亲卖给谁了。母亲说,卖给山虎他三姨了。父亲说,咱咋能坑他三姨呢?母亲说,人家有钱了,就算帮了咱一次。父亲半晌不说话。他长吁短叹了一会儿才说,我咋把日子过成这样子了?
五
母亲说,那年冬天好冷啊!对于母亲来说,那年冬天已不再是季节的标志。冬天里的日子使母亲寒心。
山虎的媳妇改桃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子,在冬天的计划生育中她是躲也躲不掉了。改桃从手术站一回来就躺在炕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唤。到了吃饭时,八岁的眉眉从学校里回来了,五岁的露露喊叫着肚子饿,母亲放下刚满一岁的叶叶进了厨房,一把火还没点着叶叶又狠劲地哭开了。一家人都没有吃饭,父亲一看没有办法就进了厨房。父亲从来没有做过饭,他忙了一个早晨也没把饭做熟,自己被烟呛得直咳嗽,脸上抹满了墨灰。母亲将叶叶给了父亲,去做饭,叶叶一到父亲手里哭得更凶了。改桃呻唤着抱怨父亲没管好叶叶。父亲抱着叶叶到厨房里去,想找个借口骂母亲,他一看母亲那微驼的脊背和衣服撑出来的瘦弱躯体,自己的眼窝忽然间酸了。
计划生育手术刚做毕又开始征收超生费了,改桃是三胎生育,超生费算了四千多元。这个数字对于父亲来说是够吓人的。计划生育工作队第一次来收超生费被改桃骂走了。父亲一面责备改桃一面给工作队里的人赔情。父亲是做过干部的,他明白,这事不能怪工作队。孙正祥来找父亲,跟父亲说,其他村搞得很硬,咱们村算搞得最软的。父亲说,道理我全明白,就是钱太多,一时三刻拿不出来的。孙正祥说,你先交二百块。父亲说,我给你们想办法,不叫你们为难。
工作队的人又来了,父亲就将八百斤玉米交给他们抵了账。
就在这个时候露露病了。露露说她肚子疼,改桃就和露露去了县医院。一个晌午,改桃在医院里的三楼上下跑了几个趟子,查血液、大小便,又是胸透,又是做B超,凡是能用仪器检查的都查了,最后,医生下了结论,说是消化不良。多半天时间,仅检查费就花了一百八十多块。病情总算弄清了,改桃用自行车将露露推回了家。
过了一天,露露肚子疼得直喊叫。父亲一看,露露脸色不好就跟改桃说,你去叫医疗站的牛医生来再看一看。牛医生来一看,说露露是阑尾炎,赶快往医院里送。一家人慌了神。县医院离松陵村有十几里路,咋去呢?父亲赶紧去水泥厂找孙正祥。孙正祥一听,救人要紧,就将水泥厂的北京吉普让出来了。他本来要去市乡镇企业局见领导的。
露露到了县医院,在急诊科一检查果然是阑尾炎,当即就做了手术。手术后的第三天露露突然昏迷了。改桃急得直哭。山虎到处去找值班医生找不见。原来值班医生的女同学突然从外县来了,两人温存去了。山虎站在楼道里破口大骂县医院。
父亲来到县医院里的时候露露刚抢救过来。他看到十分衰弱的露露知道孙女儿的病不轻。父亲到县卫生局找华局长去了。当年,父亲在雍川区当副区长的时候华只不过是一个干事。父亲敲开了华局长的门,华扫了父亲一眼,问他有什么事。父亲以为华不认识他了,就说我是冯志西。华头也没有抬就说,我知道你是冯志西,你找我有啥事?父亲一下子愣住了,原来华认识自己?他当副区长时,华还很年轻,对他是很巴结的,他对华也十分照顾。华没有让座,父亲只好站着。父亲说,我的孙女儿住进了县医院……还没等父亲再说下去,华就打断了父亲的话,住进县医院找我干啥呀?父亲说,娃的病很重,你能不能给县医院打个招呼,叫他们会诊一下。华说,你找医生去,这是卫生局,又不是医院!站在华局长面前的父亲尴尬极了,难堪极了。他的自尊被剥得光光净净,他踉跄着走出了华局长的办公室。
父亲来到了县医院,主治医生跟父亲说,你们得再交五百元,不交钱就不再用药了。父亲跟山虎和改桃说,你们两个照顾露露,我明天一早去把猪圈里的那头猪卖给收购站,给露露看病要紧。
回来的路上,父亲老是回头去看,他老是觉得有人跟着他。他一看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月亮地里,只有他的影子紧紧地跟随着他。
六
临去卖猪时,父亲取出了一条带嘴儿的金丝猴香烟塞进了小提包。这条烟是秋收前我从省城给父亲捎回去的,秋收期间他舍不得抽,一直放着。母亲问父亲,你去交猪拿烟干啥呀?父亲说,万一猪交不上咋办?母亲一听就明白了:父亲准备送人用。
等到了晌午还不收猪。过磅的坐在磅后面漫不经心地抽烟,眼里盛着一股完全没有必要的傲慢。验等级的正在房子里喝茶说闲话,他要等到猪屙尽尿完之后才验收。现在承包了,少过一些斤量再压低等级就能多赚钱。父亲大概想到了在县医院里的孙女儿,就忍耐不住了。父亲叩开了验等级的人的门。验等级的一看父亲,双手将他向门外推。父亲挤进去说,我孙女儿住医院等着用钱,你能不能……还没等父亲说毕,验等级的说,你排队去,时间还没到。就在这时候父亲取出了那条金丝猴香烟。验等级的斜了一眼烟的牌子,叫父亲拿上烟。父亲说,我等着用钱,你就帮我个忙吧。验等级的黑下脸叫父亲将烟拿上。父亲不知道他的这条烟送人根本是拿不出手的。父亲没有拿走烟。验等级的一声不吭,拉开了门,抓起烟顺手一撂,烟被撂在了墙角一堆脏兮兮的猪毛上了。验等级的站在房檐台上给交猪的农民高声说,这老汉,真没品行,拿一条烟来糊弄我,想叫我给他验个好等级。交猪的农民用粗卑的话指责父亲的不地道。父亲的自尊心被连根拔起。他从墙角拾起了那条香烟,抱头蹲在架子车跟前。父亲简直是无地自容了。
开始收猪了。终于轮到了父亲,验等级的看也没看架子车上的肥猪就说没事,拉回去。父亲一听,木然了,嗵一声,跪下去抱住验等级的腿。作为人之父,年老的父亲跪在晚辈跟前一声一声地叫他老哥。父亲跪下了,父亲真的跪下去了。我没有想到十分自尊的父亲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跪在残酷的冬日。父亲说,我的孙女儿住医院,我求求你。父亲哭了,眼泪流在了麻木的土地上,父亲的哭声苍老而软弱了。交猪的农民全都围上来了,他们为了自己的猪能验上等级讨好着这个无理的年轻人,父亲受到的是更多的责备。这也难怪,假使他们的猪验不上等级,他们也许会像父亲一样难堪和窘迫。父亲永远弄不清,验等级的为什么突然变了卦,而且他的猪还验上了头等。我初中时的一个同学在乡政府当干事,他路过收购站看到刚才的一幕,告诉验等级的,这老汉的儿子在省城里是个记者,县长乡长都不会慢怠他的。验等级的一听,这才变了卦。
父亲揣着钱进了县城,他一踏上住院部三楼就听见改桃在号啕大哭,父亲推开门一看,母亲和山虎都在垂泪。露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七
山虎去找孙正祥他姨夫刘善德要运费。刘善德刚吃毕饭坐在家里剔牙。山虎说,窑主,AJsCyQ7iSyMyDX4AKZnGOw==我遇事了,得给我付些运费。刘善德故作惊讶,他问山虎遇啥事了。山虎就将露露住院的事说了一遍。刘善德眯着眼睛听毕说,你看你看,这事全让你们给摊上了。真是好人难活。山虎听得出,刘善德的意思是,似乎他们一家做了损人的事遭了报应似的。山虎也不去和刘善德争辩,他说,窑主,眼看就要过年了,露露住院花的一千多块是我们借人家的。刘善德说,是啊是啊,运费本来是要给你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我明天派人去收石灰款,三天以后你再来。
三天过后山虎去找刘善德。山虎走进院门的时候,刘善德正准备出去。山虎还没说运费的事,刘善德就问山虎,你咋又来了?刘善德说着就向外走。山虎拦住了他。山虎说,窑主,你不是叫我三天以后来吗?刘善德说,谁叫你三天以后来的?山虎说,你说话咋不算数了?刘善德说,我没有开银行,有那么容易?刘善德一看山虎横眉竖眼的就笑着说,不是我不给你运费,我派出去收款的人跑了三天一分钱也没要到手,欠钱的比要钱的还有理。你打麻将有钱,你儿子嫖女人有钱,给我付运费你就没钱了?山虎的话涌到了嘴边没说出口。山虎说,你说咋办呀?刘善德掏出了五十块钱往山虎手里一塞,他说,就这几个钱还是老婆卖鸡蛋得的。山虎将钱攥在手心里,他冷眼看着刘善德,你欠下了我六百多块,拿这几个钱来哄我?山虎将揉成团的五十块钱向刘善德脸上摔去了。
回去的路上山虎想,假如得罪了刘善德,他不叫我拉石头就没活可干,想挣钱也挣不到手了。全乡十八个石灰厂全都和刘善德有牵挂,在刘善德的石灰厂干不成就等于在全乡所有的石灰厂都干不成,我得想个办法治一治刘善德才行。山虎的这个念头一闪上来就将拖拉机开到了刘善德的石灰厂。山虎问装窑的老窑工,刘善德到窑上来过没有?老窑工说,刘善德怕是到周公庙打麻将去了。山虎一听正好,他开着拖拉机上了周公庙。
山虎将拖拉机停在了庙门外。天黑尽了,庙门上了锁,山虎就翻墙进去上了北庵。刘善德果然在北庵的窑洞里打麻将,搓麻将的声音如同砖头一般很有棱角。山虎听了听,摸黑出了庙门,他开着拖拉机到南堡乡派出所去了。
刘善德没有想到是山虎告发了他。那天晚上,他被抓去罚了三千块,另外还要罚两千块。一夜之间就损失了五千块。刘善德坐在石灰厂的办公室苦苦思索,是谁和他作对?老窑工看窑主一副愁苦的样子没话找话说,无意间给刘善德说了腊月初九晚上山虎去周公庙找他的事。刘善德一听如梦初醒,这才想起了山虎那冷眉横眼的样子。他知道,年轻人一发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刘善德苦笑一声,在心里说,看你山虎厉害,还是我刘某人厉害?
刘善德将山虎叫来了。
刘善德对抓赌之事闭口不提,给了山虎三百块的运费,对他说,料场里没炸药了,你到红旗化工厂给咱拉一车炸药去。山虎说,我没跑公路,没交养路费,怕是不行。刘善德说,公路管理站的毕站长是我娃他舅,他挡住了你,你就说是我的车,是我叫你拉炸药的。山虎想,刘善德已给了他三百块,他就不该再计较了,再说,有毕站长和刘善德那一层关系,他也就不怕被拦住车了。于是,他就去了。
山虎开上拖拉机刚上了公路,一辆摩托车就追上来了。山虎的手扶拖拉机被拦住了。摩托车上走下来一个“大檐帽子”,“大檐帽子”问山虎要养路费收据,山虎说他没有交养路费,“大檐帽子”就说,走,开上拖拉机跟我走。山虎被叫到了公路管理站。一到站上,山虎就要去找毕站长。“大檐帽子”说,你找毕站长干啥呀?就是毕县长也不行。山虎一看不行就求情,任凭他怎么求情还是不行,山虎被罚了三百块钱,拖拉机也被扣在了公路管理站。
山虎空手回到了石灰厂,他将拖拉机被扣的事跟刘善德说了一遍,叫他去求毕站长。刘善德问山虎,扣他车的是不是毕站长?山虎说不是。刘善德说,毕站长没扣你的车,我咋去求他?山虎说刘善德日弄他。刘善德说,谁日弄你?叫你拉炸药是给你挣钱,咋能说是我日弄你?刘善德不说车被拦截的事,只说山虎没拉来炸药误了他炸石头。山虎没办法就回去了。
山虎回到家,将拖拉机被扣的事跟父亲说了一遍,父亲没有抱怨山虎,他说,你求不动刘善德就去求孙正祥,叫孙正祥跟他姨夫说去。山虎求孙正祥,孙正祥很爽快地答应了。
孙正祥去找他姨夫刘善德,刘善德一听女婿来给山虎求情就说,山虎这娃心瞎了,他还想算计我?初九晚上把王所长叫到周公庙,我白白地丢了五千块。刘善德说,扣车的事是他一手安排的,这事他不能去求情。孙正祥一听话不能再说了,就回去了。
孙正祥连家门也没进就来找父亲。孙正祥跟父亲说,他姨夫很生气,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父亲就问孙正祥,他姨夫为啥生气?孙正祥把山虎叫王所长抓赌的事跟父亲说了一遍。孙正祥说他再不能插手这事了。
孙正祥走后,父亲将山虎叫来,问他,告发刘善德的事是真是假?山虎说是真的。父亲一听就说,你呀,真不知道水深水浅,刘善德的小拇指比你的腰都粗,连乡长都让他三分,你能惹得起?欠你的运费,能要多少是多少,你这是干啥呀?你爹我再没本事也不干日人害人的事。父亲气得直摇头,叹息了半天跟山虎说,你不要求别人了,你去给刘善德认个错,叫他先把车要回来。山虎说,我不去,我就是不要车,也不求他。
车被扣了,山虎在家里闲着,改桃哭着念叨露露,天很冷,父亲喘得更厉害了。他在家里躺不住又去和孙正祥商量给山虎要车的事。孙正祥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得你出来给抹供桌,我姨夫的脾气我知道,你去求他,他会给面子的。父亲唉叹一声说,我活到这份儿上了,还有啥脸面?我去,只要给山虎把车要回来我就去。父亲去求刘善德,刘善德闭口不提王所长抓赌之事。父亲就说,你是一家窑主,过的桥比娃们走的路还多,山虎有不是,就求你不要多计较了。刘善德说,山虎没有不是,山虎好,山虎给我拉石头,我欠下娃的运费没付清,我正在想办法。父亲一看,刘善德闭口不提王所长抓赌之事就挑明了说。刘善德听罢哈哈一笑,说,没啥,这没啥,不过是五千块,不怪山虎,怪我贪玩,现在年轻人觉悟高,我咋能怪山虎?说到要车的事,刘善德说,不错,毕站长是我内弟,现在讲廉政,这事不好说话。父亲说,窑主,我能来求你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刘善德将脸上的皮肉调整了一下说,你老哥能来求我是看得起我。你也知道,现在单位上的事不是一个人说了能算的,再说,我总不能空着手去求人。
父亲赶紧说,你去,花多花少你看着办,由我支着。
过了几天,刘善德打发孙正祥给父亲捎来了话。父亲第二次来到刘善德家里,刘善德给父亲说他到内弟那儿抹了一次供桌,人家还是给了面子,明天一早,你叫山虎领车去。刘善德说他去的时候买了一条好烟、两瓶好酒,还请人家吃了一顿,花了三百多块钱。父亲很感激地说,只要人家给车,花的钱你在山虎的运费里面扣。
罚了三百块,又花了三百多块,一个冬天,山虎等于白干了。回家的路上,飘起了雪花,天地间被白雪染亮了,亮得刺眼睛。父亲回来躺在炕上还在抖动。母亲问他咋了,父亲说他心里冷。
八
拖拉机总算要回来了。山虎一听父亲向刘善德求了情还花了钱,就抱怨父亲,谁叫你去求刘善德的?你看,谁像你一样,没一点骨气!山虎一句话将父亲说怒了,我没骨气?我给你要回来了拖拉机,你反怪罪我?你有骨气,你的骨气在哪里?父亲一声咳下去第二声换不上来,脸憋得乌青。母亲说,山虎你咋能怪你爹?你快给你爹认个错,你看把你爹气成啥样子了?山虎说,就权当我没说。父亲说,你不去求刘善德要拖拉机就是你的骨气?你这样做人迟早要吃大亏的。母亲说,你爹为了你们,一晚上睡不着觉,他是很爱面子的,你不知道?你爹也是嚼碎了骨头向肚子里咽。父亲说,如今就是这世道了,办指甲盖大的事情都得求人,得花钱。我们那个时候,谁敢收人家一分钱?刘青山、张子善那么大的官都枪毙了。山虎一听父亲又说他们那个时候了,就说,你那时候那么清廉,照样当了农民,和你一块儿当干部的,现在都当上市长、县长了,你呢?父亲说,你以为我没当上是我没本事还是没骨气?你爹要是命好,早当官了。说到底,我也不眼热他谁的官有多大。人一辈子难得很,你没当过干部你不知道。父子俩正说着,孙正祥来了。
孙正祥拿了一张报纸叫父亲看,报纸上刊登着全省报告文学评奖结果。父亲一看,他的大儿子得了省上的一等奖十分高兴。孙正祥说,冯叔,你给积岐写一封信叫他回来给咱村也写一篇报告文学,要多少钱,我都出。现在好多人都是记者和作家吹上去的,报刊上一登,电台上一念,就提拔成乡长、县长了。父亲笑着说,积岐写一篇文章能把你写成县长,我就叫他回来写你。孙正祥说,我当上县长就叫你当乡长。两个人说着都笑了。
孙正祥又提起了给山虎要拖拉机的事。父亲说,多亏了你姨夫,还是他的办法大。孙正祥说,为这事我也没少费口舌。孙正祥说他到石灰厂跑了三趟才说动了他姨夫。孙正祥问山虎,你后晌干啥活去?山虎说,给你姨夫拉石头。孙正祥说,他想给麦地里拉几回粪。山虎不作声,孙正祥就说,别人拉一回给多少钱,我给多少钱,一分也不少。父亲说,不要说钱不钱了,叫山虎后晌给你拉粪去就是了。
孙正祥一走,父亲就说,你看你看,不知孙正祥给他姨夫说情来没有,车刚要回来他就来讨情了。山虎还抱怨我没骨气,就算我没骨气,还不是为了儿女们活得有骨气?父亲又跟山虎叮咛,给孙正祥拉粪就不要收钱了。山虎说,他对咱一家的恩情那么大,还敢收运费?
九
山虎拉毕石头回来了。父亲有点高兴,山虎一进屋子他就对山虎说,你明日个进城去给改桃和眉眉买一身新衣服,要过年了,叫你媳妇和娃娃穿好一点也是一家人的体面。山虎说,拿啥给她穿新衣服?她弟弟正月初三结婚,给我派了一大摊,我算了算,没有两百块不行。父子俩正说着,改桃进来了,说,你愿意给买点啥就买,不愿意买就算了,我知道你没有人情。山虎说,你弟弟结婚,又不是我结婚,人情是啥?人情是钱,有钱就有人情了。我要是有钱也愿意买个人情的。改桃说,亏你没有钱,你越有钱就越没人情了。改桃显然是生气了,她拉下脸出去了。
改桃一走,父亲就指责山虎,你咋越活越不成器了?咱再穷,面子总是要顾的。你爷爷那时候,咱家是凤山县有名的大财东,民国十八年大年馑,咱家的粮食包套包装着,他对谁都不施舍,到头来落了个无下场。钱是人身上的垢甲,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山虎说,你说得再好,没有钱拿啥去买衣服?父亲不吭声了,他看看山虎又看看母亲,跟母亲说,你把那一百块钱取出来叫改桃买衣服去。母亲坐着没动,父亲生气了,问,你听见了没有?母亲取出来一百块钱给改桃拿去了。母亲跟我说,那一百块钱是你二妹子拿来叫你爹看病的,你爹喘得厉害了就躺一两天,就是不肯花钱看病。母亲说,你爹老了,在人世上不会有多少日子了。母亲流泪了。
正月初一,父亲到街道上去打了一阵子锣鼓。年轻的时候,父亲就爱打锣鼓。
父亲打毕锣鼓回来一看,母亲睡着了。忙碌了一年的母亲只有到了大年初一才能睡一会儿。父亲上了炕,刚撩起被子,母亲就坐起来了。母亲并没有睡着,母亲说她刚迷糊就梦见女儿一清。如果父亲要总结他的一生,一个他自己也不能原谅的错误就是将大女儿冯一清嫁给了叫作杆杆的贫农。那时候,父亲的愿望十分简单:他想叫一清嫁一个贫农跳出地主家庭的火炕从而改变命运。一清刚嫁过去那几年,那个叫作杆杆的总是以贫农的身份出现在我们一家和一清面前,连说话的口气、看人的眼色,甚至呼出来的气味儿也是很贫农的。包产到户以后,杆杆对庄稼活很不地道,几亩地全靠一清,杆杆就游手好闲了。再后来,杆杆和街道上那些游手好闲的男人女人们相混了,动不动对一清拳脚相加。当杆杆将一个比他大好些岁的女人领回家睡在自己炕上的时候,一清再不能容忍了,她在正月十五大雪纷飞的日子出走了。父亲为女儿暗自内疚,当初,一清是不情愿这门亲事的。这几年,一家人谁也不愿意提起此事,以免触到父亲的痛处。母亲偶然在正月初一提及一清,使父亲心里热烈的锣鼓点子如同冷水一般。母亲一看父亲不高兴就说,积岐总是说在城里过年没味儿,说不定他会回来的。一提起大儿子,父亲就高兴了,他说,积岐一定会回来的。
正月初三,改桃她弟结婚。清早起来,山虎和改桃到改桃她娘家去了。山虎和改桃一走,父亲和母亲就听见院子里有自行车的响动声,母亲还以为是二女儿一静来了,便下了炕,还未站稳当,杆杆就进来了,杆杆后面跟着一个高个子小伙。一清刚出走那两年,杆杆正月里总是要来闹一阵子,他硬说父亲把一清卖给人贩子了。
杆杆一来就向父亲要一清。杆杆说,腊月十九,他在县城街道上看见过一清。父亲一听杆杆胡说就破口大骂。高个子说,我给你们透个底,杆杆他姐夫是扶眉县法院的院长,就是一清在松棱村躲上十年八年也是离不了婚的,你们趁早叫她回去算了。母亲跟高个子说,一清走了五年了,我们连个人影也没见,谁知道她还在不在人世上。母亲说着就撩起衣襟擦眼泪。父亲跟母亲说,你不要和他论理了,他就不是个通人性的东西!杆杆一口老痰吐在了父亲的脸上,他扭住父亲问道,谁不通人性?母亲高声说,一清她爹有心脏病,闹出人命来咋办呀?杆杆说,我管他,死一个赚一个。杆杆将父亲一推,父亲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杆杆顺手抓起一条小凳子向大立柜上砸去,大立柜上的玻璃立时被砸碎了。父亲拿头去碰杆杆,母亲抱住了父亲。杆杆又要砸立柜,高个子就撺掇杆杆,你砸,狠劲砸!正在不可开交之时,只听院子里一声高叫,你们这是干啥,没王法了?
梁桂兰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子。杆杆一看走进来的是个中年女人,对她不屑一顾,抬手就给了父亲一个耳光。梁桂兰跑出了屋子,掂了一把镢头,一声猛喊,好啊,你们闹,我砸死你们!梁桂兰抡起镢头就打,杆杆躲闪不及,小腿上挨了一镢头。高个子一看这个腰圆膀阔的女人来势很凶,即刻躲到了一边。杆杆要向梁桂兰跟前扑,梁桂兰抡起镢头盖头向杆杆砸下去了。母亲急了,猛喊一声抱住了梁桂兰才保住了杆杆的头。杆杆吓得脸色煞白。梁桂兰说道,好龟孙子,跑到松陵村闹事来了?冯叔一家能欺,松陵村人欺不成。梁桂兰几镢头将杆杆和高个子镇住了。
这时候,孙正祥来了。孙正祥一来梁桂兰越发气盛了,她说,你看,孙主任,这两个龟孙子来欺负冯叔。杆杆一听进来的是村委会主任,立刻赔上笑脸。孙正祥问杆杆,你是哪个村的?杆杆说他是一清的男人。孙正祥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土匪!杆杆说,我听说一清回来了,想领她回去过年,他出口就骂。孙正祥说,你出手就打,是不是?孙正祥跟高个子说,你回去给你们村上的干部说,派个干部来领人。高个子趁机溜走了。孙正祥跟杆杆说,走,咱到村委会去说。
山虎和改桃回来时,父亲躺在炕上呻唤着。他的心脏病犯了。牛医生刚刚给他打完针。母亲给山虎吩咐,叫他给省城里的哥哥写信,催大儿子回来看望他的父亲。
十
我是正月十三回到故乡松陵村的。
夜里,我躺在父亲身旁,躺在我曾经躺过了近二十年的土炕上,父子俩心对心、口对口地拉话。父亲就像一棵大树,我能够看清树上的伤疤,那一块一块的伤疤是父亲为生存而努力的结果,大半辈子,老人的心情就没有平静过,他把自己一段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他的向往和追求。生活对于父亲是严酷的,命运并不偏爱他,他付出的多,收获的少。父亲有他的生活方式、思想方式、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眼看着这棵大树就要倒下去了,父亲的心理能平衡吗?我只能用话语宽慰父亲。
儿子一回来,父亲的病轻了许多。正月十五那天,他和我一同到县城去看了一次社火。回来的路上,父亲给我讲他年轻时扮演社火角色的情景。老人沉浸在往事中,似乎一闭上眼还能看见他当年的英武。我看着瘦骨嶙峋的父亲,心里有些悲凉。
孙正祥一听我回来了,硬要叫我到他家里去吃饭。饭桌上,两个人又扯到了儿时的生活,那时候,我们一同拔草、一同拾粪、一同进雍山割柴。后来,我当了狗崽子,孙正祥还在读书。由此我们告别了童年和少年,也告别了青草一般翠绿的友情。孙正祥念完高中进厂当了工人。我为生活而在黄土地上挣扎。孙正祥进厂只一年多就被开除回家了,有人说孙正祥和厂长的女儿谈恋爱惹怒了厂长,有人说孙正祥和厂长的女儿有了奸情被人发觉了。孙正祥对谁也没有讲过他被开除回家的原因。即使当了农民,两个少年朋友依然在两个不同的环境中生活。说到过去,孙正祥就有些愧疚,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没有帮助过我,连一点同情也没有。孙正祥说到了要我给他写文章的事。我说,行啊,家乡变化不小,也值得写一写。我告诉孙正祥,现在没有时间写,以后再说。孙正祥就说我清高。我说,我还清高个啥?你没有干过我们这一行,不知道文章之事的苦衷。孙正祥说,照你这么说,你还不如回来帮我办厂,一年少说也挣两万块。我苦笑了一声,说,我不是为了钱。
后来,孙正祥就醉了。孙正祥指着我说,你胡说……你不是为了钱……谁不是为了钱……县化肥厂的厂长吃喝嫖赌……文章写他是个企业家……狗屁企业家……写文章的人谁不是为了钱……有了钱……有了钱就能玩……玩女人……你玩啊……孙正祥伏在桌上号啕大哭。我看着这个少年朋友,心里十分难受。
我要走了。那一夜,父亲将一年多来家里的事情跟我说了一遍。那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父亲和母亲历经艰辛,可人生再艰难,生命之火是不会熄灭的。父亲和母亲的生活本身就是坚信这一点的证明。
【作者简介】冯积岐,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作家》等数十种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多篇(部),出版长篇小说《村子》《逃离》等十五部。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创作组组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现居西安。
《小说月报·大字版》2024年总目录
八
自从当记者之后,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间小房,和紫云断绝了来往。这时眼看房钱既拿不出来,饭钱也没着落,厚着脸皮买了盒大八件,去看云奶奶。哪知几个月没见面,情况大变。老中医已经由于急症去世,院里一片凄凉景象。紫云奶奶正在给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见那五进门,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说:“我没照顾好你,叫你吃不爱吃,喝不爱喝的,把你气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们不也是亲眷吗?那家的人还剩下谁呢!别看家业旺腾的时候大门口车轿不断流,一败落下来谁还认这门亲?咱俩不亲还有谁亲?”几句话说得那五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叫了声:“奶奶!”这一声不要紧,老太太又哭了!“哎哟,你别折我的寿。你要心疼我孤苦伶仃的,打今儿就别走了。我给人洗衣服做针线,怎么也能挣出两口人的吃喝来!等你成了家,我伺候你们两口子。有了孩子,我给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贱就成!叫什么随便!”
那五答应下来。紫云高兴地连声念佛说:“你只管待着,爱看书看书,爱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着,我给你打扫房子去!”
紫云把老中医住的房子给那五收拾好,叫他过来看,还有哪里不如意的,再2AZFp5/VejtpeDcyXVCU53VHLYmvsS+I5cM4S6/Zw5E=给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干净。外间屋还放着两个花梨木书架,上边堆满线装书。他随手翻了翻,除去些《灵枢经》《伤寒论》,就是几本《四书集注》《唐诗别裁》。紫云就说:“别的全卖了发送老头儿了,就剩下这两架书,他的几个徒弟拦着不让卖,说要卖的话他们买,省得值仨不值俩地便宜了打鼓的。他们这一说,我琢磨兴许有值钱的书,就说等你来了再定,要卖要留等你的话。你拣拣,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们得了。老头儿临死,几个徒弟跑前跑后没少出力,我没什么报答人家的,这也算个人情。”
那五大大方方地说:“您叫他们把书拉走,光把书架儿留给我就行。”
打这天起,紫云脸上有了点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来,该洗的,该浆的,补领子,缀纽扣,收拾得整整洁洁。有点余钱就给他几角,叫他到门口书摊上租小说看,那五租了几本《十二金钱镖》,看着看着,又想起醉寝斋主卖他稿子这事来,觉得不能这么便宜这老小子。这天推说要去看个朋友,向云奶奶要钱坐车。紫云把刚收来的两块钱工钱全给了他,说:“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闷出病来!可记住,别跟那些嘎杂子打连连,咱们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待续)
【作者简介】邓友梅,当代作家。代表作品有《邓友梅短篇小说选》《邓友梅集》《我们的军长》《话说陶然亭》《樱花、孔雀、葡萄》等。其中《我们的军长》获全国第一届优秀短篇小说奖,《话说陶然亭》获全国第二届优秀短篇小说奖,《追赶队伍的女兵》获全国第一届优秀中篇小说奖,《那五》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烟壶》获全国第三届优秀中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