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吆猪

2024-12-11单正平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4年12期

余庆,喝茶!

天刚亮,德贵就起来扫院子,烧开水,熬好罐罐茶。窑里猪群已经叫成一片。德贵骂道,饿死鬼托生的!这一顿就是你们的送终饭!他一边骂,一边给石槽里添麸子、苜蓿、红薯粉,倒几瓢水,搅拌均匀了,打开窑门,二十头猪冲向食槽,吧唧声响成一片。

余庆披着外衣,从窑里出来,伸伸懒腰,打个哈欠,大声说,桃洼就是逃洼,从城里逃出来,轻松自在,吃得香,睡得美,躺炕上都不想起来了。

德贵说,你可不敢乱谝。我给咱们拾掇吃的。

余庆走到丁香树下的茶炉前,坐下,抿两口浓茶,大声喊,三娃,快起来,刷牙洗脸。

两天前,余庆带着儿子三娃,搭公司的嘎斯车,到北峰公社桃洼村收购站,和德贵盘点库存饲料,结算往来账款,顺便把一个多月收到的二十头猪拉回县城。

隔三岔五,或步行,或骑自行车,到各个点上收猪,有时也在一个地方住几个月,这是余庆近几年的日常工作。在别人看来,城里有家回不得,老婆娃娃管不上,吃饭常常瞎凑合,这是变相的惩罚,轻度的流放。他倒不觉得有啥委屈。远离了城里的喧嚣,不看更不卷入公司里的派系争斗,不用参加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没人收,没人管,不开会,不见领导,自己领导自己,多好!

三娃揉着眼睛从窑里出来,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望着大榆树上的喜鹊发呆。

天空清亮,宁静凉爽。大榆树上的松鼠跳来跳去。地上几只戴胜鸟自在觅食,大黄狗慢腾腾走过,彼此不理不睬。

院子里弥漫了麦草的清香、猪圈的酸臊、堆肥的酵气、旱烟的辛辣、灶间柴火的焦煳、罐罐茶的苦涩。酣眠初醒的三娃,深深吸了几口气,都是熟悉的味道。

这几年城里乱得不像样子,三娃奶奶整天心惊肉跳,生怕孙子出事。一到暑假,她就催余庆赶紧把娃领走,到乡下住一段时间。三娃当然也盼着到收购点,领上狗在山峁峁沟畔畔上疯跑,撵兔子,掏鸟窝。

但这回他情绪不高。来时带了一把很好使的弹弓,想痛痛快快打打麻雀。德贵说,桃洼有的是松鼠、鹧鸪、野鸡、兔子,随你怎么打。三娃没想到,桃洼找不到一粒石子,除了土还是土。他跑遍整个村子,最后下到沟底水边去找,只有一捏就碎的料姜石,就是没有石子。这让他非常失望,问德贵,咋一点石头渣渣都寻不到呢?德贵笑笑说,要不咋叫黄土高原呢。

三娃想和大黄狗玩,但这只狗太老了,卧在麦草堆里不想起来。三娃只有去逗猪。他拿土疙瘩当子弹,用弹弓射猪。二十头猪里有一头花猪,黑背白肚子,毛色鲜亮,三娃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花花。土疙瘩打在花花身上,并不疼痛,更像逗着玩。花花的反应是跳来跑去,一点都不生气。三娃问德贵,能不能把花花留下来,不要送去屠宰场。德贵笑笑说,你娃倒是个菩萨心肠。养猪就是为了吃肉。

德贵把猪赶回窑洞。他弯腰把烟锅头伸向茶炉底下,点着了,连吸几口,说,汽车啥时能到?

余庆说,恐怕十点以后了。

一里路开外,北峰公社的大喇叭开始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以下简称中央台)的新闻,播音员的声音清脆、高亢、尖锐。在这偏远的乡下,听中央台的广播,有种身在北京天安门的感觉,世界很小,自己很大。

突然喇叭里中央台的声音中断了,换成了公社广播员的声音。他简直是大声喊着说,收购站的老王,快到公社来接食品公司的电话。两个声音差别太大。后者粗犷暴烈的腔调,陌生人猛一听,会觉得有啥不祥的事情发生。

余庆不敢怠慢,赶紧起身去公社。打电话的是县食品公司的经理潘元,声音比广播员还大。他说,原定今天来拉猪的卡车昨天出了车祸,坏在了罗汉洞。你们只好步行,无论如何,明天,也就是8月13日中午前,必须把这二十头猪吆到公司屠宰场。这可是政治任务,不能出任何问题。

余庆一听头皮发麻,说多少年了,吆猪顶多三五头,走个十里八里,哪里一次能吆这么多,走这么远。

潘元不耐烦说,现在不争执,这是硬任务。

余庆说,公司能不能派几个人来搭把手,我们两个人怕吆不了。

潘元说,门市部和加工厂的十几个人,都抽到三干会上帮灶去了,公司没人。你甭再讨价还价,任务完不成,唯你是问!

余庆顺路到供销社买了三节一号电池,急忙赶回收购站。德贵已经把吃的拾掇好了,猪油烤黄面馍馍,萝卜丝丝白面拌汤,一碟盐拌青辣子。他把馍馍掰开,夹上青辣子递给三娃,叫他快趁热吃,猪油凉了就腻了,也不香了。

余庆说,时间很紧了,后晌就得走。七八十里路呢,下川上塬,过河走公路,多少年也没见过吆这么多的猪。

德贵磕磕烟锅说,后半夜狗叫,我起来看,黄鼠狼叼走了一只鸡,就觉着今天怕有啥不顺当事,没想到是汽车来不了。从这到塬畔雷公庙十五里,下塬到红河川十五里,再到白草塬五里,马家磨坊十里,最后到县城,这么走最近,也得七十多里。不算太紧张,还能走。

余庆说,我心里咋一点都不踏实!

德贵说,脚户车户走了几十年夜路,啥事没经过!白天秋老虎天气,猪热得受不了,上大路公路车多人多,怕猪受惊乱跑,收拾不住。咱们走捷径,夜里清静,没人又凉快,猪不受罪,也不敢乱跑。

余庆说,那倒也是。

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德贵问三娃,你拉架子车上路能成吗?

三娃说,能成。

余庆说,一早上就见你说这一句话。真能走长路?

三娃说,能。

德贵说,我看能成。我十二岁就上长路,走南闯北,一走几个月。你今年十二岁,才走几十里路还不行?!你看人家甘罗,十二岁都能当宰相了嘛。

他话头一转又说,往年开三干会,顶多五头猪就够打发了,今年也怪,要二十头,这开会混饭的得有多少!

余庆说,这几年渭州新迁来几个军工厂子,职工加上家属,人口增加上万。这些人户口迁来了就要副食供应,咱们供不上。紧随新厂子,太平镇新来了一个团的驻军,他们也要吃肉,咱们供不上。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德贵说,难怪最近整天鼓动社员,让家家喂猪。

余庆说,我还是怕咱们两个收拢不住。

德贵说,最操心的就是塬上这一段路,猪刚从圈里出来,紧张,可能会乱跑。走上一段,适应了,劲头也不大了,就好办了。你要是不放心,咱们再寻个帮手。

余庆说,都火烧眉毛了,你到哪里寻帮手?

德贵大声喊,朱老五,你过来。

余庆说,你喊这个穷怂鬼干啥?

德贵说,来了你就知道了。

朱老五是收购站的邻居,套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土黄色军用棉袄,咣里咣当、探头探脑地进了收购站。

德贵说,我们下午要吆猪进城,一路上猪粪给你。你拉上架子车,帮我们前后左右招呼着,就怕有不老实的家伙离群乱跑,钻玉米地,我们两个弄不住。

朱老五大喜过望,说,半路上我的车要是装满了,那后头的粪谁拾呢?

德贵笑道,你个瓜怂,后半段路后半夜走,你能看见猪屎?除非猪屎把你滑倒!

余庆笑说,就算你像猫,能看见夜里东西,猪屎你也不能一人独吞,人人有份才对啊!

朱老五说,对对对,我太贪心了。

安顿好了,德贵去朱老五家地里掰了些玉米棒棒,煮熟了,预备路上吃。

下午三点,德贵吆喝着赶猪群出窑圈,余庆和三娃、朱老五在大门两侧拦猪群,防它们往两边玉米地里跑。德贵嘴里一直咯咯咯咯叫着,既是召唤也是催促,他要让猪群熟悉他的声音。

猪群走在沙土路上,看起来不太紧张,路上没有车辆行人,两旁的玉米地静悄悄,余庆心里稍微放松了点。他手持一根五尺长的白蜡木鞭杆,走在猪群前边,三娃拉架子车跟在后面,车子上也有德贵给他准备的白蜡木鞭杆,和他身高一样,脖子上还挂了个大手电筒。还有一个铁皮食槽,一口袋已经干拌好的饲料,中途加上水就是猪群的夜宵。德贵摇着马车夫用的长鞭子,鞭梢子上一缕红缨。他抽出一鞭,声音尖锐响亮,猪群有些惊恐,这正是德贵想要的效果。他看见前面花猪跑得有点快,企图离群向前冲,就甩出一鞭,鞭梢子准确抽打在花猪鼻子上,花猪尖叫一声,顿时老实了,往猪群里面钻。

三娃说,伯,你鞭子抽得太好了。

余庆说,你伯是几十年的老把式了。好好看着学。

德贵说,这个花猪不省事,你看它东张西望,总想往前跑。三娃你要盯着点。

三娃说,花花听我的话呢。

朱老五拉着空架子车走在最后,眼睛盯着猪屁股,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秦腔《智取威虎山》唱段。

两小时不到,猪群到了塬畔雷公庙。德贵给三娃说,这是走长路的人休息打尖、求神拜佛的地方。猪走不动了,咱们也休息一会儿。他进到庙里,雷公像早打烂了,他还是冲神位拜了几拜。

朱老五的粪车还没装满,不想返回。余庆说,猪肚子空了,你跟着也没粪拾,回来还得爬坡,现在返回算了。

朱老五说,这些粪能挣八分工也好。说完就拉车往回走了。

德贵看看猪群,没啥异样,看看天,万里无云,说,这一段路没啥情况,再往下走,猪越走越乏,不怕它们乱跑了。他点上烟锅,说后背疼得很,平常都是变天打雷这老病才犯,今天天气这么好,疼得反倒厉害了,怕是半夜起来受凉了。他拿出一片膏药,让余庆给他贴上。

从北峰塬下来,向南穿红河川,到白草塬脚底下,又走了两个钟头,天已经快黑了。

德贵说,就在这湾子水边打尖、喂猪。他让猪群先自己饮河水,食槽里拌好料,猪自动就来抢食。德贵叫三娃拿出布口袋里的玉米棒棒、玉米面饼子,三个人吃了,算是晚饭。

吃完东西,德贵吆喝猪群继续上路。几鞭子打响,猪群就争先恐后上了坡,三盘四折,上到崾岘口,翻过去下山就是宽阔的渭州川道,但猪群停在崾岘口上不往下走。

德贵说,又走不动了,还得叫它们缓缓气。前头不远处有一片土林,路边还有好几个大坑。猪要掉下去,咱们就没办法了。要特别小心。三娃你要盯住花猪,有情况就喊我。

三娃打开手电筒,照照猪群,说,放心,花花老实着呢。

休息了半小时,猪群开始下山。余庆看怀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猪群进入土林,两边是高低粗细不一的土柱,在昏暗的月光下,好像随时有垮塌倒下的危险,路边像大口机井一样的坑洞,黑夜里越发显得深不可测。猪群似乎也意识到危险,静悄悄走路,几乎没有一点哼哼声。三娃一手扶着架子车,一手拿了手电四处照,还大声呵斥花花。

余庆说,三娃你小心点,看脚底下的路!我南北二塬跑遍了,还没见过这么高大的土柱子,这么深的坑。

德贵说,这地方原先是交通要道,民国年间贩鸦片的都走这条路,常有劫道的土匪,还有狼、豹子出没,一两个人不敢走。后来修公路改道,这条路现在没人走。咱这是为了抄近道,要多加小心,万一要是遇上下雨塌方,泥石流冲下来,咱们恐怕都要见泾河龙王去了。

所幸没出现啥意外,猪群平安过了土林,下到河滩。德贵觉得危险路段都过去了,可以松口气,说,咱们十二点就能到马家磨坊,在那歇上一个钟头,走得再慢,早上总能到县城。

三娃第一次走这么长的夜路,还要盯着随时可能乱跑的猪群。开始他很兴奋,一手扶架子车,一手还要拿白蜡木鞭杆在空中挥舞,时不时还想拿大手电筒照照猪群,嘴里还念念有词,不成腔调地哼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德贵说,三娃,你还会唱别的吗?

三娃说不会。

德贵说,我给你唱《林冲夜奔》。三娃说不懂。《三滴血》?不懂。《王宝钏》?不懂。《周仁回府》?不懂。《铡美案》?不懂。

德贵说,我知道你不懂。打小没听过戏嘛!可惜了。

将近子时,三娃困得睁不开眼,走着走着就迷糊了,碰上路边堆放的砂石堆,一个狗吃屎就扑倒了,这才醒过来。他放眼望去,星星点点的光亮缀在眼前无边的黑暗中,分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哪些是地上的灯。身上的汗慢慢落下,一阵风过,顿时觉得寒气逼人。

起风了,德贵说,赶紧走。但猪群速度慢下来。德贵说,走不动了,没办法,畜生不像人,你不能逼它,得耐着性子。

西边传来隐隐雷声。十二点半,三人终于把猪群赶到了马家磨坊门口。磨坊里亮着灯,有人大声说笑。

德贵说,你们俩看着猪,我进去问问。

德贵拍门,没人理睬,听见里面有人说,我把那个碎婊子一口气弄了三回!另一个声音说,你有啥卖派的?老子一晚上五回,差点把那个碎卖货客弄死了。又有一个声音说,我就不信,你锤子有我大!另外有声音说,都甭吹牛皮,把本钱掏出来比!有人回应说,比就比!

三娃问德贵,伯,他们说的啥?

德贵骂道,一帮子瞎怂。他推门进去,七八个年轻人正兴高采烈过嘴瘾,被来人打断了。有人问,老叔,三更半夜到这弄啥?

德贵说,给县上送猪的,要下雨了,想进来避一阵。你们是看庄稼的?

有人回答,肯定不是偷玉米的。想偷女人,可惜没有。

又有人说,偷个猪能行吗?

众人大笑,气氛顿时轻松了。

德贵说,我怕打雷把猪惊了,赶进来能成吗?

德贵话音未落,几道闪电就劈了下来,紧接着就是几声炸雷接连而至,声音之大,地动山摇。三娃觉得耳膜都震破了,他从未遇见这么强烈的闪电和雷声,他倒也没觉得害怕,还盯着花花。第一波闪电照亮马家磨坊时,三娃看见花花站在架子车上,朝天嚎叫,其他猪惊恐万状,拥挤在一起,低头乱拱,恨不得钻进地里去。雷声之后,第二波闪电来袭,刹那间,三娃看见花花腾空而起,好像地面有巨大的力量,把它抛起,又摔落地上。猪群开始四散狂奔,凄厉的尖叫声让余庆、德贵浑身瘫软,跌坐地上动弹不得。不一会儿,雷电停息,天空恢复了平静,下弦月稍微亮了一点。

猪都不见了。

余庆说,这下子麻烦大了!这差可咋交嘛,说着几乎要哭出声。

德贵很冷静,说,南边有水渠,东边是玉米地,西边是放足了水的麦茬子地,北边是河滩,猪跑不远。麻烦你们几个小伙子帮忙给吆喝几声,看能不能赶到一起。德贵说着嘴里不停地咯咯咯咯召唤。磨坊里的年轻人也出来跟着大声吆喝。闹腾了一下子,他们说,黑咕隆咚的,现在也没办法一个个找,只能等天亮了。

三娃拿了鞭杆说,我去找。

德贵说,你在这蹴着。咱们只能不停声地吆喝,除了玉米地麦茬地,猪没地方去,自己会回来。

果然如德贵所料,天亮时陆陆续续回来了十五头。德贵和余庆钻玉米地,又找回来四头,没回来的只剩花花。等到八点,那头逃亡分子仍无踪影。三娃哭出了声,觉得是自己没看住花花。

德贵和余庆商量,先到太平镇打电话汇报情况,再请求太平镇公社通过广播,让附近几个村的社员帮忙寻找,活要见猪,死要见肉,无论死活,寻回猪的社员奖励一个猪头。

他们饿着肚子,赶着同样饥饿的十九头猪,下午四点才走到县城食品公司的屠宰加工场。办完交接手续,余庆说,走这一趟,十九头猪毛重少说能减三百斤,这个窟窿咋填呢?

德贵说,顾不上这个了,随他们咋定。你们爷父两个先回家,我明天问公司看咋办。

第二天,老把式德贵和会计余庆丢了一头猪的事就传遍了公司。太平镇那边的消息是,扩大了搜索范围,周围的水渠、涝坝、机井、玉米地,沟沟坎坎都找遍了,连根猪毛都没见,也没有雷殛的痕迹。那天晚上,周边三四十里内都听到了炸雷声,各个生产队的牲口棚圈都惊恐骚动了好一阵子。牲口的惊恐传给了人,大家惶惶不安,私底下传说,不知啥地方出了事,老天爷要降罪了!

县革委会通过广播发通告,说“8·13特强雷电”并没有造成自然灾害,只是把几千头牲口惊了,有点小损失,要求大家提高警惕。

花猪消失得无影无踪。

悬赏的猪头无人能领。

食品公司革委会做出决定:失踪的猪按二百斤算,每斤收购价四毛,余庆和德贵各赔公司四十元,从两人工资中扣除,每月四元。另外,调整余庆的工作,即日起长住最偏远的桫椤公社收购站,为期一年,到期后看表现再重新安排。德贵刚好到年龄了,办理退休,考虑到他丰富的饲养经验,再临时聘用三年。猪群掉膘的损失就不再追究了。

社会上传言太多,为澄清事实,安定民心,县上专门发了文件——《关于8·13事件的通知》,说8月13日凌晨雷电惊炸猪群事件,没有造成重大损失,群众不要相信各种迷信谣言。

有了处理结果,余庆紧绷的心松了下来,人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躺了好几天都起不来。

德贵不甘心就这么认账。他买了一条宝成烟、一瓶西凤酒,到南塬榆树庄找神汉郭阴阳,请他掐算一下。郭阴阳好几年都不敢给人算卦了,但架不住总有人送烟酒来求,救苦救难本是行菩萨道,他也顺水推舟,就着烟酒,排八字,掐干支,生意低调而红火。

郭阴阳问了德贵的八字、猪群炸窝的时间,念念有词,掐算了一番,惊叫说,你这事可不简单。今年是辛亥猪年,你们可是三人一起吆的猪?

德贵说,是,两个大人一个娃娃。

郭阴阳说,你看奇怪不奇怪,你们三个都属猪是不是?

德贵一想,说,都属猪。

阴阳说,跑丢的那头猪,是今年生的猪娃子,也属猪。你们四个猪,在猪年遭电闪雷击,平安无事,这福气可不是一般。你们三个人好好的,那头猪自然死不了。属猪的在这个本命年是金命火运,南方属火,这个猪要往南跑,死不了。找是肯定能找到,但你寻着它的时间,就是它的死期,它死了,你们怕不太吉利。

德贵半信半疑,阴阳说,你这猪不一般,命长得很,有缘分的话,也许三五十年后还能遇见。

德贵心说,这不胡说嘛!回来给余庆说,余庆也不敢相信,谁家猪能活到三五十岁!

余庆说,咱们再不言传了。

三娃也不相信花花已经死了。他觉得要是自己去找,也许就能找到。他想为父亲和伯父承担点责任。

第二年秋天,上面来了一个工作组,悄悄搞调查,要弄清楚去年那个丢猪封建迷信谣言事件。德贵和余庆自然免不了接受询问调查。两人如实交代吆猪过程,有惊无险,出了一身冷汗。

一年过去,三娃的心思还在8月12日深夜、13日凌晨,强烈的雷暴还不时在他耳朵里轰隆作响,花花腾空而起的景象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一直自责没有看住花花,没有坚持自己去找花花,如果他当时去找,也许就真找回来了。他觉得弥补愧疚的唯一方式就是将来要养一群猪,至少养一头,这头猪一定是像花花那样,有漂亮的毛色、匀称俊健的身材。它一定不是仅供人类食用的两扇肉。

国庆过后,学校终于开始正常上课。三娃按部就班,像同龄人中的大多数一样,开始了漫长平凡的人生旅行——初中、高中、下乡、考学、离家、工作、恋爱、结婚、生子、下海、上岸、出国、回国,逐渐归于平静平淡的平庸生活。唯一的不平常,是每次回家探亲,见到父亲和德贵,三人谝闲传总要谝到吆猪丢猪的事。对于三娃来说,这次事件是他最宝贵的童年记忆,其他一切都平淡之极,毫无价值。

2000年,德贵死了,五年后,余庆也死了。

2011年,辛亥年,三娃已经两鬓斑白。8月12日这天,他乘坐同学的越野车,从县城来到桃洼,他要重走吆猪路。收购站一片荒芜,窑洞坍塌、门窗残破、杂草丛生,一只鸟都没有,更没有猪。他谢绝了所有陪伴的请求,一个人在中午时分上路,手里拎一根乳白色的白蜡木,背包里只有两瓶矿泉水。

乡村公路平坦干净,村里没有人烟。过去的人民公社,现在的乡政府,办公设施一应俱全,但空阔无人。手机没有信号,他索性关机。他此前隐隐期待的小资的伤感病,竟然没有发作。重建的雷公庙富丽堂皇,有香火,无人烟。崾岘的山形地貌,被横冲直撞的高速公路破坏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土柱坍塌了不少,深坑里长出一些臭椿树和槐树,景观不复当年。

他在子夜时分到了马家磨坊。不出所料,磨坊连同磨渠河已被夷为平地,没有当年的一点痕迹。天空晴朗,月华朦胧,万籁俱寂。他坐在地上,面朝西方,期待闪电暴雷再次来袭,但啥也没发生。

他躺倒,想睡,睡不着,睡不着就浮想联翩。

三娃一夜未眠,早晨回到县城,约几个童年伙伴一起吃饭,其中就有德贵的儿子铁柱和孙子石头,他们自称“猪二代”。这些人子承父业,养猪的、杀猪的、贩猪的、卖肉的都有,彼此来往密切,生意上互相帮助,倒也其乐融融。“猪二代”和父辈一样,都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声说话,喝高了互相揭老底,说童年糗事。慢慢话题转到当下的生意,最后就听石头一人讲他养猪的事。

铁柱的儿子石头上了省农业大学的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回家自己创业。先是开宠物店,但县城养猫养狗的太少,生意半死不活,挣不到钱,两年前他决定到本县的南峡乡去办养猪场。

这正是三娃早就想做的事。他听得特别认真。

南峡乡雨水充沛,草木丰茂,历史上就是放牧牛羊的好地方。最近十几年,人口流失严重,有十几个自然村已经空无一人,一度传说这个乡都要撤销。石头觉得这样好的条件不利用实在可惜。国家支持畜牧业发展,可以低息贷款;退耕还林后,有大片土地成了天然草场,放养的猪比圈养的有生态卖点;南峡乡闲置废弃的房屋足够用来做猪舍,可以省一大笔投资;自己本身就是专业人士,有技术信息方面的优势。儿子把这些情况一摆,铁柱也觉得可以干。石头又跑到农业局、林业局、畜牧局,申请贷款和各种扶贫资助项目,也出人意料地顺利。

事情就这样成了。从猪场开张到第一批猪出栏销售,也就一年多时间,太快了。大家听得开心,三娃尤其兴奋。

石头把围栏扩大五倍。白天猪在草场自由活动,晚上回到猪圈。同时开办农家乐,主打野生放养、不喂饲料的纯天然猪肉火锅。一时生意兴隆,城里人开车跑二十多公里山路来吃火锅,呼吸高山牧场的新鲜空气——据说有极高的负氧离子——成为小县城一时的风尚。

但到冬季,开始出状况了。天寒地冻,近些年急剧繁殖的一大群野猪到石头的猪场来觅食了。它们毁坏栅栏,跳过围墙,撞碎玻璃门窗,哄抢一切能吃的东西。石头全力抵抗,但势单力薄,拿它们没辙。野猪是国家保护动物,法律规定不能猎杀。就算可以杀,石头也没有枪。就算有枪,也是违法持有。

好不容易熬到春暖花开,政府开始允许受害人以恰当方式猎杀野猪,它们繁殖的速度完全出乎意料。但野猪不再搞破坏。它们换了挑衅人类的方式——在石头的视野范围内,公然和家猪交配。石头除了放几挂鞭炮试图驱赶,别无良策。野猪群领头的,是一头花猪,身形高大,雄壮威猛。

三娃惊叫道,当年我们丢失的就是一头花猪,我叫它花花!

石头咂了一口酒,说,更意外的还在后头呢。

野猪不耐烦鞭炮骚扰它们的好事,竟然拐带着石头的母猪跑路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这可是天下奇闻!来,喝一杯喝一杯!

石头接着说,母猪被拐跑了,公猪也待不住了。一天早上起来,我到猪圈一看,里面一头猪也没有,全跑了!

石头原以为猪们在外面浪够了会回来,毕竟主人给它们的饲料比野食要可口点,但它们没有回来。后来有个药农告诉石头,他在关山深处的梢林里采药时,看到过这群猪,领头的就是一头大花猪。

石头投资的十几万元,就这样打了水漂,还另外欠债十多万。当初他写可行性报告,啥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到野猪的潜在威胁,没想到猪的性欲会有这么大的破坏性。

三娃说,你们可以向政府申请救济,现在政府手里有钱。

石头说,这半年一直都在跑,腿都快跑断了,要不到钱。

石头找政务中心的牛主任,他回答说,猪跑了,又不是死了,叫人杀了。你没把猪管好,责任在自己,不能当成天灾人祸。政府没有理由给你补贴救助。这也算是个教训。

石头无话可说,去找农业局,王局长说,你把耕地变成草场了,我们农口资助你,那不是打自己脸吗?石头又无话可说。

他去找林业局,李局长说,养猪也算林下经济,猪跑了,林下经济也没了。你啥时候把猪找回来,恢复林下经济的活力,我们啥时候给你批钱。

石头一点脾气都没有,他去找畜牧局的张局长,局长说,你养猪的成绩有目共睹,但是猪跑了,跑到关山去了,那可是咱们邻居仪州市的地盘。这些家猪野猪到底算谁家的?归属不清,又不像人,有户口、身份证,能查清楚,好控制。查不清我们咋能救济你?要说你有功劳,我看主要是给猪杂交提供了条件,增加了野猪的种群数量,这个应该表扬。现在野猪繁殖太快,超过环境承载量,好事变成坏事了,这个要批评,不能再支持。

石头想辩解几句,局长说,车走车路,马走马路,表扬你批评你都对,不矛盾。

石头讽刺他一句,说,闹了半天,打个空头炮。

张局长笑了,说,不是空头炮,是马后炮。他自嘲说,不放马后炮,咋证明自己有先见之明呢?

石头抱最后一线希望,走进生态环境局局长的办公室。

朱局长说,你的家猪虽然入了野猪群,到底不是真野猪。现在究竟有多少野猪,杂交猪娃算不算野猪,谁也弄不清楚。底账不清,我们咋给你拨钱?说难听一点,你不要介意,南峡乡的生态环境有很大改善,野生动物增加很多,这不是哪个人的功劳,是老天爷发慈悲了。所以嘛,我也说不清,你办养猪场到底对不对,好不好。

铁柱感叹说,你听人说起来,到处都有钱。真要去找点钱,哪搭都没有。我现在睡不着觉,天天为石头的一钩子烂账发愁。

三娃问,那你们打算咋办?

铁柱说,石头的意思是打野猪卖肉。

三娃说,这个想法倒不错,但申请购买枪支弹药也是相当麻烦的事。

石头说,那就是另外的事了。走着看嘛。

听了石头的叙说,三娃打消了回南峡办猪场的念头。

他决定第二天离开。下午无事,到街上闲逛,路过县图书馆,溜达进去一看,有个渭州社会发展成就展,正在撤展。其中就有介绍南峡生态养猪场的图片文字。丢在地上的大幅照片上,蓝天白云,绿草青松,石头搂着一头黑猪,笑容灿烂。

原刊责编 易清华

【作者简介】单正平,作家、学者,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著有学术专著《晚清民族主义与文学转型》,译著《知识分子与现代中国》,随笔集《膝盖下的思想》《左右非东西》等,另有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