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向天堂的溪水
2024-12-11徐锁荣
一
每天早晨,沈师傅开门后的头一件事就是镗剃刀,也就是将剃刀按在一块别刀布上来来回回磨蹭。别看这镗刀外人看上去很简单,但讲究大着呢。刀镗老了会卷刃,镗嫩了又不快,下刀时容易刮痛脸皮。这琴溪老街,爷们儿刮胡子都很讲究,进了铺子朝木转椅上一躺,用块热毛巾朝脸面一捂,等的就是这温柔一刀。
沈师傅的剃刀在脸上行走,只能听见嗞啦嗞啦的毛发断裂声,说是有点像蚕啃食桑叶,可是又嫌大了些。沈师傅的剃刀行走起来,声音可没那么大,说是像雨打花心呢,可声音还是嫌大。总之是怎么比喻都不恰当。倒是有个堂客说得好,沈师傅的剃刀像是女人的水葱手指呢,刮在脸上麻酥酥的,怪惬意呢。当然,沈师傅不仅刮脸有绝活,掏耳朵更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的耳朵扒子伸进耳洞,就像是一只轻盈的、嗡嗡叫的小虫,没等你觉着,一大串耳朵屎就像木屑似的被拖出来了。拖完之后,他再将鹅毛绒扎的小刷子朝里面一插,手指轻轻一拧,鹅绒刷子就在耳朵洞里旋转起来,直旋得堂客哎哟哎哟叫。他还是旋,边旋边问,咋样啊?惬意不惬意?堂客总是这样回答,还不惬意?我都快要惬意死了。
总之,琴溪老街的爷们儿都把进剃头店剃头、刮脸、掏耳朵当作人生一大享受。爷们儿见面,头一句话总是会问,刮了没有?或者,掏了没有?就像很多地方见面后问吃了没有一样。如果哪个爷们儿三天不进沈师傅的剃头店,肯定会有人说,这家伙白活了。
剃头店天天都是堂客满座。
这天,太阳将落未落的时辰,沈师傅送走最后一个堂客后,在炉子上烫了一壶老酒,又到对面南货店里买来一包茴香豆,朝茶几前的小竹凳上一坐,将老酒倒进一只小碗,又将那包茴香豆打开,用筷子搛了一粒,扔进嘴里,随后呷了口酒,慢慢咀起来。老酒是温温的,还冒着热气,进了嘴滚圆润滑,而茴香豆一嚼,更是香得令沈师傅眼睛都眯成了细缝。沈师傅喝老酒,就喜欢用茴香豆当下酒菜,既省事,又下酒。两口酒下了肚,嘴里就哼起一段黄梅戏《珍珠塔》:我方卿,唱道情,唱的都是人间冷和暖哪——
沈师傅唱着,就眯起醉眼,陶醉在自己的唱词里。此时就听得门外有人喝道,沈师傅,唱得好啊!沈师傅抬起醉眼,看见门外立着一个军官,脚蹬高筒皮靴,腰间扎一根黄牛皮武装带,上面挎着一把长长的军刀,头戴鸭舌军帽。那刻,沈师傅还沉浸在戏文里,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睛是看着来人,可嘴里还在唱着:我方卿,唱道情,唱不尽人间酸甜和苦辣——唱到这里,才戛然而止。
不等沈师傅说话,军官就进了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轻轻放到茶几上,随后就在沈师傅对面的小竹凳上落了座,道,一人喝酒太冷清了,我陪你喝几口,怎么样?说着,就将纸包撩开。
纸包里裹着一大包酱牛肉,看样子是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呢。兴许是闻到了牛肉香味,兴许是有了几分醉意,没等开口回应对方,沈师傅就用手抓了一块,扔进了嘴里,轻轻一嚼,竟是满口生香,是地道的琴溪老街王记酱牛肉。沈师傅边嚼着,边眯着眼睛问道,你真的要陪我喝酒?
那还有假?军官看着沈师傅,道,客人都上桌了,你怎么连个酒碗也不给哦?
沈师傅又斜起醉眼,将军官上下打量一番,嘴里的牛肉嚼得呼啦呼啦直响。沈师傅晓得,凡是进剃头店的堂客,都是冲着他的手艺来的,没准儿这个当官的是想用酱牛肉来混他的绝活。这几年,近百里青弋江,大大小小十几个码头,总也不太平,日本兵、国民党军、忠义救国军,还有各式各样的游击队和民团、土匪,只要能拉起一个十几人的山头,就敢自封为司令。琴溪码头有时一天要来几拨司令,阿狗阿猫套上一身黄皮就冒充军官。
想到这里,沈师傅便一口将碗里的酒喝干,将那只青花碗朝军官面前一推,道,你晓得我沈某人是哪个?
我当然晓得,青弋江码头上有名的沈一刀。军官道,沈师傅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啊。
既然晓得,还不快快倒酒!沈师傅指着酒碗道。
军官拎起酒壶,将碗酌满,双手捧着,递到沈师傅面前,道,您请!
沈师傅接过酒碗,喝了一大口,心里想,这个当官的,倒也一点不拿大,不像以前来店里蹭刀的这司令那旅长,进了门就朝椅子上一躺,全套活做下来,好话不说一句,拍拍屁股就走人。
你来剃头店做啥?沈师傅问道。
路过琴溪,顺便来拜访沈师傅。军官道。
我一个剃头匠,有啥好拜访的?沈师傅道。
沈师傅,您老人家做的,可是天下头等大事。军官道。
沈师傅剃了几十年头,还是头回听人这么称道自己的手艺,就觉着好笑,理个发、刮个胡子、掏掏耳朵,怎么就是天下头等大事?便说,你可别瞎恭维,剃头匠在三百六十个行当中,是最让人看不起的手艺,只比澡堂搓背的高半截,怎么能说是大事,还是头等的?
沈师傅,你理发、刮胡子、掏耳朵,都是在头上做的事,当然就是头等大事,就是皇帝也离不开剃头师傅。军官这句话,说得沈师傅炸起一脸的笑。没想到这个当官的还真会说话,把个小小手艺,说得这般大。看来,人得自己看得起自己,不能总想着剃头就是最落魄的行当。沈师傅一下开心起来,便让一旁站着的小徒弟拿过一只碗,满上老酒,双手捧起,举过眉头,道,长官,承蒙你看得起我这个剃头匠,来,我敬你一碗!
沈师傅,我先敬你!军官连忙端起酒碗,也举过了眉头。
你怎么晓得我姓沈?沈师傅道。
沈师傅的大名,不仅琴溪老街妇孺皆知,就是在青弋江的大小码头,也是人人皆知啊。军官道。
一个小小剃头匠,还有什么大名哦。沈师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越发得意,便一口饮干碗里的酒,随后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军官。军官头发有点长,看上去起码有一个月没剃头了。沈师傅就是这么个人,看见长头发的手就发痒,也算是职业病呢!就像书法家看见毛笔手就痒,就有创作冲动。那刻,沈师傅突然来了剃头瘾,便放下酒碗,拉过军官,一把将他按在镜子前的木转椅上,道,长官,你头发长了,我先给你剃一剃!
剃头不急,我们还是先喝酒吧。军官说。
不把你的头剃了,我这酒就喝得不舒坦。沈师傅不由分说,给军官披上围布,拿起推子就吧嗒——吧嗒——推起来。刚推了几下,沈师傅无意间抬了一下头,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身后立着两个卫兵,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看来这人来头不小啊,还带着卫兵呢。卫兵毕恭毕敬,挺胸收腹,意守丹田,一看就是正规部队出来的。他闹不清这两个卫兵是什么时候进的铺子,又是什么时候立到自己身后的。
沈师傅平时给人剃头,总喜欢说个笑话,或者唠个家长里短的,可身后的卫兵眼睛直愣愣看着他,一只手还按着腰间挎着的驳壳枪,他就觉着有点不自在,下刀也不大爽快了。军官似乎看出了沈师傅的心事,便扭过头,朝身后使了个眼神,于是那两个卫兵就走出铺子,站到门外去了。
沈师傅给那个军官刮了脸,天已经黑了,掏耳朵是剃头的最后一道工序,可是铺子里的光线已经照不进耳朵洞了,再说茶几上的酒也冷了,他想请军官先喝酒,可是军官却坚持要掏耳朵。军官说,沈师傅,我早就听人说,你掏耳朵有绝招,人家都说你是神仙手,今天你得给我掏一掏!沈师傅推托不了,只好让小徒弟点起灯笼,举着站到转椅旁。沈师傅拿起耳扒,轻轻伸进长官的耳朵,道,长官,你是一副福相啊。你怎么看出我有福相?军官笑着问着,眼睛却已经闭上了。看来,他也在享受沈师傅的手艺。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贵人相。沈师傅说。托你的金口啊!军官说着,就打起了微鼾。也许他是太累了,也许是沈师傅的绝招将他带进了梦乡。往日,凡是掏耳朵的堂客,很多都是半途就睡着了,而且那一觉睡得比什么时候都香呢。沈师傅给军官掏完耳朵,拍了拍他的肩膀,军官一下就醒了,走下转椅,坐到竹凳上。这里小徒弟又温了酒。军官先给沈师傅满上,接着自己也满上,双手捧着酒碗举到沈师傅面前,道,沈师傅,能享受你的手艺,是我们前世有缘啊!沈师傅连忙端起酒碗,道,长官过奖!长官过奖!你能进我的小铺子,是高抬我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喝完老酒,军官道,沈师傅,我有公务在身,不敢久留,先告辞了。说着就起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圆,轻轻放到酒碗旁。沈师傅一把拿起银圆,朝军官手里塞,道,长官,你这就见外了!军官道,沈师傅,这是你的辛苦钱,一定得收下。那也要不了这么多啊,沈师傅嘴上这么说,可手掌心却一直没有张开。平时剃个头,也就是半个铜板,再说镇上的老客,都是乡里乡亲,也有不给钱的,更不用说刮个胡子掏个耳朵了,这回一下就收到两块白花花的银圆,握在掌心都有点烫手呢!两块银圆,都顶半个月的酒钱了。沈师傅正想着是退还一块,还是两块全收下,就听见军官说,余下的先存着,我下回还要来呢。说着,就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出了店门。
沈师傅跟出门,看见军官走到老街上的陈记米行门前,伸手敲了敲门,随即大门开启,他走了进去。大约过了一袋烟工夫,就看见米行陈绅士将军官送出大门,朝江边码头走去。沈师傅手里捏着银圆,跟到了江边。此时,军官已经登了船,站在船头,双手抱拳跟陈绅士辞行,陈先生,多谢啦!
陈绅士也抱着双拳,朝站在船头的军官喊道,军长,不谢!
陈绅士这么一喊,沈师傅一步走上前,手指向已经解了缆的船,问道,陈先生,刚才这人是哪个啊?
陈绅士回转头,看着沈师傅,反问道,你晓得他是哪个?
我要是晓得他是哪个,还问你做啥?沈师傅掂了掂手上的银圆道,看样子好像来头不小,也不知是哪个山头下来的。
连他都不认识,你算是白活了!陈绅士道,他是军长,堂堂大军长!
啊——沈师傅听着,愣住了,两只手掌也合到一处,不住地搓着掌心的银圆,边搓边说,我怎么就瞎了眼,连军长都不认得呢?刚才我还给他剃了头呢。
你整天大门不出,就是围着剃头椅子转,怎么会认识军长?陈绅士道,再说,这么大的官,你就能随便见到了?今天你可是洪福临门啊,能剃到这么一个头,你家祖坟也该冒青烟了。
还洪福临门呢,吃不准我要倒霉呢。沈师傅道,今天我在军长面前老三老四,跟他平起平坐喝了一顿小酒,又说了些不着边际也上不了台盘的话,还多收了他的钱,两块银圆呢!他要是记我的仇,只要给手下的兵使个眼神,我这剃头店就开不成了。
怎么?军长剃个头,你就收两块银圆?你下手也太狠了!陈绅士道。
是他给我的。沈师傅道。
他给你,你就收了?人家堂堂军长,总得客气客气吧,你把客气当福气了,还收这么多!你当军长是金头是不是?陈绅士道,你呀!你呀!
二
陈绅士是琴溪镇的秀才,满肚子学问,家里开着米行,又是县议员,平时说一句话,全镇人都得洗耳恭听。陈绅士两个“你呀”一说,沈师傅的眉头就皱到一处,打成一个死结,便讨教道,陈先生,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理呢?我明天就去云岭军部给军长还钱,好不好?
去军部?云岭军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你进得去吗?再说你这副寒酸相,没准儿刚到头道岗,就把你抓起来了。陈绅士道。
那你说我该咋办呢?沈师傅急得都差点要给陈绅士下跪了。陈先生,你得给我拿个主意啊,要是军长记了我的仇,我吃不了就得兜着啊。
沈师傅话音刚落,陈绅士就背起长衫袖里的手,扭头朝剃头店走,进了店门,躺上座椅,将两只眼睛轻轻闭上,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还不住晃着两只搁在搁板上的脚。看见陈绅士晃脚,沈师傅就拿起架在耳朵上的铜耳扒,嘴里轻声说了一句,我来哉!随后就伏上陈绅士肩头,做成洗耳恭听状。
陈绅士的耳朵已经竖起,就等着沈师傅温柔的一掏。平时,陈绅士的头,还有胡子和耳朵,都是由沈师傅包下来的。头是一月剃两回,胡子天天刮,耳朵隔三岔五地掏。当然,如果陈绅士要去宣城,往往是三道工序一起做。因为陈绅士的三姨太在宣城住,每次跟三姨太会面,都得“耳目一新”。这天他不去宣城,但看见沈师傅耳朵上架着耳扒,自己的耳朵就发痒了。
陈绅士的耳朵竖着,沈师傅的耳朵也竖着。陈绅士竖着耳朵,是要享受沈师傅的手艺,沈师傅竖着耳朵,却是要听陈绅士的教导。沈师傅一手轻轻捏着那只肥厚的耳垂,一手拿起长长的耳刀,插入那孔深不可测的耳洞,用刀刃贴着肉壁,轻轻搅了一圈,随后拿起长柄小镊子,轻车熟路地掏起来。陈绅士闭目养神,眉毛一耸一耸,嘴角也一撇一撇。沈师傅心里明白,陈绅士正沉浸在享受之中,琴溪的男人都喜欢这么享受。当沈师傅用镊子拖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耳屎,邀功领赏样举到陈绅士眼前,陈绅士看了一眼,便慢声细语地说,沈师傅,半个月后,我去军部送新米,到时候,你跟我的船一起去见军长。
那好!那好!沈师傅说着,将耳绒球送进耳洞,使劲旋转起来。
陈绅士快乐得哎哟了一声。
送米的日子到了。那天早晨,沈师傅怀里揣着两块银圆,手上提着白围布包的剃头工具,上了陈绅士的米船。船解了缆绳,挂起帆,沿着青弋江向军部驻地行驶。从琴溪到云岭,要走小半天的水路。青弋江两岸,一步一景,手提剃头工具的沈师傅坐在船头,却没有心情看一眼,倒是陈绅士优哉游哉,手上捧着只紫砂茶壶,坐在船舱里哼着京戏《空城计》里诸葛亮的唱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听到这里,沈师傅便冲着船舱说,陈先生,你嘴里唱的是不是我啊?
就听见舱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我唱的是诸葛亮!
沈师傅道,人家在火上烤,你却乐得逍遥。
在青弋江的码头上,哪个敢烤你沈一刀啊?陈绅士道,你刮的胡子连起来,都能从琴溪通到安庆。上回有个省议员到了泾县,不是还请你去给他修脸掏耳朵了吗?你当你是哪个?你都敢敲军长的竹杠了,在你眼里,天也只有草帽大。
你看你,又来了!沈师傅心里明白,陈绅士这番话,听上去是在给他戴高帽,其实是在挖苦。人家军长在皖南,带着一个军,又是北伐先锋,就是老蒋,也要高看他一眼。我倒好,跟他说话没大没小的,起先还冷落人家,后来又多收了他的人头费。沈师傅越想心里越是没底,便抱着剃头包走进船舱,站到陈绅士身后,将怀里的包轻轻放下,捏起两只拳头,朝陈绅士后背抡将过去。
陈绅士后背肉很厚实,拳头抡上,不等收起,就被反弹。沈师傅捏的是空心拳,手指是散开的,一拳抡下,手指受力并拢,就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沈师傅越抡越快,啪啪声就响成一片。陈绅士本来是盘腿坐在舱板上的,让沈师傅几圈一敲,竟像个孩子似的就势趴下,任凭沈师傅的拳头在后背捶击。在琴溪老街,沈师傅最拿手的,除了一剪、一刮、一扒,敲背也是一绝,他拿出绝活,就是想从陈绅士嘴里掏出一些话来。
陈绅士此时不仅眼睛闭着,嘴也闭上了,闭得像皇帝的金口。沈师傅终于忍不住了,道,陈先生,你总得教教我,见了军长,头一句话该怎么说?
你都是朝七十头上数的人了,怎么越活越糊涂了,连话都不会说了?陈绅士终于开口,可眼睛还闭着。你就像平时见我说话时那样说话就好了。
像跟你说话?沈师傅道,平时我见了你,总是问吃了没有,能这样跟军长说话吗?
那你想想该怎么说。陈绅士道,嘴长在你脸上,话得你来说。
这半个月里,我一直想着跟军长见了面怎么说话,就想出这么几句。沈师傅道,第一句是:军长,我一个小剃头匠有眼不识泰山。第二句说:军长你宰相肚里能撑船。第三句:军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其实这三句话,他也是从一出黄梅戏里搬来的,只是改了几个字。
陈绅士听后,眼睛还是闭着,嘴却突然咧开,后背也像青弋江的波浪,激烈起伏,哈哈大笑着说,话是不错,可不晓得军长听了是不是开心。
那我怎么开口跟军长说话呢?陈先生,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总得教教我。沈师傅说着,拳头敲击的频率也更快了。
等沈师傅收起双拳,粮船已经靠上云岭码头了。
船小二刚搁好跳板,陈绅士便从舱里爬起,整好衣冠,一手扶着头上戴的黑礼帽,一手提着长褂下摆,沿着跳板朝码头走去。跳板一晃一悠,沈师傅紧随其后,边走边拽陈绅士长褂衣角,道,陈先生,你还没有教我!
一语未了,就听得岸上炸雷似的响起一声喊:军长到——
沈师傅抬头望去,只见码头上整齐排列的两队士兵夹着一直通到江边的斜坡石阶路,士兵肩头都挑着一副空稻箩,两排稻箩中间,一个身着呢服、脚蹬高筒皮靴的军官正朝码头走来,军官腰间挎着一把军刀,戴白手套的左手按着军刀刀把,一步一个台阶,走得好不威风!
来人正是军长。
沈师傅顿时慌了神,因为陈绅士没有教他怎么说话,心里就没有底,本想再讨教一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军长已经到了跟前。陈绅士紧走两步,顺着跳板上了码头,抱起双拳朝迎面走来的军长行了拱手礼。军长别来无恙?
甚好!甚好!军长也入乡随俗地还了拱手礼。陈先生,你是贵客临门啊!
陈绅士说头句话的当口,紧随其后的沈师傅就竖着耳朵聆听,准备照葫芦画瓢也这么说一句。陈绅士是有学问的人,话也说得有分寸,照着他的说肯定没错。可是听着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是把“恙”听成“羊”了,别来无羊是啥意思?难道军长还放羊?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先生也会口误,先生误了,我可不能再误。沈师傅正想着如何跟军长开口,在想的过程中,就一直闪在陈绅士身后,是有点紧张,还有点害羞。军长的官太大了,这场面也太大了,身后还有那么多兵,肩上挑的稻箩都能装下整条青弋江了!还有那些斜挎在肩头的枪,黑乎乎、哗啦啦一大片,像黄山的松树林。这些枪如果同时放一枪,还不要把一座山轰倒?沈师傅没有把握,不知道跟军长的头一句话该怎么说,于是就躲躲闪闪,一直将脑袋藏在陈绅士身后,恨不得钻进他的长褂下摆。
军长的目光突然朝陈绅士身后打望过来,说,这不是沈师傅嘛,你怎么来了?
军长话音刚落,陈绅士便闪过身子,回头说道,军长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开口啊?
这么一问,沈师傅就更紧张了,连手脚都不知朝哪儿放了,也不知该怎么开这口了,张了张嘴,半个月里想好的那三句话一嘟噜全跑了出来。军长,我一个小剃头匠有眼不识泰山;军长,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军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军长一下愣在那里,眼睛看着他。沈师傅以为军长没有听清自己的皖南土话,再说自己刚才又绷着脸,像军长欠了自己什么似的,话又说得太快,像放机关枪一样。这时他才想起,跟大官说话不能太快,语气也不能太重,得要慢声细语,脸面上还要带着笑。于是沈师傅就先将脸整出一堆笑来,再慢声细语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他说完后如释重负,这才抬起眼,望着军长。
军长还是怔怔地看着他,目光有些迟疑。沈师傅以为自己的礼数还没有到,便学着陈绅士的样子,抱起双手。这一抱不要紧,只听得脚下哗啦响了一声,低头一看,夹在腋下的剃头包落到地上,工具撒了一地。
不等他弯下腰,军长却抢先一步,蹲到地上拾起来。
沈师傅连忙蹲下身子,道,军长,我刚才有点紧张,给你添乱了。
哪里!哪里!军长拾起刀刀叉叉,用那块围布包着,夹到腋下,一手牵着沈师傅的手,一手牵着陈绅士的手,走上粮船。
三
一船新粳米,全装在舱里,陈绅士掀开舱板,一股米香就飘了出来。军长伸手抓起几粒,扔进嘴里,边嚼边说,陈先生,好米啊,好米!你开个价吧。
陈绅士看着站在军长身旁的沈师傅,道,军长,米价不急,倒是沈师傅的剃头钱,得要重新理论理论。
什么剃头钱?军长道,是不是上回我付少了?
不是少了,而是他收多了。陈绅士道,军长,你率新四军驻守皖南抗日,按说给你剃个头,是不应该收钱的。沈师傅不但收了,还收多了。今天,沈师傅是专程来还钱赔礼的。陈绅士刚说到这里,军长便说,沈师傅,你见外了!见外了!上回都说好了,我还要请你剃头的,你要是真的来还钱,那我往后就再也不请你剃头了。
听军长这么一说,沈师傅便将早就捏在手里的两块银圆重新揣进上衣口袋,随后接过军长抱在怀里的工具包。军长跟陈绅士谈好粮价,便走上船头,将手一挥。岸上的士兵便肩挑箩担,沿着跳板鱼贯上船。随船的两个米行伙计跳下船舱,手抄笆斗,流水似的掏着舱里白花花的泾县粳米,倒进箩担,装满一担。士兵就打着号子挑起,朝岸上飞奔。刹那间,船舱里米声哗哗响,码头上号子连天喊,士兵的箩担队从船舱一直连到军部大院。
挑米的士兵队伍像两条长龙,在军部大院和码头间盘旋。军长站在船头看了片刻,便一手拉着陈绅士,一手牵起沈师傅,上了码头,朝军部大院走去。军长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跟士兵打着招呼。
军部大院设在一个叫种墨园的老宅,这里曾是泾县一个知名绅士的宅第。抗战爆发后,绅士去四川避战乱,便将宅第让给新四军军部机关驻扎。军长的卧室兼客厅设在一间厢房。沈师傅跟着陈绅士进了屋,看见墙上挂着一张照片,目光落上去,心里不由得暗暗叫道,英雄爱美人!照片是军长跟太太的合影,军长的太太是个大美人。一身戎装的军长挨着美女,美女依着军长,真是天作之合,看得沈师傅都傻了眼。事后沈师傅从陈绅士嘴里得知,军长的太太阿秀文出身澳门名门之家。
沈师傅落下目光时,军长跟陈绅士已经在一张八仙桌前面对面坐下,正朝桌面的棋盘上摆棋子儿。军长走的是红子儿,摆好后就走了当头炮,随后将头上军帽一摘,朝身后喊道,沈师傅,给我上!
上啥呀?沈师傅一下愣在那里。
拿着你的家什,做我头上的文章呀。听军长这么一说,沈师傅才明白,军长是要剃头,也难怪,都半个月了,军长的头是该理了。沈师傅打开包裹,将围布围上军长脖子,随后就举起推子,可举到头顶,又没敢下手。他怕影响军长的棋路。
军长跳了卧槽马,喊道,沈师傅,上啊。
沈师傅这才将推子贴向军长后颈。
楚河汉界杀得难分难解,沈师傅的剃刀走得从容不迫。军长人在下棋,脑袋却跟沈师傅配合得游刃有余。沈师傅剃了头,接着刮胡子,刮好胡子就掏耳朵。掏耳朵是沈师傅最拿手的绝活。当完成了这道工序,军长突然将一只车杀向绿方老将,嘴里喊了一声,将——随后就轻声打起了呼噜。
军长已经睡着了。
这时,勤务员悄悄走过来,将一件军大衣盖到军长身上,随后将两人悄悄拉到一旁,小声说,军长昨夜研究作战方案,一夜没睡。
下午,沈师傅就随着陈绅士回了琴溪。返程的船上,沈师傅对陈绅士说,陈先生,还是你肚子里有墨水,我想了半个月的话,都顶不上你一句。陈绅士微微一笑,手指自己的耳朵,道,别恭维我,快给我掏一掏。沈师傅道,来哉!
沈师傅回到琴溪,又剃他的头,刮他的胡子,掏他的耳朵,一旦操起剃头家什,沈师傅就像书家沉浸在书写境界中,乐在其中。你想想看吧,琴溪老街,有多少青丝被沈师傅剃成了白发,有多少黑胡子被刮成白胡子,又有多少耳朵屎被他轻轻掏出,快乐得那些前来做他生意的男人都躺在椅子上情不自禁地轻声哼哼。岁月在沈师傅的剃刀上流淌。在享受手艺快乐之际,沈师傅就会想起军长,盼望他能再来光顾剃头店,给他的店面添风光。这样日后他跟老街的熟人聊天,也会多些资本。怎么着?军长都来过我的剃头店,我的剃刀刮过军长的脸,我用刮过军长脸的剃刀给你们刮脸,就是给你们脸上增光,你们将来就会福星高照。沈师傅在剃头的过程中,总是这么对光顾店面的新老主顾说。也真是奇了,自从军长在店里剃过一回头,沈师傅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也许这就叫名人效应。不过在那个年代,“名人效应”这词儿还没有被创造出来。新老主顾只是觉着坐上军长坐过的椅子,被沈师傅剃一回头、刮一回脸、掏一回耳朵,也是一种风光和荣耀。一军之长,又是北伐先锋,还是国父孙中山的爱将,能坐上他坐过的座椅,就是三生有幸。
新老主顾来剃头,不光要坐上那把座椅风光风光,还要听沈师傅讲军长的故事,比如说,军长的脸怎么有福相,胡子浓不浓、密不密,耳朵长得是不是有长长的耳垂。还有,军长跟他喝酒的时候,都开了什么样的金口,说了哪些话,军长的酒量有多大,有没有跟他碰杯(碗)。面对这些提问,沈师傅都一一做了回答。当然,沈师傅的回答虽然没有无中生有,但也有合理的想象和夸张。军长是洪福齐天呢!看看他的脸就晓得了。军长的脸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军长的耳垂很长,一副福相。人说三国时的刘备双耳垂肩,是帝王之相,军长虽然没有垂肩,但也是将相之相。军长这么有福相,却一点也不拿架子,跟我一个剃头匠平起平坐,喝酒碰杯(碗)。当然,最让我开心的是,他还存了两块银圆在我手头,说是往后还要光顾剃头店,请我剃头、刮胡子、掏耳朵。沈师傅用给军长剃过头的剃刀给新老主顾剃着头,刮着胡子,又用给军长掏过耳朵的扒子给他们掏着耳朵。新老主顾享受着脸面上的快乐,听着军长的故事,走出剃头店,就觉着自己也有了脸面。
当然,新老主顾都盼望着军长能再来琴溪老街,再到这把椅子上坐一坐,甚至都跟沈师傅交代好了,下回军长来剃头店,一定要告诉他们一声,让他们能一睹军长的风采。军长在皖南有很多传说,比如说,他带领官兵在泾县修了一座石桥,当地乡亲给桥取了一个名儿,叫军长桥。乡亲已请了石匠,准备将名儿凿到桥上,可军长却不依。军长说,这条河平时我们也要过,造座桥也方便了我们官兵。又比如说,军长托人从海外捎来西红柿种,在泾县繁殖出第一代西红柿,结束了皖南人当时还不敢吃西红柿的历史。再比如说,军长酷爱书法,平时闲暇,总要练上一阵。当地宣纸厂老板给军长送去一刀上好宣纸,军长不但付了钱,还回赠了自己的书法作品。军长走一路,就行一路的好事,这些事,就像青弋江的波浪,多得数也数不清。
沈师傅也盼着军长早点来剃头店,这种心情,比新老主顾还要迫切。他甚至都想好了,下次军长再来光顾,一定要闹得风风光光的,除了让他享受自己的绝活,还要请他喝皖南老酒,那种老酒是当年汪伦招待诗仙李白时喝过的。沈师傅已经托人从桃花潭买回两坛,还是十年以上的陈酿。还有就是要请军长吃琴溪特产——琴鱼。琴鱼的形状就像是古琴,此种鱼只有琴溪水域才有,是一种石缝里生长的冷水鱼,味道鲜美无比。琴鱼得要现打现烧。沈师傅也跟镇上的打鱼人关照了,只要军长一到,立马下水捕捞。
沈师傅将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盼军长”。
可是军长总没有来。
一晃就是一年,军长还是没有来。
四
寒露过后是霜降,霜降一过,便是立冬。进入冬季,陈绅士就猫到宣城三姨太那里去了。店里少了一个天天光顾的主顾,沈师傅就觉着日子少了些内容。最主要的,是缺了一个时时帮他拿主意、也时时来逗他玩的主儿。在沈师傅眼里,陈绅士就是一本百科全书,哪怕他随便说一句话,也够沈师傅温习半天。
沈师傅想见军长的心情越来越迫切,可陈绅士不在,他就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去见军长。
陈绅士是新四军的供粮大户,定期要给军部送军粮,如果想见军长,坐着船就去了。陈绅士还是军长的棋友,几乎每回去军部,都要跟军长下几盘棋。陈绅士家有船,还有一乘四人抬的便轿,里面可以坐两个人。陈绅士不在,船就停在码头,轿子歇在家里,沈师傅想捎脚也捎不上了。
没有人给沈师傅拿主意,他就自己拿。拿了几个晚上,就决定自己去一趟云岭。军长说过还要请他剃头,既然有这个话,我就把手艺送上门,给军长一个惊喜。军长都好几个月没来剃头了。沈师傅晓得,军部有人会理发,但肯定没有会掏耳朵的,即使有,也没有他的道行深。沈师傅刮胡子掏耳朵的手艺,在皖南是出了名的。
拿定主意后,沈师傅第二天天没亮就起来镗剃刀。这剃刀,都得当天镗,隔夜镗的刀,一夜过来,刃上就会生锈,现镗的刀,不仅刀口快,还没有锈。镗好了刀,就备剪子、耳朵扒。沈师傅将一件件家什都备好,天就透亮了,他跟小徒弟关照了几句要看好店面的话,便将工具包在围布里,朝腋下一夹,上了路。
从琴溪到云岭,旱路有三十里。沈师傅紧一脚慢一脚赶到云岭,已经是半上午了。远远看见军部大门,便立住脚,喘匀了气,把想好的那几句话又温习了一遍。头天夜里,沈师傅躺在床上,就想着该如何跟军长说话。头回见面说的那三句是不能用了,再好的话,说两遍也倒味,这回想出的头三句,他自己就很满意。头一句是:军长,我想你啊!第二句是:军长,我是专程来给你剃头的。第三句是:军长,如果你现在能抽出身,就现在给你剃。上回从云岭回琴溪的路上,陈绅士曾关照过他,以后见了军长,说话要简短,要扼要,还要开门见山。军长日理万机,时间宝贵得很,分分秒秒都要考虑怎么用兵,怎么打仗。沈师傅还把跟军长告别的话也想好了,也是三句。头一句是:军长,给你剃头,是我的福分。第二句是:军长,我下回还想来给你剃头。第三句:军长,请留步。简短,扼要。三加三就是六,六六大顺,不多也不少。沈师傅将这六句话顺着背了一遍,又倒着背了一遍,随后就信心百倍地朝军部大门走去。
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有当官的,也有当兵的。沈师傅走到离大门还有两条田埂的距离时,就被一个游动哨兵拦住了,问他到哪里去。沈师傅说,我要去军部。哨兵又问去军部有何贵干。沈师傅说,我要见军长。哨兵又问见军长有什么事。沈师傅说有件挺大的事,是头等大事。又问是什么头等大事。现在抗日才是头等大事,还有比抗日更重要的事吗?答道,这个头等大事,就是军长头上的事,我是来给军长剃头的,剃头就是头等大事。哨兵说,我们军长,包括军里其他首长,有专人理发,用不着你来操心。沈师傅说,我以前给军长剃过头。哨兵问,以前剃过?沈师傅说,是的。还剃过两回呢。哨兵想了想,又朝他看了看。沈师傅身上穿的,是一件打补丁的长褂子,胸前还有些油腻,清晨忙着准备家什,忘了换衣裳了。沈师傅有个习惯,或者说是癖好,闲着没事,就喜欢用衣裳前襟镗剃刀,天长日久,他穿的长褂前襟就成了备用别刀布,这个怪癖是学徒里养成的。沈师傅八岁拜师学徒,师傅就让他用上衣襟镗刀。店里有一块别刀布,那是师傅专用的,一天用下来,上面沾满油污,还有刀锈,总是不怎么干净。师傅让他用自己的衣襟镗,是让他把刀口镗净。一把剃刀,每天要经过几十个人的脸,从卫生角度,剃一个头,就该清净一下,于是师傅就让他自己镗,有时师傅也把自己的刀交给他镗。这么着,习惯成了自然。一天的头剃下来,沈师傅总要在胸前镗上几十刀,因此他的长褂前襟,总是亮光闪闪。内行人看见,觉着他是个手艺极高的师傅。作为外行的哨兵看见,就觉着邋遢。哨兵不知他的身份,看这身打扮,就有几分警觉,便说军长不在,让他走人。
沈师傅却原地站立不动,还反问哨兵,军长不在军部,他会去哪里?哨兵就不耐烦了,道,军长去哪里,难道还要向你报告?沈师傅说,我不是说要向我报告,我是说,军长不会到哪里去,再说我也为军长剃过两回头了。你还真的给军长剃过两回头?哨兵有点不信。沈师傅说,那当然,军长还夸我的手艺好呢!头一回在琴溪,第二回就在军部,剃完头,军长还请我吃了饭。
听沈师傅这么一说,哨兵就让他先等着,随后自己进了军部。过了一会儿,军长的勤务员跟着哨兵出来了,走到沈师傅面前,还朝他敬了一个礼。看见小兵将手举向眉际,沈师傅心里就喊道,折煞我也!接着就拉下小兵的手。不等沈师傅说话,勤务员就说,沈师傅,军长去重庆了,要一个月之后才回皖南。沈师傅听着,就喃喃道,这么说,我是白跑了一趟。我跑了这么远的路,连一个头都剃不到?说着,就指了指勤务员的脑袋,道,要不你就让我剃一剃吧,你的头发也长了,是该剃一剃了。
勤务员道,我的头,不值当劳驾你大师傅,你还是赶快回琴溪吧,等下次军长回来了,你再来,如何?
沈师傅还立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勤务员帽檐下的头发,道,小同志,你的头是该剃了。再说,我一看见别人的头发长了,手就发痒,你就让我过过手瘾吧。
勤务员扑哧一笑,道,剃头也有瘾?随后又说,那就让你过过瘾吧,正好我的头也真该剃了。
勤务员将沈师傅带进军部大院后门处的一个小院落,搬来一张长凳,朝上一坐,又将脑袋一歪,道,沈师傅,你就开刀吧。
沈师傅给勤务员剃了头,接着又给军部的几个炊事员剃,这么一开刀,一下就剃了十来个头,一直忙到中午时分,还在军部伙房里吃了中饭,这才夹着剃头包出了军部大院,一路哼着小曲儿朝回赶。
一趟云岭,沈师傅没有白跑,虽然没有碰到军长,但剃了十几个新四军战士的头,而且是在种墨园军部剃的。尽管他们都是小兵,只是勤务员、火头军,但他们毕竟都是军长手下的人。沈师傅越想越高兴,嘴里的小曲儿唱了一个又一个。走入琴溪老街,沈师傅看见街口蹲着一群抽旱烟的老主顾,没有到跟前,他们就远远地跟他打招呼,问长又问短,沈师傅,听说你去给军长剃头了?怎么样啊,见着军长了吗?沈师傅听着,只是露着笑,频频点头,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嘴里却不说什么,含而不露。沈师傅越是不说话,老主顾就越是问得起劲,都把沈师傅问烦了,便笑道,见不到军长,我能这么高兴吗?说着,就加快了步子,朝店里走去。
看来,老街的人,全都晓得沈师傅一早去云岭给军长剃头了。这条新闻一下吊起全镇人的胃口,觉着沈师傅去给军长剃头,不仅是他个人的风光,也是全镇人的风光。镇上的大人小孩,都指望他能把见到军长的情景讲给他们听听,让他们也分享见到军长的风光。于是沈师傅走一路,人们就追着他问一路,有个淘气娃儿,竟跑到沈师傅身旁,拉着他的手,一路跟着,还一路晃着那只手,说,这是给军长剃过头的手,现在我拉着了!这么一路走一路喊,像是开新闻发布会。
沈师傅走进店门,见里面已经坐了一屋子的人,没等他歇下脚,喘口气,就一个接一个开问起来,沈师傅,你风光啊,又见到大军长了,这回他给你几块银圆?沈师傅,你给军长掏耳朵了吗?还是你好,有门手艺,就能见到大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沈师傅听着,心里就想,如果说没见着军长,不仅自己脸上无光,还会扫大家的兴,便将剃头家什朝镜子下方的搁板上一摆,手朝小徒弟一伸,道,来碗茶!小徒弟早就将茶水泡好了,望眼欲穿地等着师傅。
沈师傅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慢声细语地说,军长毕竟是“黄埔”毕业的,又是北伐先锋,人家是一点架子也没有。
就有人问,你倒是说说,怎么个没架子?
我进了军部大院,军长就给我让座,还给我倒水递茶的,一点也不拿大。沈师傅说。
军长不是有勤务员吗,怎么倒水的事还要自己做?有人问道。
这就是军长的可爱之处,他跟我亲着呢,要是让勤务员倒水递茶,就显得生分了。
你个剃头匠,还真有福分,能喝着军长亲自端的茶。有人说着,又问道,军长有没有跟你握手?
哪里只是握手,我都给军长剃头了,一道活做下来,就等于是跟军长拥抱了。沈师傅说着,就将自己的手高高举向天空,道,我的这双手,快成仙手了。这么一说,众人都围过来,摸着沈师傅的手,就连小徒弟也凑过来,拿手掌轻轻蹭了一下。
沈师傅正在摆谱,就听店门外有人喝道,沈师傅,你在摆什么龙门阵——众人扭过头,见陈绅士已经进了屋,便齐声道,陈先生,我们在听沈师傅讲给军长剃头的事呢,沈师傅风光,我们也风光!
一看陈绅士进了屋,沈师傅心里就有点发虚,便连忙将他拉到椅子上,伸手就捶起背来,边捶边将话题岔开,陈先生,你不是去三姨太那里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绅士眯着眼睛,边享受着沈师傅的手艺,边问道,你见着军长了?
沈师傅先是点一点头,随后又朝陈绅士挤了挤眼。后来,陈绅士就将眼睛闭上,只顾享受了。沈师傅把陈绅士捶得舒舒服服,随后就拿起耳朵扒子,伸进陈绅士的耳朵,优哉游哉掏起来。店里的人全是沈师傅的老主顾,平时闲着没事,就来这里喝茶聊天。琴溪老街本来就闭塞,平时的话题也就是张家长李家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今天听说沈师傅见到了军长,情绪就像青弋江涨了潮,喝着茶水,共享着沈师傅的风光,把个小剃头店闹得人声鼎沸。沈师傅趁着大伙谈兴正浓,将嘴凑近陈绅士的耳朵,悄悄耳语了几句。大意是我让大家风光风光,你先别插嘴。刚说完,旁边就有人问,沈师傅,你跟先生说啥知己话?沈师傅笑道,这是我们两人的私房话,不告诉你。
因为有了关照,陈绅士后来就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任凭沈师傅掏着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掏的耳朵。其实,陈绅士这趟从宣城赶回琴溪,就是为了这温柔的一刀一扒。这耳朵享受惯了,半个月不掏就难受。沈师傅今天特别用心,掏着掏着,就把陈绅士掏睡着了。老主顾们见先生已经入睡,就纷纷离去,出去逛街头了。
人一走,陈绅士就睁开眼睛,问道,沈师傅,你真会说话。今天早晨,我在宣城家里听无线电收音机里说,军长已经去了重庆。你怎么说在军部见到他了?
陈先生,不瞒你说,我今天去云岭,是没见着军长,可回到街上,老主顾都拥到店里,问我见到军长的情景,我就现编现说了。沈师傅说着,赶紧又敲起陈绅士后背,我说见到军长,说军长没架子,也是为军长说好话。
可是,你今天明明没有见到军长啊。陈绅士说。
今天是没有见到,反正以前见过,以后也会见到的。军长都在我这里存了剃头钱,我还愁见不到他?沈师傅说,再说了,刚才主顾问我,我是说见到军长了,可是我没有说是今天见到的。我说军长给我端茶,请我吃饭,都是有过的事啊!
你呀你呀,嘴也越来越贫了。陈绅士说着又闭上眼睛。
沈师傅的空心拳,敲得越发轻盈。他本来还想告诉陈绅士,自从军长来过店里,琴溪老街的人看他时,都高抬了一眼,就连那些时不时来店里敲竹杠的街皮,也不敢上门了,这托的就是军长的福。沈师傅说着见陈绅士已经闭眼,应是睡着了,便没有再朝下说。
陈绅士享受了沈师傅的全套服务,耳朵舒畅,双颊光亮,发型儒雅,就连前额印堂也闪着红泽。沈师傅敲背时敲的全是穴位,一套服务下来,让陈绅士觉得自己就像换了一个人,当天晚上,就坐着自家的船去了宣城。
五
剃头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就连外镇的男人也纷纷赶来琴溪,边享受沈师傅的手艺,边听他讲军长的故事。因有两次见军长的资本,加上沈师傅能说会道,军长的故事,他是常讲常新,即使是同样的内容,由于语气的变化、情节的渲染,也能吊着大家胃口,听得新客老客时时入神。一时间,剃头店就成了小书场,如果哪个想听军长的故事,新老主顾就会说,你去找沈师傅!
沈师傅讲着故事,越讲心里就越想见军长。
军长一定会再来的,沈师傅这么想。军长去了重庆,如果走水路回云岭,肯定要路过琴溪。老街自唐代以来,就是一个重要驿站,就连诗仙李白入皖,也在琴溪住过一夜,随后坐船顺青弋江去桃花潭。军长只要经过琴溪,肯定要来店里。沈师傅这么盼着,就将当年的新茶备好,将新买的剃刀镗了一遍又一遍,还给军长备了一块新围布。当然,那两坛老酒,也早就摆在显眼的地方,逢人就说,这是给军长备的。
沈师傅盼,新老主顾也盼。他们甚至跟沈师傅交代好了,下回军长一进剃头店,就让小徒弟告诉一声,好让他们也见见军长。如果能跟军长握握手,那就是三生有幸,握不上,看一眼也是福分。
大寒过后的第九天,皖南下了一场大雪。雪从中午下起,到傍晚的时候,琴溪老街的雪都有一尺厚了。雪越下越大,沈师傅店里的客人也越来越多。天寒地冻,嘴里呵出的气都成白烟了。剃头店里有个烧水炉子,通红的自制木炭,将屋里烤得暖暖和和。顾客们烤着火,喝着茶,边享受沈师傅的手艺,边听着军长的故事,直到天黑才散去。
天刚蒙蒙亮,沈师傅推开被大雪封住的店门,用铁锹铲雪,从店门口一直铲到老街码头。自从陈绅士离开琴溪后,他每天都要到码头上站一站,朝着宣城方向看一眼,盼着军长坐船回皖南,只要军长走水路回皖南,肯定要在琴溪歇一下脚。
沈师傅刚站直了身子,就听见街上有人说,云岭那边打开了……
枪声响了三天三夜,之后皖南大地突然宁静下来。那天夜里,沈师傅抱着剃头包,蹚着没膝深的大雪,朝云岭方向行走。
雪下得好紧,它掩盖了大地上的一切,就连青弋江也封了冰。
沈师傅走到第二天下午,才走到种墨园半掩的大门前,他推开大门,就冲着空空荡荡的院落喊道,军长——
他喊一声,就使劲吸一口气,接着再喊,吸进嘴里的,是大团的雪片。他走进那间厢房,看见屋里的家具摆得有条不紊,桌上放着棋盘,上面是一盘残局。军长走之前肯定下过一盘棋,那对手又是哪个呢?还是自己跟自己下的?
当天夜里,沈师傅回到琴溪。第二天一早,他镗好那把新剃刀,温了茶壶,随后将店门打开。
他要等军长。
十天后,正是腊月初八。沈师傅夜里熬了一锅腊八粥,一直用火温着。早晨打开店门,浓稠的腊八粥清香就溢满整条老街。他将脑袋探出店门,习惯性地朝南码头方向打望一眼,没等把目光收回,脖子却先梗住:吊脚楼两边的店门口,站满了穿黄军服的士兵,一律手持长枪,脸色严峻。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面,一下板起面孔。鸡不叫,孩娃儿不哭,两条不知谁家的狗,蹚着雪在街心来回窜。沈师傅正寻思怎么一大清早就来了这么多兵,就听见北街口响起一阵哗哗的脚步声,转脸一瞅,只见两队扛枪士兵,正迈着规整的步子朝街心走来,士兵走的是纵队,队伍中间夹着一个军官。
军官身上的军衣打着好多折纹,也没有佩枪,因此就显得有点松散,可脚步却迈得很标准,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似的,距离相等,由于走得有点急,军衣的下摆就被风撩起,飘飘拂拂的。沈师傅看了一眼,就将梗着的脖子往回收。可是刚收了一半,却又探了出去,他觉着那个军官有点面熟。
沈师傅在琴溪开了几十年的剃头店,每个经过他手的堂客,几乎都能记个八九不离十,更不用说那些老堂客了。难怪有人说,被沈师傅刮过一回脸,就等于被他用剃刀雕一回脸盘子,你脸上哪里有个痣,哪里有个痦,他全记得清清楚楚的。沈师傅又朝那个军官看了一眼,随后一步跨出店门,扑通一声当街跪下。
那刻,沈师傅自己也说不清是咋的了,怎么会做出这么个举动来。在跪下的一瞬,他觉着自己是在梦里,因为他见到了梦里时时想见的那个人。
沈师傅跪着,又拿眼前的这张脸与梦里的脸比较了一番,随后就喊道,军长——
军长走上前,一把扶起他,沈师傅,快快请起。
可是沈师傅却没有起来,只是仰脸看着军长。他不肯起来,是觉着军长身旁士兵的眼神跟一年前那两个卫兵不一样,再说军长的神态也有些异样,不仅身上没有佩军刀,就连武装带也解了,人也老了许多。
军长,你这是咋的了?沈师傅问道。
你先起来。军长说着,又伸手拉他。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不起来!沈师傅突然变得固执起来。军长,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军长仰天长叹一声,我现在已经是阶下囚了……
军长话音刚落,沈师傅就抬起眼,看着军长身后那两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目光从第一个一直扫到最后一个,道,军长,你是堂堂的军长啊,你怎么成阶下囚了?他收回目光,看着头顶的天空,仿佛是在问苍天。
一个军官从队伍后面走了过来,板着脸对沈师傅说,快起来,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沈师傅看着那个军官,道,长官,军长可是我们皖南人民的青天啊,你们怎么这样待他?
我们这是执行公务。军官的脸还是板着。快起来,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长官,我求求你,让我给军长剃剃头,刮刮脸。他的头发太长了,胡子也太长了。沈师傅面朝军官,双手抱拳,拱了拱手。军官沉思片刻,冷冷地说,那好,不过你手脚得快点。
军长刚被沈师傅扶进屋,那两队士兵就横着立到铺子门外。
沈师傅先是用推子给军长推了头发,接着将转椅放平,让军长躺了下来,随后将一块热毛巾敷到他脸上,过了片刻,才轻轻揭开,将剃刀在别刀布上来回镗了几下,轻轻刮起来。铺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剃刀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军长瘦了,眼圈也是黑的,脸上的皱纹又深又长,看上去像换了一个人。沈师傅一刀一刀刮着,眼泪吧嗒吧嗒滴落下来,掉到军长的脸上。军长像意识到了什么,便说,沈师傅,我没事,真的没事。军长这么一说,沈师傅便哽咽起来,哽咽一下,拿着剃刀的手就抖一下。
他转过身子,撩起围布抹了抹眼角,这才稳住了剃刀。
军长闭着眼睛,道,沈师傅,你生意还好吗?
托军长的福,还好。沈师傅道,军长,你咋样?
我没事。军长道,沈师傅,我喝了两年的青弋江水,我忘不了皖南,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还会回来的。如果能成行,我还要到你的铺子来请你给我剃头、刮脸、掏耳朵。
那敢情好!能给军长剃头,是我的福分啊,我这一生,剃过的头数都数不清,就数军长的官最大。沈师傅说。
我这一生,也请很多师傅剃过头,就数沈师傅你的手艺好。军长说。
刮完胡子,掏了耳朵,沈师傅又握拳在军长背后轻轻捶起来。军长连声说,好舒服,好舒服!
这时候,军官走进铺子门,对军长说,军长,我们该走了,接你的船已经靠码头了。
军长从转椅上站起,从上衣口袋掏出四块银圆,轻轻拍到沈师傅手里。沈师傅连忙说,军长,去年的钱还没有用完呢。军长道,那就攒在一起,等下回来用。四加二,就是六,六六大顺!
听说六六大顺,沈师傅就拿稳了银圆。
门外的士兵刷地闪开一条通道,军长一步跨出店门。
军长,多保重啊!沈师傅说。
沈师傅,你也保重!军长双手抱拳,朝沈师傅拱了拱,朝码头走去。码头上,停着一条刚刚驶来的小火轮。
沈师傅随着那队士兵跟到码头,随在沈师傅身后的,还有琴溪的乡亲,人群密密麻麻,把码头都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上船后,火轮就解了缆,拉响了汽笛。
军长站在船头,朝岸上挥着手,沈师傅,保重——
军长,你也保重——
沈师傅喊着,眼泪哗哗淌下来。
多年之后,沈师傅早已谢世了,他临终之际,让儿子把剃头包放到他的身旁,关照要装进棺材。他说他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还要给军长剃头、刮胡子、掏耳朵、捶背。其实,军长那天坐船离开琴溪后,沈师傅就天天盼着他回来,因为军长说过,他还会再来。可是年年盼,月月盼,天天盼,却没有盼回军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沈师傅还是没能盼来军长,便跑到乡政府去询问。乡长告诉他,军长再也回不来了。沈师傅问,怎么回不来了?乡长说,军长和太太,还有两个孩子,坐飞机回延安的途中飞机失事了,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沈师傅听后,摇晃着身子走出乡政府,回到店里大哭了一场。从此之后,每到军长遇难的那天,他就将店堂打扫得干干净净,泡上一壶茶,坐上小凳。这一天,剃头店尽管来客很多,有张椅子却一直空着。沈师傅说,这是军长的专座,他要等军长。
如今,沈师傅的后代都外出打工了,剃头店年久失修,门已经塌了半扇,也许过不了多久,一场大雨就会将其完全浇塌。
唯有那条穿越古镇的溪水,总是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呢喃着。当流到沈师傅剃头店门前时,竟然还会打上几个漩涡,溅起阵阵细细的水花。随后再依偎着两岸的青石,恋恋不舍地流过那座老石桥,汇入青弋江,顺着长江一直朝东行走。
每当看到溪水鸣溅的样子,琴溪老街的乡亲就说,这条溪水也有灵性,它是捎带着我们老百姓的思念,去天堂看望军长了。
原刊责编 吴佳骏 周铃铃
【作者简介】徐锁荣,笔名雪岛,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