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
2024-12-11杨晓升
牛大力是我的发小。小时候,我因跟随当乡村教师的父母在太行山脉一个叫牵牛山的山村生活,与土生土长的牛大力相识。
牛大力是农民的儿子,与我同龄,他排行老大,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则相反,在家排行最小,不过我上面只有一个姐姐。因为同龄,更因为牛大力的家与我爸我妈任教的乡村小学比邻而居,我俩小时候就几乎形影不离,整天在一起疯玩,一起爬山、采野果、下河捕鱼,用自制的弹弓打鸟,也时常与别的孩子一起打逗笑闹。分组打假仗捉迷藏的时候,我俩时常不约而同地站到一边,成为同心同德团结战斗的亲密战友。牛大力胆大,而我心细,我俩“珠联璧合”,常常成为分批玩耍时得胜的一方。等到上小学时,我俩不仅同班,而且老师还很善解人意地安排我俩同桌,这个意外的惊喜,让我俩开心得像在山上双双用弹弓打中了一只飞鸟,一时间拥抱在一起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在家里,牛大力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打小他就跟随着他爹他娘到地里干农活,挖土、割草、耙地、摘玉米、收麦子、上树摘红枣或柿子,几乎无所不能。不仅如此,牛大力人如其名,天生长得粗粗壮壮,虽然个子不高,但敦敦实实,粗骨架大块头。虽然家境清贫,日常三餐跟大多数乡亲一样缺油少肉,但他胃口奇好,饭量特大,一顿能吃四个馍馍或啃十根玉米,而且常常是干吃干啃,几乎不需要任何配菜,至多是就一根大葱或几小块咸萝卜干。如此好的胃口和饭量,才保证了他身体生长所需的能量。因为长得敦实,牛大力膂力过人,反正掰手腕我根本掰不过他,周围的人也大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不仅力量大,干活还很利索,无论是锄草还是收麦子,他总是雷厉风行,走起路来疾步如飞,干起活来虎虎生威,“唰唰唰”风卷残云似的,简直就像一架充足了电的机器。
虽然干农活打架斗殴什么的,牛大力算得上一把好手,可进学校读书,他可就冥顽不灵了。无论是算术还是语文,功课他门门犯难,一道本来很简单的算术题,他能抓耳挠腮做上十几分钟甚至半个小时,组词造句则是前言不搭后语,写作文更是文句不通、错别字连篇,很难看到他对一个事件的描述或对一个问题的阐述能有一个完整的表达。他学习如此糟糕,成绩自然不言而喻,在全班总是落在人后。对此他也时常陷入苦恼,甚至很是自卑和自责,总是骂自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每每这个时候,我总是鼓励他,告诉他只要课堂认真听讲,学习专心致志,课后认真复习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学习其实并不难,如同你用弹弓打鸟一样,必须全神贯注,否则你怎么可能打中鸟。再说了,不懂的时候你可以问老师嘛,也可以来问我,我会尽可能帮助你。我这么鼓励他,一是我同他自小一起摸爬滚打,亲如兄弟;二是他这人侠肝义胆,与别人打闹时他处处护着我,俨然是我的卫士,让我这个外来的孩子无形中有了一层安全感。他还隔三差五给我家送来自家产的农产品,玉米、红薯、红枣、柿子等等,反正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他家产什么,就马上送来什么,说是让我们一家尝尝鲜,这让我们全家倍感温暖。我爸我妈对牛大力赞不绝口,说他热情、朴实、懂事、讲礼貌,是一个难得的好孩子,同时也感慨他要是学习也能跟上来那该有多好。可惜人无完人,就像我力气不如他,干农活也不如他。为此,我爸我妈时常叮嘱我学习上要多帮助他。这事我自然记在心里,也落实在行动上,做作业时有意陪着他,随时随地帮助他答疑解惑,甚至是手把手教他。虽然他成绩也有所提高,却并未有根本改观,每次考试成绩在班里依然是落在大多数同学之后。这让我大惑不解,也怀疑起他到底是不是读书的料。牛大力自己却是知足常乐,只要考试不是落在班里的最后一名,他便暗自庆幸,还禁不住在我面前手舞足蹈,那种高兴劲儿就像啤酒瓶打开时冒出的气泡,想捂都捂不住。每每这个时候,我便感觉他很傻,但傻得也很可爱,只是这种傻不可救药地制约着他自己的进步与成长,就如同开着缺少润滑油的车辆在路上行驶一样。可想而知,仅凭平时的学习成绩和知识水平,牛大力初中毕业时,被升学考试这道坎无情地挡在了高中学校的门外。获悉自己即将失学的那一刻,牛大力是一百个不情愿,仿佛茫茫大海中的航船将他无情地抛入海浪,又仿佛荒漠中行驶的大巴中途将他遗弃了似的,他竟然在我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像一架筛糠的机器,抽抽噎噎的,看得我心酸不已。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看来,学习成绩并不好的牛大力,内心深处还是很在意能继续上学这事的。我只得好心安慰他,并劝他不妨复读一年,明年继续参加升高中考试。不料他抬头瞟我一眼,开口说:“㞗,那有啥屁用,即使明年我瞎猫碰死耗子考上了高中,也不可能再与你同班了,更不可能再与你同桌啊!”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在乎的不是能否继续上学,而是能否跟我同班同桌,而这,确实已经成为不可逾越的残酷现实!听他这么说,我内心一热,忽然感觉有一股暖流在胸间涌动,同时也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酸楚。我禁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把将他用力揽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并鼓励他:“你要是明年能考上高中,咱们在同一个学校,怎么说还能天天见面呀。可你如果从此就不上学了,咱们俩可是连见面都不容易了。”牛大力抬头看我,沉吟了片刻,撇着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你想啊,我平时的考试成绩在全班经常排在末尾,这次考高中咱们班总共有十几个人没能考上,他们有的成绩比我还好呢,即使我再复读一年,明年恐怕也考不上,还是算了吧,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我使劲捏了捏他的肩膀,继续打气道:“先别说这么丧气的话,仗还没打呢,你怎么就先认输了?这可不是你牛大力的风格!”牛大力还是使劲摇头:“㞗,不能简单这么类比,老师课堂上不是说了嘛,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读书可不比掰手腕,有力气就行。我天生脑子笨,可不比你,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再说了,我在家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也要读书,我爹我娘压根就不会同意我再复读一年的。”牛大力说的是实话,他家与我家近在咫尺,我俩成天又黏在一起,他家的情况我也是清楚的。我只好说:“那你就先回家问问你爹你娘吧,他们要同意你继续复读,那你就再努力一年,争取明年能够考上高中。如果你爹你娘确实不同意,那也没办法,只能顺其自然了。不过,无论你是否能继续读书,有空我还是会去找你玩的。”这回是牛大力紧紧握住我的双手说:“好,咱们一言为定,往后你读书读发达了,可千万别忘了我啊!”我连声应答:“放心,咱们曾经是形影不离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再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忘记你!”说完这话,我们又使劲握了握对方的手,像极了生离死别之际彼此间传递着情感的温度和生命的力量。
那次颇有些悲壮的握别之后,我上了高中,牛大力如他预料的那样,家里现有的条件不允许他复读,他只好跟着父亲下地干活,过起了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人生活。或许是受不了家乡农事一年四季的劳累,也或许是更受不了劳累之后几乎仍一成不变的贫穷,两年之后牛大力违背父亲的意愿,跟着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道南下到广东打工去了。而我不久也高中毕业,并且顺风顺水地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获悉我到北京上大学的消息,牛大力从东莞的一家电子厂给我寄来一封贺信,信写得简简单单,只不过是寥寥数语:“秋生啊,听说你考上北京的大学了,针(真)为你高兴!将来你发达了,可别亡(忘)记我,可也得邦邦(帮帮)我!”难得的是,信里的几句话竟然文通句顺,只是还是出现了几处错别字,一看就是牛大力的风格。不过,他在南方忙忙碌碌为生存奔波之余,还能想起给我写信祝贺,也真是难为他了。我倍受感动,读完信之后,当即给他复信,一是感谢他的祝贺;二是提醒他在外打工注意安全,保重身体;三是建议他业余时间找些书看看,提高文化知识。至于帮忙,我告诉他,只要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此后的好几年,牛大力忙于生计在南方奔波打工,我则在北京埋头学业,彼此间很少再联系。有一年春节我放寒假回家,牛大力从广东回家过春节,期间我俩见了几次面。几年不见,我发现他人黑了、瘦了,脸上现出不难察觉的疲惫,不过他脸色还比较红润,整个人看上去也还比较结实,仿佛一棵经历了风霜雨雪之后越发坚强挺拔的松树。每次见面,他都滔滔不绝地讲述他打工的经历,他先后干过保安、搬运工、餐厅服务员,挣得都不算多,眼下在电子厂当配件工和搬运工。虽然工资比之前高了一些,但任务重,要求严,天天出苦力不说,还经常加班加点,每天少说也得干十三四个小时,人就像一个机器零件被紧紧钉在生产流水线中固定的岗位上,几乎须臾都不能离开,连中途吃饭和上厕所都必须争分夺秒,唯恐动作慢了超出规定时间被工长扣工资。牛大力还说,他在广东打工倒是大开了眼界,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光怪陆离的生活,那些腰缠万贯的老板终日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出门开着豪车牵着美女,而像我们这些打工族整天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却挣不了几个钱。我问他:“那你觉得外出打工好还是留在家乡种地好?”牛大力一抬眼,肯定地回答:“㞗,当然是外出打工啰,打工虽然辛苦,但我每月挣的钱,在家里种地恐怕半年也挣不到。”我鼓励他:“那你就趁年轻,在广东那边好好干,多攒些钱,过些年好回家娶媳妇。”牛大力道:“㞗,我哪能攒下什么钱,每月工资除了吃饭和个人的日常开销,其余的都寄回家了。”我说:“寄回家你爹你娘也会帮你攒着吧?”牛大力说:“㞗,我家里上有父母,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一家人的日常开销从哪里来,还不是得靠我寄回家的钱?”我听了觉得在理,便安慰他说:“这倒也是,不过以后你妹妹和弟弟长大了就好了,慢慢来吧。要相信你家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牛大力说:“嗯,慢慢来,那也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可我在广东看到有些人发财怎么那么容易,几乎是一夜之间暴富,不像我们苦哈哈的打工人,终日当牛做马地瞎忙活,还挣不了几个钱。这么说吧,假如把他们比喻成兔子跑路,那我们就像乌龟,甚至乌龟都不如,更像是蜗牛,慢慢蹭慢慢爬。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就是搞不明白,那些人的运气为啥就那么好呢?”我说:“可能是每个人的能力、机遇和运气各不相同吧。无论干什么,脚踏实地、诚实劳动都是正道,永远都不会错,想投机取巧不劳而获,虽然可能侥幸获得成功,但也可能会弄巧成拙,搞不好还会前功尽弃,得不偿失。”牛大力听罢,叹了口气,道:“唉,想想还是你们读书人好,你现在在北京读大学,将来毕业了留在首都北京做大官吃官饭,收入稳定,社会地位高,太令人羡慕了!”他说着捶了我一拳,冲我挤眉弄眼:“你小子,将来做了大官可别翻脸不认人啊!”我说:“得了吧,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什么大官不大官的,对我来说纯粹是瞎扯,我一个平头百姓,大学毕业要是真能在京城端上个铁饭碗混口饭吃,我就烧高香了!”这个春节,我俩的几次见面,以及对人生和前途的不同态度,似乎预示着我俩不同的人生分野。
大学毕业后,我运气不错,果真留在了京城,被分配到国家农业部畜牧兽医局的一个处室当科员。虽然是在首都北京,但那时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的月工资还不到一千块钱,幸好部里给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安排了集体宿舍,如果自己租房的话,加上个人生活的必要开销,每月的工资恐怕也所剩无几了。出于友谊和礼貌,我第一时间将自己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工作的消息写信告诉了牛大力,牛大力获悉后大喜过望,竟然不惜花费长途电话费给我专程打来电话祝贺:“秋生啊,我早就说你大学毕业能留在京城当大官吧?哈哈,这回可让我猜对了!不过,你当了大官可千万别忘记我啊,发达了更得想办法拉兄弟一把,毕竟咱俩曾经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你说是吧?”面对他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词,以及他套近乎的激将式请求,我一时哭笑不得,只得哼哼哈哈地应付道:“看你说的,我哪里是当了什么大官,只不过是在京城端了个饭碗而已。”牛大力抢白道:“瞧瞧,我都还没正式找你帮忙呢,你怎么就急着为自己找台阶,敢情你是想逃跑啊。要真是那样,你就太不够意思,也太不够哥们儿了!你给我听着,真有事求你的话,你可别跑,更别找理由推辞,我的好兄弟,你听见没有?”我以为他这只是兄弟之间开玩笑,于是便附和着说:“听见了,你放心,只要我能帮得上,我一定尽力而为。”不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最后说出的这句话,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让牛大力紧紧抓住了,在这之后的好长时间,也成为他系在我身上难以解脱的无形绳索。
没过多久,牛大力给我来信,向我借钱。我有些意外,一时半会儿没有回信。不久,他又打长途电话过来,继续跟我借钱。我问:“你不是在电子厂打工吗,莫非最近遇到什么困难了?”他说:“嗐,我不是挣得少嘛,每月工资只有七八百块钱,将近一半还得寄回家,剩下不到四百块钱,根本不够花。”我说:“既然如此,寄回家的钱你应该量力而行,起码要先保证自己的生活费用。”他说:“说得容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我家里上有老爹老娘,下有三个弟弟妹妹,家里每年那点儿农作物可怜的收入,买油盐酱醋都不够,平时家里的开销都指望我外出打工的这点钱呢!”我说:“可是,你每月都这么寄,自己又不够花费,这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他说:“㞗,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是也没有办法嘛,要不是迫不得已,我干吗要向你借钱?”我问:“你要借多少?”他说:“多多益善,不过至少三百吧。”三百?三百差不多相当于我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我自己每月还得寄三百块钱回家孝敬我爸我妈呢。虽然我爸我妈是乡村教师,但一直收入微薄,生活清贫,他们辛辛苦苦地将姐姐和我拉扯大不容易,自参加工作第一个月领到工资开始,我每月都自觉地寄三百块钱回家孝敬父母,如果再借三百块钱给牛大力,我每月岂不是所剩无几了?虽然那时候三百块钱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牛大力第一次开口,我只能答应,谁让我是他儿时最好的小伙伴呢?按照牛大力提供的地址,我到邮局如数给牛大力汇去了三百元。不料仅仅过了一个月,牛大力又来信,提出借钱,数额还是三百元。我不禁纳闷:他上月的三百元还没有还我呢,怎么又来借钱?我将疑问复信给他。他很快回复:“最近我手头比较紧,你先借几个月吧,每月三百,待我手头不紧了,一并还给你。”既然他这么说,我也无法拒绝,只好每月领了工资给他寄钱,每月三百元,就这样连续寄了十个月。
又逢春节,我回家探亲,本以为能见到牛大力,没准还能收到他的还款,可他春节并未回家。闲聊时我将牛大力每月借钱的事说与我爸我妈,我爸我妈都承认牛大力家里弟妹多,而且还都在读书,家里确实困难,但他这么借钱,没完没了,何时是个尽头?我爸还说:“你又不是开银行的,每月的工资又不算高,再这样下去恐怕不行。”我妈也说:“虽然牛大力和你是好朋友,可朋友也是有边界的,至少与自家人还是不一样,牛大力再这么借钱,你得想办法婉言回绝他,再说你接下来还得谈恋爱找女朋友,将来成家立业,都需要钱,从现在起你必须攒钱,你也别再往家里寄钱了,我和你爸每月的工资够用。”我爸我妈这么说,我觉得都有道理,但要说我爸我妈每月的工资够用,打死我也不信,只不过是他们克勤克俭而已。
虽然牛大力春节没有回家,但念于小时候与牛大力的情分,正月初一时我还是买了些水果和食品上门给牛大力的父母拜年,也想顺便了解一下牛大力和他家里的情况。他父母见到我异常高兴,好像见到自己的儿子回家一样,双双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对我好一通夸奖,连声说还是我好,会读书,上了大学还在京城做了大官,太令人羡慕了!两位老人与牛大力的口气如出一辙,在他们心目中,大学毕业只要在京城找到了工作,就是做大官、吃官饭,听罢我不禁哑然失笑。其实他们都有所不知,偌大的京城,像我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小科员,多如蚂蚁,数不胜数,微不足道,哪里是什么大官,我只不过在京城侥幸谋到了一份职业、端了一个饭碗而已。我对牛大力的父亲说:“叔叔阿姨,谢谢你们的美言,你们过奖啦。牛大力也不错啊,他到广东打工,听说月月给家里寄钱,他是个难得的孝子。”牛大力的父亲说:“嗯,这倒也是。不过,大力挣的是辛苦钱,挣得也少,哪像你整天坐办公室,轻轻松松就挣到了钱,而且挣得还多。”我问:“牛大力怎么不回来过春节?”牛大力的母亲回答说:“他说忙,老板让他们春节加班。”我安慰道:“也好,春节加班工厂肯定还会发加班费。再说了,大力春节不回家还可以省下回家的路费。”我同牛大力的父母聊天时,牛大力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刚好也在家里,经询问,我才知道,他的大妹牛桂花正上高三,成绩还不错,今年夏天就将参加高考;小妹牛菊花在读初二,成绩同样不错;最小的弟弟牛小力在读小学六年级,成绩像他哥哥牛大力,考试时常是不及格。我心想,他们家的孩子在读书方面,真是阴盛阳衰。不过,无论是妹妹还是弟弟,无论他们学习成绩如何,我都鼓励他们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考上大学。牛大力的母亲说:“就是就是,要是能像秋生你这样考上大学,将来吃官饭,那可是太好啦!”牛大力的父亲则且喜且忧:“嗯,好是好,可上学也要花钱啊。”我当即说:“花钱也值,那叫智力投资,要真能读大学,将来找到工作,也能成倍挣回来的。”牛大力的父亲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我都发愁这女娃要真能上大学,该上哪儿找那么多钱供她上呀。”我安慰道:“咳,这个先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管怎么说,桂花妹妹要真能考上大学,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家里再怎么遭难也得让她上。再说了,大力不是在南方打工嘛,他也会帮助妹妹的。”话虽这么说,我却不由替他们一家、也为自己担心,大力眼下每月都要向我借钱,要是他妹妹考上大学,那他可怎么办?不是更加缺钱吗,他不会继续向我借钱吧?
当年夏天,牛大力的妹妹牛桂花参加高考,成绩果然上了本科录取线,不过是刚刚上线,要想上好一点的本科高校,难度有些大。可获悉妹妹上了本科线,牛大力兴奋得比自己考上大学还要高兴,他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一是告诉我妹妹金榜题名的消息,二是希望我无论如何帮助他妹妹录取到北京的一所好大学,最好是北大或者清华。我一听差点笑喷,待忍住笑之后,告诉他:“你这个要求根本就不现实,你妹妹虽然上了本科录取分数线,但本科还按级别分成三个档次呢,分别是一本、二本和三本,你妹妹的分数只能上三本,即使是北京的三本院校,你妹妹也不一定能被录取,因为想到北京读大学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牛大力说:“㞗,那你必须想办法,我妹妹无论如何也得上北京的大学,将来好像你一样在京城做大官、吃官饭。”我明确告诉他:“你可别老给我戴高帽,我哪里是什么大官,只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兵而已,我更没有能力帮助你妹妹录取到北京读大学。”牛大力说:“秋生我跟你说,你可别找理由推辞啊,咱俩什么关系?是哥们儿对吧,既然是哥们儿,我妹妹也就是你妹妹,你要是不帮忙那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你说你无权无势,谁相信啊,反正我不信!再怎么说你也是北京大机关里的干部吧,即使你自己无权,可找找关系你还是有办法的吧?这事我可赖上你了,你看着办,反正无论如何你得想办法帮我妹妹录取到北京的大学读书!”我一听头都大了,他说这事赖上我了,而之前每月借钱的事他也一直赖着我,春节后我本想编个理由不再借钱给他,可念及与他发小的情谊以及他家庭的实际情况,我担心影响到他家的正常生活,尤其是担心影响到他妹妹牛桂花如期参加高考,婉拒借他钱的事迄今迟迟难以开口,不料牛桂花录取的事他又赖上了我,莫非我天生是他的债主?即便天生是他的债主,可我连半点利息都没有呀,甚至迄今还不好意思婉拒他继续借款,更别提收回之前的借款了。此刻我内心虽然五味杂陈,甚至有那么一丝不悦,可还是在电话中向他耐心解释:“大力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你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你以为只要是在北京工作的人就都是大官,就都神通广大?照你的说法,难道在北京当个扫厕所的保洁工也都是大官,也都是神通广大?哼,开玩笑吧!咱俩是哥们儿不假,可凡事也得实事求是,你妹妹牛桂花大学录取的事,我只能尽力而为,试着找找关系帮忙打听一下情况。这样吧,你将我的电话号码告诉牛桂花,让她直接联系我,填志愿的事我帮她参谋参谋,出出主意,但成不成可很难说。还是那句话,这事我只能尽力而为。”牛大力说:“好的好的,反正这事全靠你了!”
没多久,牛桂花就给我来电话,当然是联系我帮她报考大学的事,问我到底该怎么填写志愿,并说自己迫切希望到北京读大学。因事先我了解了北京三类本科今年的录取计划以及往年的录取分数,便告诉她,她的分数想上北京的高校确实不容易,非填报北京高校的志愿的话,只能填报北京三类本科中相对边缘一些的高校。牛桂花立即说:“秋生哥,我听您的,您说我志愿怎么填我就怎么填,反正您肯定比我懂,何况您又在北京工作。”我说:“这不是懂不懂的问题,我只是根据你的高考分数,为你提供参考而已。我的意见是,北京的高校可以选择一两所填报,可也得选择本省或其他省市的三本院校,这样也能提高你被录取的概率,防止一味填报北京的高校而最终落榜。”牛桂花说:“哥,我知道了,反正我听您的。”既然她这么说,我责无旁贷,建议她填报北京城市学院和首都师范大学科德学院,三本志愿栏中的另三所高校,我建议她填报西安财经学院行知学院、郑州工商学院和山西的晋中信息学院,这三所大学都是太行山脉周边的高校,都距离我们的家乡不远。牛桂花满口答应。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利用业余时间,广开门路,掘地三尺,求爷爷告奶奶,找领导,找同事,找同学以及几乎所有直接认识或间接认识的朋友,好不容易联系到了北京城市学院和首都师范大学科德学院负责招生的教师,并将牛桂花的高考考生考号及分数报给了对方,为此我还利用周末时间,分别拜访了这两所学校相关的招生负责人。人家看了牛桂花的分数,因为刚刚踩上三本录取线,都表示录取的难度比较大,不过关键还得看其他考生填报志愿的情况。我知道,对方说的都是实话,但我仍然是好说歹说,希望对方录取时尽可能关照,人家也表示届时看情况,只要可能会尽量帮忙。我连连道谢。
出乎意料的是,牛桂花的运气还不错,大概是因为当年报考的考生数量不多,也许是因为牛桂花是太行山贫困地区的考生,录取时学校有政策的倾斜,牛桂花最终被首都师范大学科德学院录取。获悉这个消息,牛大力欣喜若狂,他又不惜耗费长途电话费给我打来电话,欣喜和感谢之情溢于言表:“秋生啊,太感谢你啦!我说过你能,你有本事,一点没错,如果没有你的帮忙,桂花到北京上大学恐怕想都不敢想。这回可好,桂花能像你当初一样了,你是桂花的好榜样,希望桂花将来毕业后也能像你一样留在北京做大官、吃官饭。”我一听忍俊不禁,心想他的期望值真是高啊,到北京上大学将来毕业后就能留在北京当大官、吃官饭吗?也不想想牛桂花在北京上的是什么档次的院校,即使是北大和清华的毕业生,毕业后也不一定能留在北京工作呀,他这想法未免太天真了!虽然内心这么想,但我说话时仍不动声色:“你妹妹能到北京上大学,并非我有多大本事,而是她的运气好,我为你们一家高兴。至于她将来是否能留在北京工作,还早着呢,还是让你妹妹先好好学习,完成四年的大学学业再说吧。”牛大力说:“是的是的,你说得对。之前我也同桂花说过,上了大学你可得好好学习,不要辜负秋生哥对你的帮助和期望。不过……”他欲言又止,我问:“你怎么了?往下说呀。”他接着说:“不过嘛,桂花上大学对我们一家来说,既是好事,又是愁事。”我问:“你这话怎么讲,怎么成愁事了?”他说:“明摆着呀,桂花上了大学,我们家里的负担更重了,她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开销怎么办?”我不问还好,这一问,反倒捅娄子了,乍看这是他们一家面临的难题,实则也是我面临的难题,我相当于不小心将自己架到炉火上烤了,瞬间浑身热辣辣的不是滋味。牛大力眼下每月还借着我三百元呢,我准备婉拒借他钱的计划到现在还不知怎么开口呢。迟疑了一会儿,我说:“这倒是个现实问题,不过你妹妹能考上大学也不容易,你们再没钱也得想办法,哪怕是砸锅卖铁也得让她上,这叫智力投资,将来她毕业参加工作就好了。”牛大力说:“是的是的,你说得对,我们一家确实砸锅卖铁也得让桂花读完大学。只是她读大学需要四年时间,这四年对我们来说挺难熬的。”我建议道:“实在不行,桂花上大学后可以在学校申请助学贷款,课余时间还可以勤工俭学,节约开支。”牛大力说:“噢,上大学还能申请贷款吗?这个我不懂,桂花可能也不懂,若能申请到贷款当然很好,秋生这事你到时可得设法帮忙,告诉桂花到底怎么办理贷款。另外,我还想与你商量个事……”他欲言又止,我催他:“什么事?你说吧。”他说:“不好意思,之前我每月借你的三百块钱,暂时还还不了。不仅还不了,我还想继续向你借钱,供桂花上大学用。这样吧,从本月起,我每月借你的三百块钱,你不用再寄给我了,直接给桂花吧,你至少还得再借我们四年钱,每月三百,四年后桂花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到时我们再一并算总账将钱还给你。我知道,这对你来说肯定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可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确实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借钱给我的亲戚或朋友了,谁叫你是我的哥们儿呢,你说是吧秋生?俗话说,帮人帮到底。对于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不会忘记的,只能将来慢慢回报。”他这番话,像一团棉花塞进我的嘴里,忽然间让我感觉到呼吸困难,内心堵得慌,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瞬间涌上心头,我该说什么好呢?拒绝吗?似乎有见难不济之嫌,我实在难以启齿,也不忍心启齿;不拒绝吗?内心却又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只感觉自己此刻像一头上了套准备犁地的水牛,被主人紧紧地套牢了。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最终我还是答应了牛大力的请求,虽然是出于无奈,但我以为情义毕竟重于金钱,我不忍心因为我的拒绝而毁了我与牛大力之间二十多年建立的友谊。
可是,因为答应了继续借钱给牛大力的请求,我的日子过得很窘迫。每月一千来块钱的工资,要寄三百元给自己的父母,又要寄三百元给牛桂花,剩余的钱供自己吃饭、应酬和其他日常开销,总是紧紧巴巴,以致这期间经人介绍先后谈了两个女朋友,人家看我花钱抠抠索索,舍不得请对方进好一点的餐厅,更没有进商场给对方购买衣服或礼物,结果只见过几次面便都告吹了。谁都知道如今的女孩都很现实,你没有钱或有钱舍不得花在她身上,人家压根就不可能长时间跟着你。两次都被女友蹬了,我有些尴尬,男人的自尊心不可避免受到了伤害。郁闷之际,我给牛大力打了电话,诉说自己的遭遇与苦闷,本意是想让他知道我因为借钱给他之后自己生活的窘迫,看看他能否良心发现主动还钱或至少停止向我借钱。可这老兄听后不仅没有半点安慰和同情,反倒诉说起自己打工的不易。他说他每月加班加点辛辛苦苦挣的七八百块钱,除了寄三百元回家给父母、二百元给妹妹牛桂花,剩下的二三百块只能是节衣缩食、克勤克俭,虽然自己正青春勃发、荷尔蒙旺盛,夜间想女人想得睡不着觉,可见了身边的女人也都强抑强忍,不敢有谈情说爱的奢望。他说尽管生活清苦,可自己也时时琢磨着怎么走捷径,盼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撞大运大赚一把,为此他每周都要从本已紧巴的生活费中抠出两块钱购买彩票,虽然钱屡屡打了水漂,可他仍坚持不懈。不过他说他自己购买彩票也很节制,每周只花两块钱,从不多买。他坚信有志者事竟成,老天不负苦心人,只要坚持不懈,相信有朝一日幸运就会光顾,让自己时来运转、苦尽甘来。听了他这番诉说,我确实感到他的不容易,也感觉到他对家庭和妹妹的强烈责任感,于是我在电话里说:“好吧,但愿你早日中个大奖,我也好沾沾你的光!”他豪爽地说:“那是肯定的,这叫同甘共苦,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谁叫咱俩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呢?”他这句话,无形中又将我和他的关系进一步套牢了,我不由得暗暗叫苦,可又感觉到身不由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继续前行。不过,这老兄也不忘反过来安慰我:“秋生啊,你我还年轻,其实谈女朋友的事用不着太着急,不是有人说了嘛,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像陈年老酒,越老越值钱,越老越醇香。何况,咱们至多也就是再等几年,等挣了钱、攒了钱,不愁找不到女朋友。你在京城做大官、吃官饭,这事更是用不着发愁,再说了,到时候你要是还找不到合适的女朋友,娶我妹妹桂花做老婆不是也很好嘛,哈哈哈!”我一听哭笑不得,他这话如果是戏言,也就罢了,他和他妹妹桂花要是当了真,那可就麻烦了,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我对桂花都毫无感觉,连想都从未想过,更不愿意找她当老婆。
时光如水,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缓缓流逝,转眼间就过去三年。这三年间,我和牛大力的生活都有了一些变化,由于工作干得不错,我的职位由科员晋升到了副科,职位晋升加上工资水平的普涨,还有年底的绩效工资,满打满算,我每月大约有了一千五百元的收入。经人介绍,我还新谈了一个女朋友,北京人,独生女,是一所中学的教师,不过,成不成还难说,反正目前正处在互相了解阶段。牛大力的变化比我大些,大约在半年前,据说他幸运地中了一次彩票,奖金是三百万元。中奖的那天,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我,那种惊喜像爆发的火山无法抑制,他电话中的声音像快乐的音符通过话筒丁零当啷地往外蹿:“秋生啊,哈哈哈……”他只一个劲地笑,却不往下说,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我大感意外,莫非他疯了?神经质了?我满腹狐疑,紧张地催问他:“大力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倒是快说话呀!”话筒里传来的还是一连串“哈哈哈”的笑声,我只好耐心等着,一会儿他笑够了,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秋生啊,哈哈哈,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果真中奖了,奖金三百万元,你相信吗?”我当然不相信,打死也不相信!我一生气就在电话中怼他:“你是刚刚做了个美梦,还没有醒来吧?吹牛也不是你这种吹法,我怎么可能相信?你快醒醒吧,快别做美梦了。你要是真中了奖,那就赶紧将之前借我的钱全都还我!”我这话挺不客气,而且说完就不由分说将手机掐断了,彼时的我正忙工作呢,哪有闲工夫听他瞎扯。我这话让牛大力生气没有,不清楚,反正他也没有继续给我打电话,可仅仅过了几天,我意外接到一张大额汇款单,金额是两万元,汇款单附言清清楚楚地写着“还款及利息”。我内心暗自盘算,自打牛大力第一次借款至今,我每月给他或他的妹妹牛桂花寄三百元,连续寄了五十个月,总共是借款一万五千元,多寄的五千元他显然是作为利息给的,也算高利息了,心想他出手竟然还挺大方。看着这张汇款单,我终于相信牛大力确实中大奖了,不然他不会突然有这么多钱寄还给我。我当即给他打了电话,一是热烈祝贺他中了大奖,二是告诉他已经收到他的汇款,同时对他说:“你小子这回发达了,可以不用打工了,赶紧回家娶媳妇生孩子吧。”他说:“我是不想打工了,确实想回家,但不仅仅是结婚娶媳妇,我还想回咱们县里弄个一官半职呢。对了秋生,你在京城做大官,这回可得帮帮我。”我问:“你要我帮什么,怎么帮?”他说:“你帮我同咱们县里的书记和县长打个招呼呗,让我进县委或县政府机关,像你一样弄个官当当。”我说:“你别异想天开了,县委县政府又不是公共厕所,哪里是想进就能进的,再说我根本就没这个本事!”他说:“㞗,你说你没本事,谁信呀,反正我不信。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在首都工作?”我说:“这还用问吗,是又怎么样?”他接着问:“那首都大还是咱们县大?”我答:“大又怎么样?”他说:“那不就得了,你作为首都北京的京官,同咱们县里的书记和县长打个招呼,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嘛!你要是同他们打个招呼,人家岂敢不听?”这是什么逻辑?荒唐啊,我简直是服他了!可我还是耐着性子说:“照你这么说,只要是北京人,哪怕是北京的清洁工,都可以对全国各地的县委书记和县长发号施令?”牛大力道:“你别扯远了,难道你是清洁工吗,难道你不是国家农业部机关堂堂正正的官员吗?不管你是什么级别的官员,反正是京城里大机关的官员,人家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你要是以大机关的名义给咱们县里打个招呼,人家敢不理睬吗?”我说:“你想得太天真了!大机关有大机关的规矩,哪能随便发号施令,那不乱套了?关键还得看你是发的什么号、施的何种令,如果是像给你谋个一官半职的事给他们打招呼,一是我这里根本不可能,二是人家也不可能理睬你,甚至一眼会看穿你是以权谋私,如此荒唐的事你觉得我能做吗?”我这番话像一团塞过去的棉絮,一下将他的嘴堵住了。
那次电话最后闹得谁都不愉快。此后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俩谁都不主动联系对方,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我以为从此以后,我与他的关系将陷入冰冻期,可仅仅又过了两个月,一日,牛大力忽然从时间的水面中冒了出来,而且不出来则已,一出来就到了北京,蹿到了我的身边。
那天下午,我正在机关办公室埋头赶一份材料,忽然接到门口传达室保安的电话,告诉我有人来访。我问是什么人,保安说:“你等等,我让他接电话。”不一会儿,话筒里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牛大力,我大感意外,说:“你小子怎么忽然来北京了,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他朗声大笑:“哈哈,怎么啦,你小子不欢迎吗?”我说:“瞧你说的,你人都来了,我还能不欢迎吗?你稍等,我这就下楼接你!”
到了传达室,我见到的不仅仅是牛大力一个人,他还带了一位颇有姿色的年轻女子。我正狐疑,牛大力笑呵呵介绍:“她叫刘小梅,是我的未婚妻,你叫她小刘好了。”我恍然大悟,没想到这小子有了钱这么快就有了女人,速度比我还快,我女朋友成不成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看来钱果真是个好东西呀。我不禁审视着刘小梅,微笑着礼貌地向她点了点头,并招呼他俩上楼。刘小梅柳眉杏眼,瓜子脸,白皮肤,留着一头乌黑的秀发,眼神带几分媚气,说话也嗲声嗲气,很娇嗔妩媚的样子。我带着他俩进了办公楼,又进了电梯,边走边对牛大力开玩笑:“你小子艳福不浅嘛,上哪儿找了这么漂亮的妹子?”听我这么说,刘小梅朝我抛来媚眼,羞答答的,白皙的脸庞瞬间泛起红晕,像春天盛开的桃花,更加迷人了。我不得不承认,刘小梅比我正谈着的那个女友漂亮多了。牛大力哈哈大笑,脸上是难掩的得意:“哈哈哈,上哪儿找的?从东莞大街上捡来的呗。只要有钱,东莞大街上漂亮的女孩多的是。”刘小梅听罢,剜他一眼,嗔怪中带着娇媚,很得意的样子。说笑间,我领着他俩进了我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不只是我一个人,是五六个人共用的一间办公室,幸好有几个人这几天正出差在外,不出差的同事此时刚好也不在。我将牛大力和刘小梅安顿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用一次性纸杯分别给他们沏了一杯茶,告诉他们我手头正赶着一份材料,下班前必须上报,让他们先在沙发上喝一会儿茶,待下了班我带他俩到附近的餐馆吃饭,安排他们住宿。他俩双双点头说好。
当晚,我安排他俩在附近的全聚德烤鸭店吃北京烤鸭,牛大力还将她妹妹牛桂花叫来了。牛桂花的学校位于京郊大兴,她从大兴乘坐地铁赶到我们所在的餐厅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牛桂花了,她刚上学时我应牛大力的请求前去火车站接站,后来也出于礼貌和与牛大力的友谊到大兴她所在的学校看望过她一两次,之后我和牛桂花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一晃三年多过去,再过几个月牛桂花就将大学毕业了。与前几年相比,牛桂花已经脱去了初始时的土气与羞涩,言谈举止比以前自然大方了,只是依然粗枝大叶,说话也未脱乡音,不是我心仪的那种女孩。吃饭间,我才知道过去这段时间牛大力的情况,以及他此次到北京来的目的。
牛大力从东莞回到家乡之后,正巧赶上村委会改选,竟然出乎意料地竞选上了新一任的村委会主任。开始我有些不相信,他说:“我骗你干吗?”为了证明没有骗我,他当即掏手机调出照片,给我看了看选举结果的公示,公示上新一届村委会主任牛大力的名字赫然在目,公示的右下方还盖着村委会的大红印章。我抬眼看了看牛大力,又瞧了瞧刘小梅,刘小梅接住我的目光,笑着说:“他真的是选上了。”我伸手擂他一拳,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开始他笑而不答,我紧追不舍,他这才笑着说:“凭本事呗,竞选时我向全体村民承诺,我若当选村委会主任,将发动社会募捐和全体村民集资,还将千方百计向上级申请扶贫资金,全力修路引水,还要大力发展集体经济,搞新农村生产合作社,调整农村经济结构,种植蔬果,开发生态农业,保证在自己的任期内让全体村民的年收入至少翻一番。”我笑着追问:“就这么简单吗,是否也搞关系拉选票了?”他冲我挤了挤眼,神秘又狡黠地笑:“这个嘛,嘿嘿,暂时保密。”我向他竖起大拇指,道:“厉害嘛,你小子还真的有两下子啊!”我又笑着将脸转向刘小梅:“你愿意当村主任夫人,跟着他留守我们太行山里的穷山沟?”刘小梅笑:“嘻嘻,我随他。”我又问:“牛大力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将你俘虏了?”刘小梅瞥我一眼,一脸羞涩,转而又深情地看了一眼牛大力,笑而不语。牛大力大言不惭,拍着自己的胸脯道:“这还用说吗,本人长得帅,有本事呗!”刘小梅听罢捶他一拳,嗔怪道:“去你的,就你能吹!”尔后,两人相视而笑。看着他俩恩恩爱爱、打打闹闹,我不由得心生嫉妒,心想,假如不是牛大力意外中了彩票,刘小梅这样的漂亮女子会跟着他去到我们家乡那穷山沟吗?看来,还是钱好使啊。言谈中,我才知道刘小梅出生在重庆奉节山区,高中毕业后到东莞打工谋生,牛大力是在一家歌舞厅认识她的,看来,这小女子肯定也“曾经风雨”,经历不会简单。她选择与牛大力在一起,必定也事出有因,只是我不便继续追问。
牛大力很快又言归正传。他说这次来北京,一是带刘小梅来观光旅游,之前他俩都未曾来过北京;二是为妹妹牛桂花毕业工作的事而来,希望我想方设法帮助牛桂花留在北京工作。我一听脑袋发胀,心想牛大力果真还记着这事,问题是这事简直太难了,牛桂花只是普通本科,非名校毕业,人家北大清华的毕业生都不一定能留在北京工作,你凭什么就能留在北京呢?我当场摇了摇头:“这事太难了,我恐怕爱莫能助。”牛大力说:“不一定吧,事在人为,当初桂花报考北京的大学,开始你也说很难,可后来你出力帮忙,不是也把事办成了?”我说:“那是因为桂花的运气好,那所大学当年报考的考生不多。”牛大力说:“那不就得了,其实道理是一样的,一是凭运气,二是还得有贵人相助,而你就是桂花唯一的贵人。何况我现在的条件比以前好多了,我现在有钱,你尽管想方设法帮我们找关系,需要请客送礼,多少钱你尽管花,我随时都可以给你。”说着他竟然从随身带的黑色皮包中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拍了拍说:“这里面有五万块,你先收着,后续需要多少再说。”我被吓得连推带让,语无伦次:“别别别,这可不行!”我使劲将那个信封推了回去,边推边说:“不行不行不行”。此刻如果有摄像机对准我,我坚信我的表情肯定不亚于推着一团发烫的炭火,我怕自己被那个炭火一样的信封烫着了。可牛大力力大无比,他一把将信封塞进我的怀里,满脸怒气地对我说:“㞗,如果不收下,你就是看不起我,就是不想帮忙,咱们从小至今兄弟一场,桂花这事你难道忍心甩手不管吗?”他声如洪钟,瞬间惊动了餐厅里其他的食客,因为我们只有四个人用餐,店家不给预订包间,只能在大厅里的卡座上用餐,此时周边的食客纷纷向我们投来诧异的目光。我担心影响不好,只好暂时停止了推辞,而是按住那个信封,压低声音严肃地说:“大力啊,既然你要找我帮忙,怎么帮你首先得尊重我,不然我就真的不帮了!”他见我脸带怒气,迟疑着问:“㞗,这事咋讲?”我说:“既然咱们是哥们儿,你又非让我帮忙,那我肯定会全力以赴,至于成不成我可不打包票,因为这确实不是我想做就能做到的事。”牛大力说:“这我当然知道,正因如此我觉得你需要花钱,这也是眼下这社会办事的规矩,不然人家凭什么要帮助你?这道理一如你开车需要先加油,不然车怎么能走?”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瞧了瞧四周,凑近我,压低声音说:“就像我这次竞选村委会主任,如果事先不花钱铺路,你以为我仅凭竞选演讲就能选上?㞗,根本不可能!所以,桂花这事,你该花钱就花钱,你尽可放心,这钱我出!”我吃惊地看着他,真没想到数年的南方打工经历已经让原本质朴憨厚的他如此世故,看来环境真的能改变人啊。我耐心解释:“你说的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子。不过我再说一遍,你这钱我现在真的不能拿,你知道我是机关干部,拿这钱万一组织上要是知道了,我担心说不清楚,弄不好你等于是在害我,所以请你无论如何理解我,不然这事我可就真的不帮忙了,桂花找工作的事,容我先找关系看看,如果真需要钱,我自己也先垫着,届时花多少再找你实报实销,你看可以吗?”我说得异常恳切,又一脸严肃,一直旁观的牛桂花这时说话了:“哥,秋生哥说得对,我看你就别难为他了,咱们还是听秋生哥的吧。”刘小梅也瞅了瞅牛大力,附和道:“就是,要不咱们还是听秋生哥的。”牛大力犹豫着,他瞅了瞅牛桂花和刘小梅,又瞧了瞧我,终于改变了主意:“行,那我听你的,不勉强你。不过我再说一遍,桂花找工作的事,我可就全拜托你啦。你尽管去找关系,需要花多少钱你随时说,我随时给你转账。”我点头表示同意,同时让牛桂花给我发来求职简历。
牛大力带着刘小梅在北京整整玩了一周,我因白天上班没时间陪伴他们,只是在晚上或周末又陪他们一起吃了几顿饭,见了几次面。每次见面,他都首先要询问我牛桂花找工作的事办得怎么样了,都找了哪些人,啥时候需要花钱,每次我都耐心地回复他,告诉他都找了谁,牛桂花的简历都发给对方了,但也解释说,这事急不得,需要耐心等待对方回复。而实际上,我找的关系有一多半见了牛桂花的简历当即就回绝了,客气点的说我们单位今年不需要人,不客气的则直截了当,“这学历太缺乏竞争力了,根本就不可能”。只是这些反馈,我没有同牛大力说,反正事情还在努力当中,没有最终结果,我觉得没必要事无巨细都一一向他汇报。牛大力倒也没有刨根问底,反倒是津津乐道地讲述在北京出游的见闻,感慨北京真是太大、太美、太繁华了,简直就像天堂一样,生活在北京的人简直太幸福了,难怪全国那么多人都向往北京,非要来北京寻梦。说这些话时,他还不忘借题发挥,让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帮牛桂花在北京工作定居,将来好在北京结婚生子,成为真正的北京人。他还说,他的二妹牛菊花今年夏天也将参加高考,他将一如既往地让二妹继续报考北京的高校,还要请我继续帮忙,将来大学毕业也争取同他的姐姐一样留在北京。他甚至还说:“以后我不当村主任了,就争取挣更多的钱来北京买房,老了到北京来与两个妹妹汇合,在北京养老,哈哈哈。”他说得心花怒放,唾沫星子横飞,沉浸在未来的美好憧憬中。而刘小梅似乎也被他深深感染了,脸上流光溢彩,满是幸福。看他俩那样子,我内心直乐,忽然冒出那句耳熟能详的话来:“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一想到牛桂花毕业留京的难度,我的内心禁不住直冒凉气。
牛大力走后,我丝毫不敢怠慢,带着他的嘱托马不停蹄,就像当初为牛桂花报考北京的院校一样,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千方百计四处托关系找门路,几乎是挖空心思掘地三尺,堵心的是时常是无功而返。眼看着牛桂花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办公室墙壁挂钟上的秒针每走一步,我感觉都像鞭子一样一次次抽打着我,牛大力的电话也几乎天天来,不停地催问着事情的进展,我的心每天都悬在半空中,紧迫感和负重感如影随形。
从五月份开始直至六月底,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我除了工作,业余时间几乎都在为牛桂花找工作的事操心奔走,悲催的是直到牛桂花毕业,按规定时间即将离校,我所有的努力都像远去的长江水一样付诸东流。当我极其沮丧地将情况打电话告诉牛大力时,他瞬间像哑巴一样沉默了,好半天说不出话。透过话筒,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喉咙咯噜噜的声响,像刚刚咽了唾液不小心被噎着了一样,显然是欲说还休,失望、不甘和愤懑正在他的胸间风起云涌。差不多过了一分钟,他的情绪忽然间像火山爆发,在电话中冲我大声嚷嚷:“哎哟哟,我说秋生啊,㞗,我早就说过眼下这社会办事需要钱,本来我想在北京给你留下些钱,就是要你铺路,当敲门砖的,可你却偏偏那么固执,硬是不要。我说你堂堂的一个京官、国家农业部的官员,守着京城这么块风水宝地,到头来竟然连这点事都办不成,鬼才会相信呢,反正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们这些书生啊,墨水倒是喝了不少,可人情世故却几乎一窍不通,叫我怎么说你好呢!”这时候他的话,我分明听得句句刺痛,内心隐隐约约冒着一股无名之火,可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对他怎么说才好。怼他?戗他?甚至冲他发怒,继而绝交跟他一刀两断?这很容易,可理智告诉我,所有这些似乎都不应该是我现在的选项,毕竟人家对我一直寄予厚望,毕竟我与他曾经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这么一想,我哑然失笑,索性认㞞向他举起了白旗,讪讪笑着对牛大力说:“大力啊,没错没错,你说得对,我就是个笨蛋、白痴,要不然怎么有‘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呢。我本来就告诉过你,牛桂花想留北京工作这件事,对我来说简直太难了,几乎难于上青天,我确实是爱莫能助,无能为力。实在是对不起啊。”说完这句话,我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万米的长跑。
不料牛大力的电话又追了过来,开口就冲我大喊大叫:“㞗,秋生你怎么能这样,我话没说完呢,你怎么就将电话挂了?你不耐烦了是不是?你到底还是不是我哥们儿啊?”他这话直愣愣的,像冷不丁捅到我身上的竹竿,让我觉得浑身不是滋味。我耐着性子说:“怎么,你还有事?”他怒气冲天:“你这是什么话,牛桂花的事都没说完呢,怎么能没事?”我说:“我不是说过这事我爱莫能助,无能为力了吗?”他说:“别这么丧气,不是说事在人为吗?你们官方不是还流行一句话,办法总比困难多嘛。秋生呀秋生,拜托你了,要知道毕业找工作事关一个人的一生,就像当初你留不留在北京工作一样,留与不留根本就是两回事,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结果,它决定着你这辈子到底是英雄还是狗熊。牛桂花眼下正处在人生的紧要关头,她是我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妹妹对吧?依我说,无论如何你要再想想办法——啊不,其实你有的是办法,你也有大把的人脉和资源,关键可能是你工作还没有做到家,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我申辩说:“我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了,你还要我怎样?我……我真的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了。”我几乎被逼到墙角了,此刻我又气又急,又好笑又无奈,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牛大力却仍紧追不舍,他在电话中大声嚷嚷:“㞗,你等着,我明天就到北京来,咱们再商量商量对策!”说完,他把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牛大力果真来到北京。同上一次一样,是传达室保安给我打的电话,说有人找我,还说是我老家来的。我一听就知道十有八九是牛大力,一接电话,果然是他!这小子有一股子蛮劲,不管什么事说干就干,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就说牛桂花毕业留京这事吧,实在是太异想天开,难度太大了,可他却不这么认为,还逼着我非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又像被树胶粘住的蝉儿,想躲都躲不开了,谁叫我是他少年时期的铁哥们儿呢。我担心他到办公室没准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不打算接他来办公室,幸好快到下午的下班时间,我在电话中告诉他我快下班了,让他在门口稍等。
下了班,我收拾完东西迅速下楼,一路猜想着见到牛大力时将出现的各种可能。走出办公楼大门,我一眼就瞥见身着黑色皮夹克的牛大力,还有那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刘小梅。他俩也远远地一眼瞥见了我,不停地向我挥手,笑吟吟的两张脸像两朵灿然盛开的向日葵,目光则像追光灯一样由远及近紧紧地跟随着我。我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虽然也笑脸相迎,却多少有些心猿意马。牛大力却似乎毫不理会,刚一走近就笑声朗朗,很亲热地朝我的臂膀擂了一拳。我开玩笑说:“你真是神兵天降啊,说来果真就来了。”牛大力道:“㞗,事关重大,我当然得来啊。”我扫了他和刘小梅一眼,问:“酒店订了吗,还住附近的兆龙饭店?”牛大力道:“没呢,不急,反正酒店房间也不紧张,还是先到你宿舍坐坐吧,上次来北京都没看到过你宿舍呢。”我说:“我住的是单位的单身宿舍,又不是自己的房子,有啥好看的?”牛大力笑:“嘻嘻,我就是好奇,想看看像你这样的京官到底在北京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他这么说,我心想也好,他不是口口声声羡慕我在北京做大官吗,正好让他见识见识。于是我说:“行啊,只是我怕一会儿吓到你和嫂子。”我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刘小梅,她飞来媚眼,嗲声嗲气地笑道:“哪里会哟,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我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吃晚饭尚早,遂带着他俩往宿舍方向走。
我们的集体宿舍就在农业部对面的团结湖小区,与我们的办公大楼近在咫尺。我刚毕业那阵,是与同事合住,三居室的套房里,每两人合住一间,客厅、厕所和厨房公用。我原本与另一位同事合住一小间,自从提升为副科员之后,单位给我调到了一个大间,还是与另一位科级同事合住一间。这间大房间仍是在三居室的套间里,不管怎么说依然算蜗居,平时带客人到宿舍做客,其实还是有诸多不便。幸好我带牛大力和刘小梅进门的时候,我的室友以及套间里合住的几位同事还没有回来。因为是集体宿舍,可想而知,客厅里杂乱无章,沙发还零乱地放着脏衣服和臭袜子,地面零零星星的垃圾依稀可见,厕所和厨房更是污秽不堪。我紧走几步,将厕所和厨房的门掩上,自嘲地说:“你们看看,屋里这么乱,我真的是怕吓着你们了。你口口声声说我在京城做大官,可我住的就是这样的房子。”牛大力不以为然,嘿嘿笑着:“其实这个并不重要,再怎么说,谁也无法否认你就是京城里的官员,何况这都是暂时的,以前你还住在农村呢!”刘小梅也频频点头,但笑而不语。
说笑间我打开自己的房间,将他俩让进屋子。虽然我与另一位科级室友住的是三居室套间中的大间,但也不算大,两张单人床,两组小书柜,两张写字台和两只靠背椅,外加两只方凳子,基本上就将房间填满了。幸好我们的房间还不算乱,其实之前也是乱的,自打与那位中学教师谈恋爱,因为有时候会带她到宿舍来,我自然也勤谨了些,时不时会主动打扫、收拾房间。进了房间,牛大力却压根不理会我们房间的好孬,只是不经意地瞄了一眼,之后反客为主反锁了房门,迅速打开了他的行李箱,从中拎出两捆砖头一般大小的东西,一大一小,两包东西都用报纸包裹并用红色塑料绳子捆扎。我正狐疑,他却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呶,这是两捆人民币,一捆四万,另一捆六万,四万是给你的,六万的那捆你赶紧再帮我找找关系,用于铺路,不够的话,我箱子里还有,我随时可以给你,反正只要能找到关系,能帮助牛桂花留在北京工作,花多少钱你尽管说!”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自信满满,豪气十足,我却被彻底震惊了,脑袋像热气球一样迅速膨胀,几乎快要爆炸了。很显然,在牛大力的心目中,钱是万能的,钱能铺路,只要有钱,似乎什么事都能办,没有钱办不到的事。他对钱的认知与我压根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可我对他的这种诉求又不能完全置之不理,我本能地抓住他的手,企图制止他,一边用力一边语无伦次地推搡:“大力你……你这是干什么?你可别这样,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你不是说咱俩是哥们儿嘛,哥们儿怎能收你的钱?钱我无论如何不能收!至于你要给别人的钱,我……我都不知道往哪里送,送给谁呀!”我急得龇牙咧嘴,此刻如果有视频特写镜头,我脸上肯定是既焦急又愁苦,几近哀求。牛大力根本听不进去,他力大无比,在彼此的进退推搡中,我很快就处于下风。牛大力我行我素,一脸严肃加怒气:“㞗,你可别这么说,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哥们儿归哥们儿,这段时间你为桂花的事没少操心受累,既劳心劳力又费钱,给你留点钱再正常不过了,何况我现在有钱,也不缺这点钱!”他不由分说,硬是将四万元的那包钱拿出来蹾到我桌子上。我又气又急,就差同他翻脸了,可又不能真跟他翻脸,想同他继续推搡较力又自认为不是他的对手,只好无助地任由他随心所欲,脑子则高速运转,不停地寻找着对策,心想,这四万块钱恐怕只能采取缓兵之计,之后再想办法处理了。于是,我缓和了一下口气道:“好吧,这四万块钱你非要留下,那算我先借你的,以后我肯定要还你。其他的钱我真的不知道该往哪儿送,送给谁,你赶快收回吧。”
牛大力拉下脸,气咻咻地说:“开什么玩笑,这次我特意到北京来,就是要用它来铺路的,不然我岂不是白来北京了。”
我问:“我不是说过了嘛,我不知道你这钱到底该往哪里送,送给谁。”
他反问:“㞗,你先坐下来,告诉我之前都找了哪些门路,谁权力最大,谁最有可能帮助桂花安排工作?”
我问:“你要干啥?”
牛大力道:“看看谁最可能帮上忙,你带上我,咱们一起去找他。”
我说:“我都找过了,人家都回复说没有可能,你让我还怎么去找?”
牛大力说:“不,关键还得看你怎么个找法,你仅仅凭一张嘴,人家怎么可能真正帮助你?”
我有些不高兴:“你怎么知道我仅仅是凭一张嘴?有那么几位我都请人家吃饭了呀,还给对方带了烟、茶叶或酒。”
牛大力哈哈大笑,差点笑喷,笑完才拍着我肩膀说:“笑死我啦,这么俗的东西你怎么拿得出手?难怪你没办成事!快告诉我,那些人都是谁,都是些什么官,你快带我去找他们!”他边说边拍打那捆六万元的人民币。
我耐着性子说:“你以为送钱就管用吗?反过来说,你以为送钱人家就敢收吗?这里可是首都北京,办事都是按制度按规矩的,你别乱来。”
听我这么一说,牛大力愣了一下,但很快嘿嘿笑了:“不是有句话,事在人为嘛,即便北京的制度和规矩比别的地方严格,但并不绝对吧?我就不相信北京的官员不食人间烟火,个个都刀枪不入、铁板一块。”
我赌气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是没办法了!”
他固执地说:“哎呀呀,我的好兄弟,别说这么丧气的话好不好?”他边说边嘻嘻哈哈地搂住我,很亲切地同我套近乎,满嘴的臭气直逼得我连连后退:“㞗,我相信你要真想帮忙,肯定会有办法的,就像当初你说桂花很难被北京的大学录取一样,可到头来你不也帮上忙让她来北京了?”他边说边对我挤眉弄眼。
我哭笑不得,正想反驳,忽听门外有声响,显然是同事下班回来了。我赶忙用手指压住嘴唇“嘘”了一声,指了指门外,示意不要再说话,同时招呼道:“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出去吃饭!”牛大力听罢,又想将那捆六万元的钱留下,我拉下脸制止:“你要是这样我真的没法同你交往了,你别给我添乱了!”我强行将钱抢过来,塞进他的箱子里。见我真的动怒了,他讪讪笑着,有些尴尬,只好默默地与刘小梅一起跟着我走出房间离开了宿舍。
我先是带着他俩到附近的兆龙酒店办理入住手续,而后原本想请他俩在附近的一家火锅店吃涮羊肉,牛大力却摇着头说:“附近好像有家顺峰粤菜馆吧,你能不能约一下你找过的那几个关系,我请他们吃个饭。”瞧瞧,他依然是不死心。
我说:“嗤,你没看看现在都什么时间了,北京这么大的地方,现在怎么可以约人出来吃饭?你以为像咱们老家那巴掌大的地方,什么人都可以随叫随到。”
听我这么一说,他双眉一扬:“㞗,那就约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大后天,只要能约到,我再等几天没问题。”
他依然是认死理,我真想顺着他的竿爬,约那几位我找过的关系一起吃个饭,让他们当面向牛大力解释,让他彻底死心,可我又担心要真是将他们都约来见面,牛大力这种不管不顾的愣头青劲头,没准会闹出大笑话来,要真的那样,我丢了脸尚且不说,伤了他们的感情事情可就闹大了。于是我坚持说:“哎呀大力,我都跟你说过了,牛桂花的事他们都已经回复说不可能了,我现在再死乞白赖地去缠人家那叫什么事啊,那不是招人烦嘛,你不要面子我可还要面子!”这话我说得有些重,尤其是当着刘小梅的面,让牛大力有些下不来台。他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最后是一脸铁青,让我看着都后悔刚才的话说重了。刘小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上前一步扯了扯牛大力的衣袖,劝说道:“大力,既然秋生都说得这么直白了,我看就别再难为他了。”不料牛大力却瞪她一眼,手一甩,嘟囔道:“㞗,妇人之见!”说完他一屁股跌坐到沙发上,扭转脸,谁也不理,一个人气哼哼地点着烟,一口接一口地深吸。我与刘小梅面面相觑,此刻尴尬的反而是我了。我心一沉,硬着头皮坐到他的对面,叹了口气耐心解释:“大力啊,抱歉,刚才我可能话说重了,让你不高兴,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咱俩打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交往也已经几十年了,咱俩是哥们儿不假,这些年能帮你忙的我都尽力帮忙了,这一点我自己觉得问心无愧。牛桂花想留在北京工作的事,按照她自身的条件和北京这边的办事规矩,对我来说难度确实太大了,几乎难于上青天。我一点都没骗你,你也应该相信我吧?”
牛大力忽然大声嚷嚷:“我知道这事确实难办,不然我怎么会专程来北京?可我又不是非让你自己办成这事,我是想让你想方设法找门路托关系办成这事!”
我解释说:“我不是说过我都找关系了嘛,而且三托四托,几乎是求爷爷告奶奶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他赌气说:“我也说过了,你虽然也是托关系找人,但不同的人办事的方式不同,效果肯定也不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见见你那些关系,我看出来了,你就是想将那些关系当作私有财产,像金银财宝一样藏着掖着,不让我触摸!”
他简直是胡搅蛮缠,我恼怒道:“是的是的,我就是自私,我就是无能,我就是笨蛋好了吧。我再说一遍,牛桂花的事我已经尽力了,我确实是没有办成,对不起,对不起,好了吧?至于我找过的那些关系,我真的根本就没有勇气再去找他们,我担心他们将我当成神经病!”
牛大力也怒了,他腾地站起来,瞪大眼睛挥舞着手冲我嚷:“㞗,既然你这么说,那你走吧,我自己想办法!”此刻的他像一头发怒的水牛,已经摆好犄角,随时都可能发出攻击。
见大势不妙,我强抑内心的怒火,缓和口气道:“行了行了,咱们先不说这个好不好,咱们先出去吃饭吧。”
他依然怒气冲冲,赌气道:“要吃你自己去吃,我吃不下!”
沉默。屋里静了下来,空气却紧张得像快着了火。我一时无语,也不想再劝他了。再看看刘小梅,此刻的她蹙着柳眉,看了看我,而后木然地看着牛大力,像一尊雕塑。我既尴尬又无趣,索性说:“那你俩先休息吧,消消气,过一会儿我再来找你们一起吃饭。”说完我扭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我走出酒店,在周边漫无目标地溜达,内心像烧沸的开水一样不停地翻滚,思虑着刚才与牛大力发生的一切,感觉他如今待人处事的方式真是不可理喻,至少与我的想法越来越远。闹心的是,我目前无法说服他,毕竟我们的价值观与思维方式都不在同一个频道上。更闹心的是,面对与他的分歧和争执,我无法一走了之,只能让时间之水慢慢冲刷,冷却我和他之间的热灼情绪,让我俩之间慢慢冷静下来。看着身边熙来攘往的陌生行人,我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来是那么的遥远,6b5d778a44afb79065a8fe4e3e0ae595ef11ebe98c0288959f2ccddfdfcea3d6尤其是人与人之间内心的交流与契合,竟然是那么的艰难。
大约是半个小时之后,我心事重重地再次来到酒店,想请他俩一起去吃晚餐,可无论怎么敲门,房间里都没有任何反应。我不禁纳闷,心想,或许他俩在房间里睡着了,转而一想却又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我刚才不停地敲门,而且敲得山响,他俩再怎么沉睡也不可能听不到吧,最大的可能是他们没在。可他俩能去哪里呢?即使离开也该打电话或在房间门口贴留言告诉我呀,看来牛大力的情绪并未冷静下来。我又到酒店前台询问牛大力的下落,可人家也一问三不知。看来今晚他不大可能同我一起吃饭了。既然如此,那就随他吧。
整整一个晚上,牛大力都没有任何消息,我也懒得理他,心想,让他冷静冷静也好,毕竟人在情绪激烈的时候,是很难听得进别人意见的。反正他和刘小梅还在北京,再说牛桂花毕业找工作的事还没有着落呢,离开北京前他不大可能不再来找我吧。这么一想,我内心渐渐释然了,打算等着他主动来找我。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一边工作,一边等着牛大力的电话。一直到了上午十点,我没有等到牛大力的电话,却等到另一个电话,是我们部办公厅信访处打来的。电话一接通,信访处的沈处长就没头没脑来了一句:“秋生啊,你快到信访处来一趟吧!”我问:“什么事啊?”沈处长道:“你来了就知道了。”我满腹狐疑,沈处长我虽然熟悉,可我平时的工作与他很少有交集,眼下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呢?不过,办公厅是部里的工作中枢,上接部里领导,下联农业部各部门机构,无论办公厅哪个处室打招呼,肯定都与自己的工作有关,谁都不敢怠慢。于是,我放下手头工作,跟办公室的同事打了声招呼,迅速上楼去找沈处长。到了沈处长办公室,我见到的不仅是沈处长,竟然还见到牛大力,更加意外的是,见我进来,沙发上的牛大力面无表情地瞥我一眼,而后将脸转向沈处长,等待着沈处长的反应。沈处长见我进门,指着牛大力开口就问:“你认识这位同志吗?”我说:“认识呀。”沈处长问:“他是谁?”我答:“他叫牛大力,是我们家乡的村主任。他怎么在您这儿?”我看着沈处长,又瞅了瞅牛大力。沈处长表情奇怪地笑了笑,指了指牛大力说:“你问他啊。”我只好盯着牛大力,问:“怎么回事,你怎么到沈处长这儿来了?”牛大力抬头剜了我一眼,又将头扭了回去,气哼哼的,对我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见此情形,沈处长只好如实讲述了事情的由来。
大约半个小时之前,牛大力来到部门口传达室,自称是山西某某村的村主任,有重要事情要见部长。按规定,部长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传达室值班人员如实告诉了牛大力。可牛大力不死心,死缠硬磨地说自己确实有重要事情要向部长当面汇报,不然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值班人员见牛大力心急如焚,还满脸愁苦,当即打电话给部办公厅信访处,信访处一位干事接听电话后报告给沈处长,沈处长亲自接听了电话,问对方来历及想见部长的目的,沈大力自报姓名及身份后,只强调事情很重要,非见部长不可。沈处长觉得蹊跷,也觉得好奇,遂派处里的干事下楼到传达室探个究竟,干事在看了牛大力的身份证和村委会主任任职的相关证明之后,又打电话报告给沈处长,沈处长让干事先将牛大力接到办公室面谈,意欲探明对方的真实意图,可沈大力依然是强调事情重要,不见到部长不说。沈处长解释道:“见部长是有规定的,哪能随便见,无论谁来访,见部长之前必须由我们先了解来访事由及真实意图,以便事先报告给领导,领导再根据情况定夺。”牛大力无奈,只好支支吾吾,说是想向部长汇报自己所在新农村生态农业发展计划的事。沈处长笑道:“这个属于常规工作,你得逐级向上汇报,全国有几百万个自然村呢,部长怎么可能有时间一个村一个村逐一听取此类汇报?”一计不成,牛大力又心生一计:“我想请部长为我们村的生态农业发展题词。”沈处长说:“就这事啊,那我们也不可能安排你见部长,只能将你的请求转达给部长。”牛大力急得满脸通红,嘴里“这这这……”的,欲言又止的表情像一只雨中泄气的皮球。忽然他眉一扬,紧赶几步关上沈处长办公室的门,而后表情神秘地从随身带来的背包中摸出来一个信封递给沈处长,讪讪笑道:“嘿嘿,处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收下吧,您就行行好帮助安排我见见部长吧!”沈处长审视着他,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叠人民币,遂拉下脸严肃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们这儿是国家机关,可不许搞歪门邪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沈处长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严厉,眼光咄咄逼人,像法官审视罪犯,牛大力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回他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退,只得一脸尴尬,讪讪笑着,身边的刘小梅也跟着一脸尴尬,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沈处长却紧追不舍,继续审视着牛大力:“快说,你到底想干什么?”牛大力被迫无奈,只得如实招来,讲述了想见部长的缘由。
原来,牛大力是想请部长为自己即将大学毕业的妹妹在北京安排工作,真相大白,沈处长啼笑皆非,甚至禁不住哈哈大笑:“原来你是为了这事啊?亏你想得出来。你以为见到我们部长,部长就能帮助你妹妹安排工作吗?要真的能这样,那谁都可以来找部长安排工作啊,简直是太异想天开了,你赶紧走吧!”说完,沈处长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摆出了“请”的手势。牛大力这回更加尴尬了,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屁股却仍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显然还不想走。眼看沈处长又拉下脸,牛大力灵机一动请出了我,说:“处长,我与你们部畜牧兽医局的秋生科长是同一个村的,你就行行好帮帮我吧,求你了!”他边说边举手连连作揖。沈处长听罢,也眼睛一亮,说:“是吗?那好啊,我让秋生来接你!”说完立即给我打了电话。
真相大白,我又气又恨,久久地盯着牛大力,觉得他既可气又可恨,简直是不可理喻。他怎么跟演戏一样,想演哪出是哪出,而且脑回路与众不同,简直比异想天开还异想天开,我真是服了他!我不无调侃地说:“兄弟,你真行啊,竟然连我们部长也想找,你以为我们部长能帮你啊,真亏你想得出!怎么样,你已经撞到了南墙,这回该死心了吧?”牛大力不满地盯我一眼,气哼哼道:“㞗,都怨你,谁让你不帮忙啊!”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话咋这么不靠谱?部长都帮不了你的事,我能有啥本事帮你?!”他又瞪我一眼,却无言以对,这时候我发现在场的刘小梅脸颊已经羞得通红,而站在一旁的沈处长却像看戏一样,眼睛滴溜溜地在我和牛大力之间来回逡巡,表情有些奇怪。为了尽快结束这个尴尬的局面,我对牛大力说:“还不快跟我走,人家沈处长还要工作呢!”他这才不情愿地起身,气哼哼地跟着我走出了沈处长的办公室。
彼时已经是上午十点,我心乱如麻。看样子只要牛大力还在,我是很难再进入工作状态了。因为正是上班时间,牛大力又这么不靠谱,我打消了将牛大力和刘小梅带回自己办公室的念头,转而将他俩带到接待室,并给他俩每人拿了一瓶矿泉水,告诉他们我因手头正忙着工作,抱歉不能陪他俩,让他俩在接待室等着,待我下了班带他俩一起去吃午饭。牛大力一听坐不住了,很不满地冲我挥了挥手:“㞗,秋生你这样对待我们太不够意思了吧,我俩大老远来到北京,你既不帮我托关系找门路安排牛桂花的工作,现在又将我俩晾在一边,这算哪门子事呀,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哥们儿和老乡吗?!”他这话直愣愣地,像一团破布冷不丁塞进我的嘴里,差点没把我噎死。我没好气道:“大力你说话别这么蛮不讲理好不好,我怎么没帮你,又怎么晾你了?我早就说过我在北京并非什么大官,只不过是小兵一个,能力有限,该帮的忙我已经想方设法帮了,再帮已经是力不从心了。至于现在,我不是说过手头正忙,待中午下班再带你俩一起去吃午饭嘛!”听我这么一说,刘小梅皱了皱眉,扯了扯牛大力的衣襟,似乎想劝阻他什么。牛大力却不管不顾,像一头斗红了眼的公牛:“得了吧,你说你帮忙了,尽力了,可你却拒绝带我去找你的那些关系,这你不能否认吧?”我说:“是的,这个我不否认,但我不认为这是不帮忙,因为之前那些关系都明确表示过无能为力了,我再带你去找他们不仅很不合适,而且肯定也是徒劳。”牛大力不以为然:“不一定吧,我说过了,事在人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办法,只要你能将那些关系引荐给我,让我去沟通,去做工作,没准事情就能办成。”他说这话,哪来的本事和底气?我很容易就联想到他这次带来的那几捆人民币,遂气不打一处来,不无鄙夷地说:“哼,你以为钱能开路,有了钱你就无所不能对吧?既然你能你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吧,反正我是无能为力了。对不起,我真的得回办公室忙工作了,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忙完就回来。”说完我正想转身离开,牛大力却扑上前来拉住我:“兄弟,啊不——如果你还承认我是你兄弟的话,你再听我说最后一句!”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审视着我。我接住他的目光,说:“你说吧!”牛大力喉结滑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说:“桂花毕业留京工作,不仅事关她一生的幸福,也事关我们一家的荣耀,你无论如何得想办法竭尽全力帮忙,之前我也说过了,需要多少钱我这里都有。你说过你已经尽力,其实未必,因为你还有一个用不着找任何关系,自己想办就能办到的方式……”他欲言又止,神秘兮兮,观察着我的反应。我审视着他,满腹狐疑,搞不清他葫芦里还能卖出什么药,遂问:“说吧,什么方式?”他神秘地笑了笑,拍着我的臂膀道:“说起来咱俩打小一起光屁股玩耍,摸爬滚打一起长大,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这你承认吧?”我耐着性子,点了点头:“是呀,没错,那又咋样?”他还是一脸神秘,继续道:“好,既然你承认咱俩是兄弟,那也不是外人,对吧?”我又耐着性子点了点头:“就算对吧。”牛大力朗声一笑:“那好,如果你倾尽全力最终也无法帮助桂花留在北京,那你就让桂花做你的女朋友,将来娶她为妻,桂花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北京工作了?”他话音一落,我瞬间像被火灼着一样,只感觉血被烧沸了,呼呼地往脑门上涌,禁不住冲口而出:“你……你真是一肚子歪主意,亏你想得出!我都有女朋友了,你胡说什么呀,真不知害臊!”说这话时,牛桂花的形象瞬间闯到我的眼前,虽然她是牛大力的妹妹,也是个朴素上进的女孩,但我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即使她有意我也无情,总不能将感情当儿戏吧。牛大力却嬉皮笑脸,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你有女朋友又怎么样,你们不是还没有结婚嘛!再说了,你和桂花之间打小也一起长大,彼此都知根知底,我看你俩挺合适的。何况咱俩之间原本就亲如兄弟,你要是同意当我的妹夫,我不会亏待你的。”我没好气道:“你别瞎扯了,这根本不可能!”说完,我头也不回转身走了。我不想再听他瞎扯,更不想被他继续纠缠。可回办公室的路上,我满脑子却仍然是这个不靠谱的牛大力,早年我与他是发小,也是好兄弟好朋友不假,可他如今的性格和行为方式,已经距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他如今的言谈举止竟然是如此不靠谱,说他是愣头青吧,他比愣头青还愣头青;说他是二百五吧,可也不只是像个二百五。他到底像什么呢?我脑海快速地搜索着,忽然冒出一个名词——大象。对,他像极了一头大象,不是温驯的大象,而是一头桀骜不驯、四处乱蹿的大象。牛大力这些年来不可理喻的举止和做派,不就是一头冷不丁闯进瓷器店的大象吗?从内心来讲,我感觉自己与他从前的友谊小船已经遭遇到惊涛骇浪,并面临即将倾覆的危险。虽然这不是我自己愿意看到的局面,可我也无法回避。
下了班,我来到接待室,发现接待室里已经人去屋空。那时候手机尚未普及,我又不知他和刘小梅到底上哪儿去了,也无法联系到他们。他这种不辞而别的决绝,显然是不祥的兆头。天欲下雨,娘欲改嫁,随他的便吧。我心一沉,暗自思忖:为了给自己的妹妹牛桂花在北京找工作,他真是拼了。只是他这种不顾客观实际的“拼”法,是难以“拼”出他预想的效果的。我也无法想象他到底还会怎么拼,只知道他不继续撞到南墙大概是不可能回头的,心想待他多撞几次南墙,没准还会来找我。
时间在一天天流逝,很快就过去了一周,我一直没有收到来自牛大力的任何消息。这么长时间,他不大可能还在北京吧,如果还在北京却没有来找我,莫非果真凭自己带来的那几捆人民币“拼”出了一条让我意想不到的路?要真是那样,那我将脑洞大开,原先的认知也将被彻底颠覆,我也该打心眼儿里为他和牛桂花庆贺了。尽管我与他友谊的小船仍然在惊涛骇浪中剧烈地颠簸,可我内心仍然不由自主地惦记着他,期待着有关他的任何信息。
正当我工作忙碌之余,心心念念着牛大力的时候,相关的信息说来就来了,只是这些信息不是来自牛大力本人,而是来自他的妹妹牛桂花。
那天上午刚下班,我正想到食堂吃饭,牛桂花给我打来电话,说正在农业部门口等我,听声音,她有些焦躁不安,似乎碰到了什么急事。我让她稍等,而后迅速下楼直奔门口,不料刚一见面,牛桂花就捂着脸抽抽噎噎,浑身像筛糠一样不停地颤抖,我急切地问出什么事了,她头也不抬,只顾一个劲抽噎。待她渐渐恢复平静,才告诉我,说她哥牛大力出事了。我一听,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天地瞬间阴沉下来,仿佛风雨将至。原本我是打算让牛桂花同我一起到食堂吃午饭,边吃边聊的,眼见这种情况,我只好临时改变主意,让牛桂花跟着我离开单位门口,漫无目的地沿街行走,边走边了解情况,牛桂花这才断断续续讲述了牛大力这两天发生的一切。
牛大力带着刘小梅在北京待了几天,为牛桂花毕业留京的事与牛桂花一起不断商量着对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北京的各个部委和单位之间乱蹿,却屡屡碰壁,垂头丧气又气急败坏,一气之下给牛桂花扔下了几万块钱,嘱她自己前来找我想办法,还说自己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可牛桂花知道我之前已经想尽办法并且已经力不从心,并没有马上来找我,牛大力则带着刘小梅回家乡去了。由于工作仍无着落,牛桂花一直焦躁不安,却不敢再来找我,她自己倒是到处留意求职信息,也参加过几次面试,却都无功而返。屋漏偏遭连阴雨,牛桂花昨晚又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说牛大力昨天忽然被警察带走了,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牛桂花的父亲心急火燎,让牛桂花无论如何得来找我想办法。牛桂花是带着哭腔同我说完这一切的,末了依然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着我:“秋生哥,求您了,您快想想办法救救我哥吧!”她这话一出口,像一块大石忽然压到我的心头,牛桂花毕业找工作的事还余波未平,怎么又来了这么个更闹心的事,何况这回撞到的是警方,我哪里有什么办法啊!牛大力到底因为什么事被警方带走的呢?牛桂花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一味地哭。我一时心乱如麻,只能极力安慰她,告诉她先别急,待弄明白情况再说。我拨通了老家一位在镇派出所工作的中学同学的电话,询问是否知道牛大力的情况,这位同学说知道,牛大力这次是被东莞警方带走的,据说是他涉嫌参与两年前的一起巨额诈骗案,至于具体案情,目前尚不清楚。我一听,脑子里忽然间像过电影一样,马上联系到牛大力这些年来与我打交道时所有的点点滴滴,尤其是那次欣喜若狂告诉我他购买彩票中了三百万奖金的事——莫非他那三百万元与巨额诈骗案有关?这只能等待警方结案之后的真相。我将这一情况转告牛桂花的同时,忽然间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了同情。她原本就已经为毕业留京找工作的事满腹愁肠,此事无疑更是雪上加霜,失去哥哥牛大力这个靠山,她就像无根的浮萍,说不定只能在生活中随波逐流,最终不知会漂向何处。想想我与她哥之前的关系,这个时候,我反倒感到自己有责任拉她一把,尽可能帮助她找到工作。只是她若想留京,编制内是根本不可能了,如果像大多数北漂一样,接受编制外的招聘,机会还是有的。我将这一想法如实告诉桂花,她稍微犹豫,抬头望着我,泪眼汪汪地说:“秋生哥,我听您的。我哥离京前说了,让我往后就跟着您,您……您让我干啥……我……都听您的。”她说这话时,双眸波光粼粼,深不见底,说完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而后低头不语。我心头一惊,瞬间仿佛有冷风掠过,联想到她哥先前的建议,警觉地审视着她,心想,她可千万别让她哥误导了,如果她真的也像她哥想的那样,那我以后可就麻烦了。于是,我开口给她打了预防针:“桂花,看在早年我与你哥情同手足的份上,我会像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尽可能地帮助你,但只能是局限在妹妹的层面,听到了吗?”她抬起头来,咬着唇瞥我一眼,“嗯”了一声,脸红得像朵玫瑰,低下头一只手不停地搓绞着垂到胸前的长发,显得手足无措。
一周后,通过朋友间接帮忙,我为牛桂花联系到了一家电商机构,牛桂花到该机构营销部工作,实习期工资两千元,若半年后经考核合格将予转正,工资将视工作表现和业绩,按比例有百分之十至四十的提成。牛桂花这份工作既没有北京户口,也非编制内人员,只是一家民营企业的普通员工,薪水在北京属于中等,自己租房及生活问题基本可以解决,但要想接济家庭,则比较困难。可我已经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了,牛桂花对这份工作也基本满意,未来怎么样就看她个人的机遇和努力了。
我更惦记的是牛大力的情况。大约是半年之后,牛大力的事终于尘埃落定:数年前他在东莞参与了一起巨额诈骗案,自己分赃获得三百万元,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同时被处退赃和罚金共计三百二十余万元。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由心生悲哀,同时也不乏同情,他这几十年辛辛苦苦的折腾,到头来却是如此结果,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刊责编 刘遥乐
【作者简介】杨晓升,男,广东省揭阳市人,《北京文学》原社长兼执行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失独,中国家庭之痛》等各类作品数百万字。长篇报告文学《只有一个孩子》曾获2004年“正泰杯·中国报告文学奖”和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科技忧思录》获“新中国六十周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失独,中国家庭之痛》获首届浩然文学奖。近年所著中篇小说《红包》《介入》《身不由己》《天尽头》《疤》《病房》《宝贝女儿》《龙头香》《海棠花开》《阴差阳错》等被多家报刊转载或入选多部年度优秀作品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寻找叶丽雅》、散文随笔集《人生的级别》。中篇小说《龙头香》获第二届“禧福祥杯”《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