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
2024-12-11凡一平
安放在她怀中的那只手,此刻像一只获救的老鸟,平静而温暖。这是七十四岁男人的手,床卡上写着他的性别、姓名和年龄。他的手在被她握住之前是抖颤的,像是抑制不住地打字或弹琴。一并发抖的还有他的身体,混乱且不停地动作着,像一台崩裂的、快要散架的机器。他神情呆滞,口吐白沫,像一颗残破的果实。无依无助的他在床上张牙舞爪,像海上失去方向的船。于是,她忍不住其实也是主动地过去了,从36床到37床,抓住了他伸到床外边的手。他的手冰冷而僵硬,像雪地冻住的鸟。她将他的手收入怀里,用羽绒外套围住、包裹。两只手藏在她的怀中,他一只,她一只,像不同种也不同性的鸟住进了一个窝里。他的手逐渐变得平静、软和,她将她的手抽了出来,仍留他的手在自己的怀中。她腾出的两只手开始为他盖紧被子,为他擦嘴和喂水。此时,深夜的病房里有三个人,她和他,以及她陪护的病人。她陪护的病人在熟睡,均匀地打着鼾。由她陪护的因酒精中毒住院治疗的病人已经基本痊愈,后天就要出院了。这是一个中年男人,从外地来南宁做工程的老板,一天一百八十元请她做陪护。此刻她正在照顾的这个老男人没有陪护。他是前天住进来的,住进来的时候情况就不好,腿脚挛缩,姿势不稳,但意识清醒,尚能自理。她从医护嘴里得知是疑似阿尔茨海默病。这个其实不是她要关心的,她忧心和纳闷的只是,这个老人没有家属,也不请陪护。她尝试过问他,他只是说自己能行,而从刚才他的症状看来,他想自己照顾自己,是比较困难了。这或许将是她的下一个陪护对象,她像旅店期待旅客一样,送走一名旅客,期待着下一个。她当然有所期待,等候这个行将丧失自理能力的男人,必须有陪护的时候请她。她此刻对他的护理属于义务,不谈钱。谈钱、要钱也要等她现在陪护的病人后天出院以后。她目前的劳动相当于是义工,说试工也未尝不可。如果他对她的服务满意呢?印象很好呢?那她做他的陪护就是顺理成章或捷足先登的事情。眼下看,他对她的举动是满意的,印象也很好。她听到他对她说了声谢谢。他那只在她怀中放了很久的手,这时抽了出来,接着被她送入了被子下面。这是寒冬,很冷。病房里有空调,可坏掉了,只送风不制热。修理工要明天上班才能来修。老人在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底下安然地闭上眼睛,睡着了。然后她才出门,去医护站跟值班医护反映了老人的情况。值班的医生告诉她:“37床的检查结果要明天才能全部出来,不过,从他刚刚出现的状况推测,十有八九是阿尔茨海默病。”她说:“那他的亲人明天就会来了哟。”值班护士说:“他住院那天我们就问他怎么没有亲人陪同呢?他说不需要,需要了再讲。”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然后回病房去了。
“老人家,你需要住很多天的医院,没有人陪护不行。”责任护士在明确断定37床病人的病症之后对他说,“从今天起,我们要给你吊很多药,还要手术,吃喝拉撒就不方便了,必须有人照顾你。你的亲人呢?(病人摇头)你没有亲人吗?(病人点头)那怎么办呀?只有请陪护了。你看你是自己请,还是我们帮你请?我来帮你请吧。(护士看了看36床的陪护,指着她)她蛮好的,36床明天就出院了,就请她做你的陪护,你看行不行?(病人的目光移动到36床陪护身上,点头)那陪护的费用呀,其他的什么,你们就自己谈吧。”
护士一走,她过来了,靠近37床,再次确认床卡上病人的姓名、年龄,然后看着比自己逝去的父亲年龄还要大的老人,说:“苏伯伯,我做了五年的陪护,今年是第六年了。如果您相信我,我来做您的陪护好吗?我叫韦红棉。”
“魏红棉。”老人叫着眼前不过三十岁的女子的名字。
“韦,韦韩韦,不是魏,”她说,见老人仍不解,“您叫我红棉就行了。”
“韦红棉。”
“哎。”
“多少钱一天?”
“一百八,陪床、伙食我自己出。”她说,扭头看着36床,“隔壁床潘老板也是一百八,吃和陪床费我自己负责。”
隔壁床潘老板听见,坐直了作证:“是,红棉姑娘不错,十分会照顾人。”
“一百五行吗?我不是老板。”老人说。
她看看老人,看看潘老板,犹豫、迟疑,仿佛答应了,便宜了老人,却对不起潘老板。她只是说:“我明天才能正式地照顾您。”
潘老板忽然说:“我干脆今天就出院得了。”他接着下床,更衣。
她惊慌,急忙对潘老板解释和赔不是。潘老板没有怪她,说他出院是因为他已经好了,没有必要等到明天。再说,一大帮工人等着他发薪水,要回乡过年呢。“这些天住院,我也想通了,想开了,借酒麻醉自己不是办法,躲进医院躺平解决不了困难。我还是要振作,出去找钱,尽快把欠工人的钱给发了。”他最后说。
听潘老板这么一说,她心定了些。在潘老板去办出院手续的半小时里,她为他收拾了衣物,折叠、归拢得整整齐齐。潘老板回来,与她结付陪护费,六天一共一千零八十元。她说:“付一千就行了,八十不要了。”潘老板说:“为什么不要?”她说:“我为难,你也难。”潘老板笑了笑,说:“我不难这八十块钱。”
她送潘老板到医院的大门口,把提包交给他,目送他上车直到消失。然后她折返,在熟悉的医院里行走。出去的时候,她陪护的对象在36床,回来时,她便是37床的陪护了。
37床与众不同,这个没有亲人出现的老人戒备心相当强,尽管他接受了她做他的陪护,尽管他呼唤她的名字时真切而轻柔,但是他仍然没有完全信任她,或者说没有把一切交给她。
老人有一个包,一个尼龙的拉链包,方正,二指厚,被他随身带着,像执勤军警的枪械,寸步不离。去做各种复查和上厕所,他都紧攥着包,决不放松。睡觉的时候,他把包放在枕头底下,一旦醒来,当即要摸一摸枕头底下的包还在不在,判断是否被移动过。毋庸置疑,这个包是他的宝,他的一切。
红棉懂得包对老人的重要性,理解他警惕、提防的行为。他的行为不一定是针对她。病房又进来了新的病人,也请了陪护,还有众多的亲人和探视者进进出出,像摸不清、看不透的邻里。新来的病人是个年轻的女子,从不开口说话,但绝不是哑巴。她有什么需求就对陪护做手势,对陪护的问话,她要么是点头,要么是摇头,就是懒得说话。对亲属和探望者,她也是冷冰冰的,形同陌路。做了五年陪护的红棉接触过这样的病患,知道是产后抑郁。抑郁女子的怪异与形形色色的人流,或许是老人提防的对象,也或许不是。
老人安静宁和的时候,红棉就和他聊天。她打听他的身份、来历,以及生活的遭遇,等等。老人不想隐瞒的部分,一五一十如实道来。比如他告诉她,他是河南南阳人,是广西?菖?菖大学的退休教授,大学毕业便来了广西,在广西工作生活超过四十年了。他退休后不住在大学里,而是在南宁青秀区买了房子,九十平方米,买的时候一平方米一万六千块,现今房子掉价,一平方米也就值一万四千块左右。他在青秀的房子离医科大附属医院近,十年前他买房子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不利索了。他断断续续、反反复复讲述的就是这些,别的则吞吞吐吐,或拒而不答。比如说,问到他的亲人和生活的遭遇,老人就愕住,要么抽搐,像遭霜打、电击一般。他昏花的眼睛不流泪则已,一流就止不住。这是老人生活最敏感的部分,是他心灵和情感的禁区,红棉触及一次后便不再提了。她努力搜刮、编织开心的话题作为慰藉、弥补,像是想从羞涩的囊中极尽所能拿出点什么。在她三十年的人生中,基本就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因此开心的话也就少之又少。
“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我能照顾他们,给爷爷刮胡子,给奶奶剪指甲,给爸爸洗衣裳,给妈妈洗脚是我最开心的事情。”她边给老人刮胡子边说,语调温顺,手势轻柔,眼神放光,仿佛眼前的老人是自己的爷爷。
胡子刮完,老人看着镜子,镜子里的他干净、明朗,像一颗鲜果。镜子被拿开后,他看着朴素的红棉,憋了好久,说:
“我有一个女儿,如果还在,今年三十六岁了。她比她妈走得还早。”
她一听,知道这是一个孤寡的老人,也明白了他生病住院为什么没有亲人陪伴了。同病相怜,她情不自禁把脸贴在老人的手上,像是把一枝花朵栽在盆中。
腊八节已过,春节越来越近了。住院部的病人陆续出院,住进来的病人越发少了,仿佛春节是灵丹妙药,家庭是最好的医院,亲人是最佳的医生,所有的病人都急着回家,或甘愿待在家里。昔日门庭若市的医院逐渐冷清,像深夜的商场。
36床也出院了。产后抑郁的女子在医院住了十五天,终于也抵挡不了家庭的吸引,或是抑制不住对孩子的思念,选择了回家团圆。住院的十多天,她每天都在和她的孩子视频。红棉屡次听到视频里的孩子喊“妈妈”,却极少听见女子答应,也少见她动容。这该死的抑郁症就那么冥顽不化?现在看来不是,就在36床出院的当口,孩子的视频又来了,他说:“妈妈,欢迎回家。”红棉意外地听到女子回应了孩子,并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她走时还和37床的老人挥手示意,像说再见,或再也不见。
红棉也要回家过节,这是计划中的事情。她在上岭村的家里,有腿残的丈夫和两个儿女。她一年都没有见过他们了,她想他们,非常想。如果37床的老人年前出院,她就能够按原定计划回去,但目前的情况没有如果,老人除了患有阿尔茨海默综合征外,还诊断出新的疾病——肺癌,而且已经扩散到淋巴,没法做手术了。如果说有如果,就是如果他有其他的亲戚,比如侄儿侄孙什么的,前来替换她,照顾他,那么她就可以脱身回家过年了。离春节还有二十天,红棉就针对性地对老人进行提示、启发,或敲边鼓。但无论她如何的委婉或明确,老人总是摇头。他仿佛举目无亲,仿佛遗忘了春节,仿佛认定了红棉是他唯一可依赖的人。病房的护士长与红棉认识很久了,她悄悄地告诉红棉,37床也许能挺过春节,也许不能。
红棉不得不改变计划,她在电话里通知丈夫,说节日期间的陪护费从一天一百八提高到了三百八,外加五千元的红包,就不回去过年了。
她说的是事实,节日期间的陪护费暴涨和外加红包的确存在,只不过没有落定在她那里。她既暗示也提醒了,但老人都不答应。病入膏肓的老人模棱两可,或难得糊涂或真糊涂,就像他封而不宣的尼龙包一样,里面是不是宝,是啥宝,只有他知道。
除夕像高山的山顶,让苟延残喘的老人奇迹般地爬了上来。他回光返照般吃了红棉喂的两个饺子,意识清醒,或声情并茂,或淡定地与红棉说了不下十句话。红棉记得吃力和觉得深奥的五句是:
“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
“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红棉翻作望山树,不似流莺事旧时。”
这五句话像诗,是诗,让小学文化的红棉好生难懂,即使有一句诗里出现红棉,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老教授在她面前念这些,仿佛是对牛弹琴,又仿佛是借诗抒怀。
后面的几句,红棉一听就懂得的。老人的话是:
“我死了,你再把包打开。”
“我死了,通知我校的老干部处就行。”
“谢谢你,红棉。”
后面的话,是老人把包交给红棉之后说的。他终于舍得把包交给红棉了。那个神秘的包在转移给红棉后依然神秘,它在红棉身上,像个魔术的袋子,不知会变出什么样的东西。
老人顽强地、不知不觉地撑到大年初九,走了。他走得平静、安详,像一只飞腾了一生的鸟收起了翅膀。
红棉拉开老人留给她的包,把包里的物件一一取出,摆列在空阒无人的37床。是老人妻女的照片、房产证、身份证、银行卡、相关密码和电话号码的纸片,以及老人签名按手印并盖有公证签章的遗嘱。
遗嘱简洁明了,写着:
我死后,下列财产由我生命的最后一刻陪护我的人继承——
一、南宁市青秀区双拥路安泰苑?菖栋?菖单元703房;
二、账号为62222082102?菖?菖28683?菖工商银行账户余额。
遗嘱的文字犹如闪电,划过红棉的眼睛,令她炫目;又仿佛鼓槌,敲击她的胸膛,令她的心怦怦跳。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把老人的遗嘱交给值得信任的护士长,护士长看了后,瞠目结舌,最后还是明确地告诉红棉:
“没错,继承人就是你。如果有异议,有必要,我可以作证,你是遗嘱人生命最后一刻,陪护他的人。”
红棉顿时浑身发抖、发热,像一盏冷落在漫长黑暗里即将发亮的灯。
她遵嘱给老人所属大学的老干部处打电话。她在电话里报告说苏宁教授已于二月十八日上午十时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去世。
电话那头接电话的是个女干部,她知讯后询问道:
“你是苏教授的什么人?”
红棉错愕,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陪护人?继承人?
“是亲属吗?”对方又问。
“不是。”
“应该不是。据我们所知,苏教授的妻子女儿已先于他不在人世了。”
“我……我是他的陪护,也是……也是他财产的继承人。”红棉犹犹豫豫,和盘托出。
“陪护?继承人?”对方疑惑,可以想见她的纳闷、吃惊,“有依据吗?”
“有遗嘱。”
对方缄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遗嘱该不会是在苏教授不清醒的状态下,被你哄诱立的吧?如今鳏寡孤独被保姆之类的人哄骗遗赠的现象,毕竟是太多了。”
红棉一听,脑袋嗡嗡响,像挨了当头一棒。她头重脚轻,手里的手机像一条抓不稳的鱼滑落在地,而她久久都没有将它捡起。
下午,大学的人来到了医院,一男一女。女的想必就是上午与红棉通话的人,她一见红棉就要逝者的遗嘱。红棉把老人遗留的东西交给她。她看着遗嘱。遗嘱的时间是苏宁教授入医院前半年就立了的,那时候他并不认识红棉,也不知道他生命的最后时刻陪护他的人是谁。这或许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结束人生的时候,有人间的温情陪伴,而他则情愿将遗产赠送给为他生命送行的人,这个人只不过恰好是韦红棉。大学女干部看完遗嘱,似乎确认了遗嘱的真实性、合理性和合法性,她连同遗嘱把苏宁教授遗留的东西交还给韦红棉,先道声对不起,然后说:
“苏教授的后事,就劳你多多辛苦了。”
阴暗的太平间有光,像个有天窗的山洞。逝去的苏宁老人躺在有空调冷气的房间里,准备净身更衣。红棉对殡仪馆的入殓师说:
“让我来吧。”
于是,949qub8awSv7Nw3eQW5ZGw==她给老人净身,然后更衣。整个过程,红棉得心应手。拭身、擦脸、刷牙、掏耳、清鼻、梳头、穿衣,她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毛巾、棉签、白酒、梳子、镊子,在她手上游刃有余,像次第花开。这一切,她为逝去的爷爷、奶奶、父亲和母亲都做过,但此刻她眼前的并不是她的亲人。
净身更衣后的老人焕然一新,光彩照人,他神态安详、满足,像欢悦过后熟睡的新郎。而他这一睡,却将永不再醒,从此他将在九泉之下长眠。
红棉最后挪过老人近身的一只手,将它拥入自己的怀里。安放在她怀里的手,在长时间的温暖后不再僵化,手掌一掰就张开了。然后,红棉把折成心形的纸扎,放在老人的掌上,再轻轻地将老人的手合拢。心形的纸扎是老人的遗嘱,红棉想了又想,决定交还给他,飞来的横财她不想拥有。何况老人其实还有亲属,那是他在河南老家的弟弟,弟弟还有儿子,他们是红棉在翻阅老人手机里的回忆录时发现的。老人和弟弟及侄儿因为经济方面的纠纷,十多年不往来,但不能否认他们是亲属的事实,就算老人没有亲属了,她也不能享有这非分之福,因为她从小就懂得非分之福不是福。
红棉回家了。正月里的上岭村阳光明媚,莺歌燕舞。村中一棵笔直巨大的红棉树顶天立地,映入眼帘。她情不自禁奔向它。红棉靠着红棉树,浮想联翩;红棉抱着红棉树,泪水涟涟。母亲是在这棵红棉树下生的她。当时怀着身孕的母亲正在地里劳动,忽然肚子疼痛,羊水破流,于是就近移到红棉树下,成功分娩。那是阳春三月,红棉朵朵向阳开,树上的花、地上的血,鲜红一片,一个肉嘟嘟的女婴呱呱坠地,成为红棉。
原刊责编 赵 依
【作者简介】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于河池师范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现为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广西文联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蝉声唱》《顶牛爷百岁史》等十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二部。曾获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奖项。根据其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