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婚姻
2024-12-11温亚军
一
好不容易从奢侈品网站退出来,卫立然的脑子还要在名品榜单里停留一阵子。这是她每晚的必修课,哪怕一根针都不买,也要在高端名品店里逛两到三个小时。平时不能穿戴那些名品,是为了注意形象,不给老公添乱,但不等于没有。她时常把自己的库存拿出来,与网上的比对一下价码、成色,让自己的优越感飙升到临界点,才意犹未尽地顺便瞄眼时钟——十点十分。哟,到睡觉的点了。早睡不容易衰老,最明显的是不容易有眼袋。到了她这个年龄,老公仕途正盛,儿子研究生在读,父母健康无忧,唯一让她每天费心的事就是自我保养。所以,先从早睡开始。这个点了还没洗漱呢,她丢下手机去开热水器时,关林浩打来电话,开口问她:“还没睡吧?”卫立然不喜欢这种明知故问式的开场白,用沉默作为应答。要放在以前,她肯定会呛老公一鼻子灰,“别说这种废话,说重点。”老公去掉“副”字,坐上县长位子已满三年,没有什么动人的业绩,弦绷得很紧,卫立然对自己提出要求,这个时候得收敛一些,与不能穿金戴银一样,该掩藏的还是得藏,说话做事不要直来直去,时刻以关林浩为中心,从大局出发。毕竟,作为县长夫人,她目前主打的是个“贤”字。道理她都懂,可真正做起来,还无法做到得心应手,这跟她性格里长期的强势有关,如同刹车一样,脚下不能踩猛了,急刹不行,得缓缓地踩着脚刹,慢慢让车速减缓下来。可关林浩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那一套废话程序,或是不太懂得卫立然“删繁就简”的语言模式,仍时不时地自然启动这种废话开场白,这样不走心的话怎么听着都别扭。
“儿子的情况告诉你了吗?”关林浩可能意识到老婆的沉默意味着什么,立马切入了重点。
卫立然把自己的思绪从奢侈品里强行扯回来,声调随即变了:“啊!什么情况,我是说儿子?”
关林浩故意停顿了一小会儿。通常,这是他不满的表现,果然,他的语气上升到县长的身份:“要我怎么说,你才能当回事啊?上午我提醒过你,得盯紧点,别让这浑小子搞砸喽。一晚上我陪着——领导,你知道的,我心里一直在等你这边的消息,你倒好,根本没往心里去,你就不能把我的话当回事?叫我怎么说呢。”
“哦哦!”卫立然从恍惚中反应过来,把声调降至正常,嘿嘿笑道,“我这就问儿子。中午我叮咛过他,让他见面后给我回个电话的。”
关林浩气不打一处来:“等他主动打电话?你就做梦吧。”话临出口时,他拐了个弯,没有指责老婆玩手机逛网站商城误了正事。
卫立然当然明白老公的不满,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彼此之间的说话语气、做事方式早就揣摸透了,他们都是聪明人,早已不直面相互掰扯对错了,那太低级。而且,她为了不让关林浩落下口实,隐藏着自己对奢侈品的强烈欲望,也就说明她是懂得主次和分寸的。卫立然没因关林浩的气急而生气,家庭关系中,她同样分得清孰轻孰重。关掉热水器,她立马拨打儿子的手机,直到里面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才摁断,怕老公等得着急,她忙发信息过去,用安慰的口气告知他,儿子没接电话,见面可能还没结束,不方便接电话。关林浩秒回一个模棱两可的符号,卫立然解读不了,不知所以,干脆没回复,起身准备继续去洗漱。
再次打开热水器,燃气发出像蛇吐芯子一般的咝咝声,往常她会完全忽略的,这会儿绵密而细长的声音却像预谋好了似的,带着扯锯般的锐利感迅速蹿进她耳中,她无来由地打了个寒战,情绪顿时跌入低谷,没心情洗澡了,于是关掉电源,从暖壶里倒了些热水简单洗把脸算了。在卫生间磨蹭了一会儿,刷牙时听到微信响了一下,她没在意。牙还没刷完,手机又连续响了几次,卫立然判断这肯定是儿子发来的信息,他能把一句话拆成四五句连续发过来,完全一副靠拼手速霸屏的态度,用一条信息说完一句话,表达一下完整意思那是绝对不可容忍的事情。关林浩对此深为不满,但他不在儿子跟前说这些事,而是不停在卫立然面前痛斥这种行为,好像卫立然是他在这个家庭里的秘书。卫立然倒也履行着家庭秘书的职责,很郑重其事地跟儿子交涉,试图纠正这种貌似节奏过快却又是断续的、词不达意的语言表达方式。但是没有用,儿子翘着嘴角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盯视着她,嘴里嗯嗯答应,下次依然如故,倒显得她的郑重其事有点小题大做了。她没办法,索性懒得去管。
嘴里含着牙膏沫,卫立然回客厅抓过手机看儿子的信息,三条信息的字数加在一起只有七个字:见过。回来了。晚安。很有连贯性,而且密不透风,她想知道的内容,一个字都不透露。卫立然心里不悦,打开另一条信息,是老公的,他也惜字如金:什么玩意!强烈的情绪明明白白,比儿子的七个字内容丰富多了。卫立然心头掠过一丝不妙,赶紧拨打儿子的电话,依然不接听,她返回微信,拨打语音,这回接通了,儿子在那头显得极不耐烦:“又怎么啦?不是跟您道过晚安了!”
“关卫洋,是不是你把事搞砸了?”
儿子在那头高声叫道:“什么叫我把事搞砸?都按你们说的程序做的呀,见面了,吃饭了,一步没落。怎么着,是后面又增加程序了吗?难不成你想让我一步到位,直接把人家给摁倒在床上?”
卫立然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被噎了一下,还没开口,儿子又以隐忍的口气道:“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我跟个提线木偶似的随你们摆布,还想让我怎么做?”
卫立然缓过神来,抽了一张纸巾,把嘴角残留的牙膏沫擦拭干净,冷笑了一下,语气却变得温和了:“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这当妈的心?能不能告诉我重点,见了那女孩感觉怎么样?你们吃了什么,谈得投机不?”
关卫洋立马松弛下来,从语音里传来游戏通关的声音:“跟我爸已说过了,女孩长相、气质俱佳。去的是她们学校的西餐厅,吃的是带血牛排。光吃饭了,能聊出什么花样来,现在谁和谁能见面就投机啊。再没什么事就不说了,我要睡觉了,明天的课程安排很紧。”
儿子干脆利落地摁掉了语音聊天。卫立然握着手机的手手心都潮了,她还是拨通了老公的电话,调整了语气告诉他,儿子说和那女孩一起吃的西餐,说女孩长相、气质俱佳,言语里没有不好的状态,“你生的哪门子气?”关林浩冷冷哼了一声:“你真不知道关卫洋干了什么吗?”不到事态严重,关林浩不会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儿子。卫立然告诫自己,如果老公不往明白说,她坚决不问,父子俩两头打哑谜,她又不是神仙,能猜出什么来?她也懒得费那个心思,夹在中间猜了这个猜那个的。关林浩见她不接话茬,沉不住气了,怒气冲冲地说:“他是跟人家吃的西餐,吃完后,这兔崽子只付了一半饭钱,还示意人家服务员直接找女孩子要另一半。这叫什么玩意?缺这点钱吗?这不是恶心人吗。”
天哪!卫立然在心里叫了一声,这让他们做父母的脸往哪儿搁?尤其是老公这个县长怎么见人?这次的介绍人可是省府办的庞处长啊。她强压住内心的慌乱,用相对比较平静的口气对老公说:“你先别着急,这恐怕不是儿子的意思,人家女孩在美国读过几年书,思维和行为习惯都西化了也说不定。以关卫洋的智商,第一次见面不会蠢到这种地步,你说是吧!”
“你倒是挺会替他找理由,人家女孩子要真是习惯AA制,还能等着服务员过来讨餐费?你就护着那个玩意吧,迟早我这点脸面得叫他丢光不可。好了,打乱你的养生睡眠了,赶紧睡吧,我还得陪着呢,说不定得干通宵。”很明显,关林浩被卫立然的话劝得情绪有了些好转,不然,在气头上他不会说后半截话的。卫立然心里舒坦了一些,至于儿子相亲时,饭费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她没把握,可事已至此,又不能倒回去重新来过,堵在心里也于事无补。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毫无悬念地失眠了。第二天起来,不是眼袋,而是黑眼圈,熊猫眼似的,为遮住黑眼圈,卫立然在眼眶周边打了好几层底霜,把半年量的粉全扑上,才让脸上的疲惫感没那么明显。
前几天与老同学燕燕约好,周五下班后一起去天街试吃新开张的那家杭帮菜,据说味儿很正宗。江浙一带的菜品为养生上品,可到了这种北方三线小城,为了迎合当地人的口味迅速串味,营养功能大打折扣。像卫立然这样的优越女人,要的不是口味,而是延缓皮肤衰老的实用价值。“永葆青春”这样的话说起来总是令人心神愉悦,虽然谁都知道“永葆”不过是一种自欺,但自欺至少也是一种积极的心态吧,对于容颜的衰老,女人自然希望能缓一时是一时。卫立然不能明目张胆地以各种奢侈品加持于身,暗戳戳地养个生,总是可以的吧。从周三起,卫立然就开始考虑穿什么衣服赴这场饭局了,谁知周四晚上在家翻衣柜,对照镜子在身上比画时,关林浩突然回来了。
不到周末,按关林浩的说法,离开县里就是脱离岗位,万一给市里查到,是要通报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至于什么情况才算特殊,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好歹一县之长呢,找个借口很容易。这次是老婆卫立然病了,作为丈夫,关林浩得回来看看。
“你就咒我吧。”卫立然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老公找这个借口,总比编别的瞎话强吧,再说了,他肯定有什么事,不然,以他谨小慎微的性子,又是敏感时期,他哪会这么随意地起这个念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可是,她不主动问他是什么事,自从老公去掉“副”字,坐正了县长位置,她便压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对他工作上的事装作不感兴趣,让波涛在内心深处汹涌。所以,她看了老公一眼,扯起一件真丝套裙搭在身上,在镜子前转过来扭过去,“老公,你看我穿上这套裙子怎么样?”
“好看。”关林浩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去倒了杯凉开水,边喝边说,“恐怕,你这个周末的饭局得另改时间了。”
卫立然扯着衣服的手停了下来:“为什么?你知道的,我与燕燕一周前就约好的。”上个周末,关林浩说要为迎接省里主要领导做准备,没有时间回市里,他们通电话时,卫立然顺口把约饭的事说了,当时关林浩还表示支持,让她多与老同学聚会,走动交流散心对身体有好处,别整天沉浸在手机里,看那些刻意而为的小视频,还动不动就共情,伤春悲秋的,影响情绪不说,连着颈椎、眼睛、思维都在消耗损毁,生活毫无规律可言。卫立然觉得老公说得虽然夸张了点,不过她也觉得整天沉浸在手机里,确实是一种巨大的内在损耗。
“你别着急,饭哪天吃都不迟。”关林浩在床上坐下,随即又弹起来。他进门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外衣上有没有灰尘倒在其次,关键是老婆反感穿着外衣上床,坐也不行。他把老婆扯到客厅坐下:“现在有这么个情况,省领导这次专门强调了,一定要想法把高铁站的项目拿到手,这关系到我们清宁县的长远发展,情况你是知道的,目前的软肋还是武原的开发工程迟迟上不了马……”
卫立然决然打断道:“你说的事大,也很重要,可这与我周末出去吃饭挨不上边呀!”她本来想说,难不成她周末不吃这顿饭,他就可以拿下高铁站的项目,武原的开发工程就能上马?她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具有这种能量了。
关林浩不恼,继续微笑着,抓起老婆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摩挲着说:“与你关系大着呢。是这样,省府办的庞处长给咱儿子介绍对象,是不是为咱好?眼下只见了一面,吃顿饭还给AA了,到底是不是关卫洋这玩意整的糗事,暂且搁下,吃饭AA制当然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从传统的观念来打量这事,你是不是觉得这相亲吃饭应该男方掏钱更合适?何况这次怎么说也是领导给牵的线,咱不该郑重其事些吗?所以得想法子补救。我考虑了很久,想让你周五晚上去趟北京,给儿子做做工作,让他无论如何要与这个女孩搞好关系,不能半途而废。你可是不知道,这个省府办的庞处长很关键,他负责开发项目的考察论证,说白了,就是我们开发项目的生杀大权在他手里握着,如果把他惹不高兴了,后果很严重。当然这些你心里清楚就行,不要跟关卫洋说,免得他胡思乱想。”
卫立然从老公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不知如何应答,心里明明有些失落,却一点不怪关林浩,人到了这个位子,就开始如履薄冰了,要考虑和顾忌的东西多了起来,就比如她,说话行事不如此前那般随性了,该藏的得藏着,该收的得收着,该奉迎的还得奉迎着,要不怎么办呢?哪个层级都有自己的生态圈,不融进这种生态里,前程怎么被扼杀的都不知道。这些年来,她越来越理解老公,以前任副县长时,上面有县长顶着,他分管文旅和教育,县里的大盘轮不到他出面、操心,也会受到排挤、倾轧,可只要分管的行业不出什么事故,谁拿他也没办法。如今不同以往,成了一县之长,就像是一棵拔了尖的大树,风吹雨打都得顶着,有了高度就有了更多的责任与担当,得想着法子为县里的经济发展倾心倾力,为老百姓谋利益。这样的话,关林浩不会在卫立然跟前说,是卫立然心里给老公设计的词。其实,卫立然明白,武原的开发项目不是关林浩给自己升迁铺路搞政绩,而是上一任开发实施的,拖至他的任上,是职责所在,躲避不了的。本来与儿子相亲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就因为介绍人敏感的身份和地位,倒让这件纯私人的事扯到了工作上。卫立然心里不悦,又清楚一旦扯上关林浩的工作,她的情绪都无足轻重,行动上必须配合。她按捺住心里的不快,把脸别开,轻声说道:“好吧,我去北京试试。”
关林浩立马舒展眉眼,站起身来:“有你出马,我这颗心就放下了。今晚我陪你先去尝下那个杭帮菜,走。”
“算了,我已经吃过饭了,再说你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怕碰到熟人?要让人传到县上,你可有得解释了。”话是这么说,卫立然心里肯定希望老公能陪她一起去吃饭,女人嘛,挽着县长老公的胳膊逛街进饭店,撑面儿的事,巴不得碰到熟人呢。不过希望是希望,卫立然懂得分寸,也不是儿女情长的年龄,并不真在意这一次关林浩的陪伴。而且,她确实吃过晚饭了,一个人回家懒得做,下班路上经受不住烧烤的诱惑,解了回馋,至于养生不养生,下回再说吧,她把自己收得那么紧,偶尔放纵一次也不打紧。
关林浩嘴上说得好听,陪自己老婆吃饭怕什么,行动上已显露出来,立马脱了外套换上居家服,边换边说:“既然你吃过了,那我下面条吃点就行。这两天陪领导的确累,总怕说错话,把要说的记在本子上,背过人不停地偷着背诵,精神都快崩溃了,难得回一次家,还真想要放松放松。这人吧,还真是能造,总是不肯放过自己,当官当官,当不上,上蹿下跳、撕心裂肺,当上了,又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你说有啥意思。”
卫立然听着心里一愣,关林浩的话说得没错,这种感慨来得也很真实,但她知道,如果重新来过一遍,无论是关林浩自己还是她,都依然会选择当县长和县长夫人,现实的残酷总也比不上残酷后面的诱惑。
家里连片青菜叶子都没有,面条没法下。一个人在家开伙没意思,卫立然很少买菜。没等关林浩关上冰箱门,她一脸尬色地扯了扯嘴角,拿过手机,边划拉边说:“得了吧,家里啥都没有,点个外卖吧,你想吃啥?”没等关林浩答复,她自作主张,点了份红椒炒肥肠,老公好这口,又加了份油焖大虾,大补。自从关林浩扶正后,变的可不止位子这么简单,事无巨细都得操心,书记老何年龄偏大,没有了干劲儿,一个县的大事小情全堆在关林浩跟前,其他的都好办,按部就班,可武原的开发项目往前推进不了,资金链接不上,磕磕绊绊又过去了三年,这事就大了。这次,省长下到县里,说是随便走走看看,其实是在考察清宁县的家底,看有没有发展和上升的空间。不敢懈怠啊。
二
周五下班后,卫立然回家拉上行李箱直奔高铁站,一小时二十分后,她已经站在北京西客站的出站口,犹豫着打车还是坐地铁。她打开手机百度地图,输入首都师范大学,上面标明驾车需要一小时二十九分钟,我的个乖乖,比来时的高铁还多出九分钟,这就是首都的周末,让不让活了!她选择了地铁,想想地面上坐个车,明明才短短几公里的路程,却只能几步几步地挪过去,就像在会议室开会一样,得熬多久才能熬过去一个领导四五十分钟的“简单说几句”,再接着熬下一个领导半个小时的“只有几句话”,那是真揪心啊,这或许就是关林浩的常态。卫立然甩了甩头,赶紧切断这种联想。还好,过了下班高峰,地铁上不像传说中那么拥挤,但路不顺,她从手机上搜好线路,先乘九号线,只坐了两站换乘十号线,在慈寿寺又换乘六号线,坐了一站到了花园桥。从地铁口出来,卫立然被眼前的阵势惊住了,乖乖,这哪是三环,简直就是停车场,几条交叉线路延伸出去皆是混成一片的灯光秀,像停止流动的水,被风吹拂微微漾动着波纹。她边在心里庆幸自己没有打车,边拨打儿子的电话,电话依然处在无人接听状态,身在异乡的她,情绪突然间滑向低谷,茫然四顾,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四处都是灯火,她伫立在灯光的阴影之中,有种毫无方向的飘零感。她站了好一会儿,点开微信给儿子留言:你要手机弄啥?关键时候总是不接电话,要你这个兔崽子弄啥!
这次儿子很快回过来电话,气喘吁吁地问怎么了,周末还这么大火气。
生气与周末没半毛钱关系。卫立然长舒了口气,缓解了下情绪,毕竟儿子回电话了嘛。她告诉儿子,她已出了花园桥地铁口,夜晚辨不清方向,不知往哪里走。关卫洋明显愣怔了一下,随即追问:“这是闹的哪一出?”
卫立然这才反应过来,儿子压根不知道她来北京,当时抱着一腔为关林浩清障的决心登上来京的高铁,哪里考虑到儿子这头的无知无觉,事先不打个招呼,到了门口找不着道了才想起打电话,还一肚子怨气,放谁都不会高兴的。卫立然心里有了丝歉意,赶紧缓和下口气,与儿子打起了感情牌:“儿子啊,妈妈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为了安抚我这颗念儿的心,干脆牺牲我自己的休息时间,不远数百里来陪你一起过个周末。拳拳慈母之心,难道你不为你妈感动,不欢迎妈妈?”
关卫洋无奈道:“妈呀,我都上大学了,就别用幼儿园那套了。我可以不感动,可哪敢不欢迎您啊,现在您从地铁口往南走,大约也就三五百米——我也搞不清到底多少米,总之不远就到校门口了,我现在赶到门口去接您。”
“儿子呀,这可是晚上,妈妈要是能分清南北,就不会给你打电话了,直接到学校,还不给你个大惊喜?”卫立然依旧用刚才的那种口吻转着圈找方向,儿子吃她这套,她知道。
也是,别说晚上,就是青天白日,卫立然也未必能分清东西南北,何况这是北京,她每次来都像在迷宫里被车拉着走,根本记不住哪儿是哪儿。但她能记住北京重要的吃食,烤鸭倒一般,太油太腻,吃了只会增长脂肪,值得一提的倒是那个卤煮,闻着有味,吃进嘴里那才叫香呢。她第一次跟着老公在北京吃这玩意,起初不敢下嘴,谁知尝了一口根本停不下来,学着别人的样子边走边吃,确实有种恣意的快乐。还有爆肚、豆汁儿,凡是带点别样味道的老北京食物,全对上了卫立然的胃口,就连早餐店里的炒肝,她也觉得软糯可口、香味持久,一天吃三顿都不够。当时,关林浩还为这些调侃过她,说得查下她祖上是不是老北京,要不然怎么炒肝、豆汁儿这些都能接受,而且乐此不疲,说明骨子里有这种饮食基因。
卫立然到底还是听从了儿子的建议,跟路人打听,确定南北方位和与首师大校门的距离。卫立然心中暗嘲自己失去了与这个世界相通的能力,从地铁站出来那么多人,她怎么能无措到好像第一次出门似的,连找人问个路都不会了,就几百米的距离,以她站立的位置,稍稍往前走几步都能看到学校大门一侧的校名。看来,这几年她是享受惯了别人安排好的生活,有依赖感了。
与儿子会合后,卫立然高兴之余才想起还没预订住的地方,她不逞强了,让儿子替她想办法,怎么说,她来看儿子,儿子也算是东道主,总不能对她不管不顾吧。
三环上的车流还在拥堵中,车辆如甲虫般缓慢蠕动,亮白的车前灯与红色尾灯交融在一起,向南北方向无限延伸,让人时刻处在崩溃的边缘。路边的人行道却被刻意清掉一般空空荡荡,这个点了,除了被堵在路上的,人们不是在饭馆聚餐就是回家团圆了。关卫洋似乎被妈妈关于住宿的问题难住了,他挠着头面露难色:“妈妈,你不会叫我去女生宿舍求个铺位吧?这也不是不可以,就是……”
卫立然吭哧笑了:“你果真思维清奇、想法独特,你把妈妈当成逃难的,还是以为咱们家穷困潦倒无以为继啊?法学不至于把你上傻了吧儿子,我人生地不熟的,哪知道就近有什么宾馆酒店?你帮我预订一间,要五星级的大床房。”
关卫洋把身子贴上来,在母亲身上蹭来蹭去:“妈,那你带上我一起住呗,明天周末刚好没课,让儿子也享受一番五星级待遇。对了妈妈,你确定要住五星级?”
“我怎么就不能住五星级?”卫立然抚摸着儿子的头说。
关卫洋拉着卫立然在路灯下停住,打开手机,很快订到房间,预付订金时给卫立然看了一眼,她扫到地址上有“公主坟”三个字,立马拦住:“哎,停停停,不要这个宾馆,黑灯瞎火的去什么坟住宿,多瘆人啊。”
关卫洋不以为然:“我的妈妈哎,那只是个地名,以前你和爸爸来北京时住过,离我学校近,条件也够好。你别听个‘坟’字就风雨不顺,公主坟那一片可繁华了。”
“换一个吧。”卫立然说,“最近我本来睡眠就不好。”
母子二人很快在紫竹桥西边的香格里拉饭店订到了房间,倒是比公主坟还要近些。卫立然没心思去吃自己酷爱的卤煮,点了饭店的几样小吃,送到房间里,与儿子边吃边聊。东拉西扯几句,卫立然见儿子很是敷衍,眼睛始终在手机上粘着,好像手机比她这个大老远跑过来的老娘更亲。她心里不悦,一把夺过儿子的手机扔到床上:“关卫洋,你就这种态度对待妈妈,手机比你妈亲啊,它是能供你吃啊还是喝啊?”
关卫洋没恼,看着黑脸的母亲反倒嘿嘿一乐:“看您说的,这不是无聊才玩几把消消乐啥的。”
手机斜躺在床上,屏幕上闪动的确实是消消乐,卫立然也经常玩这个游戏,看来儿子没有撒谎,以前他喜欢边吃饭边看书,美其名曰为了不浪费时间,反正嘴与眼各干各的,互不干扰。现在书本变成了手机,眼睛看着,耳朵听着,嘴里嚼着,同时聊着,两只手还不停歇,卫立然哭笑不得,儿子这是把所有器官全调动了起来,确实是忙啊。瞅着儿子贴近她一脸讨好的笑,卫立然心里思忖了一下,对儿子说:“妈妈为啥失眠,就是想你想的,你倒好,不好好跟妈妈说句话,安抚一下妈这颗慈母心,倒一门心思玩游戏。你说,这么冷落你妈,真的好吗?算了,我也懒得跟你生气,说点正经的,那天你见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吃顿饭你只付了自己的那份钱?”
关卫洋瞪大了眼睛说:“妈,你不是专门为此事来的吧?”
卫立然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摇摇头,她要让儿子知道这事的重要性,但也不愿意让他因此而背负过大的负担,一家人扑在一件很边缘的事上,根本不正常。关卫洋摇了摇头:“我是不想再提这事了。我还在上学,要不是你和爸不停地劝说,我是没有跟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子见面吃饭的念头的,相亲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可是妈妈,你,还有爸爸,能把这事看得重,肯定是有原因的,是非要知道儿子为啥那么做吗?”
卫立然静静地看着儿子:“当然。”
“我不能骗爸妈,可这事说出来,儿子怕你们心里难受。”
卫立然看儿子脸色凝重起来,便起身坐到儿子的床铺,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关卫洋往母亲身上靠了靠,随即坐直了,扭脸望着别处才说道:“她一上来就问,我在北京有没有房。这话都没说够两句,没开头呢,就直奔结尾,换了谁心里舒服啊,再说,我还没毕业呢,就算上完学能留在北京,买房那也得有个过程不是。”
啊,竟然会这样?卫立然很惊讶,现在年轻人信奉实用主义不足为奇,现实把人逼得不得不用物质来衡量婚恋,可这女孩未免太过现实了,才刚见面,而且两个人年龄都不大,未来走到哪一步还不知道呢,怎么一开口目的性如此之强?卫立然听了心里不痛快,神色明显黯淡下来,差点脱口而出赞成儿子的做法,只是脑子里倏然闪过关林浩,这才想到自己可不是来跟儿子结盟的。她轻轻呼了口气,迅速梳理自己的情绪,调整了面部表情,用笑声化解心里的愤懑:“哈哈,就为这个,你就掏了一半饭钱?儿子啊,这做派可不像妈妈生的呀,气量这么小,哪像男子汉大丈夫?咱们得把格局放大,眼光放远,爸妈以后还想靠你风光呢。”
“可是妈,她这种做法,还不气人?”
“当然气人!”卫立然说,“但是儿子,咱换位思考一下,一个女孩子,在婚恋上想要得到某种生活保障,最大的保障是什么?当然是房子了。所以她这样问无可厚非,有几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的对象有房有车?有了先决条件,才无后顾之忧,然后才能单纯地享受爱情,享受生活呀。”
关卫洋生气了,噌地站起来说:“那是你的立场,我接受不了这种严格的实用主义者。既然这样,你跟爸爸说一声,我才二十出头,你们今后不要再给我介绍什么对象了,我一点兴趣没有。要继续这样,我可保不齐会继续做些让你们不痛快的事。”说完,他嘟囔着困了,说要冲个澡早点睡觉,便进了卫生间,丢下卫立然呆坐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怪自己还是儿子。
理不清头绪,卫立然给老公发了条微信,问他这会儿说话方便吗?关林浩很快打电话过来,她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全部倒给他,没想到他一点都不生气,反倒安慰起她,并且告诉她:“这事不能顺着儿子的思路往下走,别停留在目前的状态,你已经埋下了伏笔,那就引导儿子,一定要理解女孩的想法,至少人家没藏着掖着跟你玩躲猫猫虚晃着你,有啥不能接受的。好好劝劝儿子,别在女孩跟前耍性子,一句话没谈好,他就自己吃自己的?就这做派以后谁跟他往来,他在社会上还要不要立足?意识到扯远了,关林浩及时刹住车,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跟儿子说,二十出头就该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至于房子,不是问题。”
什么叫房子不是问题?对卫立然来说,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并且不仅仅是观念的问题。她要问个明白,关林浩却挂断了电话。
这一夜,卫立然几乎没睡,除了考虑怎么说服儿子不要固执己见,主动去弥合与那个女孩的关系,想得最多的还是关林浩嘴里的房子。她从未在关林浩那里听到过一丝关于北京的房子的风声,他怎么会那么笃定地说出“房子不是问题”这样的话呢?
第二天,卫立然带儿子去前门烤鸭店吃全套精品烤鸭,她满腹心事,强打精神象征性地吃了几块蘸白糖的、酥脆焦嫩、入口即化的鸭皮,竟然没吃出香在哪儿。倒是关卫洋干完了整只烤鸭,满嘴流油,喝着鸭架汤说:“烤鸭还是前门这家全聚德的最正宗。”
卫立然看着一脸满足的关卫洋,开玩笑道:“儿子,要不要咱们也AA一下?”
关卫洋一愣,说:“妈,您可是我亲妈,不带这么戳心的。”
卫立然说:“哟,你还知道这样戳心啊?”
关卫洋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吃罢饭,母子俩溜达着来到一家百年表店,看着玻璃柜里摆放的各种世界名表,卫立然两眼放光,一遍一遍逡巡着,舍不得离开。儿子等那个穿长衫的店员去接电话,扯上她来到店外,满脸疑问:“您不是看上哪块名表了吧?眼珠快掉玻璃柜里去了。”
卫立然认真地说:“看上了又怎样?你妈辛苦了半辈子,就不能戴块名表?”
关卫洋被噎得直翻白眼,连声说:“能戴能戴。”卫立然扑哧笑了,点着儿子的额头,借机把话题往重点上引:“儿子呀,你不懂女人的心,哪个女人不想过好日子,可多少女人才能有这个命?不多,很少的一部分。而且很多是通过婚姻得到的。妈妈就是这少部分中的一个呀,幸运地遇到了你爸,拥有了这么理想的婚姻,所以妈妈是幸福的女人,也可以说,你是幸运的孩子,有这样的爸爸妈妈,难道你没感受到咱们家的幸福吗?”
“感受到了。”关卫洋揽住母亲的胳膊,诚恳地说,“妈妈,等我毕业工作后攒够钱,先给您买块中意的名表,感谢您的养育之恩。”
卫立然立马不高兴了:“傻儿子,你以为妈妈没名表吗?你爸早就给我买了,只是我不爱显摆。我是喜欢看高端有品质的东西,赏心悦目还怡情。谁不喜欢好的东西,好的事情呢,是不是?儿子,你刚说感谢妈的养育之恩,妈心里别提有多开心啦,什么事都是趁早,别等以后,眼下就有个感恩的机会,你赶紧做了吧。”
关卫洋明白母亲的意思,赶紧说道:“不会吧?妈妈,您和爸爸为啥要给儿子订制一套生活呢?我年龄还小,今后的路还很长,没必要这么早把自己贡献给已知的生活。”
“得了吧,我在你这个年龄已经碰到你爸了。”
“那是你们一见钟情,自由恋爱的。”
“瞎扯,我和你爸也是托人介绍的,那年我还不到二十岁。”卫立然提高了声调,引得路人侧目,但她没降低音调的意思,慷慨激昂,“我从你爸的眼神里看到了婚姻,心里踏实,可我也不能这么轻易把自己交出去,该要的就得要,什么‘三金一钻’一样不能少,那时候你爷爷家境一般,后来才听说,为给我凑足‘三金一钻’差点卖掉房子,为此你爸借了不少外债,感动得我哭得稀里哗啦,后来还的那些债务里还有我的一份呢。为了啥?婚姻呗!我二十二岁结的婚,二十三岁就生了你。不然,你妈还这么年轻,儿子就本科已经毕业读到了研究生!”
“妈妈,能不能等我毕业以后再说?说不定后面会碰到更好的让你更满意的呢。”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来……还是先看眼前吧,儿子,妈不想太多参与你的生活,只是,很多时候,咱们总会被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左右,并不能置身事外。”
卫立然不确定儿子能否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显然,关卫洋是懂的,不像以前那样用他的语言方式跟她拉扯、抗争,他神情蔫然:“人家苗媛媛要在北京有房,我的亲妈。”他本来想问下什么是“三金一钻”的,也没了兴趣。
苗媛媛就是省府庞处长介绍的那个女孩,卫立然大意到一直没问人家的名字,现在知道了,只能装作早就知道的样子。她微笑着道:“媛媛想要美好的生活,这没错呀。”
“可咱有吗?”
“有啊!”卫立然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理直气壮起来,“你是知道的,妈妈就是路盲,记不住哪儿是哪儿,说不清楚房子买在了哪个位置。要不,打电话问下你爸爸?”
“得了吧,您哪!”关卫洋心里得意了,学着北京人说话的腔调调侃,“一夜功夫,看您能吹出一套房子来。”
卫立然不解释,立马拨通老公的手机,开成免提,直接问房子在哪个地方。关林浩连个嗑巴都没打,真真切切地告诉她:西三环边上,首城华府。末了,还怪卫立然怎么总记不住,要不要把门牌号发给她。卫立然何等机灵,连说:“不用不用,我没带钥匙,没打算去住,是不想打扫卫生,最主要是离儿子学校太远,不方便,是吧,儿子?”
手机音量很大,关卫洋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怎么想的,脸上全显露了出来。年轻人沉不住气,冲着手机兴奋地喊叫:“爸爸,你们可真是,咱们家在北京居然有房子,这么大的事咋不告诉我呢,搞得我这小心脏承受不了。”挂断电话,他在手机上搜索到首城华府的位置,伸到妈妈眼前说:“看见了吧,离我们学校不算远,也就四五公里路程。”
卫立然说:“可惜我忘带钥匙了,不然,咱约上那个苗媛媛一起去房子里看看。”
关卫洋一扫刚才的沮丧神色:“妈妈,有了这套房子,儿子底气足得能飞起来,别说什么苗媛媛,其他的媛媛还得咱瞧得上才行。”
“哎,儿子,你若要这样,咱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房子不是让你乱来的。爸妈让你与这个苗媛媛处对象,主要是知根知底,我们希望你读书恋爱两不误,毕业后能留在北京发展,一个人打拼得多难、多孤独,有个自己的家,将来爸妈退休来北京也有个依靠不是。现在的年轻人不光实际,更复杂,你这样没心没肺,爸妈哪放得下心,要是碰上个……不说这些了,你给妈一个痛快话,能不能与苗媛媛处好?”
关卫洋毫不犹豫地说:“我不是告诉过您吗,她长相气质还不错,就是第一次见面就问我有没有房子,让我觉得——不过,妈妈说得对,谁还没有个自己的小九九,谁不想过好日子啊。所以一听说咱有房了,我立马就想显摆给她。”
真是孩子的思维,二十出头了还这德行。
三
周日一大早,卫立然乘上了返程的高铁,她在北京一刻也待不住了。临走时,儿子还没醒来,她用宾馆的便笺纸留了言,说单位有事,她得赶回去处理,让儿子起床后在宾馆餐厅吃了饭再回学校,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健康从早餐开始。临了,她从宾馆一楼的ATM机(自动取款机)上取了一万块钱,压在留言纸上。
回到家里,卫立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关林浩,问是他回来,还是她过去。关林浩明白老婆的意思,这事只能当面说,电话上只字不提,他没犹豫,说她如果到家了,那他午饭后回来。按现在的规定,周末两天休息日两个主要领导各在位值班一天,以防发生什么意外,一般情况下,书记县长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如果需要调整值班时间,秘书会协调办理。这个周末老婆去了北京,关林浩没打算回市里,就没调整值班,顺其自然值了周日的班。按说这种值班只是个形式,通信这么发达,在不在岗都一样,可关林浩从不敷衍,很少离开岗位。今天情况实在特殊,他太了解卫立然的脾气秉性了,不能拖。他中午去食堂用餐是为了让人们看到他在岗,饭后便驱车回了市里。县城距市区只有四十多公里,不到一个小时车程,他没告诉司机回家干什么,到了小区门口,他犹豫着要不要让司机去开个钟点房休息一下,免得返回时打瞌睡。司机似乎看透了他的意图,把公文包递过来,说他在车里眯会儿就行,不用去别处,随时等候领导召唤。
门没从里面扣上,显然是特意给留着的。关林浩推开门,从公文包里拿出红皮房产证,递到卫立然手上,边脱鞋子边问儿子的情况。卫立然不作答,打开房产证看到上面是关卫洋的名字,递过来房产证,用眼神询问。关林浩习惯性地看了下门口,拉老婆坐到沙发上才说:“这事没告诉你,是不能告诉你。现在,必须告诉你了,我们在北京不同地域买了几套房子,以备申请重大项目时急用,你知道的,不用我多说。买房时肯定不能写我们的名字,只能用子女或者老婆的。你名下也有一套,不过是在省城,将来需要时办个过户手续就行。这房子不属于我们,只是借个名而已。这个没必要跟儿子说清,先顾眼前吧。”他边说边将一把钥匙放在茶几上,“钥匙快递过去,别忘了地址。”
这些年,卫立然从网上看到过不少此类情况,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她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可眼下与自己有关,她心里却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有些惶恐不安。她抚摸着带有刺鼻塑胶味的房产证,声音颤抖了:“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你放心,买房的款项走的不是财政,也不在企业账上,不会牵扯到我。”关林浩苦笑了一下,“不这样做,不行啊!”
卫立然挽住老公的肩膀,把脸贴上去说:“我担心坏了,在北京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你能告诉我,这钱是从哪儿来的吗?”
关林浩断然道:“我已经违规了。”想了想,似有不妥,随即改变方式,开起玩笑,“你不能叫我把底裤也脱掉吧!”
“讨厌!”卫立然轻打了一下老公,她本想说,都老夫老妻了,底裤脱掉就脱掉,但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像是开玩笑,便咽了下去。卫立然清楚了房子的来源,心里踏实了些,把儿子的情况详细复述了一遍。关林浩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激发了她心里不悦,趁机说出自己的疑问:“那个苗媛媛,真值得吗?”关林浩收起不知落在哪儿的眼神,解释道:“苗媛媛是庞处长的外甥女,人家可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给咱儿子牵的这条线,千万不能辜负了。这样说吧,要不是庞处长从中斡旋,省长怎么能来清宁这种破地方摸底?听说领导都在挑选能立竿见影的县包点,清宁县本不在这个范围之内。”
关林浩这一说,卫立然强压的对苗媛媛的不快顿时消散。机会并不是天上的馅饼,莫名其妙地掉落下来,那是人不遗余力创造出来的,创造出来了还得费心思抓住才行。卫立然明白,她应该让老公全力干他的事情,自己保证把儿子盯紧,好在从儿子的言语里,能听出他对苗媛媛并不反感。
时间差不多了,临出门,关林浩从卫生间柜子里拿了一盒护肤品,上车后递给司机,说:“你嫂子送给弟妹的。”司机瞄了眼牌子说:“这么好,我老婆用着浪费。”说着往后座上递,被关林浩推了回来:“什么叫用着浪费?少说这种屁话,我不爱听。开车,待会儿上高速后,咱们先不回县里,拐下武原,顺便去看看那个‘瀑布’。”
关林浩所说的“瀑布”,是四年前他任副县长时上的旅游项目,他当时分管文旅,名义上是主抓领导,实质是正职直接插手。前些年,各地都在开发旅游事业,有条件没条件的都想法创造,把旅游文化当成了香饽饽,好像只要手里抓着这个香饽饽,经济发展就有了保障。清宁当然不甘落后,经过多次考察、研究、规划,最后确定了依托武原乡的岳王庙,争取旅游开发项目。书记高达海从北京请来的设计师,据说参与过世界各地的许多项目设计,果然不同凡响,大胆提出将岳王庙前面的沟坡削掉,建成一道世界上最大的瀑布景观。当然是人工的。好在武原下面有条斜水河,可以将河水抽上去引到原上,再从原边落下来。看似不是难事,报到市里却批不下来,说是口气太大,动不动世界第一,到省里肯定通不过。于是改成亚洲最大瀑布,报到了省里,谁知省里更谨慎,派出考察组来武原实地勘察后表明,这个项目设计创意空前,只是对水源估计不足。丰水期时斜水河还像条河流,气势虽不磅礴,可也水流湍急,丰水期一过,河水枯下去,有些地方显露出河床,倒像是条宽大的沟渠,就是水量最大时全抽到武原,也难造出亚洲最大的瀑布,再说,河水还要浇灌两岸农田。罔顾实际,夸大效果,现在的游客可没那么好糊弄,一旦在网上形成了舆论,这个项目就白瞎了。县里重新造报表,将亚洲最大改为全国最大,后又改为全省最大,省里这才批复:本省属北方干旱地区,没有形成瀑布的天然条件,是不是第一,只要建起来就是第一。这下妥了。接下来是与省文旅集团联系投资事宜,经过规划计算,认为这个项目成本高,见效慢,存在难以收回成本的风险,省文旅集团直接拒了这个项目。县里财政本来捉襟见肘,拿不出钱,但可以贷款,高达海书记找来本县出去的房地产老板李常荣,让他挑头,与政府合作开发。据小道消息,说高书记承诺,只要项目尽快上马,就是将来亏损了,也全是政府的。这等好事商人李常荣何乐而不为!他借机开出条件,在县城边上拿下一块地,新开了一个楼盘。
“全省第一瀑布”上马开工,现在看来,当时县领导太想出政绩,太想有个发展经济的抓手了,考虑不周,项目上马太过仓促,致使出现一大堆问题——征地、拆迁、补偿,哪个环节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削沟坡时,涉及蔡家庄的一些祖坟,按规定划出了新坟地,蔡家庄人嫌远,为多得些补偿,联合起来决不迁坟,县上动用警力强行挖坟时碰伤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农,对方心脏病复发当场死亡。蔡家庄男女老少披麻戴孝,抬着老人的遗体去市里、省里集体上访,直接导致项目停工。为此,高达海丢了书记。何县长勉强接任了书记,却没有干劲,五十出头才当上一把手,一晃三年过去,年龄摆在那里,没有上升的空间,便混起了日子。关林浩去副扶正,实属意外,他没有背景,在“奔五”的路上阔步前进,不属于年轻有为,是他分管的文旅帮了大忙,上面不想放弃武原这个项目,两个多亿的拆迁、补偿款都花出去了,不能打了水漂,让项目烂尾。所以,关县长压力山大,这几年一门心思全在“修复”武原的“瀑布”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是,事情远远不是他想的这么简单,要重启项目工程,远比当年开发更艰难,主要是合作方李常荣不积极,他在城边上的楼盘建设完工,出售得也差不多了,目的已然达到,如果再无商机,他着急啥呀,武原的项目反正有政府兜底。
这些天,关林浩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在省府办庞处长的斡旋下,省长来了清宁,只要能看到希望,蹲点包干倒是问题不大,可领导的胃口太大,要清宁县拿下高铁站规划项目。说句实话,这太难了。高铁不属于省管,先不说省领导能不能说上话,高铁线路都是国家统一规划,不受地方限制,至于线路要不要拐弯,沿途在哪儿设站,这里面学问大着呢。仅从表面看,凡是设站的区域,除过省城、地市,县一级的站点大多拥有名胜古迹、旅游胜地,或者人口密度极高的央企国企,不会为十几万人口的小县城专门设站,那是放空内耗,谁敢啊。清宁现在唯一还能挨着一点边的,就只有“旅游”了,拿什么来吸引游客?噱头大的,拿得出手的,只能是“省第一”了。所以,武原的“瀑布”眼下至关重要。
四
收到房子钥匙,关卫洋迫不及待打车去首城华府认门。广告打得多,名头便大,他很容易便找到了地方,可没有门禁卡进不去,关卫洋在院门一侧等了会儿,瞅机会跟一个买菜的大妈混了进去。院子是欧式风格,绿树成荫,步道精致,曲径通幽,小桥流水,大湖套小湖。楼房排列分散,形态各异,楼与楼之间花木繁盛,硕果累累,浓稠绿色里,石榴红了,柿子黄了,葡萄紫黑,热烈的色彩中,底色依然是浓稠的绿,使小区显得颇为清静。就是楼不太好找,东拐西折,快转晕了,终于找到了七号楼二单元,乘电梯上楼时,关卫洋心跳不已,打开房门的一刹那,紧张感顿时消失。房子精装过,也配好了家具,小区的绿植好,楼又不挨着马路,尽管屋里并无人打扫的痕迹,却明显没什么灰尘,而且异常安静。关卫洋像回到久违的家里,熟门熟路去了三个房间、三个阳台、两个卫生间,点燃厨房的煤气灶,望着蓝色的火苗发了会儿呆,才回到偌大的客厅,掀开真皮沙发上的苫布,把自己扔上去蹦了几下,在心里盘算,这套房至少有一百六十平方米,就这地段,还有院子的环境,价格不到两千万元,也接近了。关卫洋的心跳又加快了,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给妈妈发了条微信:乖乖,有这套房子,傻瓜才联系什么苗媛媛呢。
卫立然很快打电话过来:“少动歪心思,不然房子给你收回来。”
关卫洋哈哈大笑道:“急眼了吧,逗你玩呢。那么,妈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非得和苗媛媛对上眼吗?”
“兔崽子说啥话呢。”卫立然嗔道,“处对象怎么叫对上眼?像话吗,给我说话文明点。儿子,上次妈给你说过了,这个女孩子知根知底,介绍人——是你爸的老同学,虽然是他的外甥女,但亲如闺女,不会有幺蛾子。现在的女孩多复杂啊,像你这样缺根弦的,爸妈不给你找个可靠的,让人卖了你会跟着人家数钱的。”
关卫洋心里嗤笑了一声,觉得妈妈还是轻看了他,虽说受家庭环境影响,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妈妈眼里的乖乖男,除过上小学时为买玩具闹过情绪,懂事后听话、顺从,也比较单纯,上大学后,他其实也处过几个女友,只是他看不懂她们的行为乖张、思想复杂,要么是逢场作戏,要么就是像苗媛媛一样现实。读研究生了,他反而懒得去追女孩子,有什么用呢?徒增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惆怅罢了。他大抵还是知道父母让他与苗媛媛相处,或者并不仅仅是母亲所说的知根知底这个理由,不过他懒得追问,什么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手里有房子了,北京的房子。他这时才反应过来,感觉到心里泛起来的优越感有多强烈。他因此理解了苗媛媛,明白母亲说的没错,哪个女人是为了图你的贫穷而和你在一起呢。
那就与苗媛媛再处处吧。
五
北京的秋天很短,香山的红叶还没到主赏期,寒风便迫不及待翻山越岭赶来了,降温、冷雨、落叶,提前进入了冬季,可还没到供暖时间,室内室外一样冷。大学宿舍为了安全,不让私自装空调。关卫洋冻得睡不着,半夜爬起来打车去了首城华府,打开空调暖风睡了个踏实觉。只要开了头,晚上在宿舍根本待不住,每天想回家。研究生相对自由,管理松散,几乎没人过问谁的私人空间,关卫洋在母亲的鼓励下,置办了些简单的灶具,有时自己开顿火,煮些速冻饺子或煎两个鸡蛋下点挂面什么的。有一回,他买了几块半成品牛排,摸索着煎个五分、七分熟的,结果用陶瓷水果刀切开牛排,望着丝丝渗出来的血迹,没敢吃,重新扔到锅里再煎一遍,却又老得嚼不动了。不管是精心的准备还是凑合着吃,在关卫洋心里,因为在自己的房子里,这种感觉有些特别,没有不耐烦,倒生出些情趣来。
关卫洋周末约好了与苗媛媛去香山赏红叶,人比红叶多,挤来挤去,该死的风又跑来凑热闹,两人冻得没了兴致,干脆退回首城华府,打算吃自嗨锅。没想到苗媛媛会做饭,她从网上下单买了肥牛、羊肉卷,还有一大堆时令蔬菜,自己拼起火锅,比自嗨锅强太多了。两人吃得肚饱气圆,出了一头的汗,洗完碗筷,苗媛媛提出去院子走走,凉快一下,也消消食。外面风刮得呜呜吼,关卫洋不愿下楼吹风。也是,风太大了,苗媛媛放弃散步,可身上汗湿得厉害,她提出想冲个澡,关卫洋没理由不同意,帮她打开热水器和浴霸。这天晚上,苗媛媛很自然地留下过夜,起初两人各居一屋,不久,苗媛媛声称她那屋太冷,抱着枕头钻进了关卫洋的被窝,进行了取暖运动。为便于出入,关卫洋用身份证在物业公司办了两张门禁卡,给了苗媛媛一张,当然也给了她一把房门钥匙。元旦前,苗媛媛将自己的东西搬了过来,这是关卫洋的主意,她没有反对,更没有犹豫,当天就搬来了。
关卫洋忍不住把两人同居的消息委婉地说给母亲。卫立然是什么人,立马明白了,打断儿子,追问是谁先提出来的。关卫洋回答:“这个很重要吗?”可他还是如实告诉了母亲来龙去脉。
卫立然傻眼了,她纠结的不是谁先主动。的确,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又不能怪他俩,不是她促使人家往这条道上走的吗?如今儿子如她所愿,正像开始说与母亲的,成功地将苗媛媛“扑倒”,睡在一起了。这是关林浩的授意,也是他们夫妻间的秘而不宣。按理儿子与苗媛媛已经成功同居,她该高兴才对,可她高兴不起来,她想要的只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直接到达结果。这结果像有东西卡在她心里边,于是她试探着问关卫洋:“儿子,你对媛媛这个人到底了解多少?”
这下,关卫洋纳闷了,母亲不一直说苗媛媛知根知底吗,怎么反倒问起他来?他只当是母亲在试探他,便把所知晓的苗媛媛大概情况告诉了母亲。苗媛媛刚上小学时,父亲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为了达到离婚目的,父亲使出各种手段,甚至找男人去勾引母亲,然后借此大做文章。母亲受不了父亲的卑劣行径,最后,为了女儿幼小心灵免受伤害,身心俱疲地跟父亲离了婚,带着女儿搬出了那个屈辱的家,在外面租房子住,并放弃再嫁的机会,含辛茹苦将苗媛媛拉扯大。由于她学习成绩一般,高中毕业没考取理想的大学,她在舅舅的资助下,去美国留学,为的是出人头地,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所以,苗媛媛第一次见面就提房子,是觉得房子才是根基,与母亲在外租房多年,搬过数次家,她实在厌倦了那种居无定所的飘零感。她对房子的追求,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的阴影里,太缺乏安全感了。
后面的话,卫立然几乎没听进去,她已经在思考怎么面对眼下的情况,她该怎么做。末了,她只能对儿子说:“女人认准了一个男人,那你就是她最大的依靠了。从现在起,你是个男人了,就得像你爸那样,做个有担当的男人,千万不能辜负了她。”
说出这句话,卫立然哽咽了。
放寒假,关卫洋回来了,在母亲的催促下,去看望爷爷奶奶。两个老人围在他身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孙子,他却心烦意乱,煎熬到午饭后,推说要写论文急匆匆回了家。他去姥爷姥姥家也一样,恨不得立马离开,姥姥把他从出生带到三岁上幼儿园,可他找不回血脉中的亲情,在姥爷姥姥身边待着只感觉不自在,早早地打道回府。母亲在上班,家里就他一人,他游戏也打不进去,不断有同学朋友来电话或者微信约他出去吃喝或者游玩,他都以看望爷爷奶奶为借口拒绝了。他想苗媛媛了。他俩每天都有联系,而且不止一次,可见不到真人犹如隔靴搔痒。苗媛媛家在北边的一个县城,有点偏,距离却不远,不到两百公里,只是交通不方便,没有高铁,连普通的火车也没有,去一次不容易。他想到了学车,以前爸妈让他假期去学车,他懒得去驾校,现在才知道会开车的重要性。想到便去做,他马上给母亲发微信说了这个想法,不一会儿,母亲给他发来驾校的联络人、电话,叫他自己报名,还说等他学会了,给他买辆车,问他有没有喜欢的车型,要是不确定,就先到网上或者车展去看一下,比较一下不同车的性能。关卫洋乐了,说:“妈妈你太天真了,北京买车得摇号,有人摇了好多年都没摇上。
驾校报名、收费很利索,教练却很少,快过年了,教练回家的太多,留下的几个根本忙不过来,关卫洋去约了两次,站在寒风里等了几个小时才摸到方向盘,还让教练一路连呵带斥,悲催得不行,他干脆不去了。在家闲得无聊,他越发想念苗媛媛,想约她一起回北京,过他们的小日子。苗媛媛当然赞成了,两人在电话里说得热火朝天,恨不得当天就去北京。可冷静下来,苗媛媛又犹豫了,快过年了,她不能丢下她妈一个人在老家。绕来绕去,她的意思是把她妈带上,关卫洋听明白了,立马答应:“那就带上呗,留她一人在家过年确实不合适。”苗媛媛感动得飞吻不断。
撂下电话,关卫洋脑子冷静下来,想着与苗媛媛还在初期的交往阶段,与她妈怎么相处?当着她妈的面,还能与苗媛媛毫无顾忌地睡一张床呀?显然不行!这不是脸面的问题,是不合时宜。他为难了,可是答应了的事,又不能出尔反尔,冲动下的决定压得他心里实在难受。晚上他想到一招——如果扯上自己的妈去北京过年,苗媛媛的母亲是不是会放弃跟去北京?毕竟房子是他的,而他和苗媛媛交往时间又不是很长,离见家长、谈婚论嫁还早着,八字没一撇呢。
卫立然很高兴能去北京过年。她早就想去感受一下北京过年的气氛,逛庙会、游故宫,主要是吃正宗的老北京小吃,听说过年时的各种小吃是最地道的,想着都流口水。早些年她一直想去,担心过节时候人多,订的住处不理想,去哪儿都不方便,现在好了,有了自己的房子,步行都能到颐和园转一圈,听儿子说,距地铁十号线也很近,交通非常便利。那还等什么,她立马给关林浩发了一条短信,询问能不能放假去北京过年。
等了好久,关林浩才回电话,他刚开完会,是商量省里主要领导来清宁县过年的接待事宜。怎么办呢?他这个一县之长肯定得陪着领导,哪儿也去不成。“你和儿子一起去吧,只是有个原则,只能坐高铁,不能开车,路上我不放心。”关林浩倒是同意卫立然和儿子去北京过年,他确定不能回家陪着老婆孩子,就随他俩高兴吧,反正不能一家人团聚,在哪儿过不是个过。
卫立然心里的热情顿时减半,情绪低落地说:“根本没想着开车去,你去不了,我们娘儿俩丢下你一个人,于心何忍?”
关林浩叹气:“职责所在,没办法啊。别考虑我,一大堆同事在一起,也挺热闹的。”
放下老公的电话,卫立然和儿子说:“那我们去转转吧,听说北京过年时庙会很热闹,吃食很正宗。”
关卫洋不失时机地跟母亲说:“苗媛媛也去北京。”卫立然愣怔了几秒钟,说了句:“好呀,刚好我也见下这丫头。”
“她心里胆怯,让……她妈陪着。”犹豫了一下,关卫洋还是说出了实情。
卫立然顿了一下,情绪如同滴落在纸巾上的水滴迅速洇开,她避开儿子半是探询的目光,心里乱糟糟的,嘴上却问道:“你答应人家了?”见儿子点头,她尴尬了,眼神不自觉地落到地上,给自己找台阶下,“哎呀,瞧我这记性,元旦时就说,过年陪你姥爷姥姥去清宁县拜谒岳王庙,顺便看下你爸说的那个大瀑布。”说完,抬起头抱歉地看着儿子。
关卫洋心里疼了一下,是自己的无知伤害到了母亲,她哪用得着给儿子编这种瞎话掩饰?从来都是怎么想的怎么说出来,看来自己的这招愚蠢透顶。可话都说过了,也没法找补,关卫洋在懊悔中蛰伏于家中,打了两天游戏,没有一次爽快过关,连续几天的外卖吃得都快吐了,他穿上外衣准备出门去转转,顺便吃顿可口的。
年关将至,街上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人群中最抢眼的当数年轻的情侣,他们毫无顾忌,高兴了当街亲嘴,别扭了撒泼发脾气,转过身又喜笑颜开。还没走到小吃街,碰上了好几对恋人或者小夫妻,关卫洋心生凄凉,忍不住拨通苗媛媛的电话,问她干什么呢。那天征得关卫洋的同意,苗缓缓立马带着母亲乘坐长途汽车赶到了北京,享受起有暖气的生活。她如实告诉他,正与她妈和面包饺子,听说关卫洋喜欢吃羊肉馅的,她妈买了三斤羊肉,包纯肉馅的,速冻后等他来吃呢。那一刻,关卫洋只觉周遭的嘈杂声都隐没了,唯有春风徐徐,拂面而来,撩拨得他的心柔软极了,眼里竟涌满了热泪。苗媛媛不吃羊肉,极其讨厌羊肉的膻味,却为了他包羊肉饺子,关卫洋不仅被感动了,而且越发想念苗媛媛了,想念与她在一起拥有的烟火气息,那是生活真实的样子,温暖而不做作。在哪儿都能吃到羊肉饺子,可苗媛媛只有一个。他肚子感觉不到饿,只想快点去北京。
母子俩的晚饭是在外面吃的。快下班时,卫立然打来电话,让儿子打车去天街,他们去吃那家杭帮菜,好吃极了。几个招牌菜端上来,卫立然两眼放光,给儿子搛笋干、狮子头,催促儿子尝这尝那,关卫洋捉着筷子,兴致不如卫立然,对哪个菜都不感兴趣,勉强吃了两片腊肉,便玩起了手机。这饭吃得没意思了,卫立然试了几次,想让儿子放下手机专心吃菜,关卫洋倒不拧着性子,温顺地答应着,偶尔完成任务似的象征性从碗里随便挑着什么菜往嘴里塞那么一点,眼睛全程没离开手机。卫立然心生愤怒,却发不得火,在家里她也是这样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可在外面尤其是大众场合,她是懂得收敛的。
这顿饭吃得不畅快。回到家后,卫立然思前想后,与老公在微信上沟通了一下,也豁然了,与其让关卫洋无精打采地待在家里,还不如放手让他去选择自己的生活。她来到儿子卧室,对抱着手机的儿子说:“我是去不成北京了,你既答应了苗媛媛,就去北京跟她们一起过年吧。她们娘儿俩也挺不容易的。”
关卫洋停下游戏,两眼顿时亮晶晶的,意识到自己压不住的笑意,随即把目光移开,装作游戏没停,盯着手机说:“看您说的,我哪能把妈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去玩呢?我得陪着我自己的妈。”
“行了,别装了,你妈这点眼力见能没有?瞧你嘴角那笑都快溢到地面上了。咱不玩言不由衷这套哈,留着甜言蜜语去哄女朋友吧,你妈早过了听这些话的年纪,你说给我是极大的浪费。”
关卫洋跳起来抱住母亲,摇晃着她亲了又亲,然后抓起手机查车票。当晚的高铁票还有空余,也能赶得上,只是立马就走怕会伤了母亲的心。他还是选了转天的票,截屏发给苗媛媛,关卫洋与她在微信上又腻歪了许久,毫无悬念地失眠了。
第二天到了北京西站,与苗媛媛在站台上相拥时,关卫洋看到她的眼圈也是黑的,忍不住亲了一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关卫洋这会儿觉得他和苗媛媛之间真的是爱情了。两人牵着手出站、打车,一直到了家门口,手都没有松开。望着紧闭的门,关卫洋把嘴贴在苗媛媛耳朵上说:“我心跳很快,不信你摸摸。”没等苗媛媛摸,门突然打开了,未来的丈母娘笑盈盈地站在门内,略带局促地说:“快进来吧,外面冷。”是够冷的,从出租车上下来才走了这么一段路,两个人已经冻得两腮通红了,一路上只顾欢喜,忽略了寒冷。
饺子已经下锅,关卫洋立马闻到熟悉的羊肉香味儿。一路想好的开场白还没说出口,一直没找到机会,苗媛媛的妈进门就去厨房忙乎煮饺子了,他惦记着要不要待会儿说出来,悄声问苗媛媛,她也没主意,让他看着办。饺子端上来,他让老人家坐下,唤了声阿姨,磕磕巴巴把开场程序走完,没想到苗媛媛的妈比他还尴尬,脸红得像喝了酒。不难看出,老人家是个心善之人,两只眼睛看向哪儿都觉不妥,身子前倾,屁股只坐半个椅子,手足无措,在女儿的男朋友跟前竟这般拘谨。唉,善良的人容易受伤害,她只比自己母亲大几岁,可两人要放在一起对比,自己的母亲看着可年轻多了,婚姻的不幸,给她多大的摧残啊。关卫洋心里一阵难受,赶紧搛起一只饺子,递到她碗里,他自己也赶紧吃了一口,连连称赞好吃,说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羊肉饺子。
天气冷,不好在外面闲逛,经过苗媛媛同意,关卫洋从网上买了三张电影票,下午带娘儿俩去就近的华联购物中心影院,看了最新上映的影片,然后又去吃了顿西餐,关卫洋担心苗媛媛的妈吃不习惯,专门给她点了意大利面,三个人一家人似的,吃完饭一团和气地步行回家。
苗媛媛趁她妈洗澡时,凑到关卫洋跟前,悄悄跟他说,晚上先分开睡,待老太太睡着了,她会溜过来,“别到时锁死门,不让她进哦。”这话说到关卫洋心坎里去了,他早已按捺不住,把她揽在怀里不松手。听着卫生间的动静,她让他抱了一阵,然后默默挣出身子,去每个房间收拾床铺。为不打扰各自的睡眠,三人各占一屋,苗媛媛把两间朝阳的房间留给母亲和关卫洋,自己坚持住北面的小屋。关卫洋说什么都不同意,抱着枕头扎在北屋不出来,后来被苗媛媛的一句话赶了出来。她说:“你把我们当成客人啊!”
最后,两人把带卫生间的主卧硬是让给了苗媛媛的妈,说是方便老人起夜,其实是为了两人合住一屋打下的基础。卫生间在卧室里,老人家夜里不好出来乱转,但关卫洋还是小心翼翼,生怕动静大了惹苗媛媛的妈不高兴。
六
过完年,“全省第一瀑布”重新开工,这次有省文旅集团的加持,工程规模比之前要大得多。元旦前,省长确定蹲点县为清宁,形势马上大变,不用领导出面或者暗示,之前态度倨傲的省文旅集团已闻讯凑了过来,他们很快组织人员来到清宁,通过再次考察论证,认为这个项目潜力很大,董事会研究决定注资投入股份。消息刚放出去,房地产老板李常荣立马从省城的工地赶回来参加竞标。
天气转暖,武原边上的工地为赶工程进度,日夜连轴转,为避免安全出现意外,关林浩亲自担任工程总指挥,当然,他的名字前面,挂着何书记的大名。这是规矩。常委会上,何书记提出不挂他的名字,正常的大项工作,像党建、教育、会议、日常工作已经够他忙的,工程那边根本无暇顾及,还是省了吧,他当即捉笔划掉自己的名字。到正式行文时,关林浩又给加上了,规矩是不能破的,责任也得担着,他不能给这个老滑头逃脱的机会。瀑布工程烂尾这几年,能够起死回生,是关林浩努力争取的结果,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可要做点事情,搞项目开发,尤其是动工程,就容易出事。不管是哪方面出了问题,领导都难辞其咎,上一任的遭遇就是教训,宁愿守住摊子,不作为,不出任何政绩,何书记也不想陷入泥淖,毁了前程,乃至一生。关林浩就不同了,正是年富力强能干事也想干点事的时候,占着这么好的位置,上班开会学习上级的指示,再开会把精神传达给下属,应付、奉迎,整天浑浑噩噩,那是他任副职时的状态,扶正后能说了算,谁还愿意继续缩着脖子呢,总得干点实事有明显的改变吧,不说为下一步提升打基础,就是为让人高看一眼,那也得出些政绩。能做事的位置,碌碌无为也是过错。除了县上的日常事务,关林浩把更多的精力投放到武原的工程上,在工地移动房搭就的指挥部里,他本来想留一间屋作为宿舍的,可实在太吵闹,根本睡不着。于是,秘书去岳王庙文管所,把所长的宿舍要过来,简单收拾了一下,供关林浩临时休息。刚开始他只来短暂的午休,后来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岳王庙院内的海棠、玉兰开得灿烂无比,宜景怡情,会让他的心情松弛下来。偶尔偷个闲,他当自己是个游客,赏花观景,倒也轻松,就留下来过夜,晚饭后到工地各处走走,检查监督安全生产,也能给夜班工人提劲助力。回到岳王庙,沐浴在各种花香里,与值班人员闲聊历史人文,感叹岳飞的英勇忠烈,能开拓了思路,冒出不少新的想法。打造瀑布是为增强旅游项目,依托岳王庙,那就得让这个庙发挥作用。
关林浩叫来文旅局、发改委等相关单位领导,在武原实地考察,看看还能挖掘出哪些不为人知的人文历史,无论有无实际价值,只要存在,便可如灯火般点亮,成为岳王庙的点缀,也为将来的瀑布增光添彩。只是人文历史的挖掘还需时日,而且岳王庙存在已久,它的星火要么都刻在了墙上,要么早已如尘烟散去,就连地方史志上也没有可点亮的东西。但只要放开思路,各抒己见,再枯竭的河沟也能捞着几条瘦鱼,抛开动辄需要规划报送审批、招商引资的不着调主意外,还是碰撞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法子:围绕岳王庙周边,让农民种植花卉,先弄几十亩花海,放到网上吸睛。省外不就有很多地方也造出过花海,那没有边界的色彩,对视觉极具冲击力,比如油菜花的活泼绚烂、玫瑰花的静谧高洁、薰衣草的典雅高贵,还有向日葵的沉稳艳丽,哪一种花海没成为游人津津乐道、趋之若鹜的景点呢。种花也是因地制宜,不用大动干戈,耽搁了农民种粮,要给予适当的补贴,正是开春播种好时节,拖延不得。关林浩回县里给何书记通过气,常委会上过了一下,立即采购来各色花种,统一播种后,让宣传部门充分发挥融媒体功能,在网上一番狂轰滥炸,效果立竿见影,花卉长了起来,花苞还没冒齐,游客已慕名而来,待花儿开放,岳王庙周围连停车的地方都难找了。武原乡政府人员全体下沉,指导当地农民移开房前屋后的杂物,开拓停车场,鼓励有条件的人家赶紧开办农家乐,不仅能拓展家庭经济,还可以成为岳王庙的景观。
暮春时节,花期正盛,游客越来越多,几个农家乐根本接待不过来,关林浩实地察看过几次,与乡政府商议,能不能铲除几块花田,抓紧搭建一个临时美食街,从县城抽调一批饮食商加盟,给予适当的税收优惠政策。至于停车问题,是否从稍远点的麦田里开辟,关林浩下不了决心,原因是麦子已经抽穗,快灌浆了,农民肯定舍不得,这不是补偿多少的问题,粮食于他们就是天,没有什么可以大过天。想来想去,他登门去见李常荣,请他想个临时办法。李常荣得依靠政府扩大产业,县长能开这个口,他都得解决,他二话不说,当即拍着胸脯承诺,马上联系租赁一个临时停车楼,腾出工地材料场,组装起停车楼,解决燃眉之急。
武原的花卉种植在网络上掀起了热潮,引起了省长的注意。北方比不得南方的水土滋润,插根树枝都可能长出一片森林来,大面积的花卉种植在当地也有一定的难度,正因为如此,才尤显可贵。为此,省长专程赶来参观,面对壮观花海中游人如织,当场给予了肯定,认为这种投入小、成效大的做法值得在全省推广,让清宁县抓紧整理出经验材料,再把道路和配套设施修整完善一下,搞个全省旅游项目推广现场会,让经济欠发达县的领导都来看看,什么是不等不靠、发挥本地优势。
省长对瀑布工程的进展也很满意,这可是天大的惊喜。这样一来,清宁在全省就挂上号了,为下一步的旅游发展、招商引资奠定了坚实基础,更重要的是,为争取高铁站项目拉开了帷幕。关林浩很兴奋,瞅个饭后散步的机会,跟着省长散步,汇报下一步的思路。省长对清宁有个头脑清醒、敢作敢为的县长,深感欣慰,鼓励关林浩放手去干、大胆往前走,只要不是劳民伤财、胡乱折腾,能为老百姓谋幸福的事,他和省里领导都会大力支持的。
现场会后,连一向往后缩的何书记也看到了光亮,接二连三地往武原跑,转一圈后,钻进岳王庙关林浩的临时宿舍里能喝半天的茶。
关林浩踌躇满志,对清宁和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七
五一假期,卫立然来了一趟北京。事先,她给儿子打过招呼,说是“见未来的儿媳妇”,申明自己得住几天,这回不住五星级宾馆,就住自己家里。她把北京的房子称为“自己家”,谁也挑不出错。本来,苗媛媛还想着五一天气好,让自己的母亲来北京玩几天,这下不能来了,而且,连她自己住在首城华府也似有不妥。关卫洋对苗媛媛说:“别想太多,迟早得见,还不如早见早完事,古语怎么说的‘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你说谁丑?”苗媛媛抓住这句不放。关卫洋赶紧道歉,收回古人的话,后来发现苗媛媛并不是真生气。她在意的是现实的观念差异问题,“我们这样住在一起,你妈不会轻看了我吧?以为我是个随便的女孩,毕竟,咱俩……”
关卫洋从未想过苗媛媛对于他们同居心里还是忐忑的,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脑子犯起糊涂,竟然反问道:“你是想说,我们该确定关系了?”
苗媛媛一愣,脸色一暗:“那按你的意思,我们这是什么关系?”
关卫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找补:“不是不是,咱们是恋爱关系,你是我女朋友啊。我就是觉得,我都见过你妈了,她对我也很好,为了让你安心,再见一下我的妈妈,这样双方家长都见过,咱们的关系不就确定下来了——不,是比现在更进一步……”
苗媛媛的神色缓了缓,瞥了一眼关卫洋,口气却不肯缓和下来:“我可没想那么远,又不是没人要,嫁不出去了,非得黏着你不撒手。”
关卫洋继续补救:“是我没人要,我想黏着你行不?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咱俩相处了半年多,彼此都了解差不多了,也该考虑以后了。”
“现在不是考虑以后的时候。”苗媛媛打断他的话。
“为什么?”
“你爸妈没见过我,不清楚他们的态度。”
关卫洋本想说他们能在一起,都是父母最初态度坚决,但怕这句话会被误会成他对她并没啥意思,犹豫了一下才说:“你跟我谈对象,不关他们的事。”又故作姿态地说,“一辈子的事,难道你自己做不了主?”
苗媛媛不吭声,过了会儿,关卫洋才发现她在默默流泪。关卫洋有些心疼,把她拉进怀里,安慰起来,肉麻的话说了一大堆,苗媛媛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去,突然挣脱开,放声大哭起来。哭过,才告诉关卫洋,她怕,怕确定关系,怕结婚生子,主要是怕被人抛弃,像她妈那样,一个人不知偷偷流过多少眼泪。
关卫洋信誓旦旦,不停表明自己的心迹,这才慢慢将苗媛媛安抚好。
卫立然来北京后,与苗媛媛相处得还算融洽。苗媛媛无论长相还是气质,像儿子所说,还不错,能配上自己的儿子。只是有一点,卫立然心里有些不爽,这个女孩太不顾忌了,别说没过门,八字还没一撇呢,晚上与儿子同居一点也不避讳,门都懒得关,让她这个未来婆婆倒臊得慌,生怕听到不该听的声音,把自己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热得一夜睡不踏实。第二天想一想,倒觉得是自己过于传统了,只要两个人愿意,随他们去吧。为表明自己的态度,卫立然从包里掏出两万块钱,作为见面礼交到苗媛媛手上。苗媛媛不肯接,两人推来让去,惹急了一旁的关卫洋,一把抓过去说了句“没人要,给我”,扔在自己床上,等于替苗媛媛收下了。
假期的北京人满为患,去哪儿都是人挤人。关卫洋叫嚷要去前门吃全聚德烤鸭,得让妈妈放回血。谁知叫了网约车,半天来不了,马路上根本看不到空着的出租车,他们三人只好去挤地铁,倒了几次地铁好不容易进了全聚德,里面同样人满为患,压根排不上号,点了份烤鸭外卖提溜着又挤地铁回来,烤鸭已经凉透了,加热后没了在店里吃的那份香脆。卫立然不爱吃烤鸭,嫌油太大,苗媛媛给她卷好,不吃不行,她强忍着油腻,吃了一块,坚持不再多吃一口。关卫洋看出来了,歉疚地说,忘了妈妈不爱吃烤鸭,附近有家店,主打北京菜,肯定有卤煮和爆肚,这就带她去吃。卫立然拉住儿子说,别去凑热闹了,去了肯定没有座位,还不如去超市买点菜,自己随便做点可口的。她买菜回来,炖了排骨,炒了腰花、蒜蓉菜薹,苗媛媛在每道菜里只搛了一筷头,儿子筷子都没动一下。她心里不悦,一个人大吃大嚼,故意弄出很大动静,这才引起儿子的注意,放下手机,搂住她的脖子说:“妈,您别多想,这菜炒得很好吃,只是我俩吃多了烤鸭,肚子里实在装不下。”后来,卫立然才弄明白,儿子替苗媛媛打了掩护,苗媛媛不太爱吃这些家常菜,偏好半生的牛排,还有三文鱼刺身这些舶来菜。
随她吧,又不是和自己过日子。卫立然想得通。离开北京前,卫立然瞅机会与儿子交心,什么时候把关系确定了,住在一起名正言顺不是。
儿子看着母亲,认真地问:“妈,你觉得媛媛行吗?”
卫立然点点头:“我看着不错。你对她也不是嬉戏的态度,她眼里也装着你。”顿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样说怕有左右儿子想法的嫌疑,赶紧又说道,“你们是不是彼此理想的婚姻伴侣,这个我不能断定,得你们自己去体验和感受,日子还长,相信你们俩慢慢会心里有数的。不过儿子,妈从你身上看到了你爸的影子,懂得维护自己的女人。这个基因遗传得好啊,苗媛媛有福了。”说完心里话,卫立然美滋滋地回去上班了。
夏天的一个晚上,关卫洋打电话来跟母亲闲聊,突然转变话题,说苗媛媛的父亲突然联系她,与她打亲情牌,说当年离开其实是有苦衷的之类。十多年没见,媛媛都忘记他长啥样了,正苦恼要不要理他。
要在过去,或者这事落在别人身上,卫立然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说,这种人不要搭理他,年轻风光的时候绝情转身,年纪大了,就一身可怜地来寻亲情、找温暖,她厌烦这种手段卑劣、抛妻弃子的男人。但眼下,这个男人是苗媛媛的亲生父亲,她不能让自己的情绪被儿子传递给苗媛媛,让未来的儿媳妇觉得她心胸狭隘,还操心过度。反正与己无关,儿子也不过闲聊顺出来的话题而已。于是,她告诉儿子,这种事让苗媛媛自己拿主意就行,你说左说右都不合适,别掺和。
苗媛媛拿不定主意,给自己母亲说了此事,她妈刚开始态度很坚决,罗列很多当年的伤心事,诉不尽的艰难和辛酸。苗媛媛与母亲同心,决定不理会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可是到了秋天,北京最美的季节,她已经把这个父亲抛在脑后时,他却突然出现了,将她堵在校门口,说他得了大病,实在没办法才硬着头皮来找她。当时,苗媛媛嘴上挺硬,说她又不是医生,找她没用。
苗媛媛的父亲被病魔折磨成又瘦又小的老头儿,满眼含泪,不装也能看出他的可怜。他哭诉来北京三天了,挂不到医院的专家号,实在没辙才一路打听过来,在校门口等了她整整一天。
从校门出入的学生、教职员工,脚步再匆忙也要往苗媛媛这边瞅一眼。苗媛媛碍于脸面,将父亲带离校门,钻进旁边胡同的小饭馆里,给他买了碗炸酱面,谁知他吃不下去,挑着面条不往嘴里送,只是默默流泪。谁受得了这种场面,苗媛媛只能答应替他想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把苦恼说给关卫洋。
关卫洋不好推托,答应帮她看看能不能挂到肿瘤医院的专家号。可关卫洋哪有什么办法,为了尽快帮女友解决问题,他多花了两百块钱,从“黄牛”手里拿到专家号。苗媛媛把号送给父亲,觉得自己帮过他了,不想牵扯进去,没打算陪他去医院,横下心离开了。
谁知国庆节前,苗媛媛再次被她父亲堵在学校门口,他告诉苗媛媛,他确诊了胃部肿瘤,得做切除手术。
关卫洋早在网上做好国庆长假攻略,要与苗媛媛去青岛吃三文鱼,车票和宾馆都订好了,这下彻底泡汤。关卫洋不知怎么劝苗媛媛,打电话问母亲的主意。
卫立然听后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沉默了一下,问儿子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这事看上去与我没关系,其实我躲不开。”关卫洋说,“起初媛媛很生气,问我怎么办,我就说凉拌呗,不理那个人好了。可她很苦闷,说是她亲生父亲,到这份儿上不理他,良心上过不去。可她怎么帮?住院得排队,说要等两至三个月才能住进去。从网上咨询了下,这个手术费少说得三十万块钱,我们都是学生,钱从哪儿来?”
卫立然替儿子发愁,他长这么大哪处理过这么大的难题?不能再给他增加压力,得想法给儿子减压才对:“儿子,你先不要急,摊上这事别说你了,妈都不知道咋办。可是,妈要告诉你,这事你千万不要给人家拿主意,身份不一样,定不了,这也不是感同身受的事。至于手术费,妈说句不该说的,依照你们现在的关系,也不是你需要考虑的。这个时候很微妙,你跟媛媛说话时多动点脑子,千万别揽事,也别推脱事。车到山前必有路,事情总会得到解决的。”
“那好吧。”关卫洋对母亲这些话的理解是尽量置身事外,不主动去触碰,能拖则拖。可治病的事哪拖得过去?苗媛媛的父亲已经在肿瘤医院附近的地下室住着了,等着女儿送他进医院手术。苗媛媛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个男人,她不能彻底迈过血缘这个坎,倒也不跟关卫洋讨主意,一个人不是哭就是发呆。关卫洋哪经历过这些,只能给母亲打电话讨应对办法。
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还是个令人厌烦的人,卫立然哪有可行的办法。她与儿子扯东扯西,没有一条意见可以实施。好不容易把儿子搪塞过去,她打电话给老公,向他讨主意。关林浩这阵心情大好,瀑布工程进展顺利,花海帮衬到了点子上,虽然是秋天了,游客没春天那么多,但还是源源不断;蹲点的省长隔三岔五来县里住几天,关林浩陪省长去工地转转,吃饭、散步、聊天,俨然成了领导的亲信。有一天领导不经意地说了句,你要有挑重担的准备,肩膀这么厚实,那得给你多压点才对。这话说过刚一周,市委组织部来清宁搞第三季度例行考核班子,带队的高副部长与关林浩谈话时,问题还是老一套,眼神却有些躲闪,关林浩当时没多想。不久,他被召到市委,书记亲自跟他面谈,让他接替老何担任县委书记。至于老何,已报请省委,拟任市政协副主席。当然,关林浩提升,还得公示七天,报送省委组织部审批。
此等好事,关林浩从市委出来,等不到见面,就迫不及待打电话给老婆说了个大概。卫立然从哑谜似的话语里,听明白了实质内容,她很兴奋,说马上请假找个地方庆祝一下。关林浩告诉她,下午开常委会,他得赶回县里,这个时候得更谨慎才是,等周末回来在家里庆祝吧。
谁知,一个令人兴奋的周末过后,事情突然出现了变故,何书记被人举报,他任县长期间,给房地产开发商批地时,拿了百分之十的回扣。举报虽没有真凭实据,但得移送纪检机关,暂缓提升,待调查结果出来,另行处理。
这个时候,卫立然跟老公说未来儿媳妇家里的事情,关林浩烦死了,可他不能跟老婆在电话里说自己的烦恼,随口回道:“这算啥事呀,也来烦我。咱给他掏这三十万块手术费得了。”
“关林浩,你是不是没听明白,苗媛媛和关卫洋是男女朋友关系,还没成为我们的儿媳呢。她的父亲是当年抛弃了她们母女的负心汉,且不说苗媛媛自己有没有凭一己之力承担那个男人医药费的打算,我们,用什么身份,又凭什么掏这三十万块手术费?”卫立然很生气,她说这事不是想要关林浩直接解决,不过是听听他的看法,或者说建议,没想到他倒干脆,抛开所有外在的因素,直奔主题,干脆利落地给出了解决方案。这算什么?太不靠谱了吧。她真要气死了,这父子俩,真是没谁了。
这下关林浩不高兴了:“你怎么这样说?不是告诉过你,这个女孩是那个谁的外甥女,咱得对人家好嘛。”
“两回事。”卫立然断然道,“咱儿子对女孩好着呢,上次从北京回来后跟你说过。但苗媛媛的这个父亲得另当别论,如果他是个好父亲,得这么大病,咱帮一下理所应当,可他是这么个人,咱不能把钱塞进黑窟窿,连个响声都听不着。”
“你要听啥响声?”
“关林浩你要搞清楚,那个男人十几年前就与苗媛媛母女没有关系了,这回得大病了突然冒出来纠缠自己女儿,你觉得帮他是在帮苗媛媛还是在助长一个人的恶劣品行?还有,这样做,你考虑过苗媛媛母亲的感受吗?”
“那你说咋办?”
“我要能想到办法,就不跟你费口舌了。”
“我这忙得很,顾不过来。这事你费点心,想好了再对我说。”关林浩不给老婆再说下去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又不是你的下属。”卫立然在心里恨恨地说了一句,把手机摔到沙发上。生了会儿闷气,她抓过手机,要给儿子诉说几句,可想着儿子大概也是愁结一身,就不要给他添堵了,便划拉开奢侈品网站,看有几款新品上线,点击进去逛了一圈又一圈,把什么烦恼都丢在了脑后。
八
十一假期,关林浩说省长要在清宁度过,他抽不开身回家,卫立然说,那她去清宁吧,反正不能去北京陪儿子,总不能整个假期都在她父母家里待着吧。关林浩沉默了,在卫立然的追问下,他惜字如金,说过会儿再打。卫立然心有不悦,不就是从老二升到老大吗,还不是一样的级别,至于吗?
过了一会儿,关林浩用司机的手机再打过来,说老何出了问题并简单讲了下情况。卫立然知道在电话里不便多问,可心里堵得慌,发了句牢骚:“谁这么缺德,处心积虑坏老何呀?”
“还能有谁?用脚指头都想得到。”
“姜总还是张总?还是包工程奸笑的那个房地产老板……”
“真服你了。”关林浩打断老婆,“你连脚指头都没启动。扯包工头干吗,他的钱从哪儿挣的?打死他也不会做这种事。往别处想,谁最不舒服?”
卫立然脑子一闪,想到了供电局的那位高某人,刚要张口,被老公迅速堵住:“好了,不要说出口。我这阵陪领导,不要轻易给我打电话,有啥情况,我会主动找你的。记住,别乱打听。”
这一夜,卫立然失眠得很彻底。好几次,她握着手机调出了儿子的号码,却没拨出去。跟儿子说啥?她没想好。第二天上午她还在迷糊中,儿子却打来电话,说苗媛媛的父亲又来了,缠着他女儿,让找人帮他住进医院,尽快手术,他的病拖不起。
“苗媛媛是怎么想的?”卫立然问出这句话,心里很后悔。为什么要问她的想法,自己的脑子真是进水了。
果然,听上去关卫洋情绪极其烦躁:“别提了,妈妈,我都快烦死了。她遇事只会哭,哪有什么想法呀。上次您告诉过我,不要给她出主意,我说话像走钢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吐,难受死了。妈妈,您说我该咋办呀?”
卫立然没好气地说:“是她苗媛媛该咋办,是吧?你爸——又不是你爸病了,呸,瞧我这嘴,吃啥了。”
“瞧着媛媛挺可怜的,我想不行先让她那个父亲住过来,听说他住在地下室,潮湿不说,房租还不低。”
卫立然本想打断儿子,强忍住听完,才咬着牙说:“这是苗媛媛的意思?”
“没有没有,她没说过,但我看出来她有这个意思,只是我没说破。”
“那你就忍着,别说!”说完这句,卫立然降低声调,“儿子,妈知道你善良,咱们一家人都善良,像你爸就是太善良了,遭人欺啊。要我说呀,再善良也得有底线。不跟你扯了,我得去你姥姥家,他们催得我快疯了。”
说句实话,卫立然不爱回娘家,两个老人闲得没事,围住你什么都问。父亲会就国际形势提出匪夷所思的问题,母亲却细致到极点,会一脸神秘地问,天快冷了,她外孙带没带厚衣服?千万别冻感冒,难受着呢。这个对象快谈成了,他们要是结婚学校会不会反对?
每当这时,卫立然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对两位老人说:“你们识文断字工作了一辈子,该懂得社会常识,怎么还问我这些问题?”
挨过长假,没有关林浩的消息,卫立然憋了两天,晚上拨打他的手机,没想到无法接通,拨了几次都是无法接通的语音回复,卫立然的心悬了起来。她没法冷静,调出关林浩司机的号码,还好,能拨通,只是对方不接听。接连拨打了三次,她才停手,不能再拨了,她精神快崩溃了。
临近晚上十点,司机回过来电话,说他一直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
“关林浩呢?他的手机无法接通。”
“关县长在开会,手机可能锁在屏蔽柜里了。”司机说完,却不挂电话,沉默了一阵,又说,“嫂子,我明天要去市里办事。不,关县长不去。他让我把你的电脑带回去,说你急着要的夏天带老人来清宁时的照片,全在电脑里。”
尽管卫立然听得一头雾水,可她没向司机提问。她脑子里已乱成一团,有种不祥的预感,“电脑、照片”与她无关,老公肯定有别的用意,这个时候不能再添乱。
第二天一上午,卫立然心神不宁,没等来司机的电话,她本想打过去问下他到了哪里,觉得不妥,便忍住了。中午快下班时,司机打来了电话,说他先去办事了,现在把电脑送过来,问送到家里,还是单位?
卫立然不假思索地回答:“送家里吧。”她穿上外套跑下楼,开车直奔家里。路上有点堵,等到了小区门口,她看到老公的黑色奥迪车停在门侧,便开车过去停在旁边,下车去取电脑。司机不让,非要给她送到家里,还从后备箱里搬出两箱水果,说是关县长让拿回来的。
进屋放下东西,卫立然让司机稍等,她带他去外面吃饭,家里没有菜,她做不出来。司机说他吃过了,马上就走,却站着不动。卫立然让他坐,要给他倒茶,司机不让,仍站着,欲言又止的样子。卫立然快急死了,她惦记着电脑里老公的东西,诚恳地请司机有话就说,别有顾虑。
司机这才说:“嫂子,我跟了关县长五年,比他的秘书还要亲近,县长与什么人交往接触,我最清楚了。”
卫立然赶紧鼓励:“那是,我们家林浩经常跟我念叨你呢。”
“可有人往县长身上泼脏水,他怎么可能外面有别的女人呢!别说我不信,大家都不信,可那些嚼蛆的非要埋汰县长,是看他要升了,故意害他呢。嫂子,关县长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可不能上了那帮浑蛋的当啊……”
司机怎么走的,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卫立然一点都记不清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散架似的瘫在沙发里。直到觉得冷了,扯过外套往身上盖时,看到茶几上的电脑,她才起身把电脑拿到书房打开,找到标着“清宁照片的”文件夹想点开,发现需要密码才能进入。她略加思索,输入了儿子的生日,顺利打开。在一堆照片里,她找到一张比较模糊的图片,点开后看到老公的留言:扯上我了,省城房子是个炸弹,引信在你手里,无论谁问,你要一口咬定,不知此事!房子与你我无关,上半年已过户到那个人表妹的名下了,他们顺藤摸瓜,从不动产那里摸到了你的名字,非说这个女人也与我有关。哼哼!
这个女人是司机所说的那个人吗?卫立然一会儿确定,一会儿又否定。她认为眼下这一点都不重要,她的心思已经飞到更远的地方。起来、坐下,出去、进来……整个中午,她魂不守舍,把自己折腾得浑身无力,实在忍不住,她歪倒在书房地板上,哆嗦着拨打儿子的电话。刚一打通,儿子就接了,却压低声音说,他正在听导师讲论文,如果没啥急事,待会儿再说。
卫立然竟然没反应过来,她问道:“急事?什么是急事!房子算得了急事吧?”
关卫洋不知所措,小心地说:“妈,您别急呀,我不会让她爸住进来的,这是你们给我的婚房,不是啥人都能住的。”
原刊责编 姚 娟
【作者简介】温亚军,1967年10月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1984年年底入伍,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伪生活》等七部,小说集二十多部,以及《温亚军文集》(五卷)。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以及《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