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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质生产力”概念的唯物史观镜像

2024-12-04訾阳

上海行政学院学报 2024年6期

摘 要:新质生产力是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重大理论概念。它有深刻的唯物史观渊源。马克思赋予生产力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基础地位。就科技运用催生新质生产力而言,这相对地体现在生产力在社会形态的更替中不断更新,绝对地体现在科学技术创造了颠覆传统生产方式的现代生产力。就劳动分工推动新质生产力而言,马克思指出企业内部分工产生出不同于个人劳动生产力的社会力量,而社会分工构成生产力新发展、新应用的杠杆。就社会形式规定新质生产力而言,新的生产关系不仅规定生产力发展的社会性质,还制约生产力运用的不同限度。这些论述,为深入理解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发展新质生产力必须实现科技自立自强、必须培育未来产业、必须全面深化改革的论述提供了理论参照。

关键词:新质生产力;科学技术;劳动分工;社会关系;唯物史观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生产力社会形式与共同富裕前提的哲学研究”(21CZX012)的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24-03-26

中图分类号:B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176(2024)06-017-(09)

“新质生产力”是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重大理论概念。目前的研究多聚焦在“新质生产力”的当代理论建构和实践应用方面,在理论建构方面又侧重于“生产力要素论”。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新质生产力“由技术革命性突破、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产业深度转型升级而催生”[1]。这里关涉新质生产力的“发生论”:“技术革命性突破、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产业深度转型升级”三个层面完整地构成“发生论”的基本架构,从而集中映现出马克思关于生产力发展论述的三个规定。新质生产力“由技术革命性突破”来推动反映出马克思关于科技对生产力革命作用的强调;新质生产力由“产业深度转型升级而催生”,牵涉到马克思对劳动分工的分析;新质生产力要求“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则折射出马克思关于生产关系作用的观照。要深刻理解“新质生产力”概念不能离开唯物史观的根基。回溯马克思的相关论述,对理解“新质生产力”的理论内涵具有不可替代的参照作用,对于把握“新质生产力”的唯物史观根据具有重要意义。

一、唯物史观向度中的生产力“发生论”

“生产力是推动社会进步最活跃、最革命的要素。”[2]生产力是唯物史观的基本范畴。马克思将生产力锚定在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过程内,赋予生产力对社会发展的基础性地位。正是马克思对生产力范畴内涵的科学筹划,使唯物史观得以证成。唯物史观之所以“唯物”,乃在于人为了维持自身,务必持续不断地同自然发生物质变换,即进行物质生活的生产,物质生产作为根据支撑起人的物质生活;为此,人必须具有“力量”改造自然,同自然“斗争”。这里的“力量”,便是生产力。唯物史观之所以“历史”,乃在于人与自然的交互是持续变化的,从而人与人的关系是不断发展的。变化的基础和发展的根据便是“生产力”。不同于唯心史观用上帝意志、个人意图作为历史图景的最终解释原则,唯物史观把生产力作为社会存在、历史发展的基石和动力,认为“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3]。这样唯物主义才第一次在历史领域落地生根。唯物史观与生产力理论不离不异。

需要指出,生产力范畴并非天然是唯物史观概念。在马克思以前,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工艺学家便开始使用生产力范畴,如斯密(Adam Smith)《国富论》的“劳动生产力”、萨伊(Jean-Baptiste Say)《论政治经济学》的“自然生产力”、舒尔茨(Friedrich Wilhelm Schulz)《生产运动》的生产力概念等等。马克思对生产力概念的最初使用可见于《巴黎手稿》。此一时期,恩格斯对生产力异化的批判、李斯特(Friedrich List)对生产能力的鼓吹、尤尔(Andrew Ure)对生产力消极后果的揭露都对马克思锻造其生产力概念起到了重要作用[4]。直到《德意志意识形态》,“我们在马克思新历史话语中第一次遭遇生产力这个重要规定”[5]。生产力被摆置在架构起人的生存的本质领域即物质生产领域。由此,生产力范畴便在唯物史观的地基上焕发出新的生机。

《德意志意识形态》对生产力唯物史观意象的最初厘定,侧重在生产力的“发生论”,而非“要素论”。生产力“要素论”的构成内容即劳动者、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是参照《资本论》第一卷关于“简单劳动过程”构成要素阐发的;比如,斯大林曾指出:“用来生产物质资料的生产工具,以及有一定的生产经验和劳动技能来使用生产工具,实现物质资料生产的人”[6],生产力是由这些因素构成的。马克思本人并未直接将这些因素归为生产力的范畴。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乃至以后的文本中对生产力理论的阐发更侧重于“生产力何以发生”“如何发展”,而科学技术、社会关系、劳动分工构成了三个重要的侧面。

首先,受李斯特等人的影响,马克思把生产力摆置在工业发展中思考,因此,技术应用促进生产力的新发展。比如,发明就被马克思看作催生生产力的要素之一。对自然力的利用、发达的机器、自然科学对工业的从属都是生产力发展的强大杠杆。其次,受斯密的影响,分工被看成生产力发展的动力和表现。新的生产力引发新的分工,“任何新的生产力,只要它不是迄今已知的生产力单纯的量的扩大(例如,开垦土地),都会引起分工的进一步发展”[7];迄今为止一切生产力的发展也是由分工塑造的,“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产生了一种社会力量,即成倍增长的生产力”[8]。此时马克思的分工概念尚未成熟,他认为分工是生产力的异化形态。分工的分析视角延续到《资本论》及其手稿中,最终马克思科学地阐释了分工和生产力的关联。最后,受赫斯的影响,马克思将生产力理解为共同活动[zusammenwirken,此概念由共同(zusammen)和作用、活动(wirken)两个意思,表示共同产生某种效用的意思,可以译为“共同作用”]的方式。“社会关系的含义在这里是指许多个人的共同活动”[9],“而这种共同活动方式本身就是‘生产力’”[10]。人对自然发生作用,便必先结成社会,生产力是社会力,新的社会关系可以塑造生产力作用的新态势。可见,在唯物史观肇始的地方,生产力的生发是同科技应用、社会关系和劳动分工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马克思的上述分析回答了新的生产力何以发生的问题,这种分析架构在他的研究中是一以贯之的。

“新质生产力”是标志生产力质性发展的哲学范畴,是习近平总书记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原创性贡献。习近平总书记从技术的革命性突破、产业布局的升级、生产要素的优化配置三个维度,科学地构建了新质生产力的“发生论”。科学技术乃是新质生产力的物质载体、产业布局升级新质生产力的实现方式,而生产要素“优化配置”的内在结构则是新质生产力的社会形式。生产力在质①上的任何发展,都涉及生产力的物质载体-生产方式的展开结构-生产关系制约作用的三重结构。这种三重结构同马克思以生产力-生产方式-生产关系建构唯物史观的框架相一致②,反映出新质生产力理论的深刻唯物史观意蕴。

虽然马克思未曾直接使用“新质生产力”的概念,但就生产力何以发生的原初语境看,习近平总书记的论述恰恰映现出马克思生产力“发生论”的三个规定。具体而言,第一,技术的应用促进生产力的更新,新的生产力又导致社会形态的更替;而现代科技催生的现代生产力,就其规模、速率和社会效应而言,它具有与传统生产力不同的“新质”。第二,劳动分工产生的社会生产力不同于个人生产力,从这个角度而言,企业内部分工产生的社会生产力相较于个人的生产力之和具有新的质,社会分工促进生产力新的应用相较于固有的生产力状态而言具有“新质”。第三,具有相同技术水平的生产资料,在共产主义社会中发挥出的生产力不同于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发挥的生产力也不同于封建社会的;就生产力发挥效用及其限度而言,任何一种进步社会关系的生产力相较落后社会关系的生产力具有“新质”。

二、科技应用过程中的“新质生产力”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科技“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核心要素”[11]。这一论断根植于唯物史观的深厚土壤之中。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劳动生产力是随着科学和技术的不断进步而不断发展的。”[12]科学技术作为新质生产力,具有两层含义:它相对地表现在社会形态演替过程中,即不同的技术体现不同性质的生产力,支配着不同的社会形态;绝对地表现在现代社会对科技的运用之上,即在现代世界内,科学技术催生了颠覆传统生产方式的现代生产力③。当然,科学和技术对新的生产力的催生是有区别的。技术和科学不同,技术向来就有,科学则是近代以来勃兴的理论,后者只有转化为前者才能变成现实的生产力;随着劳动分工和社会化,二者逐步结合在一起。

技术的运用催生新质生产力,这体现在生产方式变革和社会形态演替上。这是从相对意义上来理解新质生产力,即从社会各个发展阶段的对比中理解新质生产力。从技术基础看,封建社会的生产力相对于奴隶社会,具有新的质;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力相对于封建社会,也具有新的质。鉴于劳动资料体现生产力的发展水平,马克思做出如下论断,即“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13]。蒸汽磨不同于手推磨,因为蒸汽磨代表的生产力性质完全不同于手推磨代表的生产力性质。这不仅在于前者大幅提高了生产效率,还在于以此为基础的社会关系不同于后者,这种不同意味着社会形态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进步”。生产力不仅决定生产什么,而且决定着怎样生产,因此,新质生产力不仅使不同社会形态所保有的产品互有差别,而且使得不同社会形态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相互区分。

科学与技术的运用催生新质生产力,不仅体现在社会形态的更替上,还体现在现代社会工业本身的发展上。这是从绝对意义上理解新质生产力,即从现代社会自身中理解新质生产力。从绝对意义上理解的新质生产力,只能是现代生产力。马克思指出:“现代工业从来不把某一生产过程的现存形式看成和当作最后的形式。因此,现代工业的技术基础是革命的。”[14]最初以资本主义生产力为代表的现代生产力,表现为“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15]。这种生产力的“新质”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生产力类型;先前的一切社会形态中,生产力发展得相对缓慢;社会尚未形成“普遍的物质变换”,需要的狭隘性和生产的自然属性构成生产力发展的限制,因而其技术基础是保守的。现代生产力之所以如此革命、如此迅猛,一方面是因为,商品经济和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得以利润率为杠杆的竞争作为外在的必然性迫使生产当事人不断提高生产效率,为赚取超额利润提升生产力;另一方面是因为,现代工业不再附属于农业,它一经作为商品经济的基础,便摆脱农业生产对自然节律的依赖,进而引入科学技术,使自然规律服从于人的生产目的,扩大了生产规模,加速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效率。这是之前所有生产力都并不具备的规定性。

科学技术一旦运用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就会催生颠覆性的发明,形成“新质生产力的新动能”[16]。正如马克思指出的那样,科学不仅是观念形式的财富,并且构成现实形式的财富,它构成人的生产力发展的一种特定形式。科学转化为生产技术,以机器的应用为前提。在机器生产中,科学技术对生产力的更新体现在以下方面:第一,科学的应用扩大生产的规模。这一方面是因为,科技的应用需要大量的资金,这就要求一定量的生产规模,“自从生产中开始广泛采用科学力量”[17],生产规模就必须以资本规模的扩大为基础;另一方面也因为,科学所提高的生产力,不仅要求更多的原料,而且在销售过程中呈现为更大规模的商品堆积;“已经生产出来的生产力和由这种生产力构成的新的生产的物质基础[增大];而这同时又以科学力量的巨大发展为前提”[18]。第二,科学的运用优化机器效率。机器本身的存在要求“以自觉应用自然科学代替从经验中得出的成规”[19]。机器一经产生,它在动能和机构上就要求科学的投入,特别是化学和物理学发展最新成果的运用。因为机器的原则本身要求将生产分解为具体环节。随着机器的进一步发展,生产环节的进一步细分,科学逐渐地同生产相结合,大工业将自然科学吸纳于其中,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第三,科学在生产上的应用催生社会变革。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不变资本则不断提高自己在技术上的比重,使用价值的生产多取决于生产资料的物的作用。而这种作用物本身、这种庞大的生产资料系统,“取决于科学的一般水平和技术进步,或者说取决于这种科学在生产上的应用”[20]。科学的应用改变了生产力的客观形态,使得生产资料系统在物质生产过程中比重提高,直接劳动在财富生产过程中比重降低,这就意味着社会财富的尺度从必要劳动时间向自由时间转变,为人的全面发展提供了物质可能性。而人的全面发展,本身是生产力在未来社会的新的“质”态。所以,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核心要素,有着深刻的唯物史观根据。

科学或技术所催生的新质生产力的一个重要后果是生产资料的变革。生产资料的变革会催生新的劳动分工。这种劳动分工可以是生产组织内部的,也可以是社会内部的。后者最终会形成不同生产部门即不同的产业。劳动分工的变化不仅标志着某种新质生产力的落地,同时,它作为劳动社会化的组织形态,也塑造出不同于单个劳动者劳动力的社会力量。在市场经济形态中,以劳动的社会分工为前提的产业部门的竞争,促使生产力在质上完全不同的领域不断发展。

三、劳动分工条件下的“新质生产力”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培育“战略性新兴产业,积极培育未来产业,加快形成新质生产力,增强发展新动能”[21]。可见,产业结构和产业布局对生产力“质”的发展意义非凡。马克思未曾用过“新产业”的概念;他所谓的产业(Industrie,它在《资本论》中译本中常被翻译为工业或产业)便是工业生产。从唯物史观的视角出发,各类产业的密集程度表现着分工的发展程度,特别是社会分工的发展程度。这构成生产力发展的一个动因。胡莹的《劳动分工视角下新质生产力的形成路径研究》阐述了劳动分工对新质生产力形成的作用[22]。但仍需进一步在唯物史观构建的企业内部分工和社会分工范畴的区分上,讨论其对新质生产力的作用。以“分工”观之,“新质生产力”包含两层意思:它既意味着分工产生的不同于个人劳动生产力的“新的”效应和效率,又意味着同等水平的生产力在不同社会生产部门的“新的”开发以及新的社会需要激发的生产力的新发展。

马克思将生产力同分工联系起来是受到斯密的影响。斯密在《国富论》中开宗明义:“劳动生产力上最大的增进,以及运用劳动时所表现的更大的熟练、技巧和判断力,似乎都是分工的结果。”[23]马克思的分工理论虽然来自斯密,却超越了斯密。他的分工概念包含着三层规定,首先是“分工单纯表现为交换价值的积极形式时具有的简单形式”[24],即作为商品交换前提之一的社会分工,也就是“整个社会内部的自发的和自由的分工”[25];其次,是“分工表现为一定劳动生产力时”所具有的形式,即企业内部分工,它意味着“个别生产部门中劳动的分解和结合”[26],具体到斯密而言,就是他以狭隘的时代观点所描述的工场手工业的内部分工,有学者将之称为专业技术分工[27];最后,则是“资本家和雇佣工人、工业资本家和食利者、租地农场主和地主等等”相互对立的分工,即阶级的分工,这构成了生产关系的权力形式。由于前两种分工对生产力的产生和发展具有密切的相关性,我们首先聚焦在这两种分工对“新质生产力”的作用。

就企业内部分工(工场手工业分工是其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的特定表现)而言,它能够产生“新质生产力”,这种“新质生产力”是人们在毫无分工的条件下所不具备的。它之所以具有新的质,乃在于此种生产力绝不同于单个人劳动生产力的代数相加,而是一种社会意义上的生产力。分工之所以能够产生新的、不同于个人劳动的生产力,在于以下原因。首先,它是特殊种类的协作,因此,联合的个人的劳动力,本身就不同于单个劳动力的简单相加。其次,斯密认为“劳动者熟练程度的增进,势必增加他所能完成的工作量”[28];马克思继承了这一观点并指出,工人由于劳动的片面化,“他花费在这一操作上的时间,比顺序地进行整个系列的操作的手工业者要少”[29]。分工使得劳动者不用随时变换位置,无需在不同的劳动方式之间切换,由此节约时间,减少劳动力的非生产耗费。最后,由于分工使得劳动专门化,使得劳动工具专门化,这样就会促进劳动资料的改进并提升生产效率。上述分工在工场手工业中得到其典型的表达,而在进一步发展中,特别是在机器的大规模应用中,又以这样的形式表现出来:“工场手工业所特有的以分工为基础的协作又出现了,但这种协作现在表现为各个局部工作机的结合”[30]。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企业内部分工催生了一种不同于单个人劳动生产力的新质生产力,即劳动社会化产生的社会劳动力。这是由劳动者之间的技术关系决定的。

就社会分工而言,它一方面能激发出新的需求,促进生产力的新发展;另一方面,能促进“生产力一般”在新的领域、新的行业的新发挥。社会分工源自于原始共同体内部的自然分工或不同的共同体因不同自然禀赋之间造成的差异。它同企业内部分工或工场手工业分工是不同的,这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企业内部分工的结果是局部产品,而社会分工的结果是完整的产品;第二,工场手工业或企业内部分工以生产资料聚集在某一企业或资本家手中为前提,而“社会分工则以生产资料分散在许多互不依赖的商品生产者中间为前提”[31];第三,企业内部分工以局部工人对劳动力的出卖为中介而结合起来,而社会内部分工则以社会的物质变换或商品交换为中介结合起来;最后,工场手工业内各分工部分以铁的必然性和纪律性联系起来,劳动在量的比例和质的划分上是预先规定了的,而社会内部分工在分配劳动时,则是相对偶然的,这种偶然性在资本主义社会表现为无政府状态。

社会分工是商品交换的前提,一旦从社会分工中发展出商品经济或市场经济(无论这种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的或资本主义的),它表现为不同的“产业”即不同的社会生产部门,表现为各个消费单位的社会需要,表现为不同资本、不同企业间的竞争;由此,社会分工便成为生产力发展的强大杠杆。首先,每个社会生产部门的产生意味着新的社会需要的出现,它本身会激发新的生产力。新的社会分工的产生,意味着新的商品的生产,而“商品可能是一种新的劳动方式的产品”[32]。耳熟能详的是恩格斯在致德国大学生瓦尔特·博尔吉乌斯的信中所写到的:“社会一旦有技术上的需要,这种需要就会比十所大学更能把科学推向前进。”[33]社会分工产生新的社会需要,新的社会需要通过商品经济这种形式催生新的技术和新的生产力。其次,在既定的生产力水平条件下,社会分工意味着同等水平的生产力获得“新质”运用。譬如,蒸汽机在不同的社会部门得到不同的应用。马克思评论瓦特(James Watt)时指出:“他在说明书中指出的用途,有一些(例如蒸汽锤)过了半个多世纪以后才被采用。但是他当时曾怀疑,蒸汽机能否应用到航海上。1851年……在伦敦工业博览会上展出了远洋轮船用的最大的蒸汽机。”[34]可见,一种科技成果所形成的生产资料,能够在不同“质”的领域得以运用,从而在面上不断拓宽新质生产力的“图谱”。最后,在发达的市场经济中,各个资本为追求利润在不同生产部门之间不断游走,相互竞争,不断采用新的技术发明、提高生产力,催生生产力在新的“质”上的发展。以市场经济为主要形态的资本主义社会创造了人类社会有史以来的最发达的生产力。这是资产阶级的历史功绩,也是市场经济和社会分工的客观效应。就社会分工催生出满足新需要的新生产力、促进生产力的新运用而言,这种生产力不同于社会分工不发达状态下的生产力,具有新的规定性,因而是“新质生产力”。

发展新质生产力务必培育新的产业,并将生产力运用到各个产业之中。这实际上是要形成马克思所谓的“新的”社会分工。概而言之,企业内部分工使得生产力在生产效应、劳动效率方面提质加速,社会内部分工使得生产力通过需要、竞争等杠杆在产业应用、技术发明等方面有质的提升。劳动的社会化和社会分工构成新产业,成为生产力向“新质”进展的驱动力。新兴产业的诞生,意味着资本和技术在新的社会生产部门的新投入,意味着新的社会需要。这种新兴产业不仅需要新质生产力作为基础,更形成新质生产力发展的杠杆。由科学技术化身的生产资料的物质生产力和以劳动分工为基础的社会生产力始终受到生产过程中社会关系的制约,这些社会关系被马克思称为“社会形式”。

四、社会关系基础上的“新质生产力”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新质生产力“以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及其优化组合”[35]为重要内涵,这种组合的优化意味着生产关系的变革,因此,“发展新质生产力,必须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形成与之相适应的新型生产关系”[36]。生产关系在生产力发展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社会关系基础上的新质生产力意味着,生产力所处的社会关系或生产关系构成了生产力的“形式规定”,即生产力的社会历史规定。“生产力的发展本身就无法脱离特定的生产关系加以抽象讨论”[37],这意味着不同生产关系或社会形式中,生产力的质是不同的。生产关系指“各个人借以进行生产的社会关系”[38]。这种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意味着(物质)生产要素的配置结构,如生产资料归谁所有、生产资料如何使用等关系。这些关系构成生产力发挥作用的前提。《德意志意识形态》指出:“受到迄今为止一切历史阶段的生产力制约(bedingte)同时又反过来制约(bedingende)生产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会。”[39]在中译本中,bedingen唯有在此处才被译为“制约”,在其他地方,均被译为“决定”,而后一译法是更为准确的。这意味着生产力发展引起生产关系的变动,而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质”起到决定作用。这体现在如下两点,即生产关系影响着生产力“质”的不断更新,生产关系规定着生产力发挥的“质”的限度。

生产关系影响着生产力“质”的更新。举例来说,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是由这种生产关系本身所驱动的。生产力从手工工场、工场手工业到大工业阶段的进展,体现出社会关系对生产力的塑造和规定作用。手工工场最初以协作为特征。资本主义生产必须建立在一定生产规模之上,这一点规定了它必须把劳动力和生产资料聚集起来,以“协作”进行生产;从协作中产生出不同于个人劳动力的社会生产力,因为,“且不说由于许多力量融合为一个总的力量而产生的新力量”“单是社会接触就会引起竞争心和特有的精力振奋,从而提高每个人的个人工作效率”[40]。但它从属于资本,成为资本生产力。在工场手工业阶段,分工发挥促进了生产力提高,而分工的原则逐渐为机器的发明提供了技术基础,“工场手工业时期很快就表明减少生产商品所必要的劳动时间是自觉的原则,因此也就间或发展了机器的使用”[41],智力不断在生产中得到应用。同时,各个局部工人和局部工作在技术上按一定比例发挥作用,“从而创立了社会劳动的一定组织,这样就同时发展了新的、社会的劳动生产力”[42]。但无论如何,对于工场手工业而言,鉴于局部产品只能由局部的“手工业劳动”完成,所以,劳动工具或劳动过程在科学上难以被完全分解。为了榨取更多剩余价值,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劳动过程进行了重新塑造,从而催生了机器体系及工厂制度。在机器体系和工厂制度中,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彻底重塑了劳动过程,分工和协作在机器身上转化为工作机的有机联合;发动机的改进,工作机的富集,使得机器成为工业革命的起点,不断激发出前所未有的生产力。这使得劳动以适应利润生产的方式发生形变,这种形变推动生产力在“质”上的迭代。

生产关系或社会关系对生产力质的规定性,还体现在不同生产关系基础上,同等的生产资料的运用,从而相同生产力的物质要素得到不同质的运用。这体现在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生产力运用的对比中。一方面,共产主义实现了生产资料的社会所有制,其生产力运用条件相对于资本主义发生了重大变化,体现生产力最新成果的生产资料可以更广泛地运用于生产之中。譬如,机器运用的界限,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要比在共产主义条件下狭隘得多。在后者中,在单位时间内生产相同或更多产品的前提下,生产机器本身所耗费的劳动量如果小于生产同等数量产品所耗费的活劳动量(设这个劳动量总是大于劳动者所需生活资料的劳动量),那么,机器就会被采用。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中,“只有在机器的价值和它所代替的劳动力的价值之间存在差额的情况下,机器才会被使用”[43];这是由于资本家不是从价值和劳动时间,而是从利润,因而是从成本价格的角度来考察机器费用的。只有机器生产本身耗费的劳动量低于购买劳动力所耗费的货币价值量,资本家才考虑使用机器。因此,即便有了新的生产力,只要资本家有利可图,他并不会立马采用相关新的生产力进行生产。另一方面,生产力的共产主义运用和资本主义运用后果的性质完全不同。在资本主义社会之中,资本使得生产力从属于自身,赋予生产力以资本的性质,从而形成了生产力的“异化”。马克思指出:“总体工人从而资本在社会生产力上的富有,是以工人在个人生产力上的贫乏为条件的。”[44]随着科技的运用,生产效率的提高,工人务必按照机器的节奏持续劳动,同时,机器成为生产变革的起点和生产过程的主体,它夺走了工人劳动的丰富规定性,“使工人的劳动毫无内容”,从而使工人的劳动生产力不断丧失。科学技术在物质生产过程中所形成的强大生产力成为支配体力劳动者、奴役体力劳动者的生产力。此外,资本主义生产以追求剩余价值为目的,社会生产呈现为无政府状态,两大生产部类以及各生产部门之间价值生产和使用价值生产往往失调,资产阶级的富有和无产阶级的贫困相互对立,从而不断引发经济危机,造成生产力的浪费。而在共产主义社会,“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45]。社会生产力已经不再是同个人发展相对立的力量。机器或生产资料高度发达,直接劳动在物质生产中占据的比例逐步降低;社会财富表现为自由时间的增加,表现为更为平均的分配社会自由时间,表现为“对人本身的一般生产力的占有”“社会个人的发展”[46]。生产力真正社会化,生产力的质性从“资本”向“人本”转变。生产力的质真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而,培育新质生产力,必须构建以人民为中心的新型生产关系,塑造新质生产力的社会形式,推动生产力发展。

新质生产力是“由技术革命性突破、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产业深度转型升级而催生”[47]的。新质生产力必须由技术革命性突破推进的论断,反映出唯物史观对科学技术是强大生产力的论述;新质生产力必须由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激发的论断,根植于唯物史观对社会关系、特别是生产要素配置关系的结构对生产力发展作用的分析;产业深度转型升级而催生的论断,折射了唯物史观对分工(特别是社会分工)促进和限制生产力效应的思考。新质生产力,“本质是先进生产力”[48],因为社会主义生产力的解放与发展,最终目的是共同富裕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由此看,新质生产力概念是马克思主义生产力理论中国化时代化的最新成果,体现了深厚的唯物史观哲学基础。

注释:

①当我们言说“新质生产力”时,预置了关于“质”的领会。这并不直接涉及生产力“新质”的具体内涵与精准外延,而涉及“质”的一般规定性。现有文献把任何规定都引向“质”或“新质”,问题在于没有对“质”本身的规定加以澄清。亚里士多德在《范畴篇》中,对“质”进行了考察,他指出:“我的意思指人们所借以被称为如此等等的那种东西。”(《范畴篇 解释篇》,方书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30页)他将其划分为:属性或状态、自然禀赋、被动的性质或功效、形状或形式四种。黑格尔《小逻辑》指出,所谓“质”即“直接的或存在着的规定性”(unmittelbare oder seiende Bestimmtheit)(《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02页),它是同一个事物存在与否以及如何存在直接相关的规定性。也就是说,如果主词没有“性质”规定进行述谓,则主词就无法被定义。因而,从哲学上来看,新质生产力当中的“质”指向生产力如何存在的规定性。

②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国学界有一场关于唯物史观基本架构的争论。争论的焦点在于,人类社会的基本架构到底是生产力—生产关系架构,还是生产力—生产方式—生产关系架构。马家驹、蔺子荣的《生产方式和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中国社会科学》1981年第6期,第105—116页),吴易风的《论政治经济学或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中国社会科学》1997年第2期,第53—66页)都以马克思的文本为依据,赞成后者。后者之所以正确,除了马克思文本的佐证外,还在生产力的物质力量—实现方式—表现形式三个层面构建出完整、顺畅的逻辑结构。

③科技运用所产生的新质生产力的两层含义,与周嘉昕对生产力做出的广义和狭义的区分类似。周嘉昕在《新质生产力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创新》(《中国社会科学报》2024年3月27日,第A03版)中将广义的生产力看作社会形态的发展标准,将狭义的生产力概念理解为技术性实存,从而区分马克思早期和晚期对生产力范畴的不同应用。从不同技术所催生的新质生产力,从而促使社会形态演替而言,这类似于周文所谈及的广义生产力;而科学技术所催生的现代意义上的新质生产力,则类似于周文所提及的狭义生产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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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oncept of “New Quality Productive Forces” in

Context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Zi Yang

Abstract: “New Quality Productive Forces” is a significant theoretical concept,which was proposed by General Secretary Xi Jinping. It has roots deeply in historical materialism. Marx discovered the fundamental function of productive forc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 society. Concerning the generation of new productive forces through application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this is reflected relatively in the continuous renewal of productive forces in progress of social formations, and absolutely in the creation of modern productive forces which overturn traditional modes of production through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Regarding the promotion of new quality productive forces through division of labor, Marx pointed out that internal division of labor within enterprises can create a kind of social forces, while social division of labor constitutes a lever for the new development and application of productive forces. As for the determination of new quality productive forces by social forms, new production relations not only determine the social nature of the development of productive forces but also restrict the different limits of their utilization. These provide a theoretical context for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Xi Jinping’s view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new quality productive forces must cultivate future industries, achieve technological self-reliance and self-improvement and comprehensively deepen reforms.

Keywords: New Quality Productive Forces;Science and Technology;Division of Labor;Social Relations;Historical Materialism

(责任编辑 方 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