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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樟风行

2024-11-30邓鼐

南风 2024年11期

1

香樟树哼着一首只有自己听得见的歌,却假装自己听不见。

天有些黑,和天一样黑的还有意晚脸上的墨镜。墨镜带着意晚,穿行在细雨嘀嗒的街道。微风挟着淡淡的香味吹过,吹起了她齐腰的长发,却吹不动她背着的吉他,吹不掉她手里握着的盲杖。她持盲杖的手势和大多数盲人不一样,没那么快的频率。每次杖头落地,耳朵立刻就支棱起来,微微一转动,鼻翼也跟着抽动起来,这样就能够分辨出好长一段距离。如果远远不细看的话,还以为是一位精神小妹,大晚上闲得无聊,抄着登山杖四处瞎提溜呢。

小叶香樟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围绕着她一圈,让她心情大好,但这香味也只有她能闻得到,别人根本感觉不到。那香味太清太淡,混合在大街上那么多的噪音、那么多的气味中,就像一个大大的甜甜圈里面,根本感觉不到那里面还会有一滴一粒白芝麻呢。

她是视障者中较轻的一类,管状视障患者,偶尔能够看到一些模糊的形象,时常的状态是光斑如同火球一样在视网膜上跳动着。这样看来的话,说她全盲也不是,视网膜上是可以出现一些图像的,但要说看得见吧,身边周围是什么状况,对她来说,是完全不知不晓。

踏着盲杖击地的步点,意晚快步走向纳克斯广场前的一所邮局。跨年夜她来过,知道周边大致的布局坐落。当时,她从学校偷偷溜出来,一路地铁坐了过来。出了地铁的闸机口,她把手杖收进背包。不是说自己有多厉害,可以耳听八方,鼻闻四路,只是觉得自己还拿着盲杖,会让周围的人群感到压力的,她不想自己被特殊对待。

只是没了盲杖,对于她来说,就如同少了一双眼睛、一条腿那样,完全没有了方向感与触摸感。她只能把自己的两条腿当成盲杖,左腿在后的时候,右腿就是盲杖,右腿在后的时候,左腿就是盲杖。相比平时,耳朵和鼻子就更忙了。而且拿自己的肉腿做盲杖,这试错成本也太高了。一路走过来,不停地磕碰到各种硬物上面,台阶口、椅子沿、栏杆边、立柱角,甚至还撞到一只狗嘴上去了。别人来跨年都是一脸喜悦,只有她一路上呲牙咧嘴。止了止疼,她这才下意识地拍了拍背包里的盲杖,这个老伙计一直陪着自己,原来还受了这么多的罪、忍了这么多的疼。

周围都是来跨年的年轻人,年轻人多的地方,空气都是甜的,都是香的。他们手里都没有闲着,要么是拿着鲜花,花粉排着队冲着她袭来,要么是拿着气球,气球之间还在不停地摩擦呢喃,要么就是拿着烟花,就算没有点燃,里面的硝烟味也是可以闻得到的,要么就是拿着不知道什么的,散发出阵阵奇怪的味道,反正手里空着的没有。

人太多,没有办法,她只能走走停停、走走停停。有的时候觉得人流量太大了,自己被裹挟推着走的时候,也一点都不害怕。她相信不会所有的人都会把自己带到坑里去的。看,因为人多,自己走得又慢,一对情侣分别从自己的身边左右通过,他们身上有着相同的气息。看,因为人多,自己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往人堆里挤了进去,这脚步声紧了很多,也密集了很多。

一个不小心,后面的人流推倒了她,她哼都没哼就自己爬起来了,不是非要装什么,而是觉得正常的明眼人在这么拥挤的时候都要跌倒,更何况自己把盲杖都收了起来,所以没有一点儿不高兴。

等到了邮局前,跨年活动已经开始了。虽然她还是看不到任何实像的景象,当大家都在把脸仰起来看向天空的时候,她也把脸仰起来看向了天空。无数的烟花和气球飞向天空的那一刻,意晚感觉自己是可以看得到这些美好的景象。墨镜上反射出来的若干光点,也同样反射在她的视网膜上,一片光明,一团火球在肆意地翻滚。

周围有人发现了她戴着墨镜,虽然看不到,但是意晚也感觉到了对方那犀利的目光从自己身上划过。别人觉得自己要么是高冷,这么大冷天的晚上还戴着这么大的一副墨镜,要么就是觉得自己是个精神小妹,不然怎么才能在人前人后显现得出自己的存在感呢?但是不管怎么想,她都觉得自己是赢家。

墨镜上的一个小光点是邮局边上的路灯,不管周围多热闹,还是多冷清,当天在,今天也在。

她缓步走到邮筒前,停下来,取下吉他包,从里面掏出小马扎、小音箱、三脚架、自拍灯,还有一件纯白的外套。她坐好后,打开手机,打开自拍灯,穿好外套。就在自拍灯亮起了那一瞬间,视网膜里也一下子光明了起来,她可以感受到光的强弱,但是看不到任何影像。更多的小火球在她的视网膜上跳跃着。她脸上也多了一丝白皙。

她平复了一下气息,扶了扶墨镜,进入自己的直播间。她在直播间里从来没有显露过自己的盲人身份,自己的盲态不太严重,从来也没有观众怀疑过这位主播是一位视障患者。直播间里早有不少粉丝在等待着了。她没有更多的寒暄,发了一个标准问候的表情包,就可以开始自己的工作了。不时有粉丝发来问候,点击读屏软件,在耳机里听得清清楚楚,她没有回应,在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变化。

她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她调了调弦,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揉弦拨弦,自顾自地弹唱了起来。这几乎也成了她的风格,与粉丝们很少语言交流,琴声、歌声是她最好的交流方式。

一个人的时候你总是看着窗

看见窗子里你自己的模样

一个人的时候你总是看着窗

看见窗子里你自己的模样

你的眼睛泪汪汪

想要穿上花衣裳

你的眼睛泪汪汪

多少年以来你一直看着窗

看见窗子里你变老的模样

多少年以来你一直看着窗

看见窗子里你变老的模样

你的眼睛泪汪汪

还要穿那件花衣裳

你的眼睛泪汪汪

这是一首舒缓的民谣,很搭意晚的声线。意晚不时弹出几个简单的和弦。歌声引来路人驻足,偶尔有人扔出几枚硬币。硬币的撞击声波在她的脸上不能形成任何的波澜,更没有感谢路人的意思。路人听完,兀自离去。

又是一曲终结,意晚在琴弦上拂下一排音符,然后迅速地按下琴弦上,不让回声太久,利落地结束全曲。周围的观众热烈地鼓掌,还有几个口哨声适时地响起。

几个音符挣脱束缚,一路架着意晚回到她一小时之前的家中。

意晚背起吉他,戴好墨镜,理了理自己的长发,推开木门。晚晚,吃饭的手艺,还是不能丢,父亲的声音有点怯怯的。意晚听到,多少有些无奈,还有一丝气愤,说,知道什么是AI,什么是人工智能吗?不知道,还是越简单、越原始的手艺越可靠,父亲的回声更怯怯的。意晚只能回头,说,我养得活自己,不用你们管。母亲也开口了,晚晚,要是没本事,饭就算喂到嘴里,也没法吃到肚子里去。父亲正示意母亲不要说了,而母亲则蔑视了父亲一眼。父亲只能叹了口气,说,要和同学关系处得好点!意晚打开外铁门,径直走向门外。心里还在不断地嘀咕,就他们?一群海绵宝宝,都还没断奶!父亲的声音追了上来,碰到吉他包,又弹了回来,要融入集体中,才能更好地自立呀!意晚像没听到的一样,走出门外,也没有回手关门。母亲的声音也追了上来,也一样碰到吉他包弹了回来,带伞了没有?

意晚没有理会他们,父母亲摇了摇头,茫然看着意晚离去的背影。而看着他们的背影,是室内茶几上的一张通知单的几行字:

温馨提示

余意晚同学家长,请督促孩子学习提高推拿技能,切不可荒废立身之技艺。

市特校

学校的温馨提示对意晚产生不了太多的束缚,她还是不愿意用自己可以弹吉他的手去整天练习推拿。她更喜欢手里有音符的流出。这不,刚刚逃走的几个音符又把她拉回到了邮局前。

意晚换了曲风,R&B、古风、soul、民族,挨个尝试了一遍。与其说是直播,更不如说是自己的体验之旅,没有一点所谓的负担。她非常享受这个过程,自己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没有人在耳边唠叨技巧呀、感情呀,也没有人管着啥噪音呀、啥作息呀,没那么多要伺候的对象。

唱了几首之后的间隙,意晚掏出湿巾,擦拭着双手,围观人群对她指指点点。用读屏软件,她听到了直播间的评论。绝大多数评论都是疯狂点赞的,意晚的脸上没有一点波澜。听完几条评论后,她关掉读屏软件,继续弹唱。

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一个小时很快就到了。她没有延长直播的习惯,到点准时打卡下班。意晚收拾起物品,准备返校。要是一年前,肯定是父亲要开着车,送她返校。但是现在,意晚不需要了,要自己返校。刚开始父亲不放心,开着车在后面偷偷跟着。意晚熟悉自家车的引擎声,父亲一发动车,她就知道了,打电话让他不要跟着了。父亲只能熄火,不再开车,步行远远地跟在后面。意晚还是一点都没有难度地发现了。这次不是打电话了,而是在街道的拐弯处候着父亲,然后撞个满怀。父亲也只能尴尬地笑着,说,我只是看看什么情况。意晚有点急了,吼道,跟,跟,你要跟我一辈子吗?说着,把盲杖也扔了。父亲收起脸上的笑容,俯身抬起盲杖,交到意晚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那以后,意晚就真正实现了一个人返校,上学的自由。说好的一个小时到校,她可以晃悠两个小时才到校,再发照片给父母。父母知道她的小九九,只是多揪心一个小时而已。但就这样多揪心一会儿,他们也最终懂得了女儿的心思,一边心疼,一边心蜜。

就在意晚准备背上吉他包的时候,一个留着奶奶灰长发的小伙开始阴阳怪气起来,说,现在的女孩子,就知道不劳而获,在镜头面前唱唱歌、扭扭脖子,就可以得到别人的打赏。

意晚的耳朵支梭了起来,鼻翼抽动起来,但很快,脸色又恢复了平静,没有理会他,继续收拾起东西来。没想到的是,奶奶灰和一个大花臂一个小花臂三人围着她不走了,在一边唧唧歪歪,指指点点个不停。

终于,意晚听不下去了,腾地一下就立了腰,叫道,你说什么呢,什么叫不劳而获,我是靠自己的本事来养活自己。奶奶灰露出了一脸的不屑,说,啥也不会,就会唱唱歌,是个人都会唱。这话意晚不愿听,转过身来,直接面对着对方,说,来,你来唱一下,看有没有人听?

我们又没有你美,肯定没人听。大花臂在一旁怪腔怪调地帮嘴。自己不敢,就不要瞎BB,意晚直接站了起来,向他们做出了一个挥手走的手势,大声说道。其实她也看不清楚这几个人长啥样,只是朝着声音发来的方向挥了一下。奶奶灰不乐意了,说,小样,还敢这样对我。他手一挥,大花臂、小花臂就围了上来。

意晚感知到了危险的来临,下意识地往后摸,直接抓住了盲杖的手柄。小花臂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还敢于反抗,一时气上心头,直接发力,用力后拽,一定要夺过手杖。意晚没有准备,差点拉了个踉跄,马上反应过来,用力要把这救命的盲杖抢回来。

奶奶灰看到小花臂没有占到便宜,也加入抢夺手杖之中来。大花臂没有上手抢,只是紧跟着推搡。几人混成一团,场面渐渐乱了起来。很快,意晚被拉扯到地面,她用双腿夹着杖头,双手抓着杖身,被奶奶灰和小花臂拖拽着。手杖的橡胶头脱落,裸露的杖头在水泥地上磨得火星四溅。

路人看到了,有人劝架,说,好好说话,不要拉拉扯扯。大花臂看到有人管闲事,更加上头,回头叫道,少管闲事,我们现在正在维护社会正义。路人无奈,只能走开。

住手,几个人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划开人群,冒了出来。意晚听到声音,马上认得出来,声音马上高了两个八度,说,任老师,我在这。春归冲过来,把意晚扶了起来,说,你们好意思,几个人欺负一个人。

哟,老师都来了?小花臂松开了手,嘴里碎碎念着。你是老师,你得好好管管你的学生,看看,像个什么样子,一个女孩子,还这么凶。奶奶灰也松开了手,在一边补刀。大花臂赶紧把几人分开。

没你们的事,快走开,春归紧紧地把意晚护在身后,大声呵斥道。她的一脸严肃和正义,让几人住手了。走着瞧,几人一边走开一边嘟囔着。

看到几人走远,春归一把抱住意晚,问道,没事吗,晚晚?没事,春春老师。春归取下意晚的墨镜,摸了摸意晚的脸,心疼道,哎呀,你这孩子,刚才多危险,还好这几个人不是很坏的那种。

还不坏,吃多了撑着,还来管我的闲事,意晚还冲着几人离去的方向发泄着怒火。春归一把把她抱住,劝道,晚晚,好了,晚晚,好了!看你刚才这个牛鼻子劲,他们不把你当坏孩子才怪。意晚挣脱春归的怀抱,还有着激烈的情绪,说,春春老师,连你也这么说我?你看你,哪里有个女孩子的样子,还这么杠?说罢,春归一把将意晚搂到自己的怀里,轻轻用指肚抚摸着她的头发。瞬间,刚才还在暴怒的意晚就平静了下来。

安抚了一会儿后,意晚和春归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动身,一声“支付宝到账600元!”,两人都愣了一下,也同时发出了笑声。

可以呀,小富婆了,晚晚,春归抚摸着意晚的秀发,笑了。春春老师,是前几天到棚里录了一个小样,意晚的脸上露出傲娇的笑容,说道。这是正经好事,必须鼓励。意晚还是很担心,说,可我爸妈总觉得那是瞎胡闹,我从来不敢告诉他们,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呀。春归问道,那是一个人去的吗?当然,意晚点了点头说道。晚晚,我还是挺担心的,以后得有个人陪你,你爸爸妈妈要是没时间,老师就陪你去。

听到春归这么说,意晚不乐意了,说,春春老师,就连返校这种事,我都不让我爸妈跟了,更何况这种小事。春归还是耐心说服,说,不一样,上学放学返校都是常规操作,到棚里,各种各样的情况,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是得有个人陪着更好。

意晚哪里听得进去,一扭着在前面冲着走了,春归只能在后面追。

2

其实,在意晚刚开始直播的时候,春归就发现了。

要说现在的AI真是发达,春归老是在自己的手机上看意晚的视频,听她的歌声,平台就直接推送了意晚的直播间。春归一看,这还了得,要是出事了,这可怎么办?要是自己直接去问这个孩子吧,她肯定不会说的。但是在直播间里看吧,什么都看不见。这个鬼丫头,肯定是做了很多功课。每次直播的时候,都毫无例外穿着白色的外套,这不仅反光严重,在镜头前很容易形成光晕,而且外套太白,使得曝光偏移,背景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就光这么盯着画面看的话,不可能有有用的信息。

奇怪呀,这个孩子,难道她还懂摄影了?不应该呀,别的什么都好说,摄影对于她们这样的重度视障患者来说,可是有着天大的障碍的,就像一个色盲想去当画家一样困难。怎么办,春归只能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寻找信息。要说一个明眼人想要做到这一点,都不容易,她一个视障患者,是怎么做到背景一点信息都不留的呢?读屏软件也只能读到文字,不可能告诉她背景上有什么信息,而且还要告诉她哪些信息是可能泄露她所在地的信息的呢。

盯着看了一会儿,春归还是有了收获。就在意晚的墨镜里,春归发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一个标志性建筑的反光出现了。春归心想,鬼丫头,就算你再鬼,还是有不如我的地方。她马上出门,直奔目的地而去。

刚到现场的时候,她不想被意晚发现,一动也不动,手机也不敢摸,担心一个熟悉的动作声音,就让这个小家伙知道自己跟了过来。她甚至都不敢多走动几步,每个人的步伐对于意晚来说,可能都是独一无二的。更要命的是,她还记得住,特别是身边熟悉的人。

还好,整个直播过程很顺利,意晚戴着墨镜,一点盲态也看不出来。她这种非常好的状态,也使得过往的人群没有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觉得只是一个有梦想的普通女孩,想用唱歌来改变自己的生活与命运。在现在这个网络科技如此发达的年代里,这实在太正常了。想想自己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哪一个人没有一个抄歌词的小本,上面还贴有明星照片,歌词还是斜着抄的呢。不要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现在一切看似不能理解的事,也都是自己青年时期曾经“犯”过的错误。一想到这里,春归也就释然了,没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年代的不同,在不同人的身上投下的不同的投影罢了。

一个小时很快就到,意晚脱下外套,收拾物品,准备返校了。可是一摸,完了,公交卡、钥匙串却不见了。不能慌,她把所有的物品重新收拾了一遍,还是没有。不对,出门的时候明明带上了。还有,下了地铁后,把公交卡放在包里了呀,怎么就不见了呢。她缓缓起身,装着起身散步的样子,用盲杖开始四周搜索。一圈下来,还是没有。意晚有点急了,再晚返校时间就不够了。

她蹲了下来,用手在地面一寸一寸地摸索起来,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但是一圈下来,整个地面就是没能发现钥匙串的影子。她有点失落了,如果不是在这里丢掉的,那就是在出了闸机口之后来到这里的路上了。路上的人更多,来来往往,哪里可能让自己这样蹲下来慢慢摸索呢。

突然,她的手碰到了一个温柔的指尖。意晚吓了一跳,马上站了起来。她的鼻翼抽动着,口中喃喃道,春春老师!

晚晚,还逞能吗?春归的声音有些怒。不好意思,春春老师,您又跟了我好久?意晚低下了头。看了你半天了,没发现,不是很厉害的吗?春归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压迫感。我,再厉害,也没有春春老师厉害呀!

春归拿出钥匙串,在意晚面前晃了晃。意晚羞涩地笑了,一个不留神,猛地想要夺过来,没想到春归直接扔向意晚的身后去了。春归想,这下你怎么也得转过身去接吧。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意晚竟然不回头,而是如同踢毽子一般,弯曲右腿一个身后掏,把钥匙串准确截住,还借力踢了回来,然后在身前伸手接住。这一串神操作,直接把春归给看呆了,问道,你你你,晚晚,要不是认识你,还以为你是个踢球的运动员呢。

意晚笑了,说,春春老师不简单,还知道足球守门员伊基塔。

什么伊基塔,不认识。春归觉得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马上掏出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伊基塔+足球”几个字,马上就看到了一段匪夷所思的视频。只见一名爆炸头的守门员,在面对对方球员的吊门时,居然不是常规性的后退或者后仰,居然身体前倾,两腿后勾,就如同蝎子摆尾一般,稳稳地在球门线上把皮球给救了回来。这个动作,跟刚才意晚的动作完全一样。

不对,这有两个地方说不通。先不说意晚是如何知道伊基塔的,以及他的这个经典名场面,就算她知道了,她是怎么能够理解这个动作,又是怎么做出来的。还有,在她的世界中,她是如何“看”到这个动作的。就算她完全领会了,领会了这个动作的要领,她又是如何自己做到的呢。没有千百次的训练,她是无法做到的。而且更神奇的是,自己刚才抛出钥匙串的时候动作不是很大,她是怎么在黑夜里判断出钥匙串的飞行的轨迹,而且能够把握好力道,还能做出精准的动作。这实在是太神奇了,她无法理解。

对了,春春老师,你是怎么找到的呀?我找了个遍,也没找到,真是没用,意晚接过钥匙串,细细摩挲起来,确认是自己的钥匙串后,放心地放入自己的背包中。

春归听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刚才看你找,我就想,表面肯定是没有了,那一定是哪个沟里,哪个东西的下面。我就看到了这个盖板,这个盖板还能打开,那一定是在下面了。

春春老师,你真是厉害,可以当私家侦探了,意晚言不由衷了一句。晚晚,时间这么晚,天这么黑,你肯定是找不到的呀。意晚听了后,沉默了。她知道,这个寻物的难度,对于自己来说,确实有点大。春归意识到这会伤害到意晚,马上找补道,晚晚,你还是很厉害的!

春春老师,今天在家做饭了才来?意晚把话题岔开。你怎么知道,不知道我在家很少做饭吗?做得不好吃,孩子都嫌弃,春归低下头,在自己肩头四处闻着。

一身的油烟味,做的有麻婆豆腐、西红柿炒鸡蛋、红烧鸡腿、清蒸鲈鱼、紫菜虾米汤,对不对?意晚很有些傲娇,看着春归的脸。春归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还嫌弃我没洗漱化妆就出来了,对不对?

是没有吃完就出来了吧,看到我在外面直播,担心出事,就赶紧出来了,是不是,词我都给你编好了。意晚装出大人说话的语气说道。春归狠狠拍了意晚一巴掌,说,你这个狗鼻子呀,弄得我像穿了一身菜谱地跑了出来,我还有脸和你说话吗?

哈哈哈哈,意晚一阵坏笑地跑开了。以后离你远点,你这个鬼丫头,看着人小,啥都知道了呀,春归在后面追着说道。春春老师,我知道,你现在脸都红了,让我摸一摸。意晚一边躲着春归的追赶,一边准备用手去够她。不要,你刚才手还在地上蹭了呢,还和别人打过架了呢,春归嘴上说着不要,手上还是一把将意晚抱在了怀里。意晚摸了摸春归的脸,果然有些发烫,说道,春春老师,我们的脸型很像。

你看得到?春归很疑惑。干嘛要看呢,眼睛是最没用的,意晚闭上了自己的双眼,靠着春归的肩头说道。才不信呢,你不知道有多希望可以看得到,春归叹了口气。

有没有发现,我们真的很一样,意晚继续摩挲着春归的脸,喃喃说道。你性子那么烈,一点就着,怎么可能和我一样,春归显露出了一点点的小嫌弃。老师,你怎么连这个理都不明白,像,并不是要完全百分之一百一样,看着我们完全不像,有没有可能,我们就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整体了。

没等春归回答这个问题,意晚一手抓着春归的手,一手划拉着盲杖,任由其在空气中摇摆,嘴里哼着一连串的转音,脚步也随着转音,高高低低,丝滑顺畅。这对于春归来说,紧张得不行了,尖叫道,晚晚,这样摔下去,我们都会摔得很惨的。意晚完全听不进去,依然转音滑步。

晚晚,你吓着我了,春归一边要护着意晚,担心她摔倒,同时也担心自己摔倒,紧张得不要不要了。任老师,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意晚听到春归发抖的声音,越发起劲。晚晚,我真的生气了?春归几乎话语里都带着哭腔了。老师,我们这样玩儿,多开心,意晚哪里还听得见,一个劲往前冲。

开心,你要不是拿我当你的人肉雷达,才敢这么瞎跑的?春归的声音里多了一些怒气。春春老师,相不相信我一个人,只要开心,我也会这么跑?意晚一脸的不屑,跑在前面。

晚晚,真不怕摔得四脚朝天?再熟悉的地方,有时也可能有一个坑的,春归的声音越来越抖了。春春老师,相比起开心地奔跑,多摔几次算得了什么?说着,意晚就停了下来,给春归秀了秀自己满身的伤疤。春归心里一阵发紧,她知道意晚平时的感知能力和平衡能力都非常好,身上还有这么多的伤疤,只能说她经常这样疯跑,经常摔得个鼻子不认识眼睛。

对不起,晚晚,我错怪你了。

就这样,轻的意晚带着重的春归一路狂奔了过去,两人一边拉拽着,一边奔跑着。两人一头撞到了一个巨大的光环上,这才停了下来,轻的意晚和重的春归回归到了一起。意晚终于停了下来,春归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说,晚晚,我不像你们小孩子,不知道累,是真不行了,照你这么折腾,我半天就得散架。意晚对她做了一个鬼脸,散了多好,就不用那么累了。春归听出意晚又要说胡话,就扇了她屁股一把。

老师,你的名字没起好?意晚把话题岔开。什么呀,我的名字,谁说都好听,有什么问题吗?春归有些不解。老师,我叫你什么?意晚一脸的坏笑。春春呀,春归一脸的不解,有什么问题吗?意晚赶紧跳开了,说,春春,叫快了就听成了坑坑。bIAcwM9wmzD0dsJaCz2+Cse5BP4i9rQg3FBWBw6Xybo=春归这才回过神来,伸手要来揪她的耳朵,说,看来,你是长能耐了,还学得油嘴滑舌的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人手牵手,消失在香樟挺立的街道之中。

3

孩子就是孩子,老师还是老师。才刚刚走过一个街区,春归就把意晚哄好了。

春春老师,谢谢你了,你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就出现了,你是吃天使长大的吗?意晚搂着春归的脖子,整个身子都吊在了她的身上。春归哪受得了,直接喊了出来,这么大一坨,我可抱不动了。

不行,还在抱,意晚吊着脖子,越吊越紧。想当个人形挂件,小十岁再说,春归使劲挣脱着。不对呀,春春老师,我换了地点直播,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一想到这里,意晚马上从春归身上跳了下来了,还在琢磨着。

我进你的直播间,看看你在哪儿,不就知道了。意晚听到这句话,多多少少有点意外,说,是呀,春春老师,你们看得见,我们啥也看不见。但是意晚这句话刚说出去,又觉得不对头,说,春春老师,你骗我。

春归微微一笑,没有回应。意晚还是不死心,问道,不对呀,春春老师,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哪个平台,而且我也没有实名,你是不可能找到我的了,不会是翻看我的手机了吧。

哎呀,你这个小家伙,这么纠结,直接告诉你吧,在每个平台搜索你,不就有了。意晚停下了脚步,还可以这么玩呀,春春老师,这个玩得也太溜了吧。

春归有点不好意思,说,手机呀,网络呀,还是你们小孩子玩得转。

今天才发现,原来你是这样的春春老师呀——我们今天玩一个升级版的吧?意晚提议道。

什么升级版的?春归不解问道。

就是上次你当我人肉雷达的那个丝滑鬼步舞呀,现在不要你当我的人肉雷达了,我们一起,肩并肩,不拉着你,你敢吗?当然,为了公平起见,我不牵你的手了,你也要用眼罩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

一听到要蒙眼睛,而且还蒙着眼睛跑,春归马上就害怕起来了,但是嘴上又不能说不行,说,这是什么坏孩子呀,还问我敢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是怕你摔着了,才担心的。不牵着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意晚看到春归没有反对,就递来一个黑色眼罩。

不知道会摔成个什么样子,春归咬了咬牙,一边戴着眼罩,一边把街道的环境好好地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才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就这样,意晚在前面丝滑转音跳步,春归在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嘴上还一点没有闲着。

春春老师,你放心,下次不会让你再找到我了。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倔呢,有个人陪着你,怎么都好一点吧。

我都这么大了,马上就要成年了,还要你来陪我。你能陪我一辈子吗?

是的,老师平时是让你们自立,但是你的情况不一样呀,你这步子也迈得太大了点吧,不说你现在特校学习,就算是你现在是在普通学校学习,这样的事,还得有个人在一边陪着的好。

春春老师,你有想过一个问题没有?不管我是在普通学校学习还是在特校学习,让别人陪着都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让人家无偿或者有偿地陪伴,都是一种罪过。

晚晚,你这么想的话,我真的很担心。老师陪伴你是应该的,父母亲陪伴你也是应该的,更何况你现在还看不见任何东西。

青春老师,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就因为我们看不到,我们就应该和别人不一样吗。不管我们看不看得到,但是我们都能够感受到这个世界,那我们就应该是完全一样平等的,为什么我们需要陪伴呢?

意晚没有牵春归的手,依然还是跳得那么欢。意晚蒙上眼罩之后,小心又小心,这才跳了两步,就马上停了下来,摘下眼罩看看后再跟上。

春春老师,不能犯规哟。虽然看不见,但是意晚知道春归打开了眼罩。

不行,晚晚,这样不行,意晚彻底掀开眼罩,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淌着虚汗。

意晚不再理会春归,在前面一个高音一个低音地跑着。春归把眼罩推上头顶,在后面追着,心里还是一个劲地犯嘀咕,这个小丫头,就不要折腾了,到时摔得个屁股八瓣就好了。谁知还没回过神来,意晚的左脚就踩到一口井盖上面,井盖翘起,意晚直接摔到了坑里。春归听到声音,知道坏事了,正准备伸手去够,没想到自己脚下也是一滑,也摔倒在了地上,还好只是摔在了井沿边上。同理,意晚的墨镜也被摔得留在了井沿边上。

好嘛,让你不疯,你非要疯,我可不拉你,春归虽然没有掉进坑里,却也很疼,声音中带着几分哭腔。

不用你拉,摔残了,也不要你拉——本来就是残的,井里传出来的声音依然倔强。

你这个孩子!本来春归是想自己爬起来后,再把意晚给拽上来,但是也不知道什么情况,自己的腿就是不能动弹,下面的意晚也是没有动静。完了,不会两人都摔成了骨折了吧。

这时,路边走来了三人。春归定睛一看,你说巧不巧,正是奶奶灰三人。奶奶灰三人也认出了是她俩,看到她们倒在地上,马上围了过来。

春归心里一阵发紧,心想,怎么又是这几人?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赶紧往井沿爬去。

大花臂的手伸向了井里,春归不知道他要干啥,正要问,奶奶灰给她做了个收声的动作。春归心里紧绷,但现在也动弹不得,只能静观其变。奶奶灰和大花臂一左一右,拽着意晚的双手,把意晚从井里拉了出来。这太突然了,春归也完全没有想到,这几个家伙会如此做派,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春归疑惑的眼神,奶奶灰竖起了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边。春归马上知道他们几人的用意了。

春春老师,出什么事了?意晚出来后,鼻翼急剧地抖动起来。春归吱吾起来,说,没事,晚晚,他们都是言障人士,是他们救你上来的。奶奶灰和小花臂也配合起来,夹着声音吱了两声,表明自己是聋哑人群。

没事,春春老师,他们听得到吧?我来给他们唱首歌吧。意晚没有再问了,而是把墨镜戴上,一枚小星星闪现在意晚的墨镜片上,她轻轻地唱了一首歌。

多少年以前

多少年以来

还有多少年

你的眼睛泪汪汪

想要穿那件花衣裳

你的眼睛泪汪汪

歌曲唱完,大小花臂、奶奶灰都陷入了沉思,意晚扶了扶自己的墨镜。

这时,远处突然摇晃的汽车灯光和尖锐的刹车声混成一片,应该是车辆失控了,而且肉眼可见就要撞到几人了。刺眼的车灯照到了意晚的墨镜镜片上,也让她的视网膜上一大团火球闪耀,她预感到了危险的来临。春归虽然看得到,但是毕竟人到中年,动作会慢很多。脑子里已经知道该怎么动作,但是手上脚上就是慢了很多,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一时间,时间与空间在一点一点地挪动了起来。

春归和奶奶灰回头,看到已经失控而且飞速撞向自己的小汽车,两人本能地把意晚向道路内侧拉拽,但是意晚却不一样,她也感受到了危险的来临。几人的力度完全不一样,意晚急了,晚晚,听老师的。奶奶灰也一个劲地把意晚向道路内侧拉,准备躲在一个树桩后面。

意晚虽然看不见,但是听觉本能地告诉她,不能躲向内侧,只能躲向马路的外侧。春春老师,里面更危险,意晚大声地叫道。几人拉扯之中,还是意晚的牛脾气起了作用,几人向着马路外侧倒了下去。失控的小汽车擦着几人的身边冲了过去,直接砸向了刚才他们准备藏身的树桩,树桩应声断成了两截。春归和奶奶灰看到后,直接吸了一口凉气,好险,如果刚才真的躲在后面,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大花臂小花臂在一旁看得是目瞪口呆。

微风,细雨,意晚戴着墨镜,手持盲杖,身背吉他,独自一人夜行在一排高大的香樟树的街道的盲道之上。风吹过,吹起了她的秀发。

香樟树假装自己听不到,哼着一首只有自己听得到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