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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苇觅梨

2024-11-30霏鱼

南风 2024年11期

青丝滑过的指尖,仿佛还带着些余温,如同手中流沙一般,怎么也握不住。

作者简介

大家好,我是霏鱼,是“照日深红暖见鱼”里的小鱼。初读苏轼的《浣溪沙》一词,全词未抒情,细看又处处是情,这也是我创作过程所追求的。

我因为喜欢阅读而爱上创作,又因为写古言而了解历史,爱上历史。朝代更迭,兴衰交替,真正受难的从来不是上位者,而是无数渴望安宁和平的普通百姓,于是便有了这个故事的两个主角。他们在和彼此的相处中感知爱,学会抛却小爱,成全大爱。

这是我严格意义上的第一篇故事,一个差点因为一念之差放弃的故事,感谢亲爱的落落把它从邮箱捞起,让这个故事得见天日,让我重拾信心。写作真的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呢!

编者按

故事的开篇,你或许以为是一个关于王室争权的故事,但随着情节的深入,你会发现它没有缠绵悱恻,没有撕心裂肺,更多讲述的是一个平静祥和的小村庄,里面是村民欢声笑语和男主怦然心动,当你以为一切的宁静美好都将继续时,结局却再次反转。

本期的新人作者霏鱼,文笔纯熟流畅,故事中女主人物形象的塑造很立体,表面冷若冰霜、嚣张蛮横,但却内心良善,一身武艺且心怀天下,纯纯一个女侠的形象,但出乎意料的是生活上的她却是糊里糊涂,丢三落四,整体的性格特点让人印象深刻。希望书本前的你也能喜欢这个故事——《岸苇觅梨》。

元景十一年,大雪。

一望无际的起伏山峦被冰雪覆盖,苍茫一片,寒风凛冽,如刀割脸。

伴随着少年将军一声号令,黑压压的士兵声嘶力竭地呐喊,与敌军厮杀,硝烟弥漫,刀光剑影间,士兵满脸血污,已然杀红了眼。

蓦地,箭矢一个接一个,唰地射出,划破天际,拖着璀璨火星,直向士兵,被少年将军拦腰斩断。

随即,山隘之上,身着甲胄的女子持弓俯冲,纵身一跃。随即手中长弓不知何时消失,只见她抽出腰间佩刀,刀锋凌厉,裹挟着寒风之势,直攻向少年。

少年反应极为迅速,当即横剑抵挡,只听“铛”一声震响,刀剑相撞,嗡鸣之声不绝于耳。

“阿篱,投降吧,”少年面露哀痛,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此战乌卢已无胜算,只要你愿意投降,我定能竭力护你性命——”

“休要废话!”阿篱冷声喝止住他的话,“是输是赢,试过才知道!”

少年瞳仁乌黑,目光缱绻,映照着女子姣丽的面孔。

他们靠得极近,近到能看清对方瞳仁中的自己。他的眼底划过一抹稍纵即逝的复杂情绪。

知是劝不动她了,少年敛了敛眼睫,再抬眸时,剑锋骤然凌厉,是从未有过的坚决:“既如此,我亦不会再手下留情。”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剑锋指向彼此,却是最后一次。

今日,他们两个,注定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

元景二年,大余与乌卢于阴川一役战败,被迫缔下银川之盟,割让银川,予以岁币十万两银钱,绢二十万匹。为显两国交好,大余还需派一近亲至乌卢做质子。

所谓质子,明面上是两国交好的横梁,实则不过是任人宰割的南冠楚囚罢了。

昔年大余亦有将近亲送往乌卢的先例,而这些质子,只能作为皇亲国戚的囚徒任他们折辱欺凌,最后无一不惨死他乡。

大余皇帝昏庸无能,就算是乌卢将质子折磨至死他最多也只有敢怒不敢言的份儿。

段应淮虽为皇子,却是由婢女所生,出身低微父皇不待见,皇子们鄙恶,甚至连奴子们都可随意欺辱。这样的人,成为那颗余国舍弃的无用棋子送入乌卢,已是必然,他没有拒绝的权力。

大余与乌卢分界处,阴川。

“不好了,质子坠崖了——”伴随着马蹄哒哒声和嘈杂混乱的人声,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之人往断头崖一跃而下。

任谁都想不到,平日里任打任骂,忍气吞声的质子,竟会趁着押运途中休憩的功夫,悄然离开,待发觉之时,便只留下一个跳崖的背影。

陡峭悬崖边,一眼望去,深不见底,仅一靠近便有碎石滚落,旋即消失于茫茫尽头,即便是训练有素的雄兵,也难免望而生畏。从如此高崖坠落,即便不粉身碎骨,也难有生还的可能。

“篱姐姐你快来看,河边真的躺着一个野人,就在那儿。”孩童稚嫩的声音响起。

俄顷,只见一身着淡绿罗裙的女子缓缓靠近:“咦,还真有个野人。”探看片刻后,喃喃道,“伤势好重……”似乎是在思忖要不要把这么个麻烦带回去。

“算了,遇到本姑娘,算你命大!”这是段应淮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待他再度醒来,人已身处一陌生狭小的茅草屋,身上的伤已被人处理过。

他打量着四周,室内陈设简单,一张床铺,一套被褥,一个方木桌,上头摆着一套茶具,另有墙头挂着的寻常木剑,再无其他,从窗口望去,还能看到几个身着乌卢服饰的村民。

他的心沉了下来,果然还是没能逃出乌卢。

他在去往乌卢前便对两国地势了然于心。若要去往乌卢,银川乃是必经之地,银川有一陡壁悬崖,名曰断头崖,凶险万分,曾要过不少性命,途经之人皆不敢靠近此崖。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断头崖虽险,尽头却是潺潺河流,再有崖柏作缓冲,足以设计一场失足落崖的假象。可他终究是凡躯,纵使机关算尽,终是做不到百无一漏,自己最终还是落到了乌卢人手中。

他必须趁乌卢人还未发觉前率先离开,起身的瞬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他疼得几乎动弹不得。

忽地,他双耳微动,骤然警惕起来,只听“咯吱”一声,紧闭的木门缓缓打开,从露出的淡绿色衣裙看,是个女子。

电光石火之间,他砸碎方桌上的茶具,抄起一块碎瓷片,袭向门口之人。

却不想,他刚有近身的趋势,便被对方以石子击手腕,碎瓷掉落在地,接着又是一掌直击他的胸口,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鲜血吐出。随即双手被人反扣在后,挣扎几下,皆不能动弹,尽显狼狈之态。

他额角冷汗直冒,忍着吐血的冲动,怒道:“放开我!”

“受这么重的伤还敢乱动,活该!”背后一道清清亮亮的声音响起,“喂,你这野人,毁坏了本姑娘的茶具。这副茶具可是我这最值钱的家当,你说怎么赔?”

他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不过是极为寻常的圆融杯,至多不过二两银子。

可他眼下不过是亡命之徒,自身难保,身无分文,又何来银两相赔?

还未待他开口回答,她又兀自做了决定:“瞧你这野人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这样吧,以后你就留在本姑娘这打杂,直到将债还清为止,如何?”

虽是这么问他,可却不见女子有一丝要征得他同意的意思。她的眼神仿佛在说,敢拒绝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样的交谈姿势并不友好,她松开对他的钳制,朝他咧嘴一笑:“对了,我叫白篱,你叫我阿篱就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段应淮还未来得及反应,重心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暗暗地握紧拳头,心中清楚,只有忍一时之辱,方有活下去的可能。

他要活着,他必须活着回去。

于是他忍着怒火缓缓吐出三个字:“段应淮。”

白篱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段,应,淮。”随即略有些苦恼道,“名字太长了,不好记——不如,我以后唤你阿淮可好?”

她笑起来,两颊便露出酒窝,眼睛弯弯的,像月牙,瞳仁在阳光下如明珠一般,亮亮的。这样的笑他从未见过。

许是那天的阳光过于刺眼,一时间恍了眼,又许是因他的伤还未痊愈,头脑不甚清醒的缘故,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段应淮本想着,白篱脾气虽差了些,可终究救他性命,于他有恩,况且他打翻茶具在先,于情于理他皆不占上风,打杂“偿债”亦不失为一个办法,即便他们二人脾性不合,忍一忍便也过去了。

相处两个月,他才发觉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

此女子可以说是他此生所见最为专断跋扈之人,拿他当小厮使唤就算了,稍有不顺,就要拿他出气,不过使的都是些低劣手段,远远比不上宫中嬷嬷的手段。

可白篱却乐此不疲,俨然将惩戒挖苦他当作一大趣事儿,无聊至极。

在祁凤村养伤的时日里,远离了尔虞我诈,相互算计的朝廷纷争,倒也自在,倘若没有白篱的滋扰,便是好上加好了。

这日,他照旧在村子里佯作漫步,实则是在寻找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离开村子的法子,耳边是稚童嬉戏的欢声笑语。

想得出神之际,被追逐打闹的孩童撞了个满怀。

孩童是第一次见段应淮。

虽然他穿着粗布麻衣,可孩童第一眼就觉得他与这小村庄的人格格不入,不像是村子里的人,看他的眼神不自觉带着点好奇。

段应淮也察觉到了小孩的眼神,他早已习惯了朝堂的虚与委蛇和巧言令色,如今却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是该笑着回应小孩的目光,还是凶狠地斥退他。

恰在此时,他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白篱,背着一个大竹篓臂弯上挂着一个小提篮,避开人群,往后山走去。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这般形迹诡秘,起初是惊奇于这个力大无穷的女子,可次数多了,很难不让人怀疑,可村里人对此却是见怪不怪。

况且,他看得分明,那日来找白篱的男子,即便他再掩饰,再警惕,他依旧察觉到了,男子腰间的云纹玉玦,唯乌卢贵族以上可持。

一个穷乡僻壤的渔村女子,竟与皇室贵族相识,着实古怪。

顾不得什么孩童,他不假思索地尾随而去。

山路崎岖陡峭,十八弯折,豁然开朗,穿街走巷,终于见她在一处破庙停了下来。

他是待到白篱进屋掩上木门,才从暗处出来,他小心谨慎地逼近破庙,余光也不忘观察四周动向,见无异样,才极轻地附耳偷听。

里头声音杂乱吵闹,闹闹哄哄的。

透过门缝看去,一大群人围着白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非病即残,见到白篱皆神色喜悦。

是时,他终于看清了竹篓中的什物,原来是一摞摞的厚衣裳,被一一分发给了伤残百姓。

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这才猛然发觉,天气渐冷,玄冬将至。

一扇木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外头冷风瑟瑟,只段应淮一人在外驻足,里头其乐融融,一片祥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稀奇的是,平日里蛮横无理的白篱在这样的氛围下,竟也有了些许女子的柔和。

自那次发现了白篱的“秘密”,每次见她悄悄离开,他便知道,她又要去破庙了。

他总不自觉地跟上去,也不进去,只躲在暗处,有时只看一会儿便离开,有时会坐上一两个时辰,看他们笑,听他们嬉戏打闹,直至薄暮冥冥,又悄悄离开。

从庙中人的交谈他得知,他们之中有乌卢人,亦有大余人。有的曾是兵丁,身受重伤,被遗弃至此处;有的是因两军交战,不幸被累及,落得个无家可归的下场,随波行至此处。

是了,这里四面环山,林木遍野,隐蔽至极,是极好的避难所。

只是白篱是如何找到他们,将他们安置在此,又是从何处寻来这大批物资,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他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寸草不生,荒凉无比,尸横遍野,百姓饱受锋镝之苦——那个地方叫“战场”。

绵绵战乱之下,无辜的百姓是最大的受害者。被迫上战场的兵丁可怜,这些老弱妇孺可怜,被无辜波及的生灵可怜。

可是他们又能怎么办?只有本能地奔逃求生,苟延残喘而已。

他能为这些人做什么,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至少现在是。

听罢,他面色平静,只盯着墙缝中顽强生长的杂草看了许久,不知在思索什么。

末了,他终于抬脚,转身离去。

他心神不宁地回到祁凤村,恰巧撞见村里几个顽皮小子在欺凌一个孩童,不假思索地上前制止。

待几个人离开后,孩童仍未缓过神,整个身子蜷缩在泥地上,浑身颤抖,衣服脏乱不堪,发丝沾着湿土。

他上前将人扶起,蹲下身,揩拭去小孩脸上的污渍,露出小孩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

小孩也看清楚了他的模样,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脱口而出:“我认得你!”

他很是诧异,只听到小孩继续说:“那日在河边,是我第一个发现了你,唤来篱姐姐将你救下。”小孩情绪激动,手舞足蹈地描绘着那日的场景,全然没了方才被欺负后的胆怯与难过。

他蹲下身子,学着白篱平日里待人的模样,轻抚着小孩的脑袋说:“你一口一个篱姐姐,想必与她关系极好,相识甚久。”

小孩点点头,思忖片刻后,又摇摇头:“篱姐姐不是祁凤村的人,听爹爹说,篱姐姐是两年前游历至此,觉得村子环境甚好,从此便定居下来。”

果然如他所想。

“你心悦篱姐姐吧!”

“什么?”段应淮愣了愣。

见他面露疑惑,小孩又重复了一遍:“你若是不喜欢篱姐姐,为何要向我打听,书上说,若是喜欢一个人,便会对她的一举一动格外在意……”

段应淮轻笑一声:“这说法倒是有趣,你倒是说说,你还从书上学到了什么。”

他静静地听着他滔滔不绝地叙道,未发觉自己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

讲到一半,小孩却忽然止住了声,欣喜地朝某处挥手打招呼。他笑容还未来得及收回,偏头一看,直直地撞到白篱的眼眸。

隔着一簇簇随风摆动的芦荻草,白篱还背着一个空篓子,朝他们挥手示意,眉眼弯弯,明眸皓齿,笑意坦荡粲然,他却不自觉地有些心虚,避开了目光。

“你们俩在这儿做什么,可知现在是何时辰?”白篱撸起袖子,给了他们一记拳头,“还愣着做甚,还不快些回去。”

待他回过神来,对方已经走到跟前,手腕不知何时被攥住,她的力气很大,即便是男子,也无法轻易挣脱,不过他也没有要挣扎的想法。

“此处常有野兽出没,你们一个小孩,一个伤患,怎的如此胆大妄为。”

他们缓步跟在她身后,小孩低垂着脑袋,听着她的絮叨斥责。而他则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直挺绰约的背影,这一次他真切地触碰到了那双细白的双手,手心厚厚的剑茧。

他生出了一种诡异难言的心思,倘如能够一辈子这样倒也不错。

白篱与他所见过的姑娘都不一样,既不温柔,也不可爱,平日里喊打喊杀,可人却又笨手笨脚,丢三落四的。

不是找不着家中捕鱼用的竹篓,就是烧煳了菜。后来她索性做了甩手掌柜,将杂务交由段应淮全权负责,美其名曰“还债”,而她,只管练剑去了。

也正因如此,家中竟再未丢失过任何东西。

要说这家中器具,皆有过“失踪”,可唯独那一柄木剑,她视若珍宝,从未丢过。成日里舞刀弄枪,她这般脾性,也不知哪个男子受得了。

“呸,本姑娘管别人作何感想。若是同别的女子一般相夫教子,草草度过此身,那我就不是我了。”白篱反驳道,“我的人生就该由我自个儿决定。”

他身子微微后倾,慵骨懒态地靠坐在花草郁葱之间,把玩着手中的狗尾草,问她:“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白篱侧头看了他一眼,手中木剑一横,练了两个时辰的剑,她的气息逐渐凌乱起来。

“击鼓三通寒敌胆,弯弓一羽落残阳。”(出自《七律·梁红玉》)

忽地,她手腕一转,剑直指他的眉心,握剑的手长满茧子,她正色道:“我要世间再无战乱,我要百姓安康。”话音落下,她眼眸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山风穿林,沙沙作响。

在这兵连祸结,白骨露野,民不聊生的年代,王侯将相尚力不从心,此时白篱一句“要世间再无战乱”,若是让他人听了去,定是会嗤其异想天开,自不量力。

可是,不知为何,他心中有种预感,只要是白篱所想,便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烈日当头,她又练了这么长时间的剑,此刻可以说是大汗涔涔,鬓发紧贴面颊,黄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滑过她的脸颊,从下颚滴落到花瓣上,惹得花朵都颤了颤。

“罢了,你不会明白的。”话毕,白篱又继续练剑。

段应淮抿了抿唇,一言不发,愣愣地看了她许久,直至暮色四合,天地寂寥,白篱一脸不耐地唤他回去抄勺烧菜,他才回过神来。

许多年后,他好似才恍然大悟。

那一瞬间,从未有过的,心脏如同泡入酒缸的,怪异的感觉,是怦然心动。

白篱对待自己的生活,向来是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可对吃食却尤为讲究,素日里最爱的便是那莲子粥。

段应淮日日都被逼着熬上一碗莲子粥。

将莲子和粳米、糯米放在一个锅中,再辅以适量桂圆和糖霜,熬制到软稠香滑便成了她最爱的莲子粥。

她这般不能自束地连着吃了有一个月的结果便是,卧病在榻,腹痛难忍,整个人病恹恹的,食欲不振,得不偿失。

又连着吃了半月的苦涩汤药,叫苦不迭,这才败下阵来,发誓再也不吃莲子粥。

可没过多久,又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要他做莲子粥。

他记得自己当时问她,莫不是苦头没尝够,还想再吃半月苦药。

她理直气壮地说:“我早已想到万全之法。只要日后我都将粥匀你一半,这样我所受之苦,你亦得一半。难受减半等于没有,岂不妙哉。”顿了顿,瞪着眼,补充道,“不准拒绝!”

他将药渣倒去,将瓦罐清洗干净,好笑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也不说话,停下手头的活儿,寻了张干净的帕子,揩拭手上的水珠,步至她跟前,替她将额前碎发挽到耳后,问她:“我终有离你而去的一天,到那时你又当如何?”

她哼声道:“那本姑娘就用麻绳将你捆在柴房,让你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他心想,果真是蛮不讲理,这样的性子,怕是除了他,没几个人受得住。

他曾无数次徘徊摇摆,甚至一度下定决心,放弃皇子的身份,放弃争夺皇位,只做她的阿淮,和她过着平淡朴实的生活。

直到那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午后,他所有的满心欢喜皆如回旋的利刃,一刀一刀刺穿了心脏,湮灭幻想。

他们不会有以后。

毕竟,乌卢的公主与大余的皇子,终究是势不两立的。

茂密幽暗的林丛。

一缕刀剑光划过,长剑刺穿喉咙,身着黑色劲服的数名刺客应声倒地,黏稠的鲜血在段应淮素色衣袍晕染开来。

身后传来踩碎枯叶的动静,刹那间,他手腕一转,杀气腾腾的长剑划破气流,却在剑锋距那人脖颈一公分的地方顿住,他的呼吸骤然一滞,长剑从手中滑落。

来人并非刺客,而是白篱。

他的额角还淌着血珠,衬得他的皮肤惨白至极,脑子则是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说他不认识这些刺客,路过此处平白被袭击,为了自保不得已才杀人?这样的说辞,她会信吗?

告诉她真相,说他是大余皇子,这些刺客都是他远在大余的“好哥哥”,得知他还活着,派来刺杀他的。如此,以她的脾性,发觉自己被欺瞒了两年之久,定会和他恩断义绝,他不想这样。

“阿淮,”还是白篱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死寂,她像往常一样拉起他的手,他听见她声音里少有的轻柔,“我们回家吧。”

风声唰唰,吹乱了鬓发,可她的那双琥珀瞳无波无澜,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一路沉寂,段应淮紧跟在她的身后,完全猜不透她的想法。

回到茅屋,白篱也只是默默地给他处理身上的伤口,仿佛方才所见只是他的一场噩梦。

“我杀了人,”他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不怕我吗?”

她摇摇头,手上动作未停,只抬了抬眼:“我了解你,你这么做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既有苦衷,我有何可惧?”

他心有不甘,又问:“你难道不想知道我究竟是谁,那些人又为何要杀我?”

那双琥珀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瞳光闪烁,未正面作答,而是反问他:“你想说吗?”他抿抿唇,一时哑然,她继续道,“你既不愿说,我自是不会强迫于你,待你想通那日,再说与我也不迟。”说着,捧着血水便出去了。

段应淮抬了抬手,张嘴想要叫住她,末了,却只是愣愣地看着她离去的倩影。

青丝滑过的指尖,仿佛还带着些余温,如同手中流沙一般,怎么也握不住。

段应淮离开祁凤村之前,采了满满一箩筐的莲子,置于地窖,这样她便可吃个够。

而后将家中器具都整齐摆放到显眼之处,又觉不够,写了满满几页的留心事项,压在软枕下。如此,若她再有丢三落四的行径,纸中内容定能助她寻回物件。

末了,他特意寻了个她不在的时候,悄然离去。

他怕一见到她,就再也走不了。

出了祁凤村,他不知不觉地步至他们初遇的河边,驻留许久,正欲离开之时,身子忽地一顿。

他猛地一抬头,并未回头去看,但也猜到,是白篱以木剑抵住他的背脊。

“阿篱……”

“别动。”她出声喝道,“接下来我说什么,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

他哑声说:“好。”

“你是大余皇子。”是肯定而非疑问,看来她早已知晓。

他点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二人相处朝夕相伴已有两年之久,你对我可有哪怕一刻的真心?”

他点头。

白篱了然。

“最后一个问题,”她顿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你今日非走不可吗,即便我们就此一刀两断,以后兵戎相向也要走?”

他只觉喉间发紧,眼眶不自觉地发涩,拳头紧了又松。半晌,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极轻地点了点头。

“好。”她收剑竖于腰后,手抚上他的脊背,须臾,用力推了他一把,别过头,“你走吧,我们二人从此再无瓜葛,再见亦是陌路。”

他离开祁凤村,离开了白篱。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他将自己弄得满身伤痕,奄奄一息地回到大余。在大余的眼里看来,他是意外坠崖后侥幸活了下来。阴川之盟因他这个变数而有所变化,大余未将质子送到乌卢,大余只得拴紧裤腰带,以银钱作为对“乌卢”的额外补偿,他也因此受到了父皇的惩戒。

但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为爬上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杀人如麻,双手沾满鲜血。他算计了皇兄,令他失了太子之位,发配岭南。

后来另一个皇子也因犯了错,大余皇帝怒不可遏,将其贬为庶人,如此那个人便不得不将目光转移在他身上,他的目的达成了一半。

欲达目的,就必须果决狠辣,不被感情所累。他需要一个垫脚石,乌卢首当其冲。

当初分别之时所言一语成谶,再相见,两人已不再是祁凤村无忧无虑的阿淮和阿篱,他们身后是各自的国家,他们是拔刀相向的敌人。

可他始终无法下杀手,他想要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也是真的舍不下白篱。

最后一次,他们鏖战数日,白篱手中的兵器从长枪到快刀,可她真正擅长的长剑,自那日祁凤村一别,他再未见过。

刀剑相撞间,他用只有他们二人方能听见的声音问她:“阿篱,你为何不使剑,你明明——”

“段将军!”白篱打断他的话,冷声道,“与敌人交锋之时失张失志可是对对手的不尊重。”这番话,竟是欲同他撇清关系,除了恨,他再想不到其他令白篱如此绝情的理由。

倘若她使剑作战,他未必能够占上风,更甚等不到今日,他或许早就死在了她的剑下。

他思绪混乱,还欲再说什么,猝不及防被白篱一掌推开。

步伐踉跄之间,段应淮眼睁睁地看着一支箭“咻”的一声从他臂膀擦过,直直地射入白篱的胸脯,将她逼退两步,几息的功夫,一道倩影栽入雪地。

而箭矢飞出的方向,大余太子,他的“好哥哥”,手持长弓,正满脸怨毒地看着他。

他脑子一片空白,理智尽失,全然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何事,只是,待再清醒过来,雪山之上,伏尸流血,尸横遍野。他双目猩红,双手止不住颤抖,剑几乎被鲜血浸透。

他永远记得,那一瞬,浓稠的血从她嘴角流出,她的眼底是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她笑着看向他,艰难地张了张嘴,“莫念”二字他听得分明。

白篱死了,也在那一刻杀死了一个叫阿淮的少年。

那明明是射向他的箭,为何会被白篱给挡了去?他想不通,又似乎很清楚。

他们曾在破败不堪的破庙里,同流民嬉戏玩闹,也曾在烈日当头的树影婆娑下长谈。

“两国交战,兵连祸结,达官显贵酒池肉林,寻欢作乐,世间苦难却由百姓承担。世道已衰,一纸盟约又能维持多久安宁。” 白篱顿了顿,开玩笑似的问他,“阿淮,你说,若是将来我们两个万不得已走向对立的局面,会如何?”

不等段应淮回答,她又兀自懊恼地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应该不会因为我们曾经的感情,抛却我自己的责任。不过,若是阿淮受到伤害,那我也会毫不犹豫站出来保护阿淮,因为阿淮是我……”

白篱唇瓣翕张,他耳边的声音却愈发模糊。

他脱力地跪倒在地,鲜血从额角流下,他止不住地回想,是什么,那时的白篱究竟说了什么?

“我怎么可能让阿淮受伤呢,因为,阿淮永远是我最最重要的——家人啊。”

原来竟是这样。

段应淮身子抖动,突然仰天大笑,在这冰血交融中泪流满面。

最后的最后,他攻破乌卢,平定战乱,如愿登上帝位。

许多年后的春三月,城楼之下张灯结彩,灯火万家。

他终于实现了他们曾经的夙愿。

民康物阜的盛景,远方的故人,再也没能看到。

在阴川,在苍茫雪峰下,那支射穿白篱心脏的箭,那晕染了大地的血河,渗透到雪地深处,终将会与寒冰一同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