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山恨
2024-11-30恣绝
我是樊笼囚死鸟,我的少年遗落申山。从此,一去不返……
一、
额间滴落的水有些微凉,我忍不住悄悄抬眸看。
蓦然对上一副银质面具后的墨眼,垂着羽睫俯睨众人。
是世延在祈福。
他站在最高处,受万人朝拜。上阶是皇亲,下阶是群臣,再阶下是万千百姓。
长袍皎皎如月华眷顾霜雪,及地而不染尘埃,清风里衣袂渺然。他一手面具掩面,另一手执柳,袖口皓腕一转,水珠自柳条散落。
长齐没有国师,只有世延。被尊奉为神,生死轮回,一方灭,一方生,代代不息,护长齐国运不衰,百姓安康。
他脚边跪着的便是长齐的君主,我的父皇,原先的肃王。父皇垂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脸,只那明黄的背影,如危危槁木,佝偻又萧寥。
这位置本不该他做,只因叛军猖獗,又俘虏了前去平反的太子,先皇惶恐,逃去彦都避难,便将他强拉上了皇位。
于是肃王成了仪鸿帝,而我这个郡主也成了平康公主。
我又忍不住看了世延一眼。
人声寂静里,我与神明两相对视。
他眸子黝黑,在面具后半遮半掩,像是在看我,却又像不是,或许他看的不是我,而是整个苍生。
我虽不信神,却也好奇怎样的人才生得出这样的气质,好像万里雪原高空飘落却未落地的雪,高洁也寒凉。
他立于申山之巅,执柳洒水,像是要散福于世,佑长齐万年昌盛,又像是降甘赐露,涤世间万般污浊。
可我遥遥望他的眼,分不清到底是纯澈的悲悯还是淡漠的戏谑……
二、
灯火通明里,我木然地看炉香袅袅,细白游丝幽幽静逐,最后燃竭残断,缓缓散去。耳畔是宫中女眷们哽咽啜泣之声,哀戚绵绵,叫人有些厌烦。
昨夜一伙叛军买通了太监,杀了守城的禁军,一夜之间攻入了皇宫。
所有女眷们被赶到了西南角的棠梨宫暂押。父皇家眷并不多,只是有几个先皇落下公主嫔妃未曾一同带去彦都,幸而不显拥挤,只是过于聒噪。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我起身去瞧,才发现是几位姑母结伴投了井。
此时天还未亮,蒙蒙火光微微照亮井里浮出的一张隐约的女人的脸,似有些灰白,唇上还有未化开的朱砂,殷红得刺目。
我惊得后退几步,却不曾言语。自小带我的嬷嬷将我往后拉,把我拥在怀里,嘴里小声安抚着,脸上还挂着些许惊魂未定。凌晨薄雾里,众人脸上具是惊恐到极致的绝望,不知是害怕这井里的几具死尸,还是我们这些人日后的命运……
我别开脸去,定了定心神。母后此时不在此处,大抵和父皇在一起,也不知是否安好。我想着,越发觉得这天地凄清,天际无光不见一点白,黯淡得叫人窒息。前路渺茫,我又该何去何从?
霎然间,我想起了世延,想起了他祈福的那一天。
他站在申山之端,人静风不定,长风一起,灌满他的白袍,发出猎猎响声。
他立于高台,脚下便是世人。他垂着眸看着,墨色的眸里无悲无喜。
他若真是神明,此刻又身处何方?
我朝北方望了一眼,那是世延所在的临天楼,整整九层,真可谓临天。
忽而有个小太监来此,同守着的叛军通报说是唤人。大抵是早已投了叛军,说话时拿眼瞧着几个妃嫔,一改平日里谄媚的奴才样,倒是有些趾高气扬了起来,真是惯会见风使舵的狗,实在让人瞧不上眼。
只是我却没想到,唤的人便是我。
嬷嬷想要跟上我,却又被那小太监喝退了,说是不许人跟着,便领着我出了棠梨宫。
一盏宫灯摇摇晃晃,也不知将我带到了哪儿,皇宫里建筑大都相似,眼前又不知是哪个宫,我亦看不清牌匾。
那太监守在门外,叫我自己进去。
推门而入,微微火光照亮屏风,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飞着一只白鸟,只是此刻灯火昏暗,这鸟在阴影里也不见神采。
我绕开屏风,朝里走。一个人坐在案边,手撑着头,眼睛阖着,好像在小寐。
我走近去看他的脸,烛火在他手边摇曳,将他一小半脸庞镀了一层暖色,发丝和眼睫的尾部被稍稍染亮,墨发束起,面如润玉,倒是生得精致好看,只是我却不认识。
许是听见声响,那人缓缓抬眼,墨眸睁开,确有几分熟悉。单薄的墨色并不显得深邃,只让人觉得单调空旷,映出一点亮光,就像黑色的琉璃瓦在冬日里盛上一点细雪,瞧不出什么情绪来。
“想活吗?”他开口说话,声音没什么波澜,却偏有一番漫不经心的感觉,好像没睡醒。
我没答话,又细细地打量他一番,尚且年轻,左右不过弱冠之年。忽觉着他一身白袍好生眼熟,再定睛一看,真是像极了世延身上那件。
原是他吗……摘了面具,我倒有些认不出来。
我心下有疑,却也慢慢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自然是想活的。”
“那我们便走吧。”少年轻轻打了个哈欠,愈发没有正形的样子,简直和祈礼时的他判若两人。似乎是懒得同我多解释,扔给我一包什么东西,起身就要走。
我愣怔了一下,又开口道:“你不是世延么,你不救苍生,单单来救我?”
他背光站起,闻言看向我,玉面白衣,黑眸里无光,真像个在纸上描出的个丹青人像。此刻,他嘴角微微勾起,才像是有些活气,却也不见得是开心。
“你也信那什么狗屁世延?”
他像是真的觉得可笑,嘴角的弧度加深。
“若这世上真有什么神明保你长齐,你皇家此时又怎会这般落魄?我救你是因为昨夜叛军攻入宫时,你父皇求我,”少年顿了顿,盯着我的眼睛,又说,“记住了,我不是什么世延,原先的那个早死了,这破楼我也待够了。临天楼那群老东西不敢杀我,却也不会放我走,我不过借你这个机会脱身罢了。”
他语气里颇有些不屑,脸上却是不显,有些懒散,表情也很淡,语毕后似乎不适应一下讲这么多话,眉头拧了拧。
“这便走了?那我父皇和母后……”我看见他神色又归于淡漠,想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得改口:“怎么走呢?”
昏暗烛光里,我好像看见他眉头一挑,抬手捧起蜡烛扔在地上,火舌舔舐了一下地板,一下点燃了地面,火苗慢慢延展肆虐开来。我听见他在火光里撂下一句话:“自然是我当年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
三、
我坐在牛车上,山路崎岖,颠颠撞撞。
天边已泛白,不多时便亮了大半。远处的红墙高楼愈行愈远,最终湮灭在雾里看不分明,只某一处升起的滚滚浓烟,直入云霄,熏黑了一片云。
风吹过,好像吹散了往日云烟,峥嵘繁华化作灰烬,再也寻不见踪影……
少年坐在我身侧,好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似乎半点也不担心日后,晃着晃着,差点栽下车去,还真是潇洒随性。
我已知他叫吉琅,他说是未入宫时,师傅替他起的俗名。我不知他那是什么师傅,他只说是住在青允山的一个老道士。
“那你怎么就入了宫?”
他说师傅说他眼睛空,带他去世间看看红尘。谁料想红尘不曾看见,师傅却叫人杀了,那人领他入宫,他才知原来是什么世延早夭了,他被寻来当个冒牌货。
我思忖着,难怪他知皇宫底下有条暗河,想必便是那时偷偷进宫的吧。我先前还真担心叫这人烧死在那宫殿里。
“日后要做何打算?”
我伸手把吉琅戳醒,少年眼睛睁开一条缝,我才发现这时旭日已升,他眸里盛着一点朝日的橘光,亮亮的,似乎有了一点烟火气,很漂亮。
“能怎么样啊?反正天大地大,饿不死我……”
他声音越来越低,好像要睡着了。我忽然沉默了,抬头去看朝阳,这时的太阳并不刺目,朦胧地红着,却没什么温度,我手脚发寒。
离了皇宫,我又该去哪呢?天光已然大亮,我无处可去。父皇母后都在宫中,已是阶下囚,我不是平康公主,也当不回郡主,独自一人在这世间,便更觉得这人世辽阔,我身缥渺如浮萍。
“我能跟着你吗?我没地方去了。”
良久,我干涩地开口,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最后勉强吐出几个气音,飘散在清晨的山风里。吉琅没有反应,我以为他没听见,谁知许久之后,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好。”
“嗯?”
我心似乎滞了一瞬,原以为他这般人最是怕麻烦,必然不会愿意拖着我这么个累赘,谁料他却是应了下来,一时多少有些惊诧。
“师傅说我眼睛空,叫我多做些善事,你便跟我直到寻到去处吧。”
他说这话依旧淡淡的,像在说别人的事,同他没有一点关系,又像是困极了的样子,不一会儿好似真睡着了。
我不再说话,牛车颠簸,我也一颠一颠地看着初日。
好似头一次来世间,过往万般皆苍茫,浮云游山海。
四、
夜如泼墨,云和浓浅。我凭窗即望,月色凄清里树影叠叠映寒砌。
与京城隔山的尤城尚未燃及烽火,只是时事紧张,看着总不免败落。白日里,我已将一身华服首饰典当,同吉琅寻了家客栈栖下。
吉琅说入宫前他还不曾饮过酒,如今好容易出宫,自然要去尝尝,我便独留于此,只欹榻难眠。
月洒霜似雪,我缄默无言。忽地又想起远在深宫的父皇,幼时同他冬游而归,那时共踏过的雪大抵也是这样的白。
那时他还不曾即位,疲于世俗礼节,只愿意当个闲散王爷,待我和母后都是极好的,只是如今……
我垂眸不愿再想下去,任愁思扰人,随风揉散飘零。
兀然,一只白皙的手攀住窗檐,我往后退几步,一个人翻身入内,白衣绝尘。
吉琅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干净白袍,倚着窗眉眼淡然。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眼尾平白多出几分浅浅绯红,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霁月风华。
他看向我,一双眸子乌黑潋滟,却还是算清明。
我本还想问他为何穿得这样惹眼,瞧他这副模样,却忍不住问了旁的。
“尝出酒是何滋味了吗?”
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语气里有些兴致缺缺。
“不过如此。”我闻言哑然,却也觉得本该如此,世人欢欣时放歌纵酒,失意时借酒消愁,唯有一个他了无牵挂,孑然一身又不谙凡尘,想必喝着酒也没什么滋味吧。
我正想着,却见他伸手开始收拾东西,不待我开口,他便解释道:“皇宫里有人追来了,你先去渡口等着,我二更便至。”
我一时愣怔,吉琅已将行李塞到我怀里。
“带着这些我不好脱身,你一起带去。”
他慢条斯理地嘱咐着,只是手上动作分毫不减,半点不似喝过酒的样子,只是颊边一点绯色尚未褪去,鲜活得好像春日里初开的稚花。
我抱着行李被他带着往外走,才发现他走起路来有些飘飘悠悠的,想了想还是开口。
“那你要是没来呢?”
“那我便是死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半点也不避讳,却叫我一时默然无话,心下疑心他到底是有些喝醉了,却没有证据。
他不曾下楼,点起一盏灯,塞在我手里。
“别摔死在路上。”
我不曾答话,他往回走,须臾又回过头,夜色昏暗里,吉琅眸底灯火明灭。
“我二更-定到。”
说罢,他便抽身而去。语气很淡,我却觉出些安抚的味道。
我跑到后院,又忍不住朝楼上看了一眼。他已回了房,点上一支蜡烛,站在窗前看我。
我望着他,吐出两个字。“别死……”
我不知他究竟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就见少年忽然绽开一抹笑意,迎面朗朗月光,细辉描摹他的眉眼,蓝田暖玉也不过这般。
客栈前忽生一阵嘈杂,吉琅身后来人,我看见了掷在窗台的影子。
吉琅眼里的笑意慢慢褪去,戴起象征世延的银色面具,转身,墨发尽数束在脑后。
敛起平日的肆意散漫,他似乎又成了那个无悲无喜的世延,掩面的银色折射出一点烛火的暖光,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我不敢再久留,抬脚踏上后院的青石板,此时便是月明星稀,脚下的路被灯火照得昏黄。
再看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我踉踉跄跄地跑到渡边,手里的小灯早早地燃尽了,我也果不其然绊了个跟头。
痛。
手上有点湿润,可能是见了血,在夜色里看不清,黑色黏糊糊的一片。
我坐在渡边静默,逝水在死寂里潺潺而过,月光映出一小片芦苇,灰白色,慢慢晃荡。
我不知道二更还要多久才到,只知道等得睡眼惺忪,或许是某个恍惚,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耳畔是迢递更鼓之声,我蓦然抬眼,周遭凄清一片。
细觉,已是二更。
不见吉琅踪影。
雾色此时更为浩然,我一人身处苍茫,惟耳边水声不辍,渡水东流。
夜风起,带来远处山野的几处狼嚎,吹散我周身暖意。
吉琅还是没来……
我心底发寒,起身四下张望,云遮冷月,雾海茫茫。
眼睛有些涩意,一眨眼,手上忽落一点温热的湿意。我茫然地伸手拭眼,才发觉脸上已有泪痕。
哭得猝不及防,却又来势汹汹。我已经许久不曾哭了,呆愣抹着眼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只知道吉琅还没来,我不知他现身处何方,不知他是生是死。
此时已是二更,我本该思量后路,早做打算,可脑海里尽是少年淡漠不羁的眉眼,曾升起朝阳一片,化开凛凛寒雪。
吉琅……
我不觉啜泣出声,眼前泪水模糊。
别让我一个人……
我已是亡国之人,没有归宿,不见前路。
正凄凄自哀,泪眼濛濛里忽见远处雾里走来一个人影。
我心跳一顿,一时竟不敢眨眼。
少年从远处走来,踏着昏陌。他一身白袍染了尘,灰扑扑的有些狼狈,袖口还有零星未干血渍,看不见哪里受了伤。
他晃晃悠悠,一头墨发不知何时披散开来,他正用一根从衣服上扯下的布条绑头发。
及近,我看清他的脸,脸颊不知在何处蹭上了一点灰。
他垂着眼看我,墨色的眸子沉寂得像林里昏鸦。
“在哭吗?”他开口问,我于昏沉里看见他唇畔有一丝笑,一时不知是羞涩还是腿软,我一下跌坐在地,扯着他的袖子忍不住放声大哭。一种失而复得的兴奋如潮水淹没我心,叫我不住战栗。
“在哭谁?”
他慢慢蹲下来,眼睛和我平齐。
明知故问,我没有回答,闭上酸涩的眼睛不敢看他,只是握着袖子的手慢慢收紧,哭声渐收。
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在我身边坐下,随即肩头忽地一重,他下巴枕在我的肩头。
我诧异睁眸,我从未离他这般近过,一股暖意从吉琅那慢慢包裹住我。
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和那一点未散尽的酒气。
这……与理不合。
热意涌上我的双颊,耳边一片炽热,我想要推开他,耳畔又闻少年的轻语。“痛。”
我一下泄了力,不再有动作,两只手徒然无措。这一刻我才真正觉得他像个真人,撇下世延的面具,由血肉筑成。
一时紫陌霜浓,两相无话,去又偏觉夜色静谧。
我不知他如何脱身,如何来此,如何染上袖边的血迹,只知他一出现,就能让人觉得安全。
我凝睇潺潺渡水,雾气已淡然。滟滟随波千万里,月色细碎,波光粼粼,水面连出一道月痕。
霎时天堑变通途,万般皆开阔。
五、
我同吉琅渡江水,南至青允山,吉琅的师门。
他师傅身死他乡,尸首难寻,吉琅在山头立了个衣冠冢。
香火燃起,纸钱遇火蜷起成灰。
吉琅端正地跪在冢前,一改平日的懒散。
少年面上是一片肃然。
我看了看冢碑,无奇木板上墨字题着道号。
吉琅说他是世上少有的善人。
可惜未得善终……
吉琅年少时同他师傅的住处经年已破败,我们便在山脚村落间安了门户。
吉琅那师傅生前在山下乡镇间也有名气,对吉琅也很恭敬。
我担心同住招人闲话,便与吉琅以兄妹相称,吉琅却不在意,听我与别人这般说,还总有些不乐意。
村里的王婆先前住在城里,是个冰人,替人说媒是极好的,有时还攀得上些官家乡绅,这些年敛了些金银,便回乡安顿。
她见我相貌生得好,也不似村妇般粗鄙,也总爱同我来往,有时开玩笑说我真有公主般的贵气,我也总是淡笑不语。
听王婆说做冰人时的见闻,也是一桩趣事,小小的平民乡绅之间做媒,却也似同京城王孙贵戚一般有门道。
我也已到了婚嫁之年,王婆便总若有若无似地暗示,我也知同吉琅久居不是长久之计,我总该找个归宿,总不好一直麻烦他,只是心底总有些不情愿。
而吉琅更是不喜王婆,每每听到谈论此事,便没事找事要赶王婆出去。
王婆原先见他少年意气,眉目俊朗,还想替他说门亲事,叫吉琅没好气地拒了,说他师承道士,此生不娶。
已是季秋,风寒料峭。
一日我同吉琅入城采买衣食,忽见告示栏前文人聚集,嘴里念的什么前朝皇室,我心头一颤,挤进去看那黄纸。
那些个文人见个女子上前,眼里还有些鄙夷,吉琅跟在我身后,漫不经心地扫他们一眼,再无人敢言语。
我逐字看过,拉着吉琅的袖子,险些脱力。
前朝皇室…十日后斩!
那日我同吉琅乘昏而归,暮色四合,缄默无言,我心头极乱。
父皇母后……
吉琅只是跟着我,不曾说话,他父母早在他不知事时便去了,他不懂我的哀戚,知道陪着我,走完渐渐昏黑的山路。
夜里,我忽然做了梦,是出宫这些日子来做的头一个梦。
梦见儿时冬游,父皇走在雪里,我却不见踪影,接着风雪骤起,父皇便被埋在了雪里,最后的眼神,凄郁如折翼之鸟……
他本可以做个闲散人,却又困于深宫……
他叫我人救我出宫,自己却陷于囚笼……
我梦中惊醒,枕边已湿,怅然若失。
翌日,王婆又来寻我,此番却好像下了决心要替我寻门亲事。我无心应付,便随她说去。
“姑娘生得貌美,寻常山野村夫必是不敢妄攀的,只是……这没有户籍……寻常的乡绅便是瞧上眼了,也不可能请回家做正妻,倒是只能做妾了……姑娘你家双亲既早亡,那做妾也没什么不……”
没等她说完,我撇下她就往外走,我听见吉琅在身后骂了那王婆一句,这是我头一次听他骂人,也是头一次见他这般恼怒。但是我没回头,我往山野走。
天本身就暗沉,不一会儿,果然大雨倾泻而下,吉琅原先只是跟在我身后,并不同我并肩,见大雨下得厉害,便跑到我身侧。
我们在雨里站定。
我看着他,少年并不再穿白袍,只穿着一身藏青衫,样式简单却衬着他身姿挺拔。他墨发被细雨打湿,长睫上也沾着细末的水珠,只是墨眸依旧。
“我想回去。”我忽然开口,声音被雨水砸得破碎不堪。
吉琅是沉默,我看见他红了眼眶,但我知道他没有哭,因为良久之后他开口,声音很平静。
他说,“好。”
他知我去即赴死,亦知他拦不住我。
却见雨前山外山,只道是,囚鸟难上青云端。
六、
“好久不见。”临天楼内,少年摘下面具,白袍素洁,笑靥淡然。
什么好久不见,明明才说再见……
我无话。
我都忘了,他毕竟是夜点皇宫,带我出逃的吉琅,怎么可能这么安分送我入京。
只是,深宫诡谲,他又何必来掺和……
我远远地看他,少年的神色总是淡淡的,让人看不透。
吉琅先前说送我,便一送送至京郊。
几日前不告而别,我当他是送罢而归,谁知还未入城,便听说世延云游归京。
我一入郭,便又叫人领着进了临天楼。
临天楼原先的一帮老臣因吉琅出逃,担心事情败露,早收拾了东西携亲眷逃跑。如今临天楼便只剩吉琅一人。
叛军头领想要世延替他正名,他好名正言顺地坐上皇帝的位子,故对世延不可谓不百依百顺。
我做了道童打扮,日日跟在吉琅身后。幸而得以见父皇母后一面。
牢房阴潮,杂草寥寥。他们果真消瘦许多,只苦于狱卒眼杂,未曾言语,只是暗地里递给我一张蝇头字条。
我才知,太皇爷爷早在彦都置有军伍,不多时便可入京,只苦于没有时机。
却也不是毫无办法。
我低眸思量,于书案前启笔……
又至申山。
故地重游,却是物是人非。
我在吉琅身旁,替他捧着祈福用的器具。起新朝首礼,东西自然繁多,我捧着有些吃力。
吉琅见状,捡了几样重的扔地上。
“唉!你……”我微惊,遂又撇嘴。
他是世延,敢这么对着礼器的这世间也就他一个了。
“怕什么,那叛军虽占了京城,到底是介草莽,哪里像临天楼原先那帮老头细致。”
吉琅毫不在意,面具后一双墨眸看向远方,白衣在山风里飘摇。端着世延的架子,看着清冷无双,谁知一张嘴就现了原形。
秋风凛然,我同他一起看向皇宫的位置。
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吉琅已答应为叛军正名,又延迟了父皇母后的刑期。
先前我已修书一封至彦都,告知太皇爷爷今日新朝祈福,那叛军定然兵力分散,只需抓紧今日时机,便可有转机……
我自是思索,没注意到吉琅朝我这儿靠了靠。
“事成你可想好怎么谢我?”他在我身旁低低地问。
我思绪被他打断,愣了一瞬。
“长齐无物不有,你自……”
“同我回青允山如何?”
未待我说完,他便又开口。
“我带你去看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他说话时不曾俯身,也不曾看我,似是仙人喃喃自语,若不是我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真当他是在同我玩笑。
我心蓦然一悸,好像有热意攀上耳尖。
“好。”我低头轻轻应了一声,看着捧着礼器,用力而发白的指尖,只觉热意更甚。
吉琅不说话,我以为他没听清,抬头看。
我看不见他的嘴角,但我看他面具后墨眸弯弯,才知他在笑,眼里盛满山野,比寒泉更澄澈。
礼乐起,始祈福。
过半时,我果然遥遥看见皇宫的方向飘出一线长烟。
众人跪拜,无人知晓。
我心下欢喜,同吉琅使了个眼色,他微微颔首,最后将要礼成。
而远处马嘶一声。
君臣诧异,正要起身,一队人马从山下奔涌上来,领头人一箭射死了那叛军头领。
两厢人马开始厮杀。
太皇爷爷从后面慢慢上山来,一身戎装削减了几分老气。
我心中大担已落,眉头一松如释重负地勾起一个笑来,上前去拜见,却看见第二支箭,指向了我身侧的吉琅。
刹那间,箭入骨血的声音。
“假冒世延,欺君之罪。惑乱民心,其罪当诛。”
十六个字砸在我耳边,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太皇爷爷,他手里还握着弓,斑白眉毛下的眼睛,晦涩得让人看不清。
银色的面具掉落在地上,染了尘埃。吉琅垂着眉眼,拉着我的袖子,慢慢跌跪在地。
心好像被撕裂了一样,我几乎听得到淋漓的鲜血,一下一下滴到地上,再慢慢渗进土里。
我忘了,自古帝王心难测,唯有兹疑不可疑……
我战栗着跪下,手捧起吉琅的脸。
箭刺穿他的躯体,他痛得浑身在抖,俊秀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鲜血自他的伤口汩汩流淌,无声却又片刻不停地夺走他的生息。
我不敢想象他有多疼,我只知道天地一瞬间黯淡,山河寂静。
他拉着我的手,敷上眼睛,我手里触及一片湿意,我知道他哭了,睫毛颤抖着,轻轻扫过我的手心。
箭并没有射中他的心口,可是我救不了他,天地浩然,我是尘埃一粟,是最无能的公主。
他用尽最后力气折断箭柄,慢慢拥住我,耳畔有嘶哑的声音破碎难辨,那是吉琅最后对我说的话。
他说,
舍不得……
你……
他最后还是在我怀里慢慢失去了温度,我抱着他,泣不成声。
人间枯草落尽,连同我的半世痴梦,一齐烂在了土里。
我是樊笼囚死鸟,我的少年遗落申山。
从此,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