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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苍雪

2024-11-30迟中二南

南风 2024年11期

只是自此之后,世间再无云痕仙君,而广寒殿中,又多了一抹相伴的身影。

1

沧岚之境,广袤无垠。

广寒殿寂静无声,仿佛空无一人。但若仔细瞧去,便能瞧见阴影处垂手侍立的魔教中人。

他们屏气敛息,一动不动,好似融入黑暗之中。门外纷飞的雪花随着冷风吹进殿内,被冷风席卷着落在殿内端坐在最高处之人的袖口。

那是个女子,正端坐在石椅上沉睡。她身着红衣,手腕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红线。迎着屋顶些许泄露的天光,能窥看到她的眉头微皱,像是深陷于某个噩梦一样。

半晌,不知为何,女子突然惊醒,原本沉稳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一时间殿内的一众侍从骇然跪下,低声道:“尊上息怒。”

言卿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雪纷纷扬扬的,透过半开的殿门,一眼便能看到外面孤寂冰冷的雪山。言卿已经记不清在这里守了多少年,看了多少遍这样的景色。记忆的一开始,她便生活在沧岚之境中以魔教中人的身份生存着。到了后来,言卿在坐上了魔尊之位后,更是看遍沧岚之境所有风光。

可是,沧岚之境哪有什么风光可言,这里终年大雪,除了那些死气沉沉的属下外,便再难有他人入境。

言卿百无聊赖地朝椅下一个一个扫去。然而目之所及之处仍是日复一日的场景。她觉得有些无聊,伸手捧着脸,刚想说些什么,却在触到脸颊的一瞬间,微微愣住了。

入手处是陌生的湿润,如同水滴落在了皮肤上。可沧岚之境从未有水,雪也是终年不化。

言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落泪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言卿突然微笑了起来。一双丹凤眼中眼波流动,像是河流解冻,满是潺潺的春色。她玩味地沾了一点脸上的泪水,放在眼前细细打量,神色中满是不解。或许是心中没有答案,她开口唤了一个守在殿内的属下:“鸦鹊,本座这几百年内未曾落过一滴泪,现如今居然因为一个梦打破了这个规定,你说,我到底梦到了什么?”

魔教中所有人都知道,魔尊言卿有一个隐疾,她总是无缘无故陷入沉睡之中,一睡就是百年,且从来都记不住梦中之事。

这个隐疾来得蹊跷,并且药石无医。多少年了言卿寻求救治之法,却终究是徒劳无功。后来她索性不再寻医问药,全当是自己记性不好。

平日里言卿很少提及梦境之事,今天着实反常。然而就算她开口询问,名为鸦鹊的下属哪里知晓,只能跪地一言不发。鸦鹊是近些年才跟着言卿,自然不懂这个魔尊的心思。言卿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许久,直到下属都忍不住开始颤抖后,才无趣地将目光收回。鸦鹊听见魔尊问:“我沉睡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这个问题鸦鹊可以回答,因而言卿话音刚落,他便立刻答道:“回尊上,您有所不知,自您沉睡以来,修仙界那位云痕仙君,闭关了。”

“哦?”闻言,言卿懒懒地抬起眼睑,有点出乎预料地看了鸦鹊一眼:“他闭关了?”

2

说起云痕仙君,魔人仙三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本名贺玉云,师从清辉长老门下,不过区区五百年,便已踏入化神境。这万千世人皆要恭恭敬敬地尊称他一句仙君,可对于魔界而言,这个人不过个是臭名昭著的死对头。

元和十年,赤水,云痕仙君率众将举兵来犯,此战死伤三万。

元和四十八年,云庭,魔尊言卿与云痕仙君一战,二人皆负重伤。

……

此番种种,不计其数。

对于贺玉云,言卿非要说有什么印象的话,那就是一个字,冷。

言卿第一次见到贺玉云时,薛云尊上还掌管着魔界。仙魔达成协议休战,双方在人界的不归山签订契约,当时随行之人就有言卿。她混在人群中看着那个被仙界派来签订契约的修仙君士,听周围人说,那是威名赫赫的清辉长老门下的徒弟,名唤贺玉云。隔着乌压压的人头, 她一眼便看见那个身着蓝白二色修真服饰的少年。

少年被派来签订此等停战协议,倒是不卑不亢,身姿挺拔得像是一根翠竹。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浑身上下犹如沧岚最深处尘封的积雪,冰冷无比。

言卿觉得有趣,于是亲眼看着贺玉云一步步签下了契约。本以为二人的缘分到此为止,谁知贺玉云搁笔的一刹那抬头,一眼便朝着言卿的方向看去,少年虽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可却让言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片刻后,她才缓过神来,暗骂自己多疑。

当日魔界参加仪式之人多如牛毛,那个少年怎么可能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自己?

这是他们第一次初见,一个是魔界籍籍无名之辈,而另一个,则是丰神俊朗的仙界新秀。

后来三百年倏忽而过,久到言卿已在魔界崭露头角,快要将贺玉云忘记之时,修真界却在某日爆出来一个消息,贺玉云因顺利度过劫难,已成为云痕仙君。

一时之间地位天翻地覆,不知当初那个冷若冰霜的男人,是否仍旧是那日的神情?

听到这个消息的言卿正坐在尸山上,似笑非笑地敲击着手指。不知为何那个男子的脸庞一直留存于她的记忆里,那个不带任何感情的一瞥,在午夜梦回时偶有浮现。

他这副冰冷无情的态度,不像修仙者,反倒格外的像我们魔道中人呢。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言卿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很快地,她讽刺地笑了笑,仙界向来不屑与他们为伍,又怎会自甘堕入魔界?

怀揣着这个念头,言卿转头便将贺玉云抛之脑后。然而不久后,她却再一次遇见了他。

3

而这一次,是仙魔大战。

薛云尊上争取来的停战协议维持不到百年,仙界又开始了蠢蠢欲动。借着莫须有的缘由,由雪衣仙君带队,一众修仙者攻向了仙魔边界的渭河。魔界反击,这一战空前绝后,死伤无数。言卿那时已升为魔教护法之一,地位已超他人,自然参与此战。迎着渭河茫茫的风沙,她手腕上缠绕的红线纷飞,身侧是倒下的无数名修真者。

血飞溅到脸上,原来,那些正道人士的血,都是一样的温热。

渭河之中少有能与言卿相敌之人。或许正因如此,仙界后来才会派贺玉云前来应战。隔着老远的距离,言卿一眼便看见向自己走来的少年。不,或许那不能称之为少年,贺玉云已然是成年的模样,长身而立,腰佩长剑,唯有神情冰冷如初。

“是你?”言卿还记得自己当年这么说,口吻颇有些惊讶:“他们居然派你过来了?”

旋即,言卿突然想起,她认识贺玉云不假,可贺玉云不一定认识她。于是便开口补了一句:“我叫言卿,魔界护法。”

“我知道你的名字。”贺玉云那时只点了点头,如此说道。

言卿转念一想,的确,贺玉云或许从他人口中听说过魔界护法的名号,便自然而然带出了自己的名字。二人站在尸山血海中交谈,明明是宿敌,气氛诡异的却像朋友。

那一天,他们并没有拔剑相向。

或许是疲于长时间的厮杀,又或许是心里诡异的情绪作怪,言卿并未对贺玉云出手。他们闲闲地聊了片刻之后,便分道扬镳。临行前言卿偏过身子,对着贺玉云离去的背影说道:“喂,下一次见面,就是敌人了。”

回答他的是茫茫风沙中贺玉云没有回头的背影,和一个极轻极轻的颔首。

身为魔教中人,终归是与仙界一派,势不两立。

4

回忆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鸦鹊只瞧见高座上的言卿陷入沉思,却无法猜透这位喜怒无常的魔尊想法。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周围一片死寂时,言卿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像是自言自语:“他为何闭关?”

这话问的鸦鹊冷汗直流,思索了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言卿,又很快地低下头去:“尊上,仙界最近有句传言,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据言,云痕仙君他之所以闭关,似乎是因为……道心不稳。”

此话甫一出口,原本座上懒洋洋的言卿顿时坐直了身子:“这是从哪传来的消息?有几分可靠?”

“这消息正是从仙界内部传出,至于可不可靠……属下不敢妄言,还请尊上明察。”

修真者讲究道法,一般会选择一条道作为本源所在。道心破碎,即百年修为散尽。若这个消息当真属实,云痕现与凡人无异。

说到这里,鸦鹊顿了顿,但很快又恭恭敬敬地询问道:“尊上难道是想趁此机会,将云痕仙君诛杀在人界,除去这位心头大患吗?”

“不。”回答他的是言卿若有所思的神情,和嘴边若有若无的微笑:“与其消灭一个敌人,不如为之所用,岂不更好?本座听说这些年,他似乎一直在找什么人?”

“禀尊上,正是如此。据说云痕真人修道之缘,正是为了寻找那人。这消息少有人知,属下也是机缘凑巧听说过此事。据传若不是昔年这个莫须有的故人庇护,或许云痕仙君早已死于幼年。这些年云痕仙君暗地里一直寻找那人踪迹,我从他人手中收购来那人的画像。尊上,请看——”

说着,鸦鹊从一旁捧过一张画页。言卿展开一看,见那画上之人青衣如柳,眉眼弯弯,当真是好相貌,却让言卿愣在了原地!

“居然是她?”

5

无人知晓,魔尊言卿曾是双生子之一,她的胞妹,名唤周青。

谁都不是一开始成魔或是成仙,他们皆为所求,才踏上修仙入魔之途。在还是一介凡人时,言卿还是人界将军之女,然而其父功高盖主,旦夕之间,为了收回兵权,当今圣上以一纸莫须有的罪名覆盖到周家身上。家破人亡,逃出的姐妹二人被迫分离,已是旧事。

经历的事物太多,往事早已遗忘至只剩下轮廓。然而如今想起,言卿仍然还记得妹妹含泪的眼睛,带着燃烧的仇恨望着人间王座上的男子。

她要复仇,言卿知道周青的想法。只是她没有想到,妹妹居然会以身为饵,当众刺杀人界圣上。

那个少女死在十九岁,尸首后来被言卿捡了回来,用以魔界灵泉保全其肉身不腐。这些年,上穷碧落下黄泉,言卿都在寻找一术,可令周青死而复生。

只是她没想过,云痕仙君居然与周青也曾有过一段因果。

四周草木环绕,云雾缭绕之中言卿扣了扣手中的杯子,沉思着。魔界的蘅泉冰冷无比,当中正立着一具尸首,眉眼与言卿有七八分相似。言卿一挥手,那具尸体便隐去踪迹,只剩下隐隐清波荡漾。

贺玉云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言卿三日之前就向贺玉云约于灵泉相见,信的背后,则是附上一枚剑穗。

剑穗乃是周青遗物,言卿不信贺玉云会置之不理。果真如她所料,当腰佩长剑的贺玉云停在面前时,言卿微微一笑,指了指面前的位置说道:“仙君请坐。”

四周静悄悄的,灵泉位于山谷之中,四季如春。鸟鸣声若隐若现,贺玉云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坐了下来。言卿饶有兴致:“仙君不问我为何请你而来?”

“我为何而来,尊上难道不心知肚明吗?”

贺玉云淡淡的,没有理会言卿。言卿收起脸上的笑意,神色认真了起来:“既如此,那我便直说了。仙君可知,你一直苦苦寻找的周青,正是在下的胞妹。”

“她死于十九岁,我一直在找寻可以令她死而复生之术。现今知道仙君所求之事与我相同。那么为何你我二人不一同联手?”

言罢,言卿拍了拍手,浓雾退散,露出了被隐去踪迹的周青尸首。望着泉水中合眸之人,贺玉云却仍旧面不改色。

他伫立在一旁,罕见地沉默了下来。半晌,一片寂静声中言卿听见贺玉云的声音响起:“尊上可知,我早就知道周青的死讯了。”

“我也早就知道,他的身体在你的手中。”

6

据野史记载,贺玉云的一生,可谓是命途多舛。

他生于嘉泽两百八十三年,自出生起便已孑然一身。其母因难产离世,而其父,却不知何许人也。

换句话说,这个孩子从一出生起,就是被迫留在世间的产物。在那个肮脏的,破旧的草棚里,接生婆用布满皱纹的手接过新生的孩子时,他的母亲只为他取下了贺无这个名字,留下一块玉牌作为遗物后,便撒手人寰。

他不带有任何人的期望而诞生,就连名字,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无”字。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未曾想过,就是这样一个孩童,日后居然会成为仙界最具威望的云痕仙君。在母亲死后,机缘凑巧下,本该就此死亡的贺玉云被一个年迈的乞丐收养,勉强活了下来。就这样,尚在襁褓中的贺玉云跟着乞丐一路乞讨,居然硬生生抗过了八年。然而第九年的寒冬,老乞丐却因病离他而去。

那时,贺玉云也仅仅只是个孩子。

虽说是孩子,却比寻常人更加早慧。他很少说话,也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甚至在受到欺打时,也只是低垂着眼睑,任由那些拳头落在身上。

周青来时,贺玉云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处境。

那时他被一群同龄人围在弄堂口殴打,路边飞溅的泥水沾染上破旧的衣服。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要受到如此对待。孩童时期的恶意最是纯粹,或许只是鄙疑他身为乞丐的身份,又或许只是好玩,这群明显高于他的同龄人,恶毒地不允许一个生命存活。一开始贺玉云还能感受到疼痛,到后来逐渐麻木了起来。当额头上的血混合着三月的雨水滴落之时,一枚石块打落在其中一个将要落在贺玉云身上的拳头,他听到一个声音响起,那么远又那么近。

“喂,你们听着,这个小孩以后归我管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句话吸引。阳春三月朦朦胧胧的雨水中,身穿玄衣之人撑着伞,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少女侧脸歪歪地扎着一绺小辫,腰佩一条极为繁琐的腰带。而腰带之上,却斜挎一柄长剑。她抛了抛手里的石块,站在了贺玉云的面前,替他拦住了那群人。

后来贺玉云问过周青为何救他时,少女正倚靠在柱子上,闻言弯下腰,笑着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日光逆着给她镀上一层金边:“你知不知道,我会算命呢。你是有大机缘的,日后,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到那时,我可就指望你了。”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助自己。从贺玉云出生开始他就明白,上天安排好的礼物,必然要付出应有的代价。他不愿意相信周青的好意,可若是周青有所图谋,那么这一切,还是可以接受。

因而,那个孩子就这样跟在了周青身后,像一个依附的影子。

7

就这样,从九岁到十六岁,整整七年,周青取代了老乞丐的位置,陪伴在贺玉云身侧。

她为贺玉云改了名字,将无字改成云玉二字。无字太过仓促,还是玉字,显得格外珍贵。就像这个孩子一样,终究会以美玉的身份被世人珍惜。

贺玉云被她养在租来的屋中,闲暇时周青也会教贺玉云识字和修炼。一开始贺玉云不知周青竟是名修士,一柄长剑在少女手中犹如春秋流动。他不知道周青的身份,就像他不知道周青什么时候会离开一样。贺玉云只能默默地学着周青给予的一切。她给,他便学着。久而久之他越来越像她。偶尔下雨时周青会跑到院子里赤着脚踩着水花,笑着呼喊着贺玉云的名字。隔着窗户,贺玉云远远地看着那个人的脸上流下晶莹的水珠,他握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渲染上一层浓墨。

但很快地,贺玉云告诉自己,他与周青之间,只是交易。

早熟的孩子聪慧得惊人,不肯将心思宣之于口。周青有时候忧心忡忡,总觉得贺玉云不像一个正常孩童。她寻找着稀奇的玩意逗贺玉云开心,可只看到孩子沉默的眼睛。手中精巧会飞的木蜻蜓也在嘲笑周青的徒劳无功,周青讪讪地笑了起来:“你不喜欢这个吗?那再看看别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贺玉云打断了:“我不喜欢玩具。”

“为什么呢?”周青泄气地问道,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失望。她叹了一口气,看着贺玉云的脸,第一次脸上露出极为恍惚的苦笑:“你知道吗,有些东西,只有童年时才有机会经历。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会有很多你必须做的事压在肩头,让你再也无法直起身子……”

这一刻贺玉云不懂周青的深意,少女沉沉的目光陌生得有些可怕。

他们就这样相伴着过了五载。这五载像是一生般漫长,久到贺玉云几乎要遗忘了过往的曾经。因此当贺家人找上门时,已经长大的贺玉云第一反应就是冷淡。他拒绝承认自己是贺家的人——那个在凡间备受皇家宠爱,甚至在修真界也有一席之地的贺家。

一夜风流,珠胎暗结,这就是自己母亲的故事,而自己居然是贺家二当家的私生子。当贺家二当家拿出属于母亲玉牌的另一半信物时,贺玉云固执地扭过头去,不去看面前男子的神色。

他出生孤立无援时,这个男人在哪里?他流浪跟野猫野狗抢一口吃食时,这个男人又在哪里?如今才承认他为贺家之子,已经太迟太迟了。那个名叫“贺无”的孩子,早就死在了某一个的寒冬中。

贺玉云本不愿意入贺家,可等那些人走后,周青从屋檐上轻轻巧巧地跳下来,看着贺玉云的眼睛说:“我要走了。属于你的机缘,来了。”

“你不愿认他为父,可若无足够的能力,日后你能保全自己吗?”

窗外竹影凌乱,刺眼的光晃得人眼睛疼,贺玉云终究是沉默了。他没有开口询问周青去向何方,离别本就是一开始写定的结局。只是周青负剑离开时,贺玉云问他日后究竟要他如何报答之时,少女遥遥的回过头,笑容在夕阳下格外灿烂:“若是日后还有相逢之时,那便让我在你那里终老。若是传出我的死讯,那便请你……替我杀了杀我之人。”

8

前尘往事,究竟是缘还是孽,谁也说不清。

贺玉云缓缓闭上双眼,眼前似乎还留有那个少女的模样。自此一别后,他便拜入贺家,勤奋修炼,以天人之姿成为清辉长老的弟子。只是匆匆数百年,他心底隐隐约约还是有一丝几乎无比微弱的渴望——渴望再见周青一面。

茫茫仙途,唯有那个少女给予过贺玉云片刻的温情。孰真孰假贺玉云早已辨别不清,午夜梦回无数次,他都能回到那个小院,那时他还只是街头任人欺辱的乞丐,她也还不是……魔尊。

全错了,一切都是错的,从一开始,就没有周青。

“你当真觉得,你有一个胞妹么?”灵泉边,望着面前的言卿,贺玉云突然间开口。

仙界有一术,可令人死而复生。只是此术并非十全十美。施展此术后复生之人前尘尽忘,灵肉分离。若不能在五百年内找到其肉体使之重合,那么该复生之人,就会魂飞魄散,无法轮回。

贺玉云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点疲惫。他朝着言卿伸出手掌,剑穗静静地躺在手心里:“若不是时间来不及了,我怎会出此下策?言卿,这一切,都是我为你设下的局。”

沉睡,无法记住梦中之事,对贺玉云莫名其妙的好感,以及鸦鹊传来的信息……

无数个碎片从周青的尸体上逸出,飘进了言卿的身体中。那日言卿离去,贺玉云很久都没有她的消息。直到圣上在一场宴席上被刺杀时,随行赴宴的贺玉云亲眼看着扮作舞女的少女徒劳无功地死在了王座下,被血玷污的脸,是贺玉云熟悉的眉眼。

怪不得周青说有不得不承担之事,也怪不得走时那么决绝。

从他人口中贺玉云知晓了一切的来龙去脉。周青尸首被抛去乱坟岗那天,他偷偷藏匿了那人的尸体。当初的承诺还在耳畔,既然周青已死,他便应该遵守诺言,替她杀了杀死他之人。

因而,贺玉云更加刻苦地修炼。凡人乃至贺家无法撼动人间紫微星,可成仙便能踏平一切。贺玉云从未如此渴望成仙,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以天人之姿得到清辉长老门下的厚爱后,终于踏上了仙途。成仙后的第一件事,贺玉云便立刻下凡,手刃了那个杀害了周青的皇帝。

因违背了天道,贺玉云受到了天雷处罚。知道这件事的清辉长老静静地俯看着因天雷而咳血的徒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静静地开口问道:“值得吗?为了一个已死之人。”

“我答应过的,师傅。”已经痛到昏厥的贺玉云,回答清辉长老的只有这句话。

大仇得报,也算是履行了诺言。贺玉云渐渐崭露头角,成为仙界风光无限的仙君。只是无人知晓,他越来越执着于寻找复生之术。他无法放下言卿,以至于午夜梦回无数次,他总能看到那个少女明朗的笑容。

为什么呢?为什么履行了诺言,他仍然会看到言卿的影子?

他叩问自己的心,却得不到答案。或许是仙途一个人太过孤独,他竟如此渴望有一人,能与他相伴于身侧。这些年贺玉云找遍上界,终于从秘术中找到一术,可令人死而复生。

“我施展了那个术法,只是我没有想到,术法威力极大,我竟晕了过去。而你的灵魂机缘凑巧下飘离,附身到一个魔界已死之人身上。”说到这里,贺玉云叹了口气,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笑容。他的笑静静地,带着不知名的哀伤:“我一直在找你的灵魂,可找遍仙界人界都无法找到。后来在仙魔一战,我更是弄丢了你的身体。我在那具身体上下了追踪术。这才知道尸体居然遗落在了魔界,被你捡取。因而元和四十八年,我率兵攻打魔界,只是为了夺回你的身体。那一战你我皆负重伤,就在这时我才发觉,你的灵魂,居然无比契合周青的身体。”

“也正是那时,我才确定,原来大名鼎鼎的魔尊,正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所以,我设计了这一切。”

灵肉分离,自然不似常人。因此言卿才会无缘无故陷入沉默,才会记不清梦中之事。他遗忘了一切,把自己的尸体当做胞妹。那些前尘往事,被她当做胞妹的一生封存。她把自己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周青,而另一个,叫做言卿。

故人就在眼前,这些年竟未能相认。可若贺玉云向言卿吐露一切,言卿未必相信。二者所隔的不仅仅是失去的记忆,更隔着仙魔迢迢的身份。

如今,贺玉云终于能把一切都结束了。

无数个光点飘落,明亮得像萤火。一段段曾经属于自己的记忆重新浮现,这本该是件好事,却让言卿无缘无故的感到一阵惶恐。

死而复生,必定,有所代价。

鲜血从贺玉云唇边溢出,男子腰佩的长剑,发出悲鸣。

9

云痕仙君因道心破碎,一夕之间,身死道消。

此消息一出,引得仙魔众人不可置信。然而的确是遍寻不到云痕仙君气息,唯有他的佩剑,被发现孤零零地遗落在魔界之中。

魔界。

“你倒是好手段,把锅轻飘飘地甩给了我们魔界。”已经恢复真身的言卿坐在高位上,哼了一声看着座下的人。座下的人面色不改,只拱了拱手道:“也是无奈之举,尊上何必动怒?”

“我倒也不想动怒,只是你们仙界因你之死,以为是我们魔界动的手脚。每日嚷嚷着向我们寻仇,虽说没什么大事,可那群人跟苍蝇一样不堪其扰,每天都要来上几趟。”

听到这句话,贺玉云摇了摇头:“那么,不如属下替尊上去一趟,解决这个烦恼。”

他说着抬起头来,昏暗的烛火下,那双冷冰冰的眉眼,居然变化成鸦鹊的模样。

前些时日,贺玉云设局让言卿恢复真身。然而自己却因秘术代价而道心破碎,再也无法修道。天之骄子从此沦落成凡人。言卿为此内疚万分,可贺玉云接下来所说之语,却让言卿愣在了原地。

他说,修道不成,他还可以修魔。那魔界鸦鹊,正是他的另一个分身。

闻言,言卿这才后知后觉。怪不得鸦鹊熟知仙界之事,也总能探听到云痕仙君秘闻。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落入了他的设计之中!

仙魔二道双修,闻所未闻。贺玉云修道之初本就是为了言卿,如今言卿为魔,他入魔也是名正言顺。只是自此之后,世间再无云痕仙君,而广寒殿中,又多了一抹相伴的身影。

雪又落了下来,这一次,终归不是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