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归
2024-11-30枕歌
想要守住她那一片纯澈,也想要为某一个时刻的自己赎罪,他好似没有为自己辩解的理由。
一
“不知长姐可否听说,皇上外出狩猎,又带了一名女子回来。”
苏祈溪坐在案板前绣一幅锦帕,眸色未动,只淡淡回道:“不稀奇。”
苏锦提着一壶刚泡的龙井兴致勃勃坐到苏祈溪对面,替她手边的空杯斟了一杯热茶,“长姐不如与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得了这泼天富贵的?自那日在猎场分别后,我便去了一处宅邸,一别便是数月。若非后来皇上遣人来将我接到宫中,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长姐。”
“泼天富贵么……”苏祈溪浅语低吟,走神之际,细密的银针倏然刺破肌肤,几点绯红滴滴答答落在绢布上,浸染一大片。
“长姐!”苏锦忧切的呼唤将苏祈溪自旧梦中惊醒,她望着眼前已绣了一大半的弯弓骏马与同骑一乘的一双稚童,惋惜涌上心头。
“绣的什么如此不仔细,伤了自己。”易亥舟稍显责怪的声调猝不及防落在苏祈溪耳畔,她迅速将花绷收到身后,起身行礼,易亥舟没有看清上面的锦绣图案。
低眉顺眼,遥遥欠身,礼数恰到好处,不差分毫。同宫苑妃嫔没有差别。
易亥舟敛了神色,又将目光落到苏祈溪身后的苏锦身上,他看见她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今日狩猎偶遇一驯马女,马术极好,”易亥舟两只臂肘向后,半撑在软榻上,“撩得我兴致大起与她比了一场,痛快至极。”
苏祈溪垂眸立在一旁,“皇上高兴就好。”
灼热的火把宛如落进至深的寒潭,光与热熄灭得一丝不剩,易亥舟起身微微扫过苏祈溪一眼,话却是朝着苏锦说的:“你便安心留在宫中,免她寂寥。”
“皇上!”易亥舟明黄色龙纹广袖被微微握住,“舍妹不懂宫规,还请今夜送她出宫。”
苏祈溪眼中蓄着极深的渴求,易亥舟微眯了眸子,这是自她来到他身边,第一次显露出如此浓烈的情绪,上一次……还是她从屏风后缓步而出的时候。
“为什么?”易亥舟明知故问。
“舍妹草莽之女,又曾为罪奴之身,恐冒犯了各位贵人。”
易亥舟唇侧微勾,讥讽攀上眼角眉梢,“你是在防备我,你怕我对她也会对你一样,擅自……”
“不敢。”苏祈溪打断他,迅速抬眸望了一眼苏锦,“还请皇上谨言慎行。”
滔天的怒火灼烧着易亥舟的五脏六腑,他手臂微摆,袖角霎时从苏祈溪手中抽离而出,“就让她留在这里替我证明,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易亥舟锦靴高抬跨过宫槛,很快便与浓郁的夤夜融为一体,他去得决绝,一次都没有回头。
二
“长姐,你便与我说说吧!”苏锦拿来一枚小杌子,坐在苏祈溪身侧同儿时一般摇着她的手臂撒娇。
苏锦缠了苏祈溪好些日子,她想知道本披衣为奴,日日困囿在那偏远的猎场,不分昼夜为驯马官、驯兽官浣衣的她是如何被突然便放出猎场,几月后又得了恩赦成为平头良民的。也想知道,她的长姐是如何竟能与天之骄子相识相知的。
易亥舟已许久没来了,自那夜他驳了将苏锦送出宫的请求之后,今夜大抵也不会来,苏祈溪想。
那段尘封的记忆锁了太久,也是该出来见见光了。苏祈溪微叹了口气,指尖遥遥探至苏锦额间轻点两下,眸中盈出宠溺的光。
“你们不必守在门前了,都去殿外候着。”苏祈溪立在寝殿前,朝宫婢们吩咐,而后伸手阖紧朱门,才又重新坐回苏锦身边,“你还记得一年多以前,先皇曾张贴皇榜、广招号令要在皇城一千里外的城郊猎区来一场比试吗?”
苏锦颔首,“我记得这场比试空古绝今史无前例,长姐也去参加了。”
苏祈溪眸色微动,微风自窗边扫进,红烛倒映在她眼中闪烁两下,随之熄灭,她的思绪也被牵引至遥远的从前。
苏家也曾是朝中武官,后在党羽之争中受了牵连,举家抄家。家底充公,家中男子一律斩首,女眷披衣为奴。苏祈溪连父兄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上,只在不见天日的浣衣院得知他们与世长辞的消息。
苏祈溪的生母在分娩苏锦时不幸离世,长姐如母,苏祈溪自小便日日守在苏锦身旁,伴她一同长大,二人亲密无间。
苏家遭此横祸之后,苏祈溪最忧心的便是她这个小妹。苏家武官世家,苏祈溪又是嫡长女,她的父亲曾亲手教她横刀立马、骑射技艺,几近炉火纯青。但学武实是极寒极苦之事,苏锦出生便失了生母,苏祈溪与苏父深感亏欠,便只令她同其他官宦女子一般学些琴棋书画、女红刺绣,不令她沾染任何行武相关,盼她此生安康顺遂少受苦楚。
谁知苏家一朝落魄,那些大户人家的巧艺便也用不上了。
苏祈溪此生寥落在这潮湿逼仄之地她没有怨言,但她真的舍不得苏锦受此凄苦,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啊。所以,当宫中消息传来,皇帝又要开展狩猎比试,而此次地点就定在她们所在的这个猎场的时候,苏祈溪存了心思。
夺得首魁者可得黄金五十两,若有了这些银两傍身,再多加打点,改头换面、死亡证明,那些官吏多的是法子。苏锦脱离此地便指日可待了。
苏祈溪已决心女扮男装,哪怕日后不幸被拆穿,她便一力担下罪责,能换苏锦无虞的下半生便好。
但苏祈溪没有想到,她今年的皇榜如此与众不同。
三
鲜衣怒马,阔野莽原。
苏祈溪一袭烈焰绯裙,手持长弓跃然于马上,缚于双肩的攀膊将广袖拢在身后,微风吹得她高高束起的青丝四散飞扬。
“皇兄,这次父皇总算给咱们找了个新鲜的。”立于侧队最旁的易之舒向斜后方黑马上的人微微近身,小声说道。
易亥舟没有回应,眸色始终落在那灼目的红上,倏然,有戏谑的声调落在所有人耳畔:“一介女儿身,不在家中洗衣做饭相夫教子竟来了这猎场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苏祈溪并不意外,也早已做好了被冷嘲热讽的准备,她要的只是那巨额财帛,不愿多生枝节,只当没有听见。谁知那人竟似拿捏住了她的软肋一般,愈发有恃无恐,“这般不得规矩,难道家中高堂也如此没有教养?”
众人附和之声渐起,易之舒眉间隐隐有些不悦,“仗势欺人算什么本事,其中部分面孔几次三番成为我们的手下败将。如今倒是趾高气扬起来。”
易之舒两手牵起白马缰绳,想上前去申辩两句,易亥舟不动声色按下了他,易之舒再抬首时,苏祈溪已牵着缰绳掉转马头缓缓行至发声之人眼前。
本无心多事,但苏祈溪容不得他人诋毁她的双亲。
“这位官人是在质疑当今圣上?”苏祈溪昂然立于马上,冷冽道。
“什么?”
苏祈溪两指微动,自胸前衣襟内浅浅夹出一张皇榜,用力掷到对方身上,“皇上金口玉言,此次狩猎不限男女、不限身世、不限地位。草莽贵子、官奴嫡女一律一视同仁,只要骑射技艺能通过官家选拔,皆可角逐这狩猎比试的首魁。我的名字身世是朝官亲自递交给圣上过目的,我得了圣上的许可,你却在此说三道四,不是质疑圣上是什么?”
“你……你血口喷人!”
苏祈溪冷冷望着眼前人许久,终于掉转马头,一面稳稳驭着骏马朝前走一面道:“若真看不惯我便正大光明赢了我,何必在此逞口舌之快。不过……”苏祈溪回眸,漠然扫过众人面孔,“这场比试,我势在必得。”
易亥舟微微躬身,手肘抵于马背之上,手背虚握成拳撑着下颚,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嗯。这一次,父皇确是给咱们寻了个新鲜的。”
四
在此之前先皇已设立过好几场围猎比试,他命他最看重的两个皇子隐藏身份参与其中。今日这场比试的规则也与从前无异。
鹿、獐折算五块木牌,熊折算八块,松鼠野兔各折算一块,诸如此类,共计三回合。每一回合点一次猎物,三回合合计木牌数量最多者为胜。
前两回合易亥舟与易之舒一马当先,均夺得一轮首胜。易亥舟原以为第三回合便是他与他的皇弟决胜负的时刻,谁知开场鼓刚落,一向独自驰骋林间的苏祈溪竟伴着他并驾齐驱。
“你是哪位武将之后?”
苏家还未败落时她在闺阁之中也曾听闻过其他武门将后的名声,骑射技艺如此高超,定是受过高训。
易亥舟将眸光落到不远处一只小灰兔身上,他左臂将长弓置于胸前,右手从箭筒中勾出一枚箭矢,“都不是。”
苏祈溪稍稍探头,遮挡住他的视线,“自由之身?”
易亥舟身子前倾,将箭弓与她错落开来,“倒也不算。”
“那是什么?”苏祈溪向易亥舟靠近了些,他的箭镞恰好对准她的额发。
这一刻,易亥舟终于后知后觉明了她的来意。
“想赢?”易亥舟单手握住缰绳,吁停了白马。
苏祈溪毫不避讳,“我需要钱。”
“来这里的大多都为了钱,大家各凭本事。更何况……”易亥舟挑眉望着她,眼中戏谑昭然若揭,“你不是志在必得吗?”
苏祈溪垂下眸子,声调极低地道:“儿时我与皇室子弟比试骑射技艺也不曾输过,到底是多年不练,生疏了……”
易亥舟眼中迅速闪过一抹不可置信,“难道你是武官苏家之后?”
本朝一向重武轻文,自小皇帝便请无数武官朝将来教授皇子们各式武艺,也曾令同龄的嫡出子女与皇子切磋,易亥舟这一生只输给过两个人。一个是也深得君心有继承皇位可能的他同父异母的皇弟易之舒,还有一个,便是苏祈溪。
这十余年来,易亥舟心中始终存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执念,他想与苏祈溪再赛一场。那次意外来得猝不及防,他遗憾至今。
“过誉,”苏祈溪唇侧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但苦涩绵延,“是罪臣苏家。”
易亥舟终于将眼前人与儿时那个模糊的影子重叠,他骤然发觉,即便她们眉眼如此相似,但她们眼中的光早已不同。
那时候的苏祈溪,才是真正的志在必得。
“你木牌落后极多,即便我将这一回合所得猎物悉数赠予你,你也很难超越他。”
苏祈溪眸中泛起些许微光,她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我自有办法。现如今你们二人各领先一回合,最后的胜负很难说。若你能应了我的请求,最后赏给我们一人一半。”
易亥舟自然不在意赏金,所有比试皆是他父皇选定后继之人的审度而已。皇帝缠绵病榻已久,早早便被封王在皇城分府别住的三皇子易亥舟与五皇子易之舒谋略武艺皆一等一,他始终选不出继任者,所以才会力排众议,定了这场万千皆不限的比试。
但此刻的易亥舟比起与易之舒的胜负,他更想圆他自儿时起便心心念念的一个梦。
五
“若我不允呢?”易亥舟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人,“现而今你若再想去游说他人也寻不到踪影了吧。”
“是啊。”苏祈溪笑意攀上眼角眉梢,“所以便只能同归于尽了。”
易亥舟还未来得及明了苏祈溪言下之意,她便已侧身勾住白马的缰绳,纵身一跃落到了易亥舟身后,电光石火间便与他同骑一乘。苏祈溪一面双腿夹紧马肚一面自背后环住他握弓的双手,“我绝不会输,只要你帮我,那二十五两黄金定是你的。”
苏祈溪的掌心很热,在这一刻,感受着自己心跳几近跃出胸腔的易亥舟才终于明白,这些年他守着的执念或许并非那一个无关紧要的胜负,而是,一个人。他守着的那个人,此刻就在他的身后。
他以为她变了,其实她没有变。还是同儿时一般无畏无惧。面对这样的她,他除了缴械投降,别无他法。
骤然落地的碎盏之声将苏祈溪从一个温柔旧梦中惊醒,苏锦听得入神,无意碰落了案板上一枚白釉果盘,立在内寝殿前的易亥舟无声朝门外挥了挥手,宫婢们即刻前去收拾狼藉,以免伤了苏祈溪。
婢子们很快端着残片退了出来,易亥舟听见两姐妹还在说着闺阁之语。
“长姐那时可知他是皇上?”
“他那时不过是个皇子。”
苏锦颔首,旋即又蹙眉歪了歪头,“那长姐究竟是如何肯定你一定会胜的?前两场的木牌已落定,长姐差了一大截不说,还耽搁了许多时辰。”
苏祈溪笑着刮了刮苏锦的鼻尖,“那场比试可是在我们服役的猎场举办的。”
苏锦眨巴着眼睛,终是恍然大悟。而与她们一门之隔的易亥舟唇角微扬,那时的不可置信好似近在眼前。
小官吏们很快按箭矢上的记号点好猎物,木牌与前两回合共计总数后,苏祈溪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拔了首魁。她在众人目光中双手接过覆了红绸的木板,赏金熠熠生辉。
易之舒不在意这一场猎试他与易亥舟都没有取胜,而是在意,第三回合易亥舟的木牌数量为零。
他这个一向胜负欲极强的皇兄竟心甘情愿将获胜的机会对一个女子双手奉上,易之舒自一开始便有的揣测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证实。
“这是整整二十五两,你点一点。”
苏祈溪如她承诺那般将赏金以锦布包好递至易亥舟眼前,但易亥舟并不接过,只是道:“皇家守卫森严,比试开始前一日官兵就已把守住各个入口,你是如何秘密潜入并猎了如此多的猎物藏在假山洞穴之后以备不时之需的?”
苏祈溪深深望着他,眉眼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抗拒,“我是……这猎场的浣衣奴。”
易亥舟心中乍现一抹痛楚,“你是为了用这钱打点官吏,离开这里?”
苏祈溪摇首,“如今我已声名大噪,官吏们怕受牵连定然不敢偷天换日放我离去,我只求我的胞妹能摆脱这无穷尽的苦楚,这本不该是她的人生。”
原来,她早已将一切都盘算清晰,若非天家大赦,这一战之后,她将永远留在这里,直到红颜殒落,埋入黄土。
但为了她的妹妹,她无畏无惧。
六
“赏金我便不要了,我要你欠我一个人情。”易亥舟退开两步翻身上马,手中缰绳高高举起,而后驰骋在辽阔的道路之上,“日后我自会来向你讨!”
苏祈溪望着消失在日光尽头的身影心湖泛起无尽涟漪。
如果时光能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苏祈溪想。
与她一门之隔的易亥舟,也这么想。
后来苏祈溪上下打点,苏锦被报了重病如她所愿地离开了猎场,离开了那潮湿逼仄的苦寒之地,离开前苏祈溪曾答应她,不久后便会来寻她。
苏祈溪原以为这一别便是永诀,但不承想,不久后竟有小黄门来这猎场传了御旨,当今圣上召见。
苏祈溪坐在轿中,抄家时不知哪里是归处的忐忑再次席卷了她。
而易亥舟在宫中再次见到苏祈溪的那一刻终于意识到,易之舒已先发制人,开始出手了。
易之舒向他父皇力荐这巾帼不让须眉的狩猎首魁,皇帝圣心大动,交予易之舒一手安排。
易亥舟当然知道,易之舒是等到苏祈溪将苏锦放走之后才向他父皇提议的,如此顺利地抱病、更换身份只怕也是他暗中安插了人手,一力促成,只为了这最后对他的迎面一击。
他实在是太过大意,竟在宿敌面前流露出真实的情感。
苏祈溪抵达皇城的当日,易之舒便邀请易亥舟来到他的府中,含着笑一字一句问他:“皇兄,偷天换日,私放官奴,该当何罪?”
易亥舟早已有了预判,但依然蹙起了眉,“皇弟想要什么?”
“自古江山美人实难两全,苏家姑娘巾帼英雄,我也心动不已。不如皇兄便舍了这皇位的头衔,就同如今这般在分封的王府里做一个闲散王爷,与心上人双宿双飞,只羡鸳鸯不羡仙可好?毕竟……”易之舒亲手替易亥舟斟了一杯茶,“皇兄可是能心甘情愿领了苏家姑娘的箭矢,将所猎之物亲手奉上,只为送她至首魁之位的翩翩君子。”
易之舒的准备何其万全。
拿捏好了人质,还握住了易亥舟违反皇规的把柄。即便他爱江山不爱美人,光这一条罪名也足以令皇帝对他失望至极。
易亥舟端起茶杯浅呷一口,波澜不惊,“皇弟算无遗策,实是可堪君王。”
易之舒心中乍现不祥之兆,他不该如此游刃有余。
“只是父皇一向靠仁德治天下,博慈仁爱,方得太平盛世。皇弟从未真正揣度清楚父皇的心思。”
冥茫转瞬即逝,易之舒遽然瞪大了双眸,“难道这次的狩猎比试是为着……!”
易亥舟慢条斯理打断他:“皇弟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门外倏然有小黄门匆忙来报,道皇上病危,传两位皇子迅速觐见。
易亥舟仓皇起身,但被易之舒拉住了衣袖,他回首望去,易之舒眸中蓄满了绝望的乞怜,“皇兄大获全胜,我心甘情愿退出这场皇位之争,只求苏家姑娘能与我相守百年。当日她受人质疑我曾想上前去替她解围,被皇兄阻止,现而今后悔不已,还求皇兄成全。”
易亥舟眼中的厌倦鄙夷这样强烈,他一心想去见他父皇最后一面,但易之舒不依不饶求他允了这场婚约。易亥舟懒得与之周旋终于启唇,“如你所愿。”
而在这一刻,他看见了易之舒眼中狡黠的光。
也看见了,自屏风后缓缓而出的,苏祈溪。
七
“所以长姐是在先舒王府中暂居,后来入宫的?”苏锦两臂臂肘撑在案板上,双手捧着下颚。
“没有。”苏祈溪摇首,“三皇子在入宫前,强制命人将我带到了亥王府中。我只知道先皇薨逝,旁的一概都是我入宫后才知晓的。我还以为……见到的会是舒王。”
苏祈溪至今想起那日易亥舟几近没有犹疑的应允心中依然荒凉一片,她已到唇边的,婉拒易之舒的言辞就这么被重新逼回腹中。更何况,易亥舟还食言了。
他不光拿下了皇位,还背弃了对易之舒的承诺。苏祈溪难以释怀,她身体之中曾为易亥舟开出的玫瑰也在这漫长时光中逐渐枯萎。
倏然,有什么在苏祈溪脑中一闪而过,她蓦地抬眸望向苏锦,“等等,“先”舒王?五皇子……仙逝了?”
“是啊!”苏锦眼中乍现一抹不可思议,“长姐不知道?先皇将皇位传给了当时的三皇子亥王爷后便薨逝了,但先舒王不服,竟在封棺送寝当日起兵谋反,好在当今圣上早有准备,这才将之拿下,守住了皇位。”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苏祈溪蹙眉问道。
“我从猎场逃出之后是先舒王派人将我接走的,我原本不知道,后来宅中看管我的婢子小厮收到消息,说先舒王在皇位之争中落败了,我这才知道的。谁知没多久,当今圣上便将我接到了宫中,令我和长姐团聚!”
“什么?你并非偶遇了好心人而是先舒王派人接应你的?”苏祈溪心中骤然翻滚出惊涛骇浪。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苏祈溪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她就是易之舒握在手中的筹码。自易亥舟将目光落到她身上时,有着帝王之资的易之舒便敏锐地发觉了易亥舟那幽微的悸动。就连他想要出头为她争辩,也是提前埋下的网,为了令他诉说对苏祈溪所谓的“真心”时能更加逼真。
苏祈溪的身世,想要赏金的缘由,易之舒皆打听得一清二楚。他提前将他的人安插在苏锦身侧,确保她们偷天换日潜逃的计划不受任何阻碍,而他握着罪奴私自潜逃与易亥舟违反皇规的把柄,作为拿捏他的第一道关卡。若易亥舟不受钳制,他便以退出皇位要与苏祈溪相守为由令易亥舟放松警惕,以为他已彻底放弃争夺皇位的易亥舟怎么也不会想到易之舒会在护送先皇下棺入陵寝的这日起兵反他,这是大逆不道要受全天下人唾弃的选择,但易之舒为了打易亥舟一个措手不及,只能赌这一把。
易之舒机关算尽,哪怕会扰得他父皇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也在所不惜。奈何自一开始,易亥舟便将他所有陷阱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明白,所以才会在他求婚时允得果断。易之舒没有真心,一切皆是筹谋,他从未信过一次。待大局落定,他会将苏祈溪接回身边。但从屏风后乍现的苏祈溪令易亥舟始料未及。
她眼中至深的痛楚宛如利刃扎进他的五脏六腑。
易之舒何其狠毒,不光要这无上的皇权,还要他惨失至爱。
八
终于将所有真相拼凑而成的苏祈溪一刻也不愿再等,她迅速起身朝门外而去,却在启门之时与立在门前的易亥舟撞了个满怀。
“为什么?”苏祈溪仰头望着他,易亥舟看见她眼底氲满了泪意。
“皇权之间的争斗过于肮脏,为了这把龙椅,真心、情感皆可成为谎言,成为达成目的的手段,我不愿令你沾染。如果可以,你便当作之舒也曾真心实意待过你,那想要为你争辩的时刻,护住你妹妹的时刻,甘愿放弃皇位与你共守百年的时刻,都是真的。无论什么缘由,我都曾亲口将你舍弃过,我……问心有愧。”
想要守住她那一片纯澈,也想要为某一个时刻的自己赎罪,他好似没有为自己辩解的理由。
如果可以,希望他还剩很长的余生,她能看见他的真心。
“我曾历经过罪奴的人生,早已不是十几年前同你在皇宫内苑的马场里比试的苏家嫡长女。怎样的黑暗我都见过,我想要与你并肩,而不是令你筑起一座高墙守护我。”
“你……你记得?!”
苏祈溪嫣然一笑,热泪便滴滴答答落了下来,“儿时我受先皇召见,随家父一同入宫与你比试骑射技艺。原本我与你二人不分上下,后来线香快燃尽时你的马倏然受惊,那时我也是驭马与你并驾齐驱,找准机会跃然至你身后,与你一同将御马安抚下来的。你也因着这场无端的意外退出了这场比试,我拔了头筹。”
易亥舟伸手用指背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你那时分明有两个选择,选我选之舒都能替你完成心愿,你为何选了我?”
苏祈溪伸手覆上易亥舟落在她脸上的掌心,“我也说不出缘由,大抵,我的身体替我记着儿时曾与你有过一段短暂的、微不足道的过往吧。这也已经不再重要了。想来先皇刻意筹谋的这一场比试也并非为着令你们在武艺上争个胜负,而是比仁义。先皇这一生皆以仁义治天下,他迟迟未下定论,也是想寻一个能承他之志的新皇吧。”
易亥舟笑着将苏祈溪的鬓发拨至耳后,“你再如此下去,我这把龙椅便要拱手相让了。”
苏祈溪说得没错,先皇早已查清当日比试的所有人的身份。面对达官贵人无法看出分毫,能真正怜悯匹夫、女子、罪奴的人才会怜悯百姓。
先帝安排的每一场比试都只是以武艺之名,检验其他。
从一开始,易之舒的所有把戏都皆被先皇所安插的眼线探得一清二楚,他也将苏祈溪为了苏锦所做的牺牲,易亥舟的协助统统上报。否则苏祈溪即便是猎场之人,也难以使用提前猎好猎物这种小伎俩,是先皇默许的罢了。党派之争累及的家人最是无辜,历朝历代的皇帝心如明镜。但为了严正律法,杜绝效仿也只能如此。
易亥舟未求回报,而易之舒却为了皇位做了如此大的一个局,不惜牺牲无辜民众,也不惜将苏祈溪调回皇城做谈判的筹码,只为了置他的皇兄于死地,先皇心中早已有了定论。
九
“抱歉,”苏祈溪眷恋着易亥舟肌肤的热度,将手覆得更紧了些,“竟误会你也想将我妹妹纳入宫中。”
易亥舟将五指收紧,包裹住苏祈溪的手,“你也是护妹心切。你以为我失信之舒在前,后又三番两次将狩猎中偶遇的女子带回宫,你恐怕早已为我定性。但……”易亥舟微顿,眸中乍现极致的缅怀,“她们只是像你而已。我常常无端忆起你在马上的英姿,情难自控,便将在林间草甸驰骋的女子背影看成你。但回宫之后的当日,我便又遣人将她们送回猎场了。”
“若非我今日领悟真相,还不知你要如此多久。”
易亥舟望着苏祈溪,双眸似两汪缱绻深海,“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只要我守着这颗真心,我相信你总有一日会看见。”
苏祈溪指尖微动,用力挤进易亥舟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今夜月明星稀,月色洒落在青石板上盈满一地银光。
易亥舟牵着苏祈溪漫步在长廊之上,很快便来到了宫中的围猎之地。苏祈溪看见月光下的马儿们在进食苜蓿草。
“这是?”苏祈溪环顾四周,眸中蓄起一丝茫然。
易亥舟并不回应,只令宫人们牵来两匹御马,他将其中一匹的缰绳递到苏祈溪手中,笑问道,“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我协助你夺了首魁,赢了赏金,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苏祈溪翻身上马,“想要我怎么还呢?皇上。”
易亥舟的笑意愈发浓烈,他执起御马缰绳,侧眸望向苏祈溪,眼中的光似要将整个夜晚点亮,“你不是要与我并肩吗?我要亲眼目睹你一马当先与我并驾齐驱的英姿。这一次,不是像,而是……真正的你。”
“皇上好似做了桩亏本的买卖。”苏祈溪高高握住缰绳,回眸望向易亥舟,“不如用这个人情来交换一个秘密吧。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儿时与我在皇城猎场上一决高下的小皇子。”
易亥舟微微瞪大了双眸,他看见清冷的月光在她眼中波光粼粼,而她是这样的意气风发。
“因为我认出了你,所以我才会选择你。我用同样的方式想要唤起你过往的记忆,赌你会帮我。那是我最大的胜算了。若不得,我愿赌服输。”
在这一刻,易亥舟倏然忆起那日苏祈溪的指尖被银针刺破,血染绣布时她迅速藏到身后不令他看清的刺绣图案。
她绣的是,他们儿时共乘在马上的那段过往。而图案上的小小女童,手中握着的,是一枚极小的针筒。彼端落于唇上,轻轻一吹便能射出一枚极细的暗针。
易亥舟被惊的御马并非偶然的无迹可寻,是苏祈溪求胜心切下的不轨手段。
苏祈溪望着难以置信的易亥舟在月光下笑得潋滟无比,“前两次我都胜之不武,”苏祈溪手中的缰绳在这一刻终于落下,她飞驰于辽阔的莽原之上,“这一次,我来堂堂正正与你比一场。”
而她不知道的是,易亥舟望着她神采飞扬的背影,心中早已明白。
无论再来多少次,他都是输。
他心甘情愿,输给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