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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孤

2024-11-30鬓上

南风 2024年11期

抬眸相对一瞬,只觉无限熟悉,彼此的面孔,仿佛都曾见过。刹那间,春光泄了一地。是在梦里吧?

(一)

轻烟薄雾绕潭深,寂水辽云成一线。这深掩在山川寂寥处的小居,竟是意外的轻柔,倒不见荒芜的迹象。许宴心穿过渺茫的烟雾,才教露水打湿了衣角,便要去蹚那满潭的冷水。

只是她还未脱掉鞋袜,便见得水中出现一排竹筏,她小心踩了上去。

就随水递波送,便到了对岸。她小心抬眼,见一处竹屋。

“这便是了,那位仙君的修行之处。”

正要踏足前往,却恐主人不便打扰,于是她定了步子,温声道:“小女许宴心,听闻仙君能助人化命解运,特来拜访,还望仙君指点一二。”

那木门霎时开了,涌出一股风来。风里是淡淡的木质香味。那风迎面扑来一瞬,她微微愣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温润的男声响起:“进来吧。”

“不过,不该称姑娘为许小姐,在下应称您为公主殿下,对吧?”嗓音很是温柔,措辞中极尽礼貌。

她怔了一会,才失笑道:“原是我的错处,我本不该掩着身份,让仙君见笑了。”

(二)

那仙君白衣曳地,身上的丝绸轻薄似雪,仿佛握也握不住,他没有束发,只是任由那黑色的长发一直到腰,却不显杂乱,倒徒增几分文雅。

便是这样一个人,常替些凡人化解命中的灾祸,且不收取任何回报,教人敬佩无限。

她去时,那仙君正握笔写着什么,并没有抬起头来。不过片刻,他扶袖搁下了笔,起身对着许宴心,目光里似是询问。

“殿下有何需求,在下定当鼎力相助。”语罢便是一躬身。

许宴心看他躬着的腰身,心里没由来的慌。她回神,淡淡道:“仙君,我今日里总是爱做一场梦,梦里我是走在雪地里的,那处空无一人,只有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冷得彻骨。”

“梦而已。”那仙君低声笑了笑,便不语了。

许宴心顿了一会,又继续说:“我也心觉那只是一场梦,只是梦醒后的无力与痛楚,却是真实存在的,我总觉得,这是上天在对我暗示什么。”

那仙君一愣,仓促转身,去拾掇着刚写尽的宣纸,将它们一一归纳。“在下只是解运,解梦一事,非在下所擅,还请殿下……另寻他人。”

许宴心听出了他一瞬的犹豫,便似抓住了把柄般不依不饶,“仙君可愿一试?若是不成,还得劳烦仙君为我另择一人。”

那仙君整理宣纸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似乎是静了许久,才听见他淡淡开口,“好。”

仙君提出的方法,是与她入梦一叙,好辨清那梦里究竟有些什么。许宴心没有多想,立即同意了。

他看着许宴心的脸,顿了一会,才温柔道:“那就烦请殿下闭上眼睛,此香有催眠之效,且入梦时间较长,殿下可暂坐案前,也可……”他说了一半,便突然不说了,然后低头,沉默不语。

许宴心见他耳根赤红,立即会了意,只好说:“无妨,我不在意。”说完便走到榻前,轻轻躺下了。

榻上有很浓的木质香味,闻见倒叫人颇感舒适。

那仙君见了,便不好多说什么了,立即开始了施法。

入梦。

梦深似海。

他看不见,眼前是很深的雾,比他见过的所有雾都要深。

他提灯走在雾中,忽地听见一个声音。

“子奕,快点啊。”

一瞬地颤抖,手中的灯骤然落地,灯灭,光尽。

那声音仍在继续。

“方子奕!本公主叫你呢,书都读傻了是吧?”

雾渐渐散去,面前的面容还未彻底清晰,额头上便挨了一下。方子奕有些尴尬地笑着,拱起手来连连道歉。

“再不去,今年的花期可是要尽啦。”

方子奕心想,哪有如此快,却还是笑吟吟地跟在许宴心的身后,去赶赴宫中的百花宴。

他本是在小地方生长的,虽不说命如草芥,却还是自小受尽严寒冻馁,安生日子没有过过几天。但他却是极致地好学,自小便是天赋异禀,随后读些借来的诗书,便也成了才,考取了这状元郎。如今的方子奕,是在这宫中当值,官职不算得大,却也深得陛下信赖。

可许宴心呢,她生来便是公主,尊享无限荣华,她没有过过苦日子,自也不懂人生的煎熬,总是带着一股傲气。

原是不该有交集的两人,极其意外地相遇了。那日,宫阙灯火通明,长夜如昼,圣上设宴,款待学子。他输了游戏,便当场作词,词成,举座哗然。而公主呢,则是极擅谱曲,当即便谱出一首相衬的曲子来,交给乐师演奏。自那以后,宫中便常有他们一宴成曲的美名。

可方子奕却是暗自埋下了心思。但异于身份,他便深藏那份不得见人的心思,不对任何人提起。可是那公主却是主动奔向了他。她候在他当值的地方,手中常常提了些糕点茶饮,一见着他,那公主便笑,笑得极是舒朗。

旁人见状笑他木讷,竟不懂公主殿下的用意,只有他自己知晓,他哪是木讷,实则是不敢。他凭什么受此殊荣。正想着,不知是教谁推了一把,方子奕没能站稳,一个趔趄,便从两级台阶下摔了下来,正中公主怀中。

他吓坏了,不该将头抬起来,谁知那公主婉笑着,对他道:“既是过来了,那便不许逃了,你此后就是我公主府上之人了。”

脸烧了个彻底,连脖子根都是红的。方子奕更不敢抬头了。

“子奕,方子奕,方奕子?又傻了?你今日怎么回事啊?我叫你取些花糕来,你也不应。”许宴心故意两手叉腰,似是很生气,却没有怒意。

方子奕才从回忆中抽离,赶紧去寻公主口中的花糕。

(三)

那日百花宴上,许宴心欲与他再合一曲,仍是他来写词,她来谱曲,方子奕心觉无甚难处,便施施然应了。只是公主总要与情相关的曲子,且要不得一点悲情。他当即会意,于是便故意输了酒令,讨了当场作词的罚,提笔写了。

那曲仍旧惊艳,众人鼓掌,都道未曾空赴这宴席。谁知一曲才毕,许宴心便当众下跪,央父王为他们赐婚。那身着龙袍之人沉思了许久,还是应了。

许宴心高兴极了,当即拽着他下跪致谢。

他原以为,日子便就这样安稳度过,只他一入赘,便是再无波涛汹涌。

但是万般不巧,恰在他们婚期前三个月,方子奕病倒了,且这病来得怪,不止日日咳血,四肢百骸也渐渐麻木,致行走困难。宫里的医师皆看过了,宫外有名的郎中也请了不少,总不见得转机。

方子奕总有个预感,他认定自己活不长了,于是便恳请公主解除婚约,另觅良缘。许宴心心痛得紧,哪里愿听他的,于是起誓说定要治好他的病。

方子奕无奈,摇了摇头,而后便是一声轻叹。

“罢了。”

“什么罢了?”许宴心不依不饶。

“我这一生,如今便已圆满了。若是就此去了,也无不甘。公主青睐,谁人不羡,我拥有你至此,也算达成了我的目的,助我升了官职,得了声名。”

这句话算是燃起了许宴心心头的怒火,她带着哭腔,便要去抓方奕子的衣领,方子奕已经不能动了,于是便浅笑着,由着她胡闹。

许宴心怎会看不出,方子奕是在用力推开她。他想让她生起怒意,好让她嫌恶自己,并让她主动推离他。

许宴心绝不会就此看着他陷于病痛不作理会。

许宴心寻了宫中的良马,组了马车,载他去宫外寻医。彼时江湖上传言很甚,许多人皆道有一医师,就隐在那远处的高山里。

那处没有路,满是深水,她便下了马车,背着他蹚进那极冷的水中。水太冷了,冻得她浑身颤抖。她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水中,且要努力着不让自己下沉。

冷,实在冷,砭骨的寒意似乎教人肌肤都冒出了寒气。

她感觉自己快要昏迷了。

昏昏沉沉间,便就真的昏了过去。

迷蒙中,她似是嗅见了一股木质香调,令人心安。而后便彻底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却见自己躺在榻上,身旁尽是些不知名字的药草,那都是宫里见不着的。

“方子奕呢?”她急坏了,起身便要去寻人。

那小童子看了看她,摇摇头,将人按住了。

“方公子在远处的山里,姑娘且先歇息着,待姑娘身上寒气尽了,我便找人将姑娘送回去。”

“我不走,没有他,我不回去!”极尽怒吼。

那小童子似是无奈极了,他连声叹道:“情痴呐,自古情痴能有几人。倒不如自个快活些好啊。”

“你小小年纪,便说此般虚无的道理,都不怕人取笑吗?”见那小童子说话极是沉稳,她甚觉奇怪,也疑惑极。

“小小年纪,该是说你吧。”他留下一碗驱寒的药汤,便离开了。

许宴心一时怔忡,没能反应过来。

(四)

小屋内,烟雾极尽缭绕。原是一个炉子,炉子里煎煮着些药物,闻起来略有些苦意,而那炉下的火,竟不是靠柴火燃着的,而是那香料在燃烧。

于是那甜腻的香缕缕升起,与那苦味杂在了一起,一时教人辨不清孰苦孰甜。

“我还是喜欢木质香调。”方子奕呆呆看了会,如是说。这香太腻了,他向来受不了。

“我才正要说你,你明知她顽固至此,却还要放出这木质香调引我前来,我若是救成功你,她便是要带你离开了。若是就这样教你与她亡了,我倒还能与你的仙体相聚,她也不必受相思侵扰。”

方子奕闻言,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洛。”

“嗯?”

“她……如今如何了?”一瞬的犹豫。

“好得很,入了点寒而已。只是这凡人的躯体未免太弱了些,她能蹚我这寒水,已是不易,若是不好生调理,约莫着是走不了了。”白洛说得很是轻松,似乎从来不关心他人的命运。

“不行!”方子奕急了,挣扎着便要往起爬。

“一过客罢了,你命数如此之长,她却活不过百年。”见着他的动作,白洛便叹气,伸手将他按住了,“怎的,这会又能走了?”

“能走……”

“上天的惩罚,岂是这般轻松能捱?早便和你说了,这是劫,不是情,你却错将她看作情。”白洛捶捣药材的手用力了些,差点将那药碗掀翻,“这下可好了,惹了上天的怒意,许给你一身病楚,便是我也难救你。”

“我只关心她。”方子奕不屈,仍是目光看向窗外,淡淡道。

“你有求,我便会救她,你且宽心,我这药会见效,她那双腿也能保住。只是日后,便要害她独自相思了。”

语罢,白洛便将一碗药端了起来,放在他的枕边,教他如此喝下去。方子奕尚有些呆滞,他看着那碗药,只是想着那个人。

似乎是看穿了方子奕的心思,白洛还欲说些什么,却顿了顿,终究没能说出口。如今的境界,是上天的惩戒,他必须离开许宴心,否则他便要遭到更为严重的惩罚。上天不许修仙之人妄动因果,擅入情场,他一直都知道。

尤其是与凡人。

奈何动了情,结了因。

如今只剩一个果,亟待降临。

忽然,方子奕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的腿上尚且扎着密密的银针,一动便是百针侵骨,疼得不可轻量。他额上满是细汗,长发拂过枕边,将那药碗也打了。动不了,实在动不了,浑身麻木酸疼,动一个关节也困难,不一会,他的汗便湿透了衣服。

白洛无奈地看了眼他,也心知他会如何选择这场因果的果。于是她说:“既如此,我便助你一把,只愿你不生出悔意。”

“别!”方子奕用力躲开白洛欲要搀扶的双手,“我不愿连累你,若是天帝知晓,定是要将你一起罚。”

白洛笑笑,婉声道:“我不怕罚,正好,这清闲的日子过腻了,若是去那火狱,倒也新鲜。”

又劝了几番,白洛还是不为所动,坚持要助他。方子奕知晓,白洛劝不动他,他也劝不动白洛,于是便放手了。方子奕没有再劝,而是由着白洛扶着自己,缓缓爬了起来。

摔在地上的那一瞬,银针深入了骨缝,痛得钻心。

白洛摇摇头,收回了自己行医所用的银针。

“不治了。我算是弃了你了。”

“本也治不好。”他苦笑。

“我说的是心,你的心。”白洛柔声道。

“我说的也是。”方子奕转头,会心一笑。

(五)

夜里无声落了些雪,两人都忙于己事,未能察觉,如今推门而出,却觉那雪深得极致,踩下一脚触不到底。方子奕教白洛搀扶着,刚一出门,便让雪洒了满肩,纷纷扬扬。

“她便在那座山头之后,你自己去寻吧,我还要誊抄医书,若是我擅离了职,怕是会遭到更重的惩罚。”

“好。”方子奕艰难地躬身抱拳,以表谢意。

而后,白洛便挥挥手,一叶舟落了地。那云舟与云无异,却可渡江过海,上天入地。方子奕慢慢坐在了上面,由着那云舟升起在空中,载他去山的那一边。

方奕子与许宴心相会那一刻,雪都停了些许,它温温柔柔地落在人的肩头,教人不愿拂去。哪怕会湿了衣袖。

“宴心,你如何了?”他想要抱住她,却很是困难,许宴心察觉到了,便主动拥住了他。

“我无碍。”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宴心”,往日都是唤作“殿下”的,她颇感意外,却也很是高兴。但她也瞧得出来,方子奕的病症并没有起色,心中难免惆怅。

“不治了,我们不治了,好不好……”他低声说着,逐渐嗫嚅。环上她背的那只手逐渐用力。他尽他的极限去拥抱她。

“可是……”许宴心也快哭了。

“没事,没事,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只要……只要你不嫌弃我……”他逐渐没了底气,却仍想说完。

慢慢地,他听见一个“好”字。

三个月后,不顾皇上以及众朝臣的反对,许宴心执意要与方子奕成亲,封他为新驸马。方子奕几乎不能动,便由人扶着,磕磕绊绊,终是要完成这场婚礼。

只是成婚后,众人皆不承认他为新任驸马,且大家都看着皇上的脸色,平日里也都极其苛待方子奕。他虽身在公主府里,却无一点实权,连一个宫女也可将他随意怠慢了。

但是宴心会护着他。公主察觉后,便不许任何人轻视他,违者更是狠狠惩戒。她不愿子奕受苦。

“谢……谢……你。”

许宴心坐在方子奕的床头,低头看着他。他如今连开口也有些困难了,只能说些简单的字音,且都说得模糊不清。许宴心忍住泪意,柔声道:“都是应该的,谁叫你是我的夫君。”

方子奕想对着她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不能动,日子久了,也不会笑了。

只是他心里很是满足。

又过了一些时日,方子奕的身上忽而出现了小红疹,许宴心心急,便请了医师来看,众人却都无策应对。几天过去,那小红疹愈来愈大,许宴心心疼,哭着问他:“难受吗?”

方子奕看着她,艰难地说:“不。”

哪会不难受呢。那小红疹似火焰般,灼烧着肌肤,似乎要将每一处都烫出一个洞来。如今他是痛得整宿睡不着觉,煎熬程度也就仅次于那火狱中了。

这也是天帝对他的惩罚吧,他想。

方子奕的衰弱之症还在持续恶化,渐渐地,他连眼珠也不能转了,再到最后,就连呼吸也变得异常困难。许宴心也知他大限将至,便每日抱着人,低头感受他的鼻息。

仿佛这样时光便能过得慢一点。

终于,在某个清晨,方子奕彻底没了呼吸,他的手臂垂了下来,搁在了许宴心的腿上。

许宴心终于不能忍了,她放声大哭,企图用泪水填补心中的空落。

又过了几日,她看着他的棺材,忽地说自己想要削发为尼。只是皇上如何同意,他只这一个女儿,便好说歹说拦了下来。

于是许宴心说:“那便许儿臣每日来这埋骨之地一叙,我与他,总是有许多话的。”

语气中尽是悲凉。

泪水和着血水,自她眼角流下。

皇上无奈,便应下这个要求。而她,却是将方子奕葬在了宫墙之外。

“那处总是自由些的,无人再敢非议你,更无人敢怠慢你。”她笑着说。笑着笑着,便又哭了出来。

(六)

眼前的雾极深,还混杂着水汽,深得像极了某个人的泪水。

一瞬的心悸,惊慌错乱。

惊梦。

他睁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原是他那间小屋。

再转头,见许宴心躺在那榻上,也不知是否醒着。

“宴心……”他轻声道,心却是锥痛的。

迷茫间,似有人应道:“我在。”然而并没有。

都是一场梦,梦醒了,便都灰飞烟灭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榻上那人逐渐清醒了。他一瞬地慌乱,忙理好了自己的衣衫,站在榻边等她起身。

许宴心没有起来,而是躺在那榻上,一直看着他。她盯着他的眼睛,并不看向别处。

“你是谁?”

“自是为人解运的仙君,殿下莫不是忘却了,您方才请在下为您解这一场梦。”

许宴心瞧着他,越发觉得眼熟,但一时头痛,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那仙君可知,我这梦,究竟是何意思?”

“许是一段……不该的情缘罢。”慌乱再不能掩。

她很是不解。这梦里,尚连人的面目都不甚清晰,如何会得一段缘来?只是心口的感觉却是如此真实。心太空了,空得像人用匕首生生剜去了一块。

“可我明明记得,我先前做的梦,是一个人走在雪地上……方才那场,虽是做得全了些,却为何有了变化?”许宴心很是疑惑。

“可你方才在梦里,不也独自走过一段?”

“不一样……方才,我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却遇见了……从云上下来的他。可我以前梦见这段,却是走了许多的路,也不曾遇见一人,那心境,是不同的……”

“记错了。”他慌张道。

“是吗?”她半信半疑地看向窗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但那仙君既是如此说了,那便是她记错了吧。

她笑了笑,起身便要离开。那仙君想要送她,却顿住了。

“早便和你说了,这是劫,不是情,你却错将她看作情。”这是方才幻梦中,白洛仙子同他说的。醒来后,梦里什么都不甚真切了,唯独这一句,他记得分明。

“是劫吗……”他喃喃道。

“嗯?仙君说什么?”许宴心正要离去,却听他言语,于是好奇,便转过了身。

“没什么。”仍旧是那副极淡的样子,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这才是初始的他吧,他想。

许宴心没有多问,便径自走了。

分明只是梦一场,可为何,心会痛得如此真实?

有那么一瞬,他是想抓住那离去的衣袖的。

(七)

“就在方才,你擅变了一场因果,对吗?”

在他的面前站定的,是白洛仙子。那仙子轻挥一挥手,那叶云舟便消失不见了。

方子奕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那虽只是一场梦,可梦中也结因果,你如今,算是做了一桩错事。起码在天帝眼中。”

“我觉得不算错事。”方子奕不依不饶。

白洛仙子没有多说,便递给他一面镜子。他没有接,却望了一眼,那面镜子里,是他错改的因果。

他本是一仙君,却因着修行所需,应命去人间修炼。那一段时日里,他化作了凡人身,且受尽了凡人所受之苦。在看着“生母”病逝后,他心痛如绞,便这样提着包袱,上京参了考。

于是在他百般裂痕的心里,许宴心闯了进来。他想将她留在自己心里,却碍于天帝的严令——神仙不得谈情,尤其是与人族。

正当他想要说服自己放下时,许宴心却主动奔向了他。于是一瞬间,他便不想忍耐了,天道便天道,天罚便天罚,他方子奕从未怕过。

然而,他却没能想到,许宴心为了给他治病,竟大冷天钻那寒水,差点丧命,他这才知,他如此放肆,他们一人,总是要受相思煎熬的。要么许宴心去了,留他伤悲,要么他去了,教许宴心伤心。

于是他便恳请白洛仙子救活了许宴心,又请她陪自己演一出戏来。

那日,他虚弱地躺在白洛的怀里,白洛俯下身来,欲要给他一个吻,他却不见反抗,反倒很是接受。

这便是许宴心那日看到的。

于是,许宴心心痛至极,丢下了所有的车马,独自一人,顶着漫天风雪,走回了京城。那雪地里,犹见一路血印。

她当时该是多痛啊,方子奕不该想。只是他事后请人抹去了所有凡人关于他的记忆,他原以为,如此便能成功脱身了。

只是他没想到,他于许宴心的情倒是深极,想起心尖上的那个人,竟有些不该的亵渎,日子久了,他便厌恶起了自己。

在他以为只有自己一人难过时,许宴心来了。她竟然说,她梦见了那些事。

他没有告诉她,这些事是真实存在过的,但他明白,这是上天给予他的机会,教他得以重来一遍,弥补那缺憾。

那日,她心冷的目光,他看过一次,便不敢再看第二次了。

于是他在阵痛中,与她极力相拥,哪怕违抗天帝,违抗世道,他也不惜。

他原以为,自己能接受既定的因果,倘若日子过得淡些,兴许能将旧情慢慢忘却。只是他高估了他自己,却又低估了那段尘封了的念想。在看到那身影的那一刻,他想,飞蛾也罢,它起码在无尽的余痛中,与那烛火相拥相吻。

他亦愿修得此苦果。

直至骨成灰。

这一次,他擅变了果,他们还是完了婚,两人在一起了。

“谈及我们之间的情分,之前我想,不如不遇,只是后来我知,这是我该历的劫,倒不如痛快一些。”

“哪怕是劫也要不留遗憾。”

“我是真的不愿见她心冷的目光,也是真的,想与她……相守一段时日。这算是慰藉了罢。”

“可天帝已然知晓了此事。”白洛严肃道。

“那是我自己种下的苦果,我会主动请罚,仙子莫要担心了。”

白洛顿了很久才开口,“好。”

天帝怒极,方子奕也因此被打入了火狱,那灼烫的铁链贯穿他的胸膛,摩擦着他每一块骨骼。

“你可知错?”

“无错,不悔。”仍是嘴硬。

他想,错的从来都不是他。人生来便有七情六欲,神仙也是,谁能在情面前守心如初。若是如此,上天便也不会教她与他在凡间相见,不会令她成为他的劫难了。

方子奕从今以后便一直在这火狱中,接受惩戒,不见天日。

(八)

他自火狱出来那日,发觉仙界变幻了多时,已与以前不尽相同了,人间也已春,此时桃花开得正是娇嫩。

他才出狱不久,按理是该再度入凡,历一场心劫,好考验他的悔过程度。

他独自漫步在一处桃花林中,抬眼望那花苞,脚步却不自觉停了下来。人间的春天太美好了,美得人难以挪步。

“小姐,小姐,不可以!”不知谁家丫鬟大声喊着,竟打破这满地的宁静。

“啊!”正要攀树的女子忽地踩了空,便要往下掉。

方子奕见了,立即冲了上去,稳稳将人接住了。

那姑娘霎时红了脸,她羞涩道:“谢谢公子。”

抬眸相对一瞬,只觉无限熟悉,彼此的面孔,仿佛都曾见过。刹那间,春光泄了一地。

是在梦里吧?

方子奕呆望着她,心想,这下完了,怕是要再孤情一世了。

天帝要给他的惩罚,估计是受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