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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飞跃海平线

2024-11-30林希声

南风 2024年11期

未曾发觉嘴角的笑意成为了站在台上的底气,当别人问起,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时,她有了准确的答案,不再犹豫。

1.

胡芳菲的名字是爷爷给她取的。

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十六年,爷爷永远留在了那个人间四月芳菲尽时。

2.

平静的河面上没有波澜,面前的河是长江的支流,自南向北纵贯家乡整省。

这是胡芳菲爷爷家门口支流又分流出来的小河道,从前每个周六早晨,她站在爷爷家阳台上刷牙时,一眼就能望到爷爷在这个位置钓鱼。架起个小椅子,一钓就是一整天。那时候,爷爷的旁边还会有一个戴着花里胡哨草帽的男孩坐在他旁边。她当时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家伙喜欢这样老年人的活动?

真是奇怪。

后来,她也终于坐上了这个位置。直到她也坐在这条河面前,才算明白这一刻的心境。

哪怕内心如同一潭死水般平静,也会因为期待着一点点动静感到欣喜,剩下的时间里可以理所当然地放空,享受那段仅属于自己的无所事事。

自从爷爷去世后,她几乎每天都会来到河边。爷爷送葬时,她没有去。可三个月过去,连续来河边钓鱼这件事,还是惹得其他人说:“爷爷也不会想看到你这个样子,你还继续这样多久?”

她没有答案。

“你是,胡芳菲吗?”她坐在这条河边的第三个月,这滩死水终于泛起涟漪,“人间四月芳菲尽的芳菲,对吗?”

胡芳菲的家乡只有两个季节,夏天和冬天。春秋总是留不过一周,这年的春天稍微在夏来临前稍停了片刻,似乎是为了将某个人留在春天的尽头。爷爷出殡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整座城市都在为他的离去感到惋惜。

其实秋天出生的她也不是很明白,爷爷为什么要给她从“人间四月芳菲YUq2n8BoMsrS5KTKML81DQ==尽”这句词中选择了这两个字。

小时候她真的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觉得很土。

直到今天,她才得到了答案。

那天的连衍穿了件白色的T恤,脏牛仔背带裤的一边没有好好挂在肩上,头上用白色毛巾包裹住,汗珠还是从毛巾下顺着鬓间缓慢滴落。他说:“是你吧?胡老先生曾经跟我说过,他虽然是春天出生的,可他的春天似乎都没发生过什么好事情。”

从他出现到现在说完这么一连串的话,胡芳菲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个人,奇怪得很,莫名其妙地出现又开始自说自话。

“明明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所有美好却不待他。他就想,将所有不好就留在这个春天的尽头,只给自己的小孙女最好的。”

胡芳菲还没回过神来,直愣愣看着他。那人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关于爷爷的事情,可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始终没说。

直到最后,他才介绍自己叫连衍,是爷爷的忘年交。他们是因为钓鱼结识,爷爷在钓鱼上算是他的师父。

许是真的麻木了,他说了这么多,好半天她也只是问了句:“你怎么没戴那顶花里胡哨的帽子?”

连衍也蒙了,显然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我从来不爱戴帽子,有毛巾就行。”说这话时,他露出整齐白皙的牙齿,他黝黑的皮肤有了缘由。

也是从连衍这里才知道,那顶花里胡哨的帽子是属于爷爷的,那是爷爷买给她的。从他的描述里,她依稀想起。

小时候,她还是经常跟爷爷一块出去钓鱼的。只是每每到了入夏时节,她就嫌热了。她是怕热的人,忍不了一点。等夏天过了,她也有了其他喜欢的事情,自然就不会再想着跟着爷爷去钓鱼了。

原来,她真的,比想象中还要不了解她口口声声说最爱的爷爷。

而眼前这个陌生人,不仅很了解她的爷爷,似乎也很了解她。

“连衍?”她半带疑惑,喊了他的名字。

“嗯呢。”连衍显然是没想到她会主动跟他说话,兴奋回应。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自从爷爷去世以后,胡芳菲就像关闭了情感系统一般。她知道,那是身体想要保护她产生的本能机制。只要她不去爷爷的葬礼,不给爷爷送殡,不看爷爷的黑白照。爷爷就还在,只要她足够没有良心,逃得够快,就没有人能够强迫她承认,爷爷已经不在了。

连衍被她说了才想起自己今天来的目的,他着急忙慌从背带裤里掏出一部手机递给她:“这是老先生的手机,我也不知道密码,感觉交给你会比较合适。”

胡芳菲接过那部手机,看着屏幕亮起的屏幕,连带着她灰暗的双眸有了丁点光亮,最后失声痛哭。

她假装自己没事,以为自己关闭了自己的情感系统,却在看到爷爷生前的手机时,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瞬间崩塌。

连衍站在旁边,看着她哭,没有安慰的意思。只是脸上刚刚残存的笑容,也被她的悲伤所笼罩,嘴角向下。他不会安慰她,因为他知道,她需要好好哭一场。他所能做的,就是站在她身旁等待就好。

3.

胡芳菲也打不开那个手机,于是把那个手机又还给了连衍。

“既然爷爷把他给你,那一定有他的理由。”那天她爽快哭了一场,冷静下来以后对他的第一句话是,“连衍,你能不能跟我讲更多关于爷爷的事情。”

“好呀。”连衍答应得爽快,实际上,他的出现并不是没有缘由。

连衍收到快递,看到寄件人时便有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打开就是这部手机,和他那位忘年好友的诀别信。

胡海富老先生这封信笔力苍劲,大抵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寄予了全部情感,写下了这封诀别信:连衍小友,见字如晤。抱歉以这样的方式与你告别,首先想要向你表达十五年间没说出口的感谢。我虽是长辈,却时常感觉被时代落下。小友从没介怀过我的年龄和身份,带我追赶时间,领略了很多新鲜事物,总是欣然主动,知无不言。而今我病入膏肓,腆着老脸,希望小友再帮我最后一忙……

深夜,连衍半梦半醒间接到胡芳菲的电话。

“喂,爷爷。怎么不回我消息呀?”连衍没有出声,他看了眼手机,不愿惊扰她的梦。

“爷爷,爷爷。”她声音颤抖,忍了又忍,不免带着哭腔,“你这老头,真是任性。说消失就消失,怎么老了老了,连任性都是不给人添麻烦。”

胡芳菲抓着电话絮絮叨叨好久,又哭又笑,回忆和爷爷之间发生的点滴。突然,她停了下来。

“爷爷,我好想你。”听到这里,连衍也不忍红了眼眶,“我再也不能想你,一个电话就能听见你的声音,看到你的样子。明明你生病也没有多久,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你生病前的样子了呢?我记性这么差,怎么能保证,自己不忘记你呢?”

最后,她抽了抽被鼻涕堵死的鼻子说:“连衍,谢谢你。”

自从爷爷离开以后,看着微信有往无回的界面,胡芳菲忍住了数十次想要拨通爷爷手机的想法。

这个时代发展如此之快,从前她在离家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求学,一个微信就能让她看到爷爷的样子。大多数时候,爷爷接得都很快,就因为太便捷,都让她松懈了。

让她轻易地满足了自己所谓的孝心,松懈到他离开都后知后觉。

爷爷的手机号是她为数不多能够背下来的号码,只要爷爷一不回她消息,她就坐立不安,立马要打过去,连续打十几个,直到听到他的声音才能安下心。

与爷爷的对话框还停留在她问:爷爷在干嘛,怎么不回我消息,是不是去钓鱼了?

她熟练输入了号码,却没有勇气打过去。她怕冰冷的机器声告诉她,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又或者,不管打多少过去,也只能听见忙音。而这一次,她打得有底气。她知道,一定会有人接。

所以,谢谢你,谢谢你连衍。

“不客气。”

“你知我孙女芳菲,她对我感情颇深。现在正是她追逐梦想路上的关键时期,我不想她分心。我知道,如果她知道我的情况一定会不顾一切赶回来。届时,还请你替我,好好宽慰她。我怕我意识模糊之际,说出什么并非心意的话,无法顾及周全。思来想去,只有你最了解我。无奈之举,望你体谅。最后,人至晚年,幸得小友照拂。千言万语,思绪万千。唯愿以后的人生,永不偏航,再得知己。”

当时连衍还担心自己嘴笨,无法为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做任何事,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位老先生,为什么会把手机交予他。

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让她知道,手机那头永远有人会接,足矣。

4.

胡芳菲还是每天都在同样的位置钓鱼,连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就自然而然加入了。

她本想借着这个时间,问连衍更多关于爷爷的事情。每次不等她开口,他就会嘘声噤她言:“你知道为什么你钓了三个月还一无所获吗?”

“因为,这里没有鱼?”

“因为你有心事,钓鱼要绝对专注。”连衍一本正经说道,“和安静。”

她一下子就闭嘴了。

胡芳菲时不时会偷看连衍,她真是好奇死了,爷爷为什么会跟这么奇怪的人成为朋友,还会把手机送给他。

“这不公平。”日暮西山时分,眼看着连衍的桶里已经小有收获,她还空空如也。

明明两个人距离不到360米,难不成连衍真是什么钓鱼天才,才吸引了爷爷跟他做朋友?

连衍难掩得意,没过脑就出口:“这跟老先生比起来,可不算什么。”

出言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胡芳菲那边果然没了声音,他也不敢出声。两人就这么沉默对着平静的河面,直到所有色彩都消失不见。

“连衍,我时常在想,他这么厉害一个人,怎么就不能多给他一点时间呢?每个人都说他一生圆满,我不想听他的一生有多么值得,我只想他能健健康康活到看见我变好的那一天而已啊。”她这话说得平静,听着却无比绝望,“这比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老去却无能为力,更让我难过。”

连衍也很难过,他不清楚自己的悲伤有没有她的多。他没有告诉她,在收到老先生的包裹后,他其实有偷偷去见过他。病床上的老先生看见他来,笑了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连衍只能抓着他的手,让他不要放弃。

出了病房连衍忍不住崩溃大哭,瘫坐在医院走廊。他去问医生情况,只换来一句,提高生命质量,减轻肉体痛苦。他小时候看电视剧,老是听到医生下最后通牒的剧情。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就会想,为什么,既然还有几个月,为什么不再努力救救呢?为什么救不了,为什么,他不能活了?人不应该就是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算最后一刻吗?

原来是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他,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算最后一刻。只是那些告诉他不要放弃的人,最先放弃。无能为力,动也不动。

而本来就是凡人的他,也同他们一样,除了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放任灵魂游走,肉身消散,

连衍说起他和爷爷的相遇,他周末喜欢逃离父母争吵声去河边钓鱼。他说,从小家里父母有事就会把他送到爷爷家,爷爷就会带他去钓鱼。后来他的爷爷走了,他就自己去钓鱼,遇见了她的爷爷。

“他跟我父母,爷爷都不一样。他从不小看我,非常尊重我。虽然是长辈,请教我问题从来不摆架子,虚心得很。”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两人告别后又不言而喻回到了相同的位置。老先生并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个点还出来钓鱼。连衍主动告诉他,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连衍永远记得他说:“不嫌弃的话,随时欢迎。”

连衍一扭头,他苦涩一笑:现在,我又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她说,我也是。

“他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叫他的名字。可我不想这样,叫他老先生是因为我敬重他。”

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俩都没能留住他。

自从我知道爷爷生病以后,我每天都在祈祷。祈祷他可以逢凶化吉,绝处逢生。只要他能活着,我可以用我的命,去换他的命。是我不够虔诚吗?还是——

“连衍,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神明。”

5.

胡芳菲说这不公平,并不是指桶里的鱼。

而是,他对她和爷爷都了如指掌,她却一无所知。

就在这个早晨,她又背着装备出门时,安静的早餐桌上,还是发出了好言的劝说:“爷爷肯定也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当然,她其实比谁都清楚,

这是个很大的家族,她不知道有没有人比她更悲伤,只是那些说自己有多难过的人也没难过太长时间。

人都已经走了,难过程度视其亏欠程度而定的。

于是,亲近的人会劝她,也势必有人要把大实话说出来凿她的心:“不要再打着爷爷的旗号逃避了。”

连衍明显看出她的情绪不对,主动问起。

“连衍,其实我没有我说得那么难过对吗?”她望着被太阳映上色彩后的波光粼粼,“我只是在找一个借口,失败的借口。”

抛开爷爷,胡芳菲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她被所谓胡家的长辈认为是胡家的耻辱——我们家,就没有走艺术这条路的废物。

胡芳菲的父母都有自己傲人的事业,她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长到十二岁才回到父母身边。父亲耳根子软,母亲不愿与蛮人硬刚,两人打心底更希望她走条安稳的道路。

是爷爷,在她不知道要长成什么样的大人时,是他说,只要成为自己就好。

后来她才有勇气在追逐梦想这件事上义无反顾。

只是这个岁数应该要拿出点成就了,却还是两手空空。最后的最后,什么也没让他等到。

胡芳菲总结自己的人生就是不合时宜。在该学习的年龄追逐梦想,在该追逐梦想的时候谈恋爱,在该结婚的年龄还在学习,至今一事无成。

“你知道那种心里空空如也的感觉吗?”废弃了许久的烟囱,静默站立在远处,冷冷看着她泄气,“此时此刻,哪怕我手中空无一物,像个丧家之犬一样两手空空地回家,被骂废物也不会感到心痛或者丢脸。”

“因为真的没有特别想要做的事情了。”

连衍反驳她:“不对。”

“你怎么会懂呢?”胡芳菲自嘲一笑,“所有人都在催我长大,只有他跟我说,做你想做的事情,做什么都是对的。但我就是,做不好,才在这种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没能长成让他说出去炫耀的小孩,也没有让他因为有我这个孙女而享受任何一点荣耀。让他的信任,成为笑话。”

我从前那些执念,因为爷爷的离开全都放下。跟着执念随之消散了,还有我对创作的野心。

我没有欲望了,也没有野心了。因为我想展现给看到的那个人,看不到了。

6.

胡芳菲从前睡得晚,最近却是真的有点睡不着了。于是大多数时候,她都在长吁短叹,浪费夜晚,看着月亮走过窗边。

天一般是从四点半起开始透亮,刚过零点时接到爷爷的电话,还是令她心跳加快的。

连衍的声音没有因为夜深减少半分活力,语调轻快:“看窗外。”

连衍穿着初见时一样的套装,只不过他鲜少没有用毛巾包在头上,而是戴了顶长檐的草帽。

胡芳菲探出半个身子,嘘声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他站在一辆没熄火的SUV旁边,从车里拿出那顶花里胡哨的草帽扬了扬:“我们去看大海吧!”

当胡芳菲坐上那辆在高速公路上狂飙的副驾时,她才意识到,这是件多疯狂的事情。

和一个认识不到半个月的人,驱车跨省海钓。

连衍看上去比她兴奋得多,体现在他的车速上。本要六个半小时的车程,硬是让他开了不到五个小时就到了。他们在晨光熹微,将亮未亮时分,登上了那艘向着太阳方向航行的船只。

“一起来海钓是我跟老先生约定好的。”放下鱼饵后,连衍主动开口,“可惜,没能跟他一起来。”

胡芳菲打断他:“你不是说钓鱼要安静吗?”

“这里是在大海上,我们说话鱼也不会听见。”他黝黑的脸庞有不易察觉的红晕,小声道,“没有人会听到。”

她果然没听到。

“你上次说,你没能长成让他说出去炫耀的小孩,让他的信任,成为笑话。”他坚定地看向她,“不是这样的。”

胡芳菲在一次次不确定之中,抓住了最后一丝可能,抬头看向他。

“你一直是他最大的骄傲。”她曾彻夜不眠后梦到过的海平线,在红绸帷幕下逐渐清晰,“甚至你的这份力量,不仅是他的骄傲,也成就了我。”

连衍十八岁那年,从来不多嘴过问他私事的老先生,第一次以一个长辈的身份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

他说,因为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

或许是从小都在患得患失,只有在钓鱼时能够得到片刻慰藉,于是他选择逃避,把自己困在这条小河边。

“人怎么会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在,只是害怕自己会失败,所以不敢去想罢了。”胡海富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长辈,只有在提起自己的小孙女时,掩饰不住自己的骄傲,难得炫耀,“我的小孙女啊,她从小文章就写得好,十二岁就登报,后来还写小说自己赚钱。”

连衍不扫兴,附和道:“她真厉害。”

“这不是她最厉害的地方,其实她一直靠写作赚钱是为了更大的梦想。她没告诉任何人,这梦太大了,大到别人会觉得是妄想。”两人声音不大,刚好引得一条3斤的草鱼上钩,老先生沉稳收线,不慌不忙,“我年轻的时候,被人诬陷,剥夺了我上大学的资格。我明明可以争取,却选择了妥协。别人春暖花开的时节,梦想予我却成了奢侈。她总说她最像我,可她比我勇敢,敢去追求妄想。比我厉害。”

那段过往,如今胡海富已然和解才能轻易说起。哪怕昔日好友为了避嫌纷纷离去时的背影还历历在目,他依旧感激那段不堪让他遇见了那年最美的光景。后来的他又得到了太多,当他抱着和他在相同位置有同样胎记的女婴时,她在世上啼哭的第一声,就成了释怀的最好理由。

“该是什么年龄,就该有什么样的脾性。你之前问我为什么喜欢钓鱼,其实只是因为那时候穷,钓上来的鱼可以解一家人的口腹之欲。”胡海富熟练取下鱼嘴上的勾,称了称重量,又丢回到了池塘里,“哎呀,老了,手滑了。今晚能不能吃上鱼,就看你的了。”

连衍回家之后坐在书桌前,思考了很久,打开了一个空白的本子。他工工整整写下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上面大多数的事情,是当下的他根本没能力做到的事情。在最上面的那件事,是普通人穷尽一生都未必能完成的事情。他停顿了下,还是决定写上去。

只是做梦又不需要成本,不写下来怎么知道是不是妄想?

“他说,我们相似又不同,但最终都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人。”连衍把那本已然泛黄的笔记交给胡芳菲,“那些所谓梦想、妄想、幻想,如今全都实现了。”

原来爷爷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依旧将未成大事的她当成骄傲炫耀予别人听,从始至终相信她会成功。

胡芳菲擦干眼泪,扬起哭得有点丑的脸问他:“爷爷还跟你说了什么我的事情?”

“还说了什么……”连衍假装思考,琢磨着坏心思,“还说你的外号叫九十,是因为你小时候跟同学吹牛说你爷爷钓了条九十斤的大鱼……”

“啊啊啊,爷爷怎么什么都告诉你啊!连衍!”

他俩绕着小渔船追来追去,让本就不太稳定的船,晃得更厉害了。只是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连开船的老爷爷也舍不得阻止他们。

“没关系,今天所有的话都会被海浪吃掉。”

胡芳菲趴在甲板上,谈过身体对着海底,“谢谢你,连衍。”

谢谢你在我二十五岁的尽头,带我看了最美的日出。

告诉我,关于你和爷爷的秘密。

7.

胡芳菲的生日在开学日那一天,她没有回学校的打算。爷爷走后四个月,她本不打算过这个生日的。只是当连衍端着蛋糕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这是第一个没有爷爷祝福的生日。

“今天爷爷没有给我发生日祝福,我差点忘记今天是我的生日。”明明是她二十六岁的生日,她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情,

“你不该把自己困在这条河边。”连衍给她准备的生日礼物是爷爷的手机,他硬是把手机塞到她面前,让她再试一次,“其实你知道密码的对吗?你只是不想面对,不想面对自己可能会失败的可能,不想面对,其实这个世界上,爷爷最爱的人,并不是你。”

连月来,连衍从来没有正面劝过她回去继续她的学业和事业。只是他的每一个举动,她都了然于心。

她每一步足够的勇气。就像她依旧在逃避,没有做好准备跟爷爷道别。

是的,她从来都知道爷爷的密码,他也知道。

爷爷的手机密码,是奶奶的生日。

所以最后的时间,不是留给她的。

胡芳菲拇指微微颤抖,打开了爷爷的手机。翻到手机里去年冬天爷爷与她视讯电话时候的截图。爷爷当时只露了半张脸,她再三强求才看到。家门口的河面被冻上了薄薄一层冰。爷爷骑电动车去稍远的地方钓鱼,骑车到一半,眼前一黑,连人带车摔青了半张脸。

如果每个人的生活有剧本,那么这已经是爷爷人生剧本的结尾,胡芳菲人生剧本里的障碍了。在胡芳菲的预设中,她人生高潮时,爷爷一定是在身边的。意外却是,还没等成长到那一天,他就再也看不见了。

再也。

现在看到那张截图,爷爷青了一只眼睛,笑着露出两颗缺牙。那时,他没意识到,胡芳菲也没意识到。剧本已经进行到哪个阶段了。

“我真的没有承担失败的底气。”

胡芳菲害怕失去爷爷,因为她深知,她的心从小漂泊流离,只有爷爷是她安全的归属。只要爷爷在,家就在。她绝望,是因为她再也没有底气。没有回头的底气。

“你没有失败的可能。”连衍说得肯定,明明他所知的一切都来自胡海富。只是因为他相信他,所以肯定她,“你是老先生的底气,也会成为自己的底气。”

她片刻思索,终于下定决心:“连衍,陪我去看看他吧。”

8.

胡芳菲去祭拜爷爷那天,早晨本来还在下着大雨,等他俩冒雨抵达时,竟然雨过天晴。连衍在前面带路,她跟在后头魂不守舍,不停措辞,想要怎么开口,根本没有发现那只绕着她扑闪着翅膀的黄灰色蝴蝶。

她路过每一个墓碑,默念陌生人的名字,算他们在这个世上的年岁。直到撞在连衍的后背,转身看到在那之中,她唯一熟知的那个人。\u2029

黄灰色的蝴蝶停在胡海富的照片上方,她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在看到那张黑白照后竟奇妙地平静下来。那只蝴蝶没有飞走的意思,收住翅膀交叠。

她平静地望向连衍,他心领神会,主动走去了听不见对话的地方等待。

天乌云密布,灰白幕布上飞过一只悲鸣着的飞鸟,它对于飞过的路径下的人类一无所知,只是本能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胡芳菲本有很多想说的话,却只是直直盯着那张照片一言不发,任由时间游走。远处的连衍不放心地望她的方向,很久以后,她才算是点燃了祭品。火焰在眼前炽热窜高,她才小声开口:“我本来有很多想跟你说的话,看到你我全都忘了。”

“爷爷,我以为你走了以后这世上我从此无所畏惧,才发现我更加畏手畏脚,好像做什么都觉得你在注视着我。”她像个机器人般,手上拿着泛黄粗纸,直到火快烧到她的手,才丢进火盆,“我其实有点怪你,赌气没去见你。如果你怪我没去送你,你可以不用保佑我,我可以过得不好,但你能不能不要跟我赌气,下辈子不当我爷爷啊?”

去年爷爷入院时,不知老人家是否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从来不参与她工作的他,破天荒对她建议:“你想不想写咱家以前的事儿?”

那时候她被恐惧笼罩,不敢去想爷爷不在的事情,慌乱打断他:“不说这个。”

爷爷嘴角上扬,眼神用意味深长眼神对她说:“好想看见你幸福。”

她忍住酸楚,趴在爷爷病床前:“我是爷宝女!爷爷在身边,我就很幸福。”

那天晴朗分明,和今天截然不同,现在回想那天,她忍不住流下眼泪,打开了话匣。

那天天气很好,她爱的人都在这个世界上。

后来天翻地覆,她没来得及告诉她最爱的人,她一定会变得幸福。

“所有人都说你圆满,可我知道,不是。你只是不想让人知道你还有很多遗憾,你从来都是个不给人添麻烦的倔强小老头。”

胡海富是个顶厉害的人,他八十六年的人生里缝缝补补了许多人,成全了许多人,唯独没有满足过自己。胡芳菲记得儿时,即使钟爱钓鱼,爷爷也从没让她吃过一顿冷饭。从幼儿园直到大学毕业,哪怕凌晨到达,爷爷永远都是接她回家的那个人。

那个接她回家的凌晨,小城四下无人,她跟在爷爷身后踩着爷爷的影子问他:“你说你个八十多岁的小老头,怎么走得那么快呀?我都跟不上你。”

胡海富一脸骄傲回答:“我走路是快的呀。”

随着火盆里最后一丝火焰熄灭,余烟将本就浑浊的天空晕染更加朦胧。

“这副装备用了这么多年,也该换新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你不用为我担心,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成为真正让你骄傲的人。”

黄灰色蝴蝶像是听见了想听的话,展翅环绕在胡芳菲的身旁:“他们都有更爱的人,而我最爱你。以后你也会是我最爱的人,永远是我最爱的人。”

换个地方爱我吧,永远别离我太远。

看到胡芳菲站起身,连衍连忙朝她的方向跑去。蝴蝶心满意足,朝着他跑来的方向飞走,与他擦肩而过。或许这一次的离去,再见就是别世。

胡芳菲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哭花了的脸,一头撞进他怀里。连衍显然是没有想到,举起双手,任由她抱着。

“借我擦下。”她不好意思说,嘟囔着,“我还以为我不会哭呢。”

连衍缓缓放下双手,回抱住她,轻扶着她的后背:“得到的爱和后来的痛,都是成比的。”

胡芳菲恐惧时间流逝,以为只要放慢脚步就能留住时间。直到她再无法圆满,才惊觉,时间是最最公平。于是她下定决心,只能加快步伐,就像爷爷一样。

二十六岁那年的生日,她还是收到了来自爷爷最后为她准备的礼物。也是她第一次对人袒露自己的野心与妄想:“即使胡芳菲拍的片子再烂再无趣也会为我鼓掌,那唯一的观众,已经没有了。”

是连衍坚定对她说:“以后,我会继续为你鼓掌的。”

9.

胡芳菲毕业电影公映的那天,她给爷爷发去了条消息:你会看见的对吧。

影片最后,她私心写道:谨以此片,寄往云间。愿胡海富老先生,来生自得,尽兴快活。钓遍人间江湖海,无所事事乐得哉。

这是她所能做到,当前所能做到的竭尽全力。被称为妄想的梦想,起初也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念头。不想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只是看窗边同样的日出日落,最后不留痕迹地离开。

从前不敢说出口的梦想,如今想要堂堂正正告诉全世界。因为见了最好的日出,想要完成爷爷没能完成的任性,追逐最好的光景,直至再次相见之时。纵使现在才刚刚启航,好在爱意滋长使她愈发强大。

上台前,连衍的短信也准时抵达:真了不起啊,胡芳菲。厉害!

未曾发觉嘴角的笑意成为站在台上的底气,当别人问起,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时,她有了准确的答案,不再犹豫。

“成为只有我能够成为的人。”

胡芳菲坚信只要她步履不停,海平线的尽头,爷爷应该就在那里。他扎了个小帐篷,枕着日月星辰,彻夜尽兴。

再等等,不止于此,直至飞跃海平线。

总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