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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心应曲

2024-11-30子虚乌有鋆

南风 2024年11期

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他,我冠冕堂皇的初心是假的,所谓的热衷是惩罚。

“路绪迟,就算我真的和她说的一样十恶不赦,你还会不顾一切地挡在我的面前?”

“有条件的。”路绪迟语声温柔,循循善诱。

“我陪着你改正,就当是一场生病感冒,喝过热姜茶总要变好。”

“这里停下就可以了,我走回学校不会很久。”

我结束兼职的工作回校,返程晚高峰的拥堵一如既往,我和单主在高架桥上走走停停像一艘晃荡的小舟。

“不用担心我,你后面的行程要紧。”我推开车门,挽紧缠绕在身上的锁链,杏色高跟鞋踩上天际未尽的余晖。

路上人来人往,人们纷纷为我侧目。我从头到脚都和周遭格格不入,根根深蓝的发丝聚拢,抵抗地心引力的反重力假发不自然地在浮在肩旁。

我在漫展上被单主委托Cosplay(角色扮演),角色来自当下一款时兴的游戏,名为拘煦灵使,我会在贩卖的纪念品的摊位前和同好们合照互动。因为配饰繁多、道具沉重,并且工作的地点更衣受限,我出发时就已经浑身上下穿戴整齐,没有往返替换衣服的准备。

即使装扮特殊,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我也不会感到尴尬、羞赧。

云层堆叠,喧闹的呼喊声像从云端落下,倏忽穿过街道,我万分庆幸自己准备角色的时候,没有用轻便的材料仿制,而是为了呈现的效果用的真实铁链。

小女孩的哭腔悲恸,她关心的小猫正在呜咽逃跑,追咬小猫的是一只流浪中型犬,吼声凶狠,步步紧逼。

我身上的配饰相击作响,身后拖拽着锁链,摇曳的轨迹好似游鱼,涟漪似的荡开一圈圈纷飞的枯叶,就这样闯入猫狗们的争斗,一甩锁链强行拖延战局。

幸好只是中型犬,力气也没有大型犬强,胆子也不算大,我的锁链堪堪命中,就已经扭转战局,只是距离要带回小猫还有一段差距。

“让我来!”来人语声润朗,寥寥几字竟令人心安。

路绪迟把背上的背包抡在手里,他行云流水地跨步冲上去,逼近狗狗之后威慑击退,后者悻悻而归,毫无反扑的机会。

小猫得救及时,朝我们喵呜一声好似道谢,颤颤巍巍跳进巷子里隐去踪迹。我停在原地喘息,宽慰惊魂未定的小女孩说小猫已经得救,不用再担心。

“谢谢你。”我适时想起路绪迟的仗义出手,起身整理衣服想要和他道谢,猛地发现他已然守在我旁边。

我穿着增高鞋久站一天,剧烈运动之后两腿酸痛发麻,半晌都蹲在地上捡我散落的配饰。

路绪迟学着我把锁链挽起,贴心地帮我一圈圈缠好。

“你的锁链很好用,很厉害。”他把缠成一团的锁链装起来递到我手边,“桃花岛地图上的拘煦灵使,人设上是名门正派的引路人,职责是规训。你在游戏之外的扮演,同样还原。”

“还原”二字是很高评价,此时此刻的狼狈情况我受之有愧,我张了张嘴,作势和漫展上一样互动,说出烂熟于心的游戏台词。

“我……”对上路绪迟的眼睛,我恍惚间手足无措,在互动这件事上竟有一瞬失职。

深棕色的散乱卷发迎风而舞,像能看出风的弧度,衣冠楚楚,剑眉星目,我来不及细看他那生得一簇簇小扇似的睫毛,就察觉到脸上空落落的,自己戴了一天的面纱已经不见踪影。

我蹙起眉头环顾四周,心想面纱应该已经四分五裂于犬爪之下。

我释怀地想,就当是把面纱送给了小猫,嘉奖它身姿灵活,在这场追咬的战局中没有让担心它的小女孩失望。

我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紧,有个念头在心底疯长:需要嘉奖的还有路绪迟,和游戏里的正派引路人嘉奖善良的正派玩家一样。

漫展结束的纪念品里,正好有画着拘煦灵使的徽章。

“不嫌弃的话,这个送给你。”路绪迟正给伞掸去灰尘,我说话时递去一枚徽章给他留作纪念,让他放进包里。

他喜出望外地朝我道谢。

我适时出声提醒他,建议检查甩出的书包有没有落下东西,“顺手检查一遍。”

路绪迟听话照做,检查一遍之后回答说:“除了捡回来的伞,没有落下东西。”

没有就好。我闻言点点头,放下心来和他道别。

“等等——”

“躲一下。”路绪迟关心的声音由远及近,一把伞遮过两人的头顶,以隔绝周遭的目光。

我心底暖意融融,没有后悔自己方才的“嘉奖”。角色扮演的服饰在路上向来会引起注视,从救下小猫到此时此刻,我都不断在吸引目光。

“不用担心。”我抿唇道:“这是爱好,也是工作,我不会尴尬,也不会害羞。”

路绪迟钦佩的眼神干净,没有半点轻视、哂笑的意思。他急忙补充说,看见我脸上的面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挂在了我的背后。

我肩胛骨处的立体铜饰莲花堪堪勾住面纱,摇摇欲坠的样子,像是随时会消失在风中。

我闻言不置可否,请他帮忙取下,喜出望外地重新戴上失而复得的面纱,绀色的纱薄薄一片,并不会全遮住脸,我心知肚明却毫无顾忌,在路绪迟面前笑得真切。

路绪迟眉眼弯弯地撑着伞,像得到了第二次的奖赏。

只是他撑伞的姿势古怪,两只手交替地举着,从神情看得出很费力。我不想让他为了自己是否尴尬而白费力气,迟疑地劝他说:“你撑着伞不累吗?又没下雨……”

我的话戛然而止,滴落在脸上的触感冰凉湿润,是从伞外漏进来的雨水。

路绪迟不好意思地把伞向我偏了偏,贴心说:“雨要下大了,我看你没带伞,不介意的话一起等等吧。”

路绪迟的伞在救下小猫的时候被甩了出去,两节伞骨不幸“骨折”,伞面也被钩破了一两处,所以撑伞费力,并且姿势古怪,雨下大的时候,还会漏水。

近来天气干燥,今天是场难得的雨,薄薄的雨幕像节日礼物的透明包装,我在伞下的小小空间里宛如藏进水晶球。伞下空间狭窄,我慢慢抬手去抽面巾纸,一是填上漏水的伞面,二是擦拭衣服上洇开的水渍。

“都怪我的伞被我扔坏了。”路绪迟看见我的动作,懊恼地说。

其实为了照顾我衣服造型,他一直偷偷地把伞向我倾斜,我浑身干爽,他却被雨淋湿。我再也忍不住说:“不要偷偷把伞偏给我了,穿着湿的衣服会难受。”

我纠正他偏过来的伞,径自绕到另一边,用纸巾去擦拭他湿了大半的衣服。

雨势不减,这里离路边还有些距离,打的车还有几分钟到达,我拜托他待会能不能送我上车。

路绪迟点头说好,然后犹豫着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怎么做到不会害羞?”

这个问题我同样问过自己。

“我的心告诉我,不勇敢就会被迫失去。在这件事上我有足够热爱,Cospaly(角色扮演)的体验就像是穿过了次元空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闪闪发光的人,这是大家的初心。”

行为、言语、想法,每个喜欢的角色故事,都会如同细密的丝线一样紧密牵引,在下定决心的这一刻,让人成为心里憧憬的自己。

路绪迟把我扶着送上车,预备关起的车门像演出结束的幕布,我恍惚间动作一顿,想起他收下徽章时,高兴地说自己很喜欢这个游戏。

我回忆起角色台词,想起游戏里的主角因为勇敢和善良被引路人选中,一路披荆斩棘,从桃花岛出发,走上了更宽广的江湖。剧情里正好有分别这一幕,我清清嗓子,把路绪迟当成游戏里的主角道别。

“侠肝义胆,玲珑心肠,岛中楼阁常备清茶,等你闲时共话。”

我笃定只要自己不说话,就不会被路绪迟认出来。

出镜、摄影、制衣,关于二次元的工作我都很热衷,可以说得上是全能,所以室友小俞会问我说,学弟拍摄小组作业能不能借用一下我的摄影灯具。

我正裹着毛毯看动漫,没犹豫就欣然同意。

她继续补充说:“沁沁,你也要去。”

“我,怎么我也要去?”我听完几近跳起来,谄媚地端着水壶到小俞的座位,给她端茶倒水,“小俞,我好像有点感冒,还有你也知道,我在学校里一向不爱和人打交道……”

“小组里的摄影师刚玩几个月的相机,还不能熟练使用,所以需要灯具和摄影外援。”小俞语重心长,解释说,“你记不记得之前,你忙着兼职的那段时间,我们小组作业实在忙不过来,就是我使唤的他们。”

有来有往是人际交往准则,这是人情。

“沁沁,不会太勉强你的,你就在一边旁观,有需要再出手提供技术指导。”小俞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神秘道,“我和你说,小组里还有数一数二的帅气学弟,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

学弟们远远走来的时候,小俞问我觉得走在前面路绪迟怎么样?

驼色垂感长裤,天蓝色的上衣和我戴着的口罩是一个颜色。我当下把脸上口罩拉高,说话声轻如蚊蚋,答非所问地说:“咳咳咳,感觉上次淋雨的感冒没完全好,嗓子不太行,你见机行事帮我说话吧。”

我借口感冒,可以一直不摘口罩,而且没有化妆,一点不像角色扮演时的自己。我笃定只要自己不说话,就不会被路绪迟认出来。

男生们力气大,一边搬着灯具出发,一边有礼貌地对我们说谢谢。

“谢谢学姐愿意借我们灯具。”路绪迟把带来的奶茶递给我和小俞,示意可以帮我们拿手里的摄影包。

视线短暂交汇,他的眼神礼貌澄澈,让人想起那个难得的雨天。我面不改色地把摄影包递给他,点头表示道谢,却不发出半点声响。然后用眼神示意小俞,替自己说着凉了嗓子不舒服,不能喝冷奶茶。

路绪迟听完像是窗台上那株久晒缺水的含羞草,对我神色关心地说:“学姐,你不舒服的话,身体要紧。”

我在手机屏幕上敲下话语示意:谢谢你的奶茶,除了嗓子不太好说话,拍摄完全没问题。

路上我跟在路绪迟身后,拿着自己的奶茶一时脸热,想起前几天和路绪迟道别的台词里提到了喝茶,想不到一语成谶。

“沁沁,我还以为你感冒是借口。”走在我身边的小俞神色慌乱地看向我,伸手想要探我的额头,“你有没有觉得体温升高、头晕乏力?还是天热戴着口罩太闷,你现在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

孤身一人迎战千军万马的无力感油然而生,我急得快要开口说话,只好拳头握得发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沁学姐走得健步如飞,肯定没有问题。只不过是用心良苦,天气太热还要戴口罩,担心大病初愈,会交叉传染给我们。”路绪迟语声润朗,三言两语地替我解围,还贴心地追上来喊住我。

“沁学姐,走错了,是这边——”

天气多云转阴,外景拍摄从视频封面开始,第一步是架起灯具、布置灯光,我在路绪迟身边竖起两根手指示意,让摄像机前的他调整两次不同的光圈参数和快门次数,以便制作封面合成。

我看得出来路绪迟对相机操作不熟练,但是他胜在努力好学,不会每一步都依赖别人,拍着这一部分镜头,他就会自己设想下一部分镜头怎么调试参数,基础问题善用网络搜索。

“我们要明白授人以渔的道理,这一次有学姐来教我们,又不能次次都靠学姐,经过摸索来熟练掌握才是我们需要的结果。”

我想他应该是小组作业的组长,和组员沟通时的情绪格外稳定。

“站位和台词都很好,我们按照刚刚的想法再拍一条。”

我会适时地拦住路绪迟,不让他做出错误的操作,就像纠正他偷偷把伞偏向我一样。他得到指示之后还会重复一遍,加深自己的记忆——小俞说得没错,和路绪迟相处下来果然心旷神怡。

拍摄顺利进入尾声,小俞拉着自来熟的学弟聊天,我跟着躲在路绪迟看不见的这边喝水,拧开保温杯倒出热水,被耳边传来的一个问题拉进聊天。

学弟是路绪迟的室友,他说路绪迟最近对一个问题耿耿于怀,问小俞刚刚找路绪迟用手机看视频脚本时,是不是看见路绪迟手滑点到了搜索历史的一个问题。

“收到的礼物是‘用过的假睫毛’的特殊含义?”

用闪粉和碎钻装饰,重复三道上色工序染成蓝色的假睫毛,是我为了还原角色特制的妆容道具。

我遇见路绪迟的那天下雨,我的高跟鞋踩进土里像踩进松软的吐司面包,一时不察就滑倒摔跤,幸好路绪迟稳稳当当地接住我,但是不小心磕到了戴着美瞳的敏感眼睛,视线模糊的我扶着路绪迟,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上车,结果假睫毛粘在了路绪迟手臂上,被他当成留作纪念的礼物。

小俞被学弟问得一脸茫然,说她没用过假睫毛,随口问我:“沁沁,你知道‘用过的假睫毛’有什么说法吗?”

事已至此,我只怪自己手作的假睫毛的精致华丽。

“我对这种古怪的礼物没有了解,可能里面有什么秘密吧?”

心不在焉的我赶忙寻找借口搪塞,说话时恍惚感觉手边有人递给我一杯热水,没多想就接到手里,手心温热,凑近能闻见热姜茶的气味,下意识开口:“谢谢你。”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反应过来刚才说的话已经全被路绪迟听见,我“送”给他用过的假睫毛,还装作不认识他的糗事一目了然。

“不客气,今天辛苦了。”路绪迟眼睛眨了又眨,对我欣喜说,“沁学姐的嗓子恢复得很好,这是买来的姜茶,趁热喝有助于更好痊愈。”

作业的拍摄部分完成,我安置完灯具重新下楼,走在人行道上打了个哈欠,现在是黄昏时分,流淌在云上的颜色呈橙黄,倾洒在身上如同姜茶一样温暖。

我把手里刚喝空的姜茶包装扔进垃圾桶,抬头撞见走来的路绪迟,想来他独自把收尾工作打点完。

路绪迟没开口拆穿我们在雨天相遇,一起拯救小猫的事。

他岔开话题:“这好像是出校的方向。”

“我要去工作室。”我实话实说,只是听起来像故作忙碌而分别的借口。

路绪迟闻言脚步骤缓,像在组织语言和我分别。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送的‘礼物’的含义?”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委屈,笃定他心地善良不会胡搅蛮缠,索性胡诌说,“假睫毛代表再见面的信物,可以让我答应你一个愿望。”

我趴在桌子上睡得很香,梦见脑袋里跑进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猫,猫爪柔软,踩在心上留下有深有浅的爪印,还掀翻了鱼缸。

我就这样在工作室里醒转过来,睡眼惺忪地看见缝纫机旁边的路绪迟,他不小心地碰翻一小份铜饰小鱼,视线上移,光滑光滑的布料挽在手边似垂下的水流,被缝上去的小鱼活灵活现。

路绪迟的愿望是我痊愈之前安然无恙。

最近的经历给我一种游戏里闯荡江湖、风雨飘摇的感觉,说来也巧,淋雨而感冒发烧,大病初愈又为拍摄作业指导,是我和路绪迟初遇和重逢。

“学姐,你有没有听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然我没理由自责,但是我不能袖手旁观。”

我想起小俞教的“交际准则”,有来有往,才是人情。

我确实需要一个帮手,为了给自己做Cosplay(角色扮演)的衣服租下一间房,偶尔限量接单制作,现在临近交付衣服的日期,我带着路绪迟去布料市场分别买回布料,衣服在今晚就可以完工一半。

我制版画图时不小心睡着,睡醒发现路绪迟没有离开,他竟然还会手缝针线,把我随口介绍的活揽去帮忙。

“我好佩服会自己做衣服的人,一穿上代表着角色身份的服饰,就能让人认出自己扮演的角色,像是碰头暗号。”

路绪迟第一次见到服装制作,对各种材料兴致盎然。

“酣红、绀紫、豆青,买回来的布料颜色都适合还原角色。”

“这种纱穿在身上轻薄但偏硬,果然不适合里衣。”

“配饰的花纹好漂亮,原来还能用布料裁制,好巧的手艺。”

“怎么没有看见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件……”

路绪迟说话时笑意和煦,和记忆的自己神情重叠。

“已经被我卖掉了。”路绪迟的话让我回忆往昔,模糊的心好像被重新看清。

“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厉害,只是恰好跟一位裁缝学过。”曾经阿婆对我说过的话,如今在我嘴里重复。

“我只是个裁缝而已。”

我为了感谢路绪迟的帮忙,送他两张进入漫展不用排队的VIP门票。

红色斑点的帽子里填入些许棉花,戴在头上蓬松的造型像是菌盖,我进入漫展场馆,这次Cosplay新晋热门游戏里的蘑菇公主。这场漫展活动的任务还算轻松,是在漫展里随意活动增加人气。

我脚步一顿,在人少的地方停下,面不改色地回头礼貌询问:“请问要合照吗?”

路绪迟慢吞吞地回我:“要,要的。”

我在工作时间里只好和他假装不认识,却把对上接头暗号才能拿到的小蘑菇奖励挂饰直接塞去。

他偷偷摸摸跟着我大半天,拍下合照还拿到纪念品,如愿以偿地满足样子,像分到糖果的小孩子。

明明我给了两张票,他只说自己一个人来。我声音放小,无奈地又一次和他说,我送他票不是使唤他来跟着我的,他不用陪着我工作。

路绪迟兴致缺缺地点头答应,在附近买些动漫制品。他遇见喜欢的游戏角色和买到心怡的物什,就会一句句发信息给我分享,就像我在身边陪着一样。

我远远看见一位女生,她粗心大意地把包袱遗落,她和我穿着一样的角色衣服,我心下觉得有缘,留意到包袱十多分钟都没人带走,只好路过捡起来送去给游客中心。

“你还要跑到什么时候?因为我好欺负,所以有恃无恐地瞒着我来同一场漫展。”

“把骗走的东西全部还给我,我原谅了你这么多次,你却对我一星半点的内疚都不会有吧?”

“终于抓住你了!”

她语声凶狠,嘴里罄竹难书的那个人,是我。

我们三个人都穿着同一种角色的衣服,无辜的我恰好捡起属于她们的包袱,于是被情绪失控的苦主错认。

人影憧憧,苦主还在歇斯底里,我跌坐在地上手腕发疼,周遭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模糊如同相机镜头失焦。

苦主根本听不进让她冷静的话,如泣如诉地自嘲从未有人真心站在她的身边。

我只记得,路绪迟坚毅地挡在我的身前,身姿伫立如松柏,和那天下雨撑伞让我躲避行人视线如出一辙。

“别怕,再躲一下。”

拖累路绪迟,才是真正的十恶不赦。

我脑海里一瞬清明,用尽力气扔出嘉宾工作证,一开口竟声音嘶哑:“放开他!你认错人了,那个伤害你的人难道也有嘉宾证吗?”

主办方姗姗来迟,带着工作人员制止一切。

我心乱如麻,一心只想着路绪迟,他说话时芝兰玉树,选择以德报怨。

刚买的挂饰别在衣领上,已经四分五裂,挽起袖子就会露出手臂上的红痕,我替路绪迟耿耿于怀的这些,他本人却像是从未发生。

“她情绪失控也很可怜,至少没有像我一样的朋友陪在她身边。”路绪迟明明作为游客身份有追究的权利,却只在意我,“我没事,能帮到你我就很开心,那么多台相机对着我们,也没有拍到你失态的照片。”

“路绪迟,就算我真的和她说的一样十恶不赦,你还会不顾一切地挡在我的面前?”

“有条件的。”路绪迟语声温柔,循循善诱。

“我陪着你改正,就当是一场生病感冒,喝过热姜茶总要变好。”

真是傻得有些可爱,恍惚间我心头回味起姜茶的辛辣,抬手抹一把脸,笑得花枝乱颤,险些笑出眼泪。

“难怪你说不会害羞,原来是害羞的时候会掉眼泪……”

怎么可能,我早该忘记害羞是什么感觉。

路绪迟扶正我戴不稳的帽子,帽檐下的阴影蔓延我大半张脸,稍微有些遮挡视线,“当玩家选择这个支线设定,会在游戏里会触发惩罚剧情。”

我的余光看见他垂下的手动作僵硬,好似帽子下头发里长有美杜莎的眼睛。

路绪迟语声润朗,一字一句:“我单方面更改惩罚的剧情是——学校第二饭堂共进晚餐。”

沸腾的汤锅散出的醇香浓烈,仿佛不会停歇,路绪迟被汤锅的温度烘得两颊透红,一个劲地给我夹菜,哄我忘掉今天的惊魂未定。

“路绪迟,我不值得你对我这样。”我用吸管戳起果汁里的冰块,一针见血地说,“如果今天那个走投无路的闹事者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不会的,不会对我这样的。”

路绪迟果然心如稚子,多少人身不由己,没有是否选择难题的权利。

“再如果,你因为大闹一场之后,猜猜我会怎么做?”我自问自答,讥笑地说,“我会追究到底,把你绳之以法。”

面前的烟气氤氲,我的视线变得不太真切,路绪迟像是黔驴技穷,窘迫地重复说:“你不会的。”

“你在我面前把游戏里喜欢的角色如数家珍,逐个把每个角色是否适合你Cosplay的想法和我分享的时候,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不出口吗?”

我还记得他憧憬的眼神,可惜我不是游戏里的拘煦灵使,没有资格当他的引路人。

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他,我冠冕堂皇的初心是假的,所谓的热衷是惩罚。

阿婆是乡下的土裁缝,她最爱把自己亲手做好的新衣服给我,布料舒服但样式老土,和同学们迥乎不同的奇怪样式,就像是边角料拼接而成的,我慢慢对自己的审美固执己见,再不要阿婆一针一线。

我因为同学间的传言而害羞,耿直地把所有衣服退回,阿婆不怪我喜新厌旧,只是坚持给我寄了很多双袜子。

我会在体育课和早操,羞于裤腿因为运动幅度而遮盖不住袜子。

明明白色波点的棉袜尺寸合脚,面料亲肤绵软,脚腕两处缝着用布做成花瓣,再造型成一对的翅膀,是我小时候在阿婆家最喜欢看的魔法少女动漫里的样式。

再后来,等到袜子不再合脚,我才遥遥想起遗失的自己和已故阿婆的心意,那个说喜欢五彩的颜色、鲜花和翅膀的人,是小时候的自己。

我因为愧疚,惩罚自己不再害羞。

“别这样说你自己,违心的话说多了,也会变成真的。”

路绪迟委屈的神情前所未有。

“你认真对待自己爱好的Cosplay,努力还原角色,却只认为是角色们的荣誉,把过程中的艰难险阻归咎于你。其实真正值得钦佩的人,是积极向上的你。”

“白沁沁,因为过往的难堪而否定自己,阿婆一定不愿意,还有我路绪迟也不愿意。”

我心里那只胆小的小猫,终于不再逃跑。

“我为了还原而设想过许多角色,却从未站在过阿婆的角度上设想。”

上次的故事在网上很有热度,我在大家的镜头里并没有狼狈失态,并且大加赞赏我和路绪迟以德报怨的态度。

我留言中接到一次特殊的双人委托请求。

“我想在妹妹的生日这天,让她和喜欢的角色一起度过。虽然是生日,不用小心翼翼,就像普通的一天度过就好,让她可以感受到她喜欢的事物其实一直在陪伴……”

游戏里的芝兰师姐和玉树师弟,他们和拘煦灵使师出同门。江湖人尽皆知玉树师弟选择叛逃作恶,其实是他忍辱负重地进入反派卧底,到底是邪不胜正,可芝兰师姐为了救出师弟,代价是失去一只眼睛。

我的左眼用布条斜着蒙起,视力大打折扣,一路上拉着路绪迟才安心。

“芝兰师姐——”和我们见面的小妹妹年纪很轻,有趣又讨喜,看着路绪迟喊他,“坏师弟。”

明明嘴上喊着坏师弟,却戳了戳路绪迟的道具,关心他道具重量,穿着古装会不会很热。

“生辰快乐,待会芝兰师姐亲手做蛋糕,让你尝尝师姐我的手艺。”

“生辰快乐,坏师弟待会也做蛋糕,和师姐比比手艺。”

我在路上握住小妹妹的手,感受到掌心传来一阵抗拒的僵硬,我轻声请求道:“牵着师姐走,好不好?”

委托请求是普通的一天,因为小妹妹后天拥有一只义眼,她不愿意被牵着走,格外在意别人看法。

“师姐,是不是在说悄悄话笼络裁判的心?”路绪迟自然地牵起我,领着两个人出发。

只要路绪迟在,我心里的忐忑就能像悬着的石头落下,一是害怕自己优柔寡断,面对小妹妹的期待容易出错,二是芝兰师姐的角色沉默寡言,还原她的职责限制不爱说话。

临近中秋,路过不少饼家都提前售卖月饼,路绪迟和小妹妹闲聊起剧情,买下两个月饼给小妹妹出题。

“我考考你,芝兰师姐喜欢什么口味的月饼?”

“莲蓉馅儿的。”

我听着他们欢声笑语,心想回答正确——而且白沁沁也喜欢莲蓉馅的月饼。

小妹妹说记得玉树师弟送月饼的时候会哄唱歌师姐开心。

我回过神来对上路绪迟的眼睛,看他故作懊恼,借口说游戏里的乐器没带,不能边奏边唱,他不想在师姐面前献丑。

玉树师弟只为喜欢的人哼唱。我心中一紧,开口圆场,“不要错过了去做蛋糕的好时间,师姐的蛋糕比月饼好吃。”

烘焙室里我和路绪迟各做一个蛋糕。

“芝兰师姐,”小妹妹喊住我不要动,作势帮我取下布条,贴心说,“你的眼睛很漂亮,蒙着一只眼睛太难为你了。”

我将布条重新系好,一瞬间和角色感同身受,脱口而出:“师姐不难为,前路艰难险阻仍然这样选,是因为心悦的事情在身边。”

小妹妹扬声说好,帮我把奶油和水果摆在顺手位置。

等到大功告成,我想在蛋糕面上写什么话比较好,小妹妹说她来想,最后再凑到我耳边告诉我。

平整光滑的奶油洁白如宣纸,我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

芝兰玉树,情投意合。

等到傍晚委托结束,小妹妹欢天喜地地带走了“芝兰师姐”做的胜出蛋糕,“坏师弟”的蛋糕被一分为二,我和路绪迟分别带回9BmCJQepEfWZv9GoqoCCz0ORePAfy7GtKCSDqeJ+pN4=来。

我抿一口奶油,闭上眼睛借着蛋糕许愿,希望情投意合可以和做蛋糕一样简单。

“沁沁,有社团摆摊送莲蓉月饼,你陪我去吧?”

我欣然同意,换好衣服,带上装月饼的帆布包,顺便出门散散心。

摊位十分小巧,小告示板上写着音乐社三个字,我正握着笔填问卷领月饼,发现身边的小俞不见踪影,突然想起来,小俞的社团好像就是音乐社。

不远处有几盏架着的灯骤然打亮,路绪迟在光里横起长笛。

“我不为芝兰,我为你。”他在意游戏里的说法,只为喜欢的人哼唱,只为白沁沁哼唱。

以笛声为首,古筝、琵琶、箫、笙等乐器各自在四处呼应,天边一轮圆月也驻足垂听,我心跳如擂鼓,等到一曲作罢,还愣在原地把怀里的月饼捂紧。

乐声悠扬婉转,此曲名为《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