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青时节
2024-11-30居何
她知道误会一场,却也同样惴惴不安,胆小得只敢等他的答案。还好,和以往一样,他没有让她等太久。
一
工作群被台风预警消息刷屏时,沈肖云还没有太大触动。S市虽然年年预警台风,但也年年雷声大雨点小,最多不过吹一阵小风,落一场细雨,到底年年安然无恙。
给闺蜜打电话时她仍然乐观,右手漫不经心地给左手涂上玫瑰色指甲油:“放心啦,肯定没事的,别忘了明天来我这吃饭哈!”
电话挂断后沈肖云听到门铃脆响,开门就看见一大捧嫣红的玫瑰。送货员把单据递到她眼前:“沈小姐吗?请签收您的花。”
上百朵玫瑰攒成漂亮的圆面,圆心立着一枚精致的卡片。上头的字沈肖云再熟悉不过,写着一行旧诗:“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
一望而知是宋群的手笔。
沈肖云把卡片插回花束,冷冷道:“我拒收。”
二
次日是周六。沈肖云本想铆足了劲睡个长长的懒觉,却被盆倾泼瓢的雨声吵醒。她恍恍惚惚撑起半边身子,看见自家的猫正伸长了脖子去舔窗缝里渗出的雨水。
窗外风雨如晦。
台风如约而至。
沈肖云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才顿感不妙。她打开手机,发现台风过处,连闹市区合抱之粗的景观树都不幸罹难,外卖软件更是连同配送网络一道瘫痪。
微信积压未读消息若干,其中一条来自蛋糕店:“亲亲实在抱歉,由于台风来袭,今天无法配送您的生日蛋糕了,见谅哦。”附带一笔退款。
沈肖云深吸一口气,揉着眉心拨通闺蜜的电话:“别来我这了……也别出门了,小心半道上被台风劫走。”
闺蜜在电话另一端打着哈欠问:“那你的生日怎么办?”
狂风卷来一根带叶的断枝,挟裹密密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轰然有声。沈肖云和猫一起被吓了一跳,还没缓过神,手机屏幕上突然闯入另一道陌生来电。她迟疑着按下接听键:“喂?”
耳边传来呼啸的风雨声,人声混杂其间,断续不清:“生日快乐。”
“宋群。”反应过来,沈肖云立刻硬了声线:“挂了。”
“宋群挂了?”仿佛传来一声轻笑,又像是一声叹息。宋群喘了口气,慢悠悠道:“再不开门……我可能真的要挂了。”
沈肖云握着手机走到门口,小心翼翼拉开一道门缝,窥见一线瘦长狼狈的身影。她怔在原地:“你来这里干嘛?”
宋群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浓黑的头发一绺绺黏在苍白的脸上,鞋尖满是污泥和落叶,活脱脱一副流浪小狗的可怜模样。他举起手里还在滴水的蛋糕盒,勾出一丝笑意:“给你送生日蛋糕啊。”
“你疯了。”
宋群耸耸肩:“不让我进去吗?”
沈肖云绷紧唇角:“我没疯。”说着,蓄了力气预备将门重重关上。而对面的男人恰在此时打出一个浓墨重彩的喷嚏,她下意识顿了顿,最后隔着门缝扔过去一包纸巾。
等到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沈肖云扼杀掉最后一丝心软的可能性。她想,自己绝对不会原谅宋群。
三
和宋群分手,是沈肖云在上个月做的决定。
明面上,分手的理由是聚少离多。沈肖云说,没见过谁家的男朋友连女朋友动手术都不来看一眼。
宋群手上还拎着给她带的出差礼物,闻言百口莫辩:“我那个时候在加拿大啊……而且所谓手术,不就是花10分钟切除了一颗巨大的黑头吗……”
切完就出院了。
不到半小时,伤口已然愈合。
沈肖云板起脸,恶狠狠道:“你还有脸提加拿大?你在那里做了什么亏心事,自己心里清楚!”
宋群一头雾水:“我不就是去参加了几个学术会议吗?”真要论起亏心事,可能还是中途推了老友聚餐,去商场排队买沈肖云喜欢的限定商品。
宋群的眼睛生得狭长单薄,即便此刻满脸诚恳,看在沈肖云眼里,微微上扬的眼尾还是流出几分轻佻意味。结合他在异国泡吧撩妹的线报,沈肖云只觉得他巧言令色心口不一。当下郁气填胸,掉头就走。
“不过……你的消息来源可靠吗?”闺蜜谨慎小心地开口:“万一冤枉了他……”
沈肖云推过去一张照片:灯光陆离的舞池,耳鬓厮磨的男女。男人穿一件不甚合身的白衬衫,背后涂鸦一只线条潦草的猫咪。
“这件衣服是我亲手做的,”她磨牙霍霍:“上面的图案,是我的猫。”
送出去世上仅此一件的礼物时,沈肖云没想到它居然会成为男友出轨的铁证。她捏紧手里的杯子,心口隐隐泛酸,字字斩钉截铁:“就当我瞎了眼。”
闺蜜默默递来一张纸巾。沈肖云扭头去看窗外,正值暮合时分,天际染上大片的薰衣紫草,隐约可见柔软轻盈的云彩,被风丝吹乱,拖曳渺茫的音信。
她没来由地想到送宋群去机场那天。进安检前他弯下腰,把脑袋抵在她的肩上,像眷恋主人的大狗,哼哼唧唧:“想要什么礼物?只要我能买到,都给你带回来。”
出差对于宋群来说是寻常事,沈肖云也同样习惯了和他分别。但他们还是头一次需要面对昼夜颠倒的12小时时差,彼此都惶惶忐忑。
沈肖云记得当时自己笑着推开他,为了让宋群安心,大概随口说了件东西。
而目送他通过安检后,她的脚步在回程中一路轻飘,像踩进了云里,空空落落,昏昏沉沉。
四
跨国电话成功叫醒了宋群。
他闭着眼触到接听键,宿醉的嗓子像破烂的风箱:“喂?”
是在加拿大的朋友打来的,他显然底气不足,清了清嗓子字斟句酌:“哥……那个……你的衣服还在我这里呢……”
宋群慢慢坐起身,酒精沉淀在脑子里,使他的反应分外迟钝:“啥?”
窗外早已天光大亮。听着电话,宋群按住额角,逐渐想起一件了不得的事来:他把沈肖云送给自己的衬衫,借给了不靠谱的朋友。
那天他本是约了这位朋友在咖啡店小聚,突然想到女友吩咐的伴手礼恰在这个时间段限量发售。当即撇下朋友就要冲去商场,谁知脚步仓促,不小心撞翻一杯咖啡,正好泼在被放鸽子的倒霉蛋身上。
接连不断的意外之下,朋友已是满面委屈:“哥,我等会还约了人去酒吧呢。”
于是宋群只好把外穿的衬衫脱下借他,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冲向拥挤的人潮。
抽丝剥茧,条分缕析,被断崖式分手的真相近在咫尺。宋群咬牙切齿,恨不得飞过去踹一脚始作俑者:“原来是你小子把我害成这样。”
朋友语带谄媚:“衣服我已经洗好了,要不我给你寄过去?”
几天后,跨国快递的箱子直接呈到了沈肖云面前。因为各路联系方式都被她拉黑,宋群只好把通话录音和自证清白的踪迹行程全部拷贝到U盘,郑重地交付她:“希望你可以看过里面全部的内容后,再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沈肖云抱臂而立,不置可否。她的个头比宋群矮一些,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前男友眼下的乌青,比任何时候都更深更重。
她想起那束被拒收的玫瑰和那句张先的词。上阕“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对应下阕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宋群的心意,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像是僵持了一整个世纪,宋群终于垂下头,收回手。刚要迈步离开,却被沈肖云叫住:“你那个朋友,前两天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
来龙去脉一早被解释清楚。她知道误会一场,却也同样惴惴不安,胆小得只敢等他的答案。
还好,和以往一样,他没有让她等太久。
台风携雨离去,只剩澄澈秋阳。青黄梅子里伏着最后一只夏蝉,仍旧鼓足了劲放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