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而过的夏天
2024-11-30水生烟
十几米远的距离,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心里却都已暗暗有过了沧海桑田。
1
康宁觉得从春至夏的任何时刻都很美,处处希望涌动、生机勃勃。
就连那个冲出地铁站正迎着朝阳大步朝前走,却在不经意间一低头,惊觉自己穿错了袜子的时刻,她也只是愣怔了一瞬,接着就又昂首阔步地朝前走了。
怪不得地铁上有阿姨一直从头到脚地朝她打量,眼睛里还带着笑意,原来啊,原来!
现在该怎么办?回家换?不现实。当街脱掉?没必要。
就这样吧,左脚浅蓝,右脚纯白,权作当季最新款!
康宁这样想着,腰板儿就愈发挺直了些,穿着深蓝九分牛仔裤的双腿也显得理直气壮,走得脚步铿锵。
路边的小木槿好似一夜之间又长高了一些,新枝上开了新花,粉莹莹、水嫩嫩,真美!
碧空如洗,几朵小白云悠悠闲闲地飘,清风一吹,便散去了东南西北方。
她刚进办公室就被领导塞了一摞文件,接着又被一通电话急急召去了会议室——原本她还打算抽空去卫生间把袜子脱下来,但忙着忙着她就把这事儿忘光了。
江延是在会议室里第一次见到康宁的。作为远道而来的兄弟单位的同事之一,他的目光从康宁坐下时抻起的裤脚上一掠而过,没忍住又一掠而过。
收回视线时,他的眼睛里多了些许笑意,很柔和。
不过,康宁并没注意他的目光,她忙着呢。
这间办公室很大,说话时隐隐有回声,像心跳敲击着胸骨,清晰的、有节奏的——心跳何止诠释心动或喜欢?更为自我与明天。
2
康宁租住在一栋老楼里,邻居们在楼门前用旧瓦盆种着胖乎乎的多肉,用旧鱼缸养着开红花的碗莲,下班回家走到楼下时,能闻见从人家窗口传来的炒菜香。
康宁喜欢这样热气腾腾的生活,质朴、热诚、接地气,就像她也向往时尚、高端、现代化,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可是,江延刚把车开进胡同就开始皱眉头,他说她不该住在这样的地方,卫生不好,也不安全。
康宁不以为然地一边绑好安全带,一边吐槽:“你这话说得,好像我爸!”
是的,康爸第一次来时就是这么说的,他还自作主张地给她联系了新房子,但康宁不愿搬,她说这里旧是旧了点,但租金便宜、交通方便,她说她要自食其力,要收支平衡。
整个六月,江延每周都会开好几个小时的车,往返于双城之间。
第一周,他用致谢的名义请了包括她在内的几个同事一起吃饭,成功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第二周,她加班,他跋涉而来,只为了送她一束白玫瑰;
第三周,他给她买了两打一模一样的白袜子,她请他去位于六十二楼的餐厅吃饭,将最亮的天狼星指给他看;
第四周——也就是现在,他送了她一枚亮晶晶的指环,她没收,却笑:“你都没有问过我,怎么知道合不合适呢?”
“我也没想那么多,想买就买了。”江延有些不好意思,着急地补充:“是指环又不是戒指,尺码不合适我可以拿去换!”
他看着她笑,目光真诚,那些一闪而过的无措很可爱,充满了热望与期待。
指环是个很著名的品牌,样式也好看,但康宁还是将它装进盒子,从桌面上推还给他,语声轻轻地说:“你先收着吧,以后再说。”
她心里有些失落,有些不舍——不是不舍得指环,而是不舍这个时刻,不舍拒绝面前这个人,但她心里隐隐地不适,促使她拒绝了他。
3
七月,江延是这个城市的常客。
康宁不懂车,但也认得几个车标;她看得出他的短袖衬衫质感不差,也知道他脚上球鞋的牌子;他的车饰、手表,他时而展现出的自信和舒展,桩桩件件都显示着他的家境很好、品味不坏。
这当然很好。爱情是灵魂的事,有摧枯拉朽之力。落到生活实处,精神物质双富足,自然好上加好。
但是江延一开始就透过她穿错的袜子、普通的牛仔裤和衬衫,以及租住在巷里老楼的家,断定了她的家境平常。
随着两个人越来越熟悉,他开始提及未来,有意无意间带着规划,甚至指导和引领的味道,仿佛她和他并肩携手地站在一起,便可以完成某种跃升一样。
这让他的热情和推心置腹,在某种程度上显得过于直接和自负。
康宁不喜欢。
他说他喜欢的样子,她都有——聪慧、努力、自信、含蓄,以及活力与美丽。
心仪之人的赞美自然是动听的,可康宁的内心却愉悦而忧愁,因为他再说下去,就要说到她的工作调动了。
可是,她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康宁想要跟他说点什么,可是一时之间,心里却像是塞了个毛毛糙糙的线团,找不到线头提起。
刚好一只蝴蝶从面前翩跹飞过,康宁小跑了两步去追。
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宽松衬衫,质感轻柔,衣襟在晚风里飘摇着,像一朵美丽的,被高树繁枝染了色的绿云。
她没有追上那只蝴蝶,它飞高了一些,又绕着梧桐树的枝叶打了个转,接着就不见踪影了。
“晚霞很美,但它们不会因为你喜欢、你想看,就会在中午出现。”
康宁看着远空,用这句话做了开场白。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让江延睁大了眼。
她说,她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孩子。两位老人都是大学教授,银发布衣、手不释卷,又都是惜物节俭的人,旧木桌子摆上一束鲜花就有了生气,一套衣服一双鞋穿三五年也是常事,信奉的是洁净得体就好。
但他们只要站上讲台,立刻有了奕奕光彩,那是腹有诗书、自内而外的丰足。
话说到此,江延也就多少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意思委婉又直白:她有自己的职业和生活规划,关于爱情,她希冀的是星月际会般的契合,而不是刻意并轨,尤其不是——以她的迁就和妥协作为底色。
而他太过心急,在倾吐赤诚的同时,也将自私表露无遗。
想明白了这些,江延就倏地红透了整张脸。
“对不起。”他说,又补充:“对不起!”
“没关系。”康宁的声音很轻,瞳仁里漾着清澈水意:“就像在旅途中相遇,你说你的目的地,我说我的终点,就算不能同路也没关系……”
4
八月的第一个周末,江延没有出现。
康宁早早醒来,看了一眼手机,除了工作群里的消息,其他联系人都安安静静的。
窗外,天也蓝云也白,一只灰白色的小鸟落在窗台上,歪着脑袋不知想些什么,接着扑棱一下翅膀飞走了。
康宁起身,开窗通风,换好运动衣和运动鞋,去附近公园跑步了。
并且,她出门时已经计划好了等会儿要回学院家属楼看望爷爷奶奶,和他们一起吃午饭;午后再随便逛逛街、看场电影,然后回租住的房子。
晨风清凉,朝阳初升,梧桐树在红砖步道上婆娑照影,一只蜻蜓落在石凳上。
康宁并不擅长跑步,速度和持久力都很一般,没跑多远就已经气喘吁吁了。路过身边的大爷冲着她笑,举手握了握拳:“加油!”
康宁也笑,却分明无油可加,耳听着自己气喘如牛,眼看着大爷的身影越来越远。
汗水清晰地自额角滑下,她抬手抹了一把,又跑了一小段路,实在跑不动了,就索性停下来。
双腿灌了铅似的,整个人也忽然有些泄气,丧丧的提不起兴致来。
就算她身体里有个小太阳,也会偶尔阴天呀,何况她没有。
她仰头去看天空,看那些颤颤摇动的树叶,看阔大的掌状树叶——是谁曾在树下将手掌贴在上面,和树叶比大小的?
康宁晃晃头,晃走那念头,深呼吸,继续朝前跑。
又过了一周,立秋日,凉风无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的这一天奶茶店门口的队列都格外地长。
再一周,上午,康宁刚走出巷子,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江延。
他们已经大半个月没联系了,她不知道他还来做什么。
不过,这也没什么。她迅速调整了一下心情和表情,笑着朝他走过去。
就算做不成生活里的同路人,他们还可以是同事和朋友。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正这样想。
十几米远的距离,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心里却都已暗暗有过了沧海桑田。
夏与秋交接,阳光劲烈、树叶苍绿。
时光啊,像流水遇岩、过川,潺湲有时、呼啸有时,只是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