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夹克衫
2024-11-29庞余亮
每年初夏,家里总是要清理一批旧衣服出去。扔旧衣服之前,妻子总是让“一辈子穷怕了”的我“把把关”。
这样的把关,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新衣服要进衣橱,旧衣服必须让位。开始的时候,我会摸上一遍,假装检查口袋里是否有遗漏的纸币。这几年,“把关”的借口都没有了,但我还会用目光把就要扔出去的旧衣服迅速“摸”一遍,那件在北京被偷的新夹克衫又出现了。
为什么我总是不能忘记那件新夹克衫?
真的因为我是穷怕了吗?
新夹克衫的故事起自1991年4月,中风瘫痪两年的父亲能拄着拐杖走路了,我决定给自己圆一次北京梦,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去过北京,实在太渴望了。
为了北京之行,我做了许多准备。买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向单位请假。买新夹克衫——我的衣服都太旧了。
请假问题最先解决:调课加星期天。火车票的问题,是写信请在南京读研究生的师范同学帮忙购买的。
新夹克衫得去县城买,去县城不通汽车,需要乘船:上午去,下午回。百货公司的夹克衫式样老套,我就去了城北拱极台边的自由市场。拱极台边原是有桃花的,说是孔尚任在这里完成了《桃花扇》。但那年春天是没有桃花的,连桃树都没有。只有服装摊位构成的城北自由市场,商品都从南边进货,那时候,“南边”就代表时髦。
我到达自由市场的时候正是中午,没有多少顾客。我走了一趟,又回走了一趟,没有发现我能穿的夹克衫。
正失望中,我被一个烫了卷发的男摊主逮住了。
“你不试一试,哪里晓得自己穿哪件?”
卷发摊主说的是一口城里人的话,在说城里话的人面前,我有不由自主的自卑感。
热情洋溢的卷发摊主给我推荐了许多时髦夹克衫。怎么试,怎么别扭,卷发摊主竟然也认同这种“别扭”,因为尺码都显得大。
我的个子又实在太小了,又瘦又小。
再小的尺码,都“担”不起来。
“担”这个词,是我们老家的话,很形象,把衣服当成担子,因为太瘦小了,真的“担”不起来,尤其是肩那边,松垮得很。
卷发摊主让我耐心等待,他继续找。终于,他从衣服堆捉到一件灰黄色的夹克衫,很安静的灰黄,是我喜欢的颜色。更加神奇的是,我瘦弱的肩膀是能够“担”得住这件夹克衫的。
“太像齐秦了!”
卷发摊主说完了这话,怕我怀疑,又补了一句。
“小一码的齐秦。你肯定喜欢齐秦!”
我还没有接话呢,卷发摊主就主动给我下了定论。
因为有了“小齐秦”这顶高帽,我连价钱都没有跟卷发摊主还,就买下来了,花掉了整整一个月的工资。
回到学校,同事说这件夹克衫不错,但还是太贵了,问我为什么不还价啊?城北自由市场那里商品的价钱,都是“拦腰对半砍”,意思是还到摊主叫价的四分之一。
我没有跟同事说有关齐秦的对话,反正那几天,我在学习英语的录音机里,播放的都是齐秦的带子。
想一想吧,深夜在宿舍,我穿着新夹克衫,听着《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听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内心也跟着唱,想象着北京之行,想象中的天安门的光彩似乎真的照亮了我。
接下来,我穿着这件新夹克衫挤火车。那些年,火车站的黄牛太多了,我的同学排了队,也只能买到一张南京到北京的无座票。晚上8点上车,第二天下午3点抵达,全程时长大约是十九个小时。
无座的火车之夜特别难熬,南京航空学院的一位应届毕业生主动和我商量,让我和他一起背靠背席地而坐,这样我们就相互有了支撑。
还是这个小伙子有经验,晃荡的火车上,我有了支撑点,我还有新夹克衫,无座的旅途也不怎么难熬了。
谁能想得到呢,这件新夹克衫在抵达北京的第二天早上就在小旅馆被偷了。小旅馆的厕所有异味,我就不忍心穿着夹克衫去厕所,等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放在床上的那件新夹克衫不见了。
“肯定被偷了!”小旅馆老板说,“你为什么不穿在身上呢?”
是啊,我为什么不把心爱的夹克衫穿在身上呢?
还有啊,我根本没有想到北京还有小偷,而且还是专偷人家夹克衫的小偷!
好在4月的天不算冷,穿着毛线衣也是可以出行的。于是,穿着暗红色毛线衣的我走到了天安门广场,爬上了长城。即使穿着毛线衣,我还是感觉自己是光着身子。首都人民肯定都看到了我这个光着身子东张西望的狼狈之人了。我妄想在北京的人流中再次发现小偷和我的新夹克衫,小偷是不是穿着我的衣服在北京到处行走呢?处在暗处的小偷什么模样?小偷应该和我的个子差不多吧,否则怎么穿得上小尺码的夹克衫呢?
当然,北京之行还是有收获的,在前门那边的三味书屋,我买到了美国作家汤玛斯·伍尔夫写的奇书《天使,望故乡》,三联书店出版,乔志高先生翻译,上下册。这本书在接下来的1991年的夏天重新塑造了我。《天使,望故乡》讲了一个多子女家庭最小的孩子成长的故事,我也是父亲的最小的孩子。1991年夏天,连绵暴雨,兴化全域洪水,我不再挂念那件在北京丢失的夹克衫,专心在父亲的病榻前读《天使,望故乡》,我觉得我就是那个尤金,后来同样成为了一个作家的小儿子尤金。
后来,1991年的大水过去了,丢失夹克衫的遗憾也远去了。
再后来,我离开了乡村学校,来到了长江边的一家电视台工作,成了一档法制节目的记者。小偷又出现了,无数个处在暗处的小偷,像湿漉漉花瓣出现在各种各样的案件中。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于是,夹克衫被偷的伤疤也跟着疼痛起来。每次拍摄完案件,我总暗念起1991年的北京。我知道,北京那个偷我夹克衫的小偷,肯定不是我在案件中碰到的长江边的小偷,这些小偷和齐秦一点都不搭,当然也“担”不起我的那件暗黄色的夹克衫。
可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每次都会暗暗比较,小偷如果不去偷东西,就是一个普通人,但很多普通人的面容是相似的。这是摄像告诉我的,他在摄像机中,从一个小偷的面孔上竟然“看到”了“我”。我当然不承认,后来我在工作室记录同期声的时候,需要一边看素材一边记录同期声。素材中摄像说的那个小偷,长得真的像少年的我。
这是在老城最热闹的骥江西路上偷手机的瘦哑巴。瘦哑巴贴着人群走动,然后下手偷手机。每次抓到他,瘦哑巴就施苦肉计:瞬间就满头鲜血。这是因为瘦哑巴嘴里藏着一片剃须刀片。一旦失手,他就吐出舌头下的刀片,在头皮上划几下,鲜血就喷出来了。瘦哑巴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就是未成年人,让人既心疼又气恼。
因为瘦哑巴是派出所的常客,警察知道他的年龄,说瘦哑巴并不是未成年人,而是早过二十岁了。但还是无法依法处理:只抓到这一次,手机还没丢。最后对瘦哑巴的处理是帮他包扎伤口,然后“教育”。
“教育”这事,还得请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来帮忙。
在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面前,满头雪白绷带的瘦哑巴认错很快,但他从来不会承认已被他偷成功的、销脏成功的那些手机。
瘦哑巴小偷是什么时候消失在老街的,没有人知道。可他永存在我们电视台的素材库中了——那个娃娃脸的、完全“担”不起那件夹克衫的、满头雪白绷带的瘦哑巴。
小偷故事其实不能“担”得起10分钟的专题节目的份量,伤害案、抢劫案、凶杀案,素材和内容才能够满足专题片的拍摄。很多时候,小偷故事是被我“省略”过去的,直到又一个堪称神奇的小偷惯犯出现,我决定拍摄这个小偷。
小偷惯犯交待出来的盗窃历史长达十多年。他不是被人抓住的,而是被人家养的一条狼狗“擒”住的。
送到派出所后,记忆力惊人的小偷惯犯交待出来了许多偷窃故事,比小说还要精彩。比如,有一年腊月,他尾随了刚刚从银行取了五万元现金的开服装店的姐妹,两姐妹的五万元是用来进货的,放在了妹妹家。这个小偷潜入妹妹家,拿走了其中的四万元,留下了一万元。就因为这个留下的一万元,姐姐和妹妹没有报案,她们根本不相信是小偷偷走的,而是相互怀疑,反复吵架,成了分道扬镳的仇人。
“为什么不把五万元全部偷走呢?”
小偷惯犯在摄像机面前,我问了许多人都会问的话。
他没有回答我。
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对于我的蔑视。他也是一个小个子。这世上,小个子的人只会服大个子,他们从来不会服小个子。这,当然也是我的心理。
但小个子小偷惯犯没有不“回答”公安人员,审讯笔录上记录得很详细,每一张审讯笔录上都有他的红指纹。笔录上,他说为了不让她们立即报案,就少拿了一万元。他还自信地说他相信她们肯定不会报案的。
刑警队队长告诉我,这个家伙的记忆力很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特别交待出来了包这五万元那张报纸,说出那张没有带走的报纸的日期,还有头条新闻的内容。
我没有告诉刑警队长,我的记忆力也很好,我还一直记着1991年的夹克衫呢。我还记得童年的时候,我差点也成了小偷。
那是八岁的秋天,父亲让我去生产队收割完的稻田拾稻子。捡拾被踩在泥水里的稻穗,然后拿回家,成为我们家芦花鸡的鸡食。
拾稻子的事并不好做,本来大人们割稻的时候就很珍惜,遗漏不多。接着,会有比我们力气大的大孩子“过”第一遍。再接着,比我们眼睛尖、比我们手快的女孩子会来“过”第二遍。轮到我去拾稻子的时候,收获真的少得可怜,捡拾了半天,才有一小把。
到了中午的时候,大人们都回去吃饭了,田野里看不到人。远处的稻田里有收割好的没有运到打谷场上的稻捆,那不是我们村的稻田,是隔壁村的。
我决定去扛一捆回来。
想了,真的就这样去做了。
我走过去,抓住靠近田埂的一个稻捆,迅速把这个和我身体差不多大的稻捆扛到了我家自留地里。
放下稻捆的时候,我都被自己突然爆发的力气惊呆了,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呢?
还没等我骄傲完毕,父亲出现在我的面前,他问我,稻捆哪里来的?我支支吾吾说出了来历,还特别说明了,不是我们村的。
“好人不学,做小偷了!”
父亲狠狠踢了我一脚。
“从小偷针,长大偷金!”
我刚爬起来,又被父亲踢了一脚。
“还回去!”
父亲踢醒了我的羞耻感。但是,偷好偷,还稻捆实在太难了。
稻捆变重了。
我的力气没有了。
但必须还回去啊。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完那段还稻捆之路的。只知道我还完之后,我在乱草丛中颤抖了整整一个下午。
父亲后来再没有说过这件事,但我知道,父亲是一直记得这件事的,每次和父亲对视,我总是先败下阵来,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偷人家稻捆的八岁小孩。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这些年,我们依旧在人群中,依旧如湿漉漉的花瓣般被安放在黑色枝条上,生活中基本上看不到小偷了。很久没人说小偷了,反而是骗子越来越多了,很多骗子冒充我们的朋友和亲人,冒充得比真的朋友和亲人还亲。
再次遇见小偷是在今年初春的北京。如今抵达的北京站已不是原来播放歌曲《东方红》的北京站了,而是换成了北京南站。
那天,我到达北京南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出了站,大厅里没有多少人,我赶紧往出租车方向走。走了一会儿,发现有点不对劲,好像有人靠近了我。我头皮一紧,扭头就发现一个小个子中年人背向蹿行,再看我的背包,拉链已开了一半。里面有电脑和换洗衣服,换洗衣服里没有夹克衫。
我恍惚了,站在原地,想喊住他,还是捂住了嘴巴,看着那个小个子中年人越蹿越远,那个看不见面孔的中年人,好像正穿着我的1991年的灰黄夹克衫。
庞余亮,作家,现居江苏靖江。主要著作有《小先生》《半个父亲在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