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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船空载茶香归

2024-11-29赵焰

天涯 2024年6期

茶与禅,一直相生相伴,如同孪生兄弟——名山名寺,必出好茶,必有名茶。诸多名寺的附近,常常辟有茶园,最初种茶品茶的,也是僧人。陆羽《茶经》说:“杭州钱塘天竺、灵隐二寺产茶。”西湖龙井,传说是南北朝诗人谢灵运在天竺寺翻译佛经时,从佛教天台宗发祥地天台山将茶种带去了杭州。宋代时,灵隐寺大和尚辩才法师退居老龙井,在狮峰山麓开山培植成龙井茶。杭州灵隐寺佛茶,种植和制作者也是寺院的僧人和居士。四川雅安的蒙山茶,相传由西汉时蒙山甘露寺禅师吴理真所栽,称为“仙茶”;庐山云雾茶,传为晋代名僧慧远在东林寺所植;江苏洞庭山碧螺春茶,传为北宋洞庭山水月院山僧所植,它还有另一个名称,叫做“水月茶”。除此之外,武夷山天心观的大龙袍、徽州的松萝茶、云南大理的感通茶、浙江余杭的径山茶、浙江景宁的惠明茶、天台山的罗汉供茶、雁荡山的毛峰茶等,都产于寺院。安溪铁观音“重如铁,美如观音”,其名来自佛经,与佛教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君山银针产于湖南岳阳君山,最初也由僧人种植;惠明茶因浙江惠明寺而得名……至于普陀佛茶,因产于普陀山,最初是僧侣献佛、待客用的,干脆以“佛”命名了。

茶,三分芳香,七分幽香;禅也如是。凡曲径通幽处,皆可达禅。西湖龙井也好,灵隐佛茶也好,形状扁平,颜色翠绿,习性清爽;一经冲泡,香气四溢,经久不散,不仅有养气颐神、明目聪耳之功能,还有着清心寡欲、淡泊宁静之效果。后者,有些暗合佛教“明心见性”之真谛。

船子和尚曾有诗云:“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这一首诗,有清风明月之境界。船子和尚,原名德诚,遂宁人,生活在唐中晚期,隐居华亭时,师从药山惟俨禅师,常乘小船往来松江朱泾间,以钓鱼度日。这一首诗,写的就是船子和尚以钓鱼之好悟天地至理——一轮明月,一叶扁舟,天心枝满,吾心皎洁。

大道相通,法门无二,船子和尚钓鱼能开悟,更何况饮茶乎?

一个著名的禅宗公案,据说来自日本明治时代的南隐禅师——一位学者向南隐禅师请教禅的智慧,南隐不回答,只是给学者倒茶。学者示意杯子满了,南隐仍不停,继续倒水。学者忍不住说:“师父啊,茶已经满了,都溢出了!”南隐笑眯眯地说:“如果你不把自己那杯茶倒空了,叫我怎么跟你讲禅呢?”

这个著名的场景,演绎了一场高级趣味:禅,于悄无声息中,如茶水般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味道。有人说故事跟茶无关,茶只是道具,换成水也可以。我以为不是这样,若只是水,诗意减弱,禅意缺少,更缺少智慧的高级感和玄妙感。高级和低级趣味怎么区分?若带来智力开启,是高级趣味;若带来感官反应的,则属于低级趣味。或者,能开拓边界导向无限的,属于高级快乐;凡缩小边界导向有限的,属于低级快乐。故事有些玄妙,却在阐述一种道理:在无限面前,有限反而是一种累赘,或者是一种阻碍。

“禅”是什么?莫衷一是,各说其道。从本质上说,是“清净”的外部与清净的“内心”,也可称为“菩提心”之间的共融共振。“清净”很重要,若污浊的环境和思维,一定无禅;必须是极致的“清净”,才能让“禅”悄然降临。没有清静,没有洁净,一派油腻,一派功利,必定无“禅”。

“禅”是悄然的,是天造地设的,是一种境,也是一种场。它还应具有某种启迪性,带有某种“神示”,不生硬也不功利。“禅”初起的一瞬间,外部是清静的,内部也是清静的;物器是清净的,人心也应是清净的——禅起如光,如洁净的云和风,一切都活了过来。“禅”还是一种通感,不可说,不好说,只能试着用文字来接近,用比喻来明白。文字不是“禅”,却可以试着去理解和明白“禅”。

“禅”与“定”,一般而言,如影随形,难分难舍。“禅定”二字,有着玄机:隽永为“禅”,心不乱为“定”。“禅”为什么让人亲切?因为本质上是真实的,有内容的,是“有限”融入“无限”。中国传统社会,农耕文化占据主流,总体上是实在朴素的风格,孔子质朴,孟子耿直。自汉儒之后,不免虚伪作假、装腔作势、不懂装懂。科举充满功利,教育则是拉长着脸,日日填鸭似地灌输,让学习者根本没有主观能动性。相比之下,“禅”因为真实生动有内容有诗意,能让授与学之间默契呼应,心津荡漾。

中国传统社会也好,传统教育也好,是一个深色的背景,低沉肃穆。“禅”,是一种激活,如一朵无形的花朵,顺应天时地利人和,“啪”地一下绽放。

茶道让生活艺术化,也让人生哲思化。中国文化的主流是儒家,目标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殊不知在此目标之前,须有“正心诚意”。“修齐治平”好办,只要跟着圣人的倡导亦步亦趋往前走就是;“正心诚意”就比较难了,要求追溯,要直面“心”——“心”是什么?是一个问题。“心”何在?又是一个问题。一个接一个的形而上问题,是最难以面对和捕捉的。自唐末后,儒家将“正心、诚意、修身”与茶道结合起来,是借鉴了佛家的做法——之前寺院的坐禅也好,悟道也好,不管是否借助于茶,目的都是“正心诚意”。宋儒的主流是孔孟之道,加入道和禅的成分,“三教”融合,成为了程朱理学。到了王阳明之时,“正心诚意”最后得以突破——以融合了儒释道的“致良知”,完成了这一个使命,使得儒家这一提倡有了革命性的突破。

宋朝之所以在智力上有极大的开拓和上升,文化风格上有着整体的幽深和雅致,茶起着无形的作用——茶是机缘,是暗示,也是培育。茶道还是释放,让人坠入艺术和人生的通感之中——喝茶者可以从天青色的瓷杯、琥珀色的茶水,静谧、缓慢而优雅的过程中,受到美的启迪,打发无聊,填充寂寞和孤独,进而感觉孔子的温润、老子的旷达、释迦牟尼优雅的智慧,悟彻到生命的无限与广博。

什么是“禅”?只要细细地品尝茶的滋味就明白了,那种无法捕捉的空灵,难以表述的甘和苦,难以言喻的身心茶合一状态,就是“禅”。在现场情境的导引下,身、心、灵全面打开,全面融合在一起。这时候整体的感觉,是超越语言的——心有灵犀一点通,语言和文字达不到的地方,禅和意境,已在那里微笑、凝视、等待、拥抱了。

人,若能明白有存在超越语言文字之上,若能明白语言和文字的缺陷,竭力让思维和感觉抵达语言文字的边际。智慧也好,神通也好,必定随之产生。陶渊明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就是这个意思。

多说一句:音乐上的休止符,中国画的空白,数学上的零,哲学上的无……都是彼此的边界。人以边际为警醒,以手指月,便有更广阔的想象空间。

茶与禅,是东方文化的“双生花”。它们一起生——茶饮诞生的年代,也是禅诞生的年代;也一起长——有茶即有禅,有禅即有茶,二者不可分。如此过程,跟佛教所云“戒、定、慧”无二。也因此,茶与禅结合得尤为紧密。很多公案,无头无脑,让人看得不知所云。为什么会如此?问得没段位,一看就不是“明白”之人。回答之人懒得“鸡同鸭讲”,或者随便回答,或者胡乱回答,王顾左右而言他,自然也形成“公案”。理解禅的故事,不能从字面意思去理解,而是要深入到文字之外的语境。

诸多禅宗故事,记录的是语言的表面意思,至于深层次的意思,必须得根据情境,苦思冥想慢慢悟。

所谓禅意,从语言的角度来说,就是将意义隐藏在语言文字之外,否定语言的“桥梁性”。

禅,不相信语言和文字,也不怀疑语言和文字。语言和文字很奇妙,怀疑它,反而有好的语言,也有好的文字。跟禅意相关的诗,都是好诗;跟禅意有关的文字,都是好文字。欣赏禅意,得有禅心,觉知到互动才是,如糖遇到舌头,甜之味才能被觉察到;遇不到味蕾饱满的舌头,再好的味道,也是白搭。

世俗也有茶叶崇拜,视茶叶为神圣和高贵之物。诸多茶乡在新茶采摘之时,都会有一些庄重的仪式和习俗:天破晓时,鼓乐齐鸣,载歌载舞,敬天地,叩鬼神,拜四方;采茶者入园,须提前三天禁葱、姜、蒜、韭菜等,还必须随身带着一罐水,用来清洗指甲和手指,怕污染了茶;更有甚者,还要求采茶者必须是处女……诸多禁忌,意在说明茶的珍贵、洁净和神圣。历史上一些贡茶采摘,过了春节,朝廷就派钦差赶赴茶区,专司监制、鉴定。有的地方为了讨得皇帝的喜欢,更是制定各种规矩,比如要求采摘女子不许用手,只能用金剪刀剪;等等。一旦茶叶制成,即备上等骏马日夜兼程赶赴京城。难怪乾隆当年尝得好茶后,一时大发诗兴:“天生丽质难自弃,离鼻三尺奇香来。”

讲究可以,崇拜也可以,若过分耽入,甚至沉湎其中,便是入了魔道。

好茶一旦入宫,森严壁垒,就如同入了宫的少女一样,生命已不复存在。“一入宫门深似海”,茶入宫中,有以海水泡茶之感,那不是让茶活,而是让茶死去。

说茶与禅,也绕不开日本。唐宋之际,茶由日本僧人最澄带到日本,先在寺院里流行,慢慢流传于社会。到了宋朝,日本的传奇僧人荣西将宋朝的茶树种子捎到了日本,在日本种植。随后,荣西写了一本关于茶的专著,全力弘扬茶道,目的是借助茶道在无序无规的日本社会推广礼仪和静穆。引入茶道,是想以日常生活中的规矩,带动人们开启智慧,明白事理。据说,有幕府将军因饮茶而重病痊愈,为茶的普及起到了推动作用。日本茶道沿袭的,是唐宋时期的寺院一脉。跟中国茶道的清静放松、自由自在、和谐自然不一样,日本茶道引入了宋代茶道的“四谛”,即“和、敬、清、寂”精神,“虔敬”和“敬畏”的成分尤为浓郁。茶道的这些要求,体现了日本文化万物有灵的观念,以清浅简洁的风格入世,最后转向虚玄和神秘。这其中,“和”是最根本的,以服从天道为第一要义,“天、地、人”之中,主导原则是“天”,从属原则是“地”,协调原则是“人”。此三者若摆放正确,是符合“道”,满盘皆活,一派天然;若三者关系不和谐,便是越俎代庖、鸠占鹊巢,会变得沉闷无趣,毫无生机。

日本茶道,中心思想是企望以茶叶带来静思和冥想,消除人们心中的杂念和妄想,继而厘清天、地、人之间的关系,心怀敬畏和虔诚,努力接近一种“无”的境界。

日本处于茫茫大海之上,岛国民众普遍缺乏安全感,有一种想上岸的情结。此种根深蒂固的潜意识,带有某种远古愿望和记忆。日本人孤独、内向而极端的双重性格,似乎也能证明这一点:既有樱花之美,又兼妖异之魅;既如君子般温文尔雅、谦让平和,时而又如鬼魅般残酷阴险、刻板古怪。当然,文化总是大而化之,不能完全实证,它不可能像数字一样精密准确。

长时间的孤独、寂寞和无助,对于族群的性格必有影响——寂到深处,便成“侘寂”。茶的到来,自然而然获得了认可和共鸣。日本人爱茶,便成了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

日本有俳句,核心是求文字中的禅意,跟中国的诗略有不同,风格上显得更加自然,风来竹面,花开花落,一派禅意。松尾芭蕉有俳句:“水鸟嘴,沾有梅瓣白。”“牵牛花,一朵深渊色。”有限的文字背后,是无限的空白,如简笔水墨画。小林一茶有俳句:“谁家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质朴天然,智慧隽永。以比喻来形容,徘句若夜风掠池塘,蛙声一片惊繁星。

静不同于孤,也不同于寂。孤与寂,了无生趣;静,有生机,有生趣。“寂静”之美,在中国佛教文化中表现得不明显。日本文化中,有一种“侘寂之美”,意为在阴暗处照亮美,也是从破灭中寻找真。侘寂之美纯粹、精谧、高妙、朴素、节制、冷瘦、寂寞、稚拙、枯萎,如此特性,是对富贵、华丽、鲜艳、豪华、繁琐的一种否定。不是生机勃勃的,而是衰败黯然的;不是华丽富贵的,而是简陋朴素的;不是阳性的,而是阴性的;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具有自然秩序的……这种典型的日本审美之风,是日本在融合了唐宋文化以及佛教文化之后,产生的一种独特的美感:世间万物,都是随着时间而劣化,可是侘寂反其道而行,它接受时间逆化,从衰败、暗淡、陈旧、丑陋、幽远、凝滞中感受美。这便是侘寂的内心。

侘寂为什么美?因为有物哀,跟生命的本质有共鸣,跟时光的回忆性有关。生命的表象,虽然热热闹闹,喧哗嚣动,其实在骨子里,还是斑驳、凄静、孤独和苍凉。灵魂高级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抑郁,属于善良范畴之内的,唐代王维的诗与人都是如此。王维的诗,能够真实地描述生命的本质,既有人生的终极感悟,也有宗教的启示意义。普通人不懂禅,一般不太理解王维诗中的境界,以为王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是避世,其实哪是避世呢,这是在认知生命的虚无本质之后的减法,不关注世界的喧哗与骚动,只关注事物过程中瞬间的玄妙,以及生命的来意、去处和真谛,有敏感、通透、觉知、超越,抵达生命本质的高级状态。

侘寂的本质,应该是死亡之美、忧伤之美,是觉悟过后的反向追求,以向死而生打开心域,让审美界限得到拓展。与之关联的,还有空寂。空寂不是一般的寂静,而是带有宗教性的大落寞和大凄清。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从月升写到月落,表面上繁华热闹,可是在本质上,却是空蒙、空净、空幻,宁静、宁远、宁虚……如南柯一梦,是彻彻底底的虚空。这一首诗享有“孤篇盖全唐”之誉,有孤独绝唱之意味。

连作者的名字,也是“虚”的——张若虚,就像一个笔名,仿佛雁过声空,连雪泥鸿爪都没有。虽然《旧唐书》有“吴中四士”的说法,将张若虚和贺知章、张旭、包融称为“吴中四士”,可彼张若虚,是不是《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张若虚,一直有争议。据文史学家程千帆先生考证,今存唐人选唐诗十种、唐人杂记小说,宋代《文苑英华》《唐文粹》《唐百家诗选》《唐诗记事》,元代《唐音》等唐诗选本,均未见张若虚的诗作。张若虚就像一个谜,一如他的名字。

跟张若虚音乐相似的,是日本当代喜多郎的音乐。喜多郎的音乐,乍一听很空灵,恍若天籁,有风声,也有水声,可它就这样一直缥缥缈缈,不落地,空幻如云,不惹人间烟火。

侘寂,表面是寂寞的、冷冰冰的,实质却是温和的、善意的,带有防御性的。

夏目漱石有名言:“今晚月色真美。”六个字,看上去是欢愉,却有孤独和伤感,物象与意象形成反差,产生了无限的美感空间。

茶能高能低,既雅亦俗:“琴棋书画诗酒茶”是雅,“柴米酒盐酱醋茶”是俗。兼有雅俗的,只有茶一项。的确,上层达官贵人饮茶,中层文人雅士饮茶,民间白丁也饮茶,只是所饮的茶档次不一样罢了。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记载了宋代都城茶肆遍布的盛况,不仅京都城市茶馆鳞次栉比,小镇市井也是茶馆遍布。明末凌濛初的白话小说《初刻拍案惊奇》里描绘秦淮河畔的景象“酒馆十三四处,茶坊十七八家”,茶馆的数量甚至超过了酒馆。

明代小说《金瓶梅》,曾多次提到了日常生活的吃茶场景。小说中武大和潘金莲的邻居王婆就是开小茶馆的,卖的茶有梅汤茶、姜茶、合汤茶、宽蒸茶等,由茶加各种配料制成,当时人喝茶的习惯就是如此。农耕时代人们普遍较闲适,不内卷,有大把时间泡茶馆喝茶。

中国文化,有“儒释道俗”“四位一体”的说法,茶之中,也有“儒释道俗”。“儒释道”的共同特性,是赋予茶意义和文化,饮茶成为风雅之事。世俗之人喜茶,是觉得茶好喝、提神,于是将之拉入凡尘,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对于普通民众来说,茶就是饮品,是水,是生活的水乳交融。以世俗精神与儒释道相比,世俗精神之中,也有知识和领悟,可是眼界太低,指向不明,不成系统,故难走得远和深。

儒释道俗皆钟情于茶,也造成了一种奇妙的现象:茶如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人喝各人的茶,也有各自喝茶的地方。茶馆的风格也是:有的地方茶馆高档,凡人难进,茶的价格高,服务拒人千里之外,求的是雅致和高级感;有的地方,就是大碗茶、大粗茶,图的就是一个热闹,比如现在淮北的古镇临涣,全镇茶馆遍布,主打的是棒棒茶——不是茶叶,而是茶梗,卖的就是一个水钱,图的就是一个欢乐。

茶在中国,各显神通,各有路径,各有舞台,各有欢喜,各有自由。你喝你的,我喝我的,他喝他的。世俗化的“方便法门”,大多时候等同于平平庸庸、等而下之的消遣享福,如同美国之可口可乐,成了“众口一致”的饮料。可是在中国呢,喝茶状态充分彰示了多元——中国人也是可以多元的,也是宽容和坦然的。

文人们喜欢喝茶,大多喜欢清静雅致的环境,这很正常。只是过分强调,有“文艺腔”的嫌疑——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言:“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徐渭云:“茶宜精舍、云林、竹灶、幽人雅士,寒霄兀坐,松月下、花鸟间、青石旁,绿鲜苍苔,素手汲泉,红妆扫雪,船头吹火,竹林飘烟。”这两段话,全是雅词,也全是褒词。文人就是这样,喜欢寄情,也喜欢移情,喝了红茶喝绿茶,喝了青茶喝黑茶,最后喝成花花肠子、尖刻舌苔。“寄移”太多,失之理性,往往会变得矫揉造作。与茶有关的仪式、文字和论述,也是如此。

文人气,依我看,是一个中性词,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文人气若不断调息,往内里走,往上展,多反思,多自省,可以深入,也可以博大,是谓养气,养浩然之气。文人气若一直浅薄,自以为是,自命不凡,难以深入,难以自净,必定迂执酸腐、险怪枯寒、促狭计较,让人生厌。

人是生而孤独的,感受亦是如此。文人们写茶,多因为缺乏对茶内涵的深入,大多一味抒情,堆砌词藻,不免流于空乏和小气。好的茶文,应更深入,努力把握诸多让人难以理解、难以把握、难以贴近、难以描述的东西,以一种心领神会的方式,努力呈现。感觉越深入,越独特,越幽微,写出的文章就会越好。这就像湖水,乍一看都波光潋滟大差不差的,可在实际上,差别非常之大。若目光能捕捉到湖底的世界,天上的光影变化以及周围环境的影响,就会发现湖水的颜色和变化,跟水有关系,跟光线明暗、天气阴晴、心情得失更有关系。

茶可以激发通感,让处于暗昧的东西变得明澈。以茶为通感,来揣度世事,揣度人生,揣度艺术,觉悟世间之事之情之相的幽微和潜在,是一种有意思的事情。它可以觉知诸多事理不仅是简单的,也是复杂的;不仅是静止的,也是发展的;不仅是健康的,也是病态的;不仅是清晰的,也是模糊的……人以此为通感,可以在一切正反意义上去寻找美,寻找艺术。因为美和艺术不是平庸的,而是卓越的;不是温顺的,而是对立的;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的;不是简单的,而是复杂的。它们不仅存在于孤立的事物中,还存在于对立和相悖的关系中,比如说轻与重,灵与肉,偷情与忠诚,记忆与遗忘,线性与循环,荒谬与正常,力量与软弱,短暂与不朽,玩笑与严肃,高兴与哀伤,大众与精英,抒情与史诗,媚俗与媚雅,乐观与悲观,虚无与意义……凡如此关系存在处,必有不可言说之艺术,有非一目了然的高级美,也有不可言说之虚幻美。这一点,犹如茶,犹如茶的滋味。

茶,既素朴又深邃,具有极强的形而上性,可以让人以此展开思绪,天马行空般涉及到无数问题。茶,无论是味道也好,香气也好,都是捕捉不定的,若“如来”——好像来,又好像没来;好像没来,又好像来。茶到浅处,是世事风云,亦真亦假,假作真时真亦假;茶到深处,是人事苍茫,人性浮光时隐时现,无挂,无碍,不泯,不灭,是空境,是明境,是空明境。

茶,与梅兰竹菊、琴棋书画、笔墨纸砚,以及瓷器、菖蒲、折扇、沉香、漆器等中国文化的诸多意象,相伴相连,难分彼此。就我个人以为,茶与琴,联系更紧,是中国文化中的一对绝配。月下抚琴,临流动操,茶气氤氲,茶香芬芳,实在是古典生活的至境。琴和茶,其实是比翼鸟。明徐上瀛仿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所列二十四琴况:和、静、清、远、古、淡、恬、逸、雅、丽、亮、采、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几乎每一种都可以形容茶,都是好茶的特质。

艺术的各种形式中,音乐更加纯粹,更具抽象性,更具有形而上的哲学意义,跟人类的心灵联系得更紧密,这也是音乐享有无上地位的原因。昔日高人常在抚琴之前,沐浴更衣,煮茶燃香,凝神屏息,意在与虚空沟通——清简苍茫,似于空中,丝丝缕缕,清泠虚净。那缥缥缈缈的声音,与茶的香气一起,被吸入心脾和身体,融入了宇宙古穆幽暗的阴影。

古琴还有“十四宜谈”:“遇知音,逢可人,对道士,处高堂,开楼阁,在宫观,坐石上,登仙阜,憩容谷,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气清朗,当清风明月。”古琴宜谈之场景和情境,都可以品茶。古琴与茶,有相通之处,都是与天地自然相融的结果,琴有古风,茶有别意:古琴追求的是天、地、人的和谐与合一;茶,则是前世、今生、来世的统一——若以茶类来比喻,普洱是前世,绿茶是今生,红茶是未来。茶的蜕变,其实是以另一种方式诠释轮回,完成宿命的演义。人抚琴或呷茶,其实是融汇和抒发不平之气——琴是因不平而鸣,茶是因沉郁而求当下。

姿态亦相似。弹琴者端坐于琴前,琴或置于几案,或置于膝上,呈现端庄、从容、谦和、自在的坐姿。无须扭捏俯仰,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一派淡定自然,与饮茶相同。

抚琴,更像是捕风——风在声音之中;喝茶,更像是捉影——影是唇齿留香。

茶,唐煎、宋点、明淹,即唐朝以煎茶为主,宋朝以点茶为主,明清之后,以淹泡为主。为什么明朝之后,包括器物在内的审美,有简约和洁净的变化?究其内在之“理”,既有世俗化的便捷,也有读书人洁净和清简审美的引导。宋元之时,中国艺术精神广缈而浩大,从两朝山水画就可以看出,那些浩渺空灵的画面,担负着苍茫的宇宙意识,充溢着“物我两忘”的梦幻之光,也寄寓了人类对于万事万物的深情。明之后,中国艺术哲学有了一个极大的转变,由浩渺转为狭隘,由空灵转为实用,由简洁转为繁复,由幽静、抽象的哲学沉思转入现实的享乐。

从艺术上来看,明之后的艺术,不论是绘画、书法、雕塑或建筑,已失去了内在蓬勃的生命感,缺失了汉唐那种磅礴、大气、飞扬、雄浑的气象,已让位于小情、小景、小情绪、小感受。自魏晋时代起的“气韵生动”,变成了笔墨技巧;而宋元时深邃、苍茫的宇宙意识,只留下小小几圈趣味性的涟漪。这种越来越简略的风格,虽然有某种高妙的灵魂,不过从整体上来说,似乎还是创造性的缺失,以及种族元气的流逝。

明代散茶盛行,瀹饮法的流行,使得饮茶方式简化,更加广泛地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茶事发展到明朝,已从唐宋时期宫廷、文士的雅尚与清玩,彻底转变为社会和文化生活的重要方面。明朝之后茶的状态,以深刻的通感来感悟,既可以说是洁净和清简,也可以说是怯懦和害怕。

接着再说禅——禅,也有形而上成分,它不是道,而是境象,是超出一般感觉之上的通感和通透。禅,有觉悟的成分,不死板,不狭隘,不坚硬。觉悟不够的人,是领略不到这种形而上感觉的。以日常话语来解释,也可以认为禅是一种中庸,不是刨根问底。它其实是以美感代替宗教,以直觉代替逻辑,继而深入其中。如此方式,既是中国文化的长处,也是中国文化的短处。

以王阳明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例。王阳明“龙场悟道”,虽然有崇高,也有冲突,但是最终是在静默的冥想中完成了“致良知”,以觉悟,达成了内心的和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呢,一直执著地拷问灵魂,浸淫于苦难,不断地荡涤折磨,最后以脱胎换骨的方式,走上新生的道路。

以直觉的方式悟道,是谓“顿悟”;以哲学的方式悟道,是谓“渐悟”。

茶,似乎也是如此,是悟道的铺垫,方便进入中国化的禅。茶是有灵性的植物,是大自然的艺术品,可以被喻为“绿色的光”。

夜深人静时,忍不住又泡了一杯茶,随即双手捂着静静地观看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24帧》。这是阿巴斯的最后一部电影,每一帧画面,都堪称经典,犹如梦幻,犹如虚无,犹如永恒。那些温柔、绵软、忧郁、平淡、神秘的影像诗,看得让人心头一片怆惘,就像身处生命尽头的惊鸿一瞥。我突然想到了禅与茶:禅,其实是一点别意、一片诗意、一丝自怜、一种无可奈何的寄情。伊朗既诞生了《橄榄树下的情人》《樱桃的滋味》《小鞋子》等优秀作品,也出了一批如阿巴斯、阿斯哈·法哈蒂、贾法·帕拉希等优秀导演。伊朗这些在世界获奖的电影,不追求故事的传奇性,不追求形而上的真理,不追求对于现实的抗争,不追求对人性的捕捉,而是返璞归真,用最简单的方式述说最简单的故事。如此方式,歪打正着,一下子感动了世界。人们公认伊朗人以小见大,拍出了慢节奏中的幽远和广褒,拥有一种特别的禅意。

人类精神,是一株无形的大树,上面结满各种各样的果子,也绽放五颜六色的花朵。茶与琴,是相挨着的果子;茶与禅,是习性相近的花朵。茶与禅,又“同为天涯沦落人”,它们飘飘荡荡来到人间,像一片洁白的羽毛,也像一首或隐或现的诗。

不知我这样说,人们是否明白?

赵焰,作家,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第三只眼看徽州》《晚清三部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