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台山、南少林到红花亭
2024-11-29王笛
开山立堂,结为异姓兄弟,生死相顾,患难相扶,故名哥老,又名袍哥。
——王蕴兹《海底诠真》
创建洪门的传说,最远可以追溯到明末的历史。据袍哥的历史撰写者卫大法师在《中国的帮会》(说文社,1946年)一书中说,明代的秘密社会,“一为东林党,一为复社”。王绍徽仿《水浒传》,编成东林108人,这就是《东林点将录》。其中,第一名是李三才,为“开山元帅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南京户部尚书”是官衔,“托塔天王”是外号,而“开山元帅”是帮会中名。东林党魁本为顾宪成,但是为什么《东林点将录》列东林首领为李三才呢?按《明史》的李三才传,李三才为顺天通州人,进士出身,以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凤阳府,“抚淮十三年,结交遍天下”。顾宪成讲学东林时,结识淮抚李三才,便结为好友。由于李三才结党遍天下,所以卫大法师认为李三才“为一大帮会首领”。他加入东林党的组织中,故《东林点将录》以李三才为“开山元帅”。卫大法师说,根据《东林点将录》,可知明代已经有了秘密社会的组织。
复社以张溥、张采为首领,他们因驱逐魏忠贤死党顾秉谦等的檄文而闻名。复社自称名士者几万人,“社党布结,横于朝野,主司无非社友,道府多是社朋”,而且可以达到“拳勇之徒,不呼而集”。卫大法师说复社是“仿《水浒传》而有秘密组织的”。红帮称入会为“进科场”,而复社称本社人为“科目中人”,又加入了下层社员,三教九流如僧道优倡、医卜星相、拳勇之徒,甚至盗贼也可以加入,因此“复社气声遍天下”了。
因此,按照卫大法师的观点,其实近代中国的秘密社会组织,应该追溯到明末,出现在郑成功台湾金台山开山立堂之前。也就是说,郑成功的结盟,并非他完全的组织创新,而是对明末东林党和复社的发扬光大。不过,我们关于袍哥起源的讨论,还是从郑成功开始吧。
王蕴兹《海底诠真》(汉华企业公司,1946年)用了一章的篇幅,概述了“哥老会的历史”。按照这一章所讲述的故事,哥老会(袍哥)的起源是从郑成功开始的:顺治十八年(1661),郑成功开金台山立明远堂于台湾,“谋复汉族”。其时吴三桂逼死永历帝于昆明,“成功痛明亡,又切杀父夷族之恨,群情激愤,海内外危疑震慑”,所以“将所部兵将,照原有品级,为进步次序”,也就是在其驻兵之地为会盟之所,“开山立堂,结为异姓兄弟,生死相顾,患难相扶,故名哥老,又名袍哥”,这是取《诗经》中“与子同袍”的“战友同仇之意”。随之便召集了“约盟来归者又四千人,由此金台山之名播于全国”。
在1949年以前关于洪门、天地会的各种叙事中,几乎都讲述了郑成功的这个传说。1940年刘联珂在香港完成《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第二年在澳门出版。关于汉留起源的说法,刘联珂沿袭了辛亥革命前后为当时推翻清王朝服务的“革命史观”,因此把郑成功反清复明与清末革命党人的活动联系了起来。这也是袍哥所讲述的,他们起源的历史,与洪门、天地会几乎是如出一辙。
海盗郑芝龙
卫大法师在他1946年出版的《红帮汉留人物故事》(说文社)中,称红帮汉留中,最崇拜的英雄是郑成功。“历史上民族英雄甚多,何以单崇拜郑成功一人?因红帮组织的严密化,实自郑成功始。”按照卫大法师的说法,红帮和汉留是同一个组织,在清代就是“汉族的遗留”者。袍哥在讲述自己组织历史的时候,都把郑成功作为开山始祖。根据卫大法师《袍哥入门》(说文社,1947年)的说法,最早还可以追溯到东林党,称运河总督李三才把侠客弄入东林党内,之后复社等也相继加入,这些成员参加了反清复明的活动。当时郑成功在南京太学读书,也加入了这个组织。郑成功在抗清运动中,占领了浙闽沿海及台湾。郑成功为了预防部下瓦解,设立了“金台山令”,创立开山设堂仪式。
卫大法师在《中国的帮会》中讲了类似的故事,不过提供了更多的细节,甚至追溯到郑成功之父郑芝龙。说是南安郑芝龙与其弟郑芝虎于明天启时为海盗,海盗亦有秘密组织。当时,海盗组织没有首领。于是众人向天祈祷后,把一把剑插到存有一斗米的罐子里,让每个人轮流拜剑。若有人在拜剑之时,剑有移动,则那人就是“天所命”的首领。当郑芝龙拜剑的时候,剑突然从米罐里跳了出来,众人甚惊。于是,他就被推为了首领。那时,任何船只要入海,都必须要给这个组织“例入三千金”,其实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买路钱,如果“不得郑氏旗,不能行”。
崇祯元年(1628),郑芝龙受明室招抚,被封为归德将军。在清兵入关时,郑芝龙于清顺治三年(1646)扶持南明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称帝,号隆武。该年清兵攻打福建,杀了唐王,郑芝龙降清,母亲自尽。郑芝龙之子郑成功跑到一座孔子庙,把儒家的服饰“哭而焚之”,并宣称:“昔为孺子,今为孤臣,向背去留,各行其是。”便打起了“杀父报国”的旗帜。
郑成功率领300亲信抵达广东南澳岛。当时南明桂王朱由榔在广东即位,号永历。郑成功就奉永历为正统,自称“招讨大元帅”,于厦门设演武庙,于鼓浪屿设高皇帝神位。郑成功率兵攻打沿海城镇,势力扩充至七十二镇。永历十三年(1656),郑成功打下了江苏镇江,在那里祭天地及明太祖。取《水浒传》的“准星辰为兄弟,指天地作父母”,于是乃“指天为父,指地为母”,后遂称自己的会社为“天地会”。按照卫大法师的这个说法,其实在台湾开山立堂之前,即1656年,郑成功在镇江便已经有结拜弟兄的仪式了。
刘师亮的《汉留全史》所描述的袍哥早期历史,也追溯到郑成功,与卫大法师几乎讲的是同样的故事。但是关于郑成功的故事增加了一些细节:郑成功,“初名森,字大木,唐王赐姓朱,更名成功”。因为“耻父降仇,乃率其亲信数百人,遁入海岛,据南澳。桂王称帝于肇庆,是为永历”。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这便是郭永泰在福建渔民家所见的《金台山实录》上面的印章。
郑成功率军连攻舟山及福建等处,“军势大振,复取台湾为根据地”。顺治帝令“芝龙唤子归降,不然,斩首夷族”。郑芝龙不得已,“含泪作书,遣卒驰往,成功拒之”。顺治帝“怒斩芝龙,并夷三族”。所幸郑成功的二兄郑书丹,当时远在粤中,没有遭此大难,是时正顺治十八年(1661)缅甸人抓到永历帝,送交吴三桂(刘师亮:《汉留全史》,古亭书屋,1938年)。
郑成功对于明朝的灭亡和其父亲的死亡非常痛心,于顺治十八年九月,率领部将在金台山的明远堂结盟结拜为兄弟,誓死反清复明,报仇雪恨。组织内部分不同的品级。结盟之后,更具有了号召力,又有四千多人加入。这便是刘师亮在《汉留全史》中所写:“成功既悼明室之亡。复痛生父之死,更切三族之冤,晕痛几绝。既于是年九月,与所部兵将,结为弟兄,分品级作进步次序,势必复仇。即将该部驻兵之金台山作为会盟之所,定名金台山,明远堂。约盟来归者,又四千人。由此金台山之名播于全国,闻风兴起者,颇不乏人。”按照上面这个描述,这个金台山和明远堂既是地名,又是组织的名称。
金海如在他1936年的《汉留组织之史的研究》(《文化批判》,第3卷第2期,1936年)中,也是把汉留(袍哥)的起源,从郑芝龙的故事说起,与上面的描述也大同小异,这里就不重复了。但是郑成功的故事则稍有不同。郑成功得知明室已亡,家人惨死,“知大势已去,不可挽回”,于顺治十八年九月,与部下“结为兄弟”,并将该部队驻兵的金台山,作为会盟之所,定名“明远堂”。后来,又有四千人来加入。这就是汉留组织的开始。后来,各地的秘密社会组织,相继“开山立堂”。政府防禁愈严,则“精神愈涣发,而组织亦愈广”。长江一带的哥老会,实即汉留的别名,即俗所谓“袍哥”“皮”“光棍”。
晚明悲歌
刘联珂的《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留园出版社,1941年),把“汉留之起源”放在“洪门之起源”之前。因此,讲汉留的起源,从相当的程度上,就是讲述袍哥的历史。在所有的有关故事中,刘联珂的讲述是最详细的,既然是讲汉留(袍哥)的历史,那么就不妨把这些故事都详细地记录在这里。
福建泉州南安县人郑绍祖,他在泉州当库吏,那时候的泉州太守名叫蔡善继。郑绍祖有着一个自小顽皮淘气的儿子,这人就是郑芝龙,当郑芝龙十岁那年,他便得到蔡太守的赏识,起因于一件小事:郑家和府治后衙,只相隔一条小巷,在小巷里,许多和郑芝龙差不多岁数的小孩子整天在那里玩耍,郑芝龙是这帮小孩的头儿。一天,孩子们正在扔石头打仗的时候,突听一声锣响,是蔡太守回衙了,孩子们于是一哄而散,只有郑芝龙一人在屋顶上,手里拿着一大把石子。蔡太守走过来的时候,一颗石子打在了他的额角上,不禁大怒,吩咐两个随从把郑芝龙抓来!蔡太守一看这十岁小孩,便暗暗称奇:“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准有前程。”怒气顿然消失,问了他姓名及家庭,郑芝龙对答如流,蔡太守赞了他一番,从身上掏出五分银子,取张红纸包了给他,当见面礼。郑芝龙逐渐长大以后,顽皮之性不改,“简直是个小地痞了”。
在福建海面,有一个势力最大的海盗头目,叫颜振东,率众数千人,有船一百五十多只,横行海上。他劫富济贫,郑芝龙、郑芝虎二人闻其大名,便投在颜振东的麾下。颜振东死后,群龙无首,大家商议,要公推一人为首领。但是各有主意,有人提出了一个办法:众人先祭天,然后装一斛子米,米中插剑一把,各人向天祷告,谁祷告时剑从米中跃出,就推那人做首领。当郑芝龙向天祷告时,剑从米中跃出,于是众人拜郑芝龙为首领。
郑芝龙做了首领之后,约法三章。第一条,劫掠须听首领命令,不能任所欲为;第二条,不准劫掠妇女;第三条,各头目的眷属子弟,和众人一样待遇,表示平等。郑芝龙雄据海上,天启六七年间(1626-1627),有人向明熹宗献议招抚郑芝龙,让他为朝廷出力,不但可以肃清海面,而且可以得一猛将。皇上照准,作书招抚的人,便是当年泉州太守蔡善继。郑芝龙接到蔡善继的信后,大为感动,马上召集全体人马训话,说自己并不是“贪爵爱禄的人”,实在因为蔡太守对自己有恩,所以不敢不从,郑芝龙方始降明。同降的人不下数千,但是郑芝虎不降,这便是崇祯元年(1628)的事。
郑芝龙降明之后,任福建参将,加总兵衔。他和广东副总兵陈廷财共讨海贼刘香老,在广东海面大战数次,刘香老败死。郑芝龙生了两个儿子,即郑成功和郑书丹兄弟俩。李自成起义,占据京城,崇祯皇帝在景山吊死,吴三桂的爱姬陈圆圆被李自成夺取,于是他引狼入室,“借清兵而驱流寇,汉室江山,遂为满人所得”。
顺治二年(1645),南京陷落,明福王被清兵捕获,唐王立于福州,就是隆武帝。顺治三年,清兵打进福建,郑芝龙和清兵通了气,按兵不发,郑成功向父亲苦苦劝谏,但是郑芝龙不听,带了五百人降清。郑成功得知后,几乎晕绝,召集兵将,讲说大义,誓死效忠明朝。郑成功于是脱下了儒冠儒服,拿到孔庙烧掉,并祝告孔子曰:“先师以孝教万世,我今为大势所迫,忠孝势难两全,特拿儒服还给先师,从此督率将士,力图恢复,不能再顾孝字了。”于是,郑成功弃文就武。郑成功本来的名字叫森,乳名叫大木,隆武帝赐给他的国姓“朱”,赐名成功,无疑是祝他成功的意思。隆武封他做招讨大将军,赐尚方剑。郑成功出兵之后,屡挫清兵,雄视海上,分为七十二镇,立储贤馆、储才馆、察言司、宾客司、印局、军器局;设六官分理庶事,改中丞为思明州,劝学取士,得黄带臣等四十人,次第转六官属,或为监纪据官通判;又奉王忠孝、沈佺期为上客,军国大事,都请教王、沈二位。
1646年,隆武帝遭难,明桂王称帝,即位于肇庆,这便是永历帝。清顺治皇帝想用封郑芝龙等的惯例,去劝降郑成功,逼郑芝龙写信给儿子,答应郑成功降清后,可以封为海澄公。并且给予四府的土地给郑成功安插将士,赏巨额金银财宝,但郑成功拒绝了。清廷又拿郑芝龙一家的性命作要挟,逼郑成功投降。郑成功拿到父亲最后的亲笔信时,痛苦万分。含泪写信给父亲,只写了几个字:“国事为重,儿不能尽孝矣!”清廷拿到郑成功的信,便把郑芝龙全家和三族一并斩了。
不过,历史学家的研究有不同的说法。顾诚《南明史》(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年)讲了郑芝龙之死:顺治十八年(1661)十月初三日,清廷见郑成功毫无受抚之意,把拘禁中的郑芝龙和他的儿子郑世恩、郑世荫等全家十一口“照谋叛律族诛”。消息传到台湾,郑成功深感悲痛,“尽管他对此早有思想准备,父亲和无辜的弟弟、侄儿满门抄斩毕竟不能无动于衷”。
郑成功金台开山
永历十二年(即顺治十五年,1658),清兵大军三路进犯云南。刘联珂《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和顾诚《南明史》对这个事件都有描述:永历帝召文武百官,商议抵御之策,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带领人马,据长江流域,以绝南侵清兵的粮道。于是郑成功以黄廷为前提督,洪旭为兵官,郑泰为户官,留守金门、厦门两岛。大军十七万,以五万练习水战,五万练习马战,五万练习陆战,一万人作为策应。挑选力能举五百斤的兵士,披着铁铠,上面画着各种花纹,只留两个眼珠子,骑着砍马大刀,站在阵前,专砍敌人马脚,名叫铁人军。请张煌言为监军,大小战舰,连樯并进,浩浩荡荡,扬帆北上。
船队进入长江,取崇明,过江阴,到丹徒、焦山,战舰一字排开。郑成功下令祭天旗盖,袍服全用红色,军士都穿红衣;次日祭地,并礼山川岳渎,全用黑衣玄裳;再次日,穿吉服,祭太祖高皇帝。祭毕,大家又换缟素,祭崇祯及隆武帝,“三军无不慷慨激昂”,然后大战清军。
顺治十六年(1659),永历帝因为在肇庆站不住脚,逃到缅甸。顺治十八年(1661),郑成功赶走荷兰人,占据了台湾。这一年,缅甸人捕获永历帝和皇后、妃子等,献给吴三桂。朝廷旨意下来,令在云南将他们处决。康熙元年(1662)四月十五日,吴三桂把永历帝和太子,押到城外的蓖子坡,用弓弦绞死,“明朝到这时候,真正灭亡了”。后人按照“蓖子坡”的谐音,称此地为“逼死坡”。
郑成功收复台湾后,招兵买马,卧薪尝胆。在得知永历帝和太子遇难之后,郑成功因为悲哀过度而病倒,但他并没有因为病而疏懈复明事业。清廷派人招抚,欲诱郑成功部下降清。郑成功为了团结内部,模仿《水浒传》梁山兄弟结拜故事,继承明末东林党复社组织,以其父郑芝龙为海盗的规矩,创立开山立堂仪式。他和部下结为兄弟,宣誓复明灭清,歃血为盟,“就拿驻兵的金台山作为会盟之所,‘金台山明远堂’便成了洪门开山立堂的开始”。郑成功认为,只有在建立这样一个组织之后,才可以联络部下士卒的心。由于郑成功肯与他们称兄道弟,兵将个个都愿意受他的指挥,金台山这支军队人数虽不多,但是可以说是“大众一心”。这时候,清朝已经一统中原,“可是人心还没有死绝,郑成功在金台山举起复国的大旗,所以一呼百应,不多时,已经有四千多人加入,金台山的名字,便在中国响了起来”。
按照刘联珂的说法,金台山是台湾的一个地名。我搜索了各种资料,在明清时代,并没有发现台湾有金台山这样一个地方,而从“金台山”作为帮会的堂名这点来看,的确是为后来的几乎所有的袍哥的山堂的起名提供了一个模式,如精忠山、荩忠山、飞龙山、万云山、飞虎山、金龙山、宝华山、终南山等等,几乎都是同一种构词法。因此我更倾向于“金台山”是郑成功所立山堂的名称,而非一个地名。当然也存在开金台山之后,那里便被帮会中人称为“金台山”的可能性。
关于“金台山”的解释,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清顺治十八年,郑成功领军二万五千,自厦门、金门、澎湖、台湾鹿耳门进入,于北线尾登台,驱逐荷兰人,收复台湾。为求反清复明,谋士陈永华献计,集结将士,祭拜天地为父母,日月为兄弟,奉明正朔,誓言“生死与共、平等相扶”为宗旨。意取金门,台湾为屹立不可动摇之江山,定名“金台山”,此为洪门开山立堂之始。也就是说金台山的取名是台湾、金门以及开山堂三个意思的综合(林建秀:《郑成功与洪门天地会之创立》,《福建史志》2017年第6期;秦宝琦先生对郑成功创立天地会的说法早就提出过质疑,见秦宝琦:《郑成功创立天地会说质疑》,《学术评论》,1982年第5期)。
郑成功的军队,基本层级是“排”,从第一排到第十排。新进去的人便在第十排,也就是后来洪门、哥老会中的“老幺”。平常称呼都叫弟兄。现在当兵叫当弟兄,据说就是这个出典。关于“排”的说法,也是袍哥内部等级的称呼。但是刘联珂这里没有提到四排和七排是不包括在其中的,因为传说是在汉留的早期阶段四排和七排背叛了组织,当然也有说法是“四”(与“死”谐音)字和“七”(与“截”近音)字不吉利。
刘联珂说,明末给清朝做走狗的,多是那些“士大夫”阶级的人,他们醉心利禄,为郑成功所唾弃,所以他不和士大夫合作,而是与实干苦干的弟兄结盟。为了要发扬复明的大志,只依靠金台山的弟兄们是不行的,于是派了他的部将蔡德英、方大成、马超兴、李式开、胡德帝等向大陆推进,这五个人是洪门始祖洪英的门徒,后来便称为洪门的“前五祖”。这些被郑成功派往大陆的部将,“宣传民族思想,组织汉流”,但是由于主要是“利用下层工作,故使士大夫不愿加入”。的确,早期加入袍哥(哥老会)的都是下层民众。这些人“各就当地,组合若干人,秘密结社,开山立堂”。而且“政府愈禁,组织愈广,以狭义相号召,谓天下袍哥共一家”(王蕴兹:《海底诠真》)。
《金台山实录》沉海底
根据王蕴兹《海底诠真》,康熙元年(1662)六月十八日,“郑成功薨于台湾,子经立,遣命以《金台山实录》作重件保存”。康熙十九年(1680),郑经兵败于厦门,次年“以忧愤卒”,次子克塽立;康熙二十二年(1683),清提督施琅攻取台湾,“克塽自刎,为死时恐先人遗物被清兵夺去,以铁匣沉于海底”。所以后来才有了郭永泰发现《金台山实录》之说。
刘联珂《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的讲述,就更为详细:郑成功临终,他把儿子郑经叫到床前来,叫他继承革命大志,驱逐满清,还我山河。又把《金台山实录》和花名册交给了郑经(刘联珂称他为“郑经立”),“经立涕泣跪受”之后,郑成功便与世长辞。郑经把花名册打开,照着册上的名字,遣人一一报丧,并把郑成功的临终遗言告诉了弟兄们,大家“痛哭誓师,甘心为革命而流血”。到康熙十九年(1680),郑经兵败厦门,次年,他死在台湾。于是“洪门革命大事”便由郑经的儿子郑克塽主持。康熙二十二年(1683),清提督施琅率兵攻取台湾,郑克塽进行了艰苦的抵抗,终因抵敌不过而大败。施琅试图收买郑克塽,而郑克塽看见大势已去,“决心一死报国”,便把金台山的一切案卷文件、花名册、印信之类,装在一只铁箱里密封好,抛入金台山下的海里,然后“拔剑自刎而死”。
这里刘联珂和王蕴兹都没有提到郑经的长子郑克臧。1681年,郑经死去,他较有能力的长子郑克臧在内斗中被杀,大臣冯锡范拥立“幼弱不能往事”的十二岁的郑克臧的异母兄弟郑克塽。刘联珂和王蕴兹都称郑克塽自杀而死,与史实不符,他实际上于1683年降清。
施琅夺取台湾之后,“便悬赏缉查洪门的弟兄,在金台山抄了又抄,查了又查,只是一点痕迹都没有”。所以刘联珂说,当时那些洪门弟兄,之所以没被清兵所害,都是郑克塽的功劳。“要不是他把金台山的花名册沉下了海”,那么册上所列的弟兄们就很难活命了。这只装有金台山全部秘密文件的铁箱便沉在海里,给海浪冲击,“渐渐地竟冲到福建海底”(刘联珂:《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在一百多年以后,这只铁盒被渔夫发现;然后又在很多年以后,珍贵的文献落到了郭永泰的手中。
洪英先生
按照刘联珂的叙述,汉留在郑成功金台山开山立堂之前便存在了。所以在他的《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中,先讲汉留,然后才开始叙述洪门的起源。他说:郑成功开金台山的事迹,在洪门中是人人皆知。但是那时候“郑成功一支人马并不叫做‘洪门’,而叫做‘汉留’”。汉留和洪门名称上虽有区别,“实际上都是一模一样”。
在汉留的历史叙述中,刘联珂反复提到推进反清复明运动的前五祖,说他们“后来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五个人,“都是洪英先生的门生”。洪英,字启盛,山西平阳府太平县人,崇祯四年进士,入史可法幕,他与当时文人如顾亭林、黄宗羲、傅青主、王船山等,都很有交情。蔡德英、方大成、马超兴、胡得帝、李式开五人,是j3KZYuPV15U4pwHbvpKGd+0sa1O88FOZM+pDSSLTE/0=洪英先生最得意的门生。
在正史上,并未发现洪英的有关资料。但是根据洪英字“启盛”这个线索,得知便是殷启盛。但是经过进一步的深挖,发现殷启盛也是一个化名,他真名是汤来贺(即汤舍亲,1607-1688),其事迹与洪门文献中的洪英还是有所差距。汤来贺,江西南丰人,世皆称其为“南斗先生”,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任广东布政使。隆武帝初立,汤来贺由广东抽调十万两银运抵福州,以供抗清。后任户部郎中,兵部侍郎兼广东巡抚,督练粤军。当绍武、永历二帝争立内斗,汤来贺上书劝谏“让为上,和为次,争斯下矣”。清军破广州后,汤来贺率兵至肇庆勤王,因受排挤出走。永历帝派使臣敦请其往梧州任职,他弃职匿隐于山洞之中,后回归故里南丰,秘密筹建反清组织“洪门帮”,为洪门帮主,化名殷洪盛。清一统天下后,汤来贺隐居乡里,潜心著述,出任白鹿洞书院主讲(陈邦彦著王传龙校注:《陈邦彦诗文集校注》)。关于洪英的事迹,应该是以这个人物为原本,而演义了许多传奇的故事。
王蕴兹《海底诠真》也讲了一个类似的故事。洪英召集史可法的旧部与清兵继续战斗,甲申(1644)四月二十五日,“卒于三汊河”。其徒蔡德英等五人突围逃出,“归潞王,潞降,往归唐王,后随郑成功至台湾”。当时郑成功见“士大夫意志薄弱,无可与谋,恐汉族子孙被清室收买”,便遣部将蔡德英、方大成、马超兴、胡帝德(在刘联珂的《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中叫“胡得帝”)、李式开向中原发展。这五人后来便被称为“洪门前五祖”。他们后来入福建莆田九连山少林寺为僧,“世系相传,遂开洪门之盛”。洪英死于三汊河,似乎后来成为了某种象征,如洪门“三英”之郭秀英、郑玉兰也是在三汊河自杀身死。
刘联珂的故事要详细得多,讲述了这五人到台湾入金台山明远堂之前的“一段悲痛的史话”。吴三桂为了陈圆圆,投降清军,“在敌人的铁骑下为虎作伥”,人们无不痛恨。这时洪英还在扬州史可法幕下,他建议史可法派他去游说吴三桂。洪英到京后,打听到吴三桂的住所。吴三桂此时已封为平西王,一时盖造藩王府不及,就在大明国丈田畹的一个别墅里住下,作为临时的藩王府,每天笙歌妙舞,十分逍遥。吴三桂此时把国家大事,民族兴亡,完全置诸脑后了。
洪英乔装成算命先生见到了吴三桂。洪英请安毕,还没有坐下,两滴眼泪倒先掉了下来。吴三桂看他这样子,说道:“你这个道人,为什么一句话不说便哭将起来?”洪英叹道:“王爷,我哭的是明朝出了像王爷这样的良将能臣,可惜明朝未能重用,道人怎么不要一哭?”吴三桂听了洪英的话,心里一喜,他是个粗人,喜欢别人给他戴高帽子,便说道:“明朝主上昏庸,用人不当,当道的都是些没有种的东西,也难怪有这么一日。”
洪英不言一语,只是向吴三桂看,吴三桂问道:“你尽看什么?”洪英回答:“看王爷的尊相,虽不能说后无来者,亦该讲一句前无古人了。”又说:“要王爷恕小道的罪,小道才敢奉禀。”吴三桂道:“你尽管说好了,不必忸怩。”洪英便故意绕着圈子说话,“骨子里都是些兴亡之道,一半激动,一半讥讽”,其实是“规以大义”。
明福王弘光元年(顺治二年,1645),史可法正在扬州坚守,处于“危急之中”,忽传洪英归来。史可法料到吴三桂会执迷不悟,对洪先生此去的期望并不大。果然不出史可法所料,吴三桂非但不听洪英的大义,而且几乎要杀了洪英,幸亏洪英机警,得以脱身。扬州城破,史可法殉国,洪英逃出扬州,召集史可法旧部和蔡德英等五个门生,拼命抵抗。(以上见刘联珂:《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
顾诚对史可法评价不高:“对于史可法的誓死不降,应当充分肯定他的民族气节。长期以来,许多学者和文人墨客受明清门户之见的影响,对史可法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偏爱,不顾史实做了过分的渲染。纵观史可法的一生,在整个崇祯年间并没有多少值得称赞的业绩;他的地位和名望迅速上升是在弘光时期。作为政治家,他在策立新君上犯了致命的错误,导致武将窃取‘定策’之功,大权旁落……”(见顾诚:《南明史》)
四月二十五日,洪英在三汊河苦战,临死前对蔡德英等五人说道:我死不足惜,只希望你们五人能够继续我的事业,去投郑成功,为国家效力。如果你们能按我的话去做,我姓洪的也可以含笑九泉了。说罢便离世了。蔡德英等五人悲痛欲绝,誓死继承先师遗志。在清兵追杀中,蔡德英等五人乃苦战突围而出,历尽千辛万苦,到台湾投奔了郑成功。
郑君达与南少林寺
在金台山结盟之后,郑成功派他们到闽、粤、桂一带组织抗清活动。刘联珂《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说他们乘船抵达福建,来到莆田县九连山少林寺。九连山奇峰重叠,少林寺建筑庄严,绿瓦红墙,方丈法名智通。智通原是明朝大臣,因为明末朝政腐败,他急流勇退,出家少林寺做了和尚。智通问他们来意,蔡德英直言不讳道:皆是洪英先生的门生,扬州一役后,投奔了郑成功,现在是“奉命到中原活动”。
有一种说法是,福建少林寺是他们有意时空错位,这里又说来到“中原”,是不是暗指河南少林寺呢?不过,福建少林寺也并不是凭空捏造的,按照中国武术界的说法,河南少林寺称为北少林,莆田县九连山少林寺称为南少林。后者是河南少林寺的“分院”(释永文编著:《少林寺武术教材(一)》,河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
智通和尚告诉他们,在朝廷任职的时候,和洪英多有往来。现在满清强盛,断非你们几个人就可以号召得起大事的,暂且忍耐一时,等待机会。预先准备,特别是武艺还需要精进,倒不如现在发奋用功,在此地锻炼武艺。等武艺练好,那时候义旗一举,一定可以成一番大事。
蔡德英等听智通所言,想寺中当有武艺超群之人。夜饭后,月亮东上,听得钟打三下之后,智通请各位去后院看和尚练功。只见院子里站着一百多个和尚,个个体格魁梧,生龙活虎,弄枪舞棒,武艺高超。这晚,智通劝五人受戒,说做和尚是“推进革命的妙法”,因为当时清廷对于僧道是不注意的。这里使用“革命”这个词,说明在清末的革命党看来,反清复明也是一种革命。
从此,蔡德英等五人在少林寺出家,练习武术。一天,蔡德英正在练武,忽然有一个自称郑君达的人来拜会他。来人是个英武青年,生得虎背熊腰,眉清目秀,三十左右。自我介绍是郑成功的侄子,即郑成功之弟郑书丹的儿子。原来郑芝龙被清廷问斩的时候,郑书丹在广东经商,幸免于难。郑君达肝胆侠义,胸有国难家仇,同妻子郭秀英,妹妹郑玉兰,携道德、道芳两个儿子,千里迢迢,投奔少林寺。郑君达和家眷在少林寺边寻了三间屋安顿下来,门口几株古松翠柏,屋后一丛竹林,环境清幽。郑君达、郭秀英、郑玉兰以及两个孩子,时常往寺里走动。郭秀英娉娉婷婷,如花似玉;郑玉兰年方十八,有沉鱼落雁之貌。
在少林寺一百多个和尚里,有个排名第七位的叫马福仪,十分粗野但武艺非凡。寺里忽然来了两位美人,马福仪是个“六根未除”的和尚,见了郭秀英和郑玉兰便起了歹心。一天夜里,郭秀英到寺里去找郑君达,说完事经过大雄宝殿的时候,不提防马福仪从神桌边冲出来,把郭秀英一把搂住,往神龛底下拖去。正在危急之时,忽听有人叫“秀英”,马福仪这才把郭秀英放了,赶快溜走。原来郑君达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要对秀英说,跑来叫住妻子,这倒使郭秀英趁机逃脱。
后来有一天,马福仪对郑玉兰又用了同样的手段,这次却给智通和尚看见了。郑玉兰虽然没有被玷污,可是小姑娘当日回家对哥哥郑君达把马福仪的丑行说了。郑君达跑到方丈室里,把马福仪调戏他妻子和小妹的事统统告诉了智通和尚。智通和尚叹口气说,已经把马福仪赶出了山门。在洪门的历史叙事中,正是这个马福仪(后面引施列格《天地会研究》称“马宁儿”),导致了少林寺彻底被摧毁,从而酿出后来惊天动地的天地会的出现,此乃后话。
西鲁故事
在洪门的早期传奇故事中,福建南少林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少林寺的传奇,与所谓西鲁平叛有着密切的关系。关于西鲁故事,有五个文献描述得最为详细,最早对这个组织的研究,应该是19世纪60年代施列格(Gustavo Schlegel)所写的《天地会研究》(Thian Ti Hwui:The Hung-League or Heaven-Earth-League,中文翻译本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40年)。从英文书名,就可以看出在施列格看来,洪门和天地会就是同一个组织。
施列格是荷兰人,1840年出生于莱登(Leiden)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后来到中国,曾旅居厦门、广州等地,通晓中国文字,译有《今古奇观》《花笺记》等书,又常用英、法两国文字发表、出版论述及著作。荷属东印度政府以其精通华文华语,特聘之为“汉文翻译官”。他在公余之暇,潜心学术,《天地会研究》即完成于爪哇。施列格返国以后,曾任莱登大学中国文学教授。1903年10月15日卒于任上,仅六十三岁。他被欧洲汉学同行称为“现代西洋研究汉学大家”。
根据施列格为本书所写的自序,1863年的春天,荷兰殖民地苏门答腊(属今印度尼西亚)巴东(Padang)埠的警察,无意中由某窃案嫌疑犯的家中,搜出一些书籍,方才知道该埠有秘密社团组织,会员约二百人。这些书籍包括会章、誓词、入会须知、旗帜说明、秘密符号等。这些东西被搜出后,警察交施列格翻译,以便他们了解这个组织的内幕。其实,当时施列格自己对这些书也看不懂,而时间紧迫,他又没有充足时间来进行详细研究。于是要求政府在判决之后,把资料交还给他,并且准他利用一切有关中西秘密社团的材料,找出这些社团的秘密。政府允许了他的请求。这样一来,除了巴东埠的书籍以外,又有1851年在爪哇日巴拉(Japara)埠搜得一本附图极多的中文书,是有关该组织山东分会的情形;还有苏门答腊岛巨港埠(Palembang)搜得的奏文,说的是七个友会的事;以及米因博士(Dr. Milne)关于三合会的著述。这些也都交给了施列格分析。
另外两个文献是萧一山辑《近代秘密社会史料》(国立北平研究院,1935年)卷二《源流第五》中,收入的《西鲁叙事》和《西鲁序》。这两个文献是萧氏1930年代在伦敦不列颠博物馆发现的抄本。关于《西鲁叙事》,萧加了一个按语,说:“此叙述文字简明,称西鲁犯边,谓为康熙甲午年,即康熙五十三年。天地会创始于雍正甲寅年(1734),即雍正十二年七月二十五日,与一般之传说异。”这与《清稗类钞》等书所称洪门始于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不同。由此可见,天地会成立的时间,各种观点相差十分遥远。而且这个《西鲁叙事》到底是什么时候记录的,也并不清楚。第四个文献是1930年代贵县修志局发现的天地会文件《反清复明根苗第一》(见罗尔纲:《一部新发现的天地会文件抄本》,《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8卷第4号,1934年)。第五个文献是日本人平山周于1912年出版的《中国秘密社会史》(商务印书馆,1912年)。
下面我综合《天地会研究》《西鲁叙事》《西鲁序》《反清复明根苗第一》和《中国秘密社会史》,力图从各种文献的杂乱记录中,梳理出一个“西鲁故事”的相对完整的历史叙事。
康熙甲午年(康熙五十三年,1715),西鲁国王命大将彭龙天率兵二十万,试图打入中原,已经攻至潼关。此时,“百姓彷徨,害及生灵,㳉(满)兵出敌,屡战屡败,不能取胜”。是时边疆守将与彭军交锋,立即溃败,守将为乱枪所杀,属下无人统率,四散败乱,西凉(后称永昌卫,在甘肃省凉州府)沦陷。彭军自西凉续进,“所向无敌,势如破竹,一直打到潼关”。潼关守将为刘景及黄思泉,坚壁清野,关住城门,固守潼关。刘、黄二将连夜商议防御办法,并飞奏皇上。康熙问众臣,“计将安出?”“众臣伏奏,我主朝廷并无能将,难以取胜,恳主上出下皇榜,颁行天下,不论军民人等、并僧道有能平却西鲁国者,赏千金封万户侯之职。”朝廷即刻出下招军榜文各处张挂,“许退兵者封侯赐爵。”(施列格:《天地会研究》)
福建和广东也是处处见得到这文告,少林寺某和尚见得这文告,便告诉了住寺方丈达宗法师(上节引用刘联珂《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为智通和尚)。达宗叹曰:“全国果无一二人能带兵打平这乱事吗?”小和尚答道:“文告中真的说出无人敢往,所以至今从未有兵队出发去打他们。”达宗说:“寺中共有一百二十八名和尚,个个精通武艺,足以打平这乱事。”次日,方丈召集诸和尚宣告,大家一同上京,面见皇上,受命平乱。“打平西乱,一以救民水火,二以保持皇朝,那末我们的声名定将四海传扬,千古不朽,我们的功勋可不小啊!不知诸位之意向如何?”众和尚齐声答曰:“唯命是听。”
于是,少林寺众僧前去揭扯榜,军士看见,带至蒲田县知县。众官甚是奇怪,问道:“尔等僧人有何本领,敢扯皇榜?”众僧称我们兄弟不用朝廷兵将,便可以平伏西鲁国。众官见如此口气,即时吩咐众僧回寺,取齐兵器行李,次日早一同进京授命出敌。众僧依言回寺,各携行李,一同往北京。路上花费二十余日,方抵达京城。先入五朝门,进兵部大堂见官。次日晨,“鸣钟趋驾,皇上坐殿”,康熙闻有福建九莲山少林寺僧人“愿领皇榜”,大喜,问众僧人要多少人马。僧奏曰:“不用一兵一卒,即要杜龙解粮,苏洪为先锋,两事足矣。”因为此二人是少林施主,故此将恩报恩。
众僧人上殿授封,赐方丈为总兵,众和尚也各有职衔。方丈及众和尚一齐跪下,叩谢天恩,并说:“我们现有一百二十八名和尚,个个精通武艺,已足以平西乱,用不着再调动皇上的兵将。皇上可勿忧虑,我们誓忠于皇上,我们愿平定西戎,永保皇朝。”皇帝闻之大喜,面谕众和尚说:“得到汝们出去打平西乱,我的心情才得放松些,汝们的功绩,自然是流芳百世的。”即赐印信宝剑,此印有“日山为记”四字,系三角铁铸的(但是《西鲁叙事》称这个印信是僧人得胜回朝,皇帝赏赐的,而且只有“日山”二字,还明确说“重二斤十三两”)。于是“祭旗兴兵,奏旨征西鲁”。又命郑君达“解粮军前应用”。
在施列格的后面的故事中,甚至没有一个领头的人,既没有提到郑君达,亦没有再提方丈达宗。只是说“众和尚”日夜不息的西征,数日间便到达潼关。二守将见援兵抵达,乃命城门大开,援军进城。二守将见及来援者的不过是一百多名和尚,心颇不解。刘景又问:“诸位来此,是要打西鲁的,不过何故没带文武官兵前来?”和尚答:“汝求援的奏章到达时,皇帝召集诸将,问谁可往应援,无人敢往,详细考虑之后,诸将向皇上建议广贴文告,征募天下勇士,无论何人,不管他的地位,是官员或是市民,是和尚或是幻术家,如果他具有才智,能够打平西鲁的,都可以应募前来。我听了这话,我就应征前往京师,求见皇上,我们就是这样来到你这里的。”
和尚们问关于西鲁的情形,敌军近况如何,集结在什么地方?两守将一一对答。和尚又问:“最近交锋,谁胜谁败?”刘景答:“西鲁兵马是凶恶的,我只在前线打他,不敢全部动员,我留兵队在后。昨天他们益加喧闹,我们更加小心防卫。幸而此地的城池还十分坚固,足以防守。”
和尚问:“将军久住此间,对于此间的地形人情以及敌军行动,自然知之甚详。请一一指教。”刘景答:“日前我有命令黄思泉绘一地图,凡此地路径地理,悉具图中,兹呈上奉览,俾供参考。”和尚详细看完了地图,记入脑中,乃对刘景说:“且候明日我们开始进攻吧!我们要监视他们的行动,我们一定会打胜仗的。”
翌日晨,和尚分兵部署,面授机宜。他又取出宝剑,挥剑刺戮,念出符咒,他叩求上天六丁六甲来帮助他,给他胜利。果然,当战事方酣时,天落沙雨,又起大风,飞尘蔽天,西鲁之兵纷乱,和尚果然打了胜仗。“斩了大将彭龙天,杀得西鲁兵尸满山川,血流成河,得胜回朝。”(施列格:《天地会研究》;《西鲁叙事》,见萧一山辑:《近代秘密社会史料》卷二)
满朝大小官员出到十里长亭迎接僧人入朝见主,龙颜大悦,赐游街三日,犒劳甚厚。要敕封众僧万户侯,赐黄金万两。僧奏道:“我等出家人,不愿为官,黄金要来何用?即望我主赐一堂袈裟足矣。何必过赏,不过为朝廷出力。”帝即赐袈裟一堂,衣锦回寺。(罗尔纲:《一部新发现的天地会文件抄本》)
他们谢恩说:“陛下知道我们是佛教徒,敬奉佛陀,以慈悲为心,此次因西鲁之乱,乃出而打平乱事,今我们也仍须归回少林寺,敬奉佛陀,一如常日,我们不合享受俗福,我们应该照旧静修,希望达到永生,我们只能接受恩赐的奖品,这算是我们敬领宏恩了。”既然他们不受封,“可赏黄金千两”,封郑君达“分州总镇,即赴任而去,出任湖广治民”。郑君达“与僧人到寺中结为八拜之交”,然后才赴任往湖广而去。有残诗为证,赞他们的业绩:“英雄居第一,豪杰定无双。班师回朝,啼歌唱道入五门。统兵一举定西鲁,诸将啼歌入汉关。”
日本人平山周1912年出版的《中国秘密社会史》,也讲了西鲁的传说:福建浦田县(莆田县)九连山少林寺,“地极幽邃,人迹罕至”,但是有“伽蓝堂塔耸峙林间,规模极庄严”。据称改寺为达尊神所创建,历时已一千年。“寺中僧人除了诵经焚香之外,还练剑法诸武艺”,以为自卫。
平山周称,康熙时(平山周又说“或曰乾隆时”,可见这件事的可信度不高,时间相差如此巨大),在中国西部“有附庸曰西鲁者”——平山周在括号里面说明“不知何国或曰即西藏”——“国王举旗寇边”。清军征讨受创,清帝乃悬赏,无论贵贱男女僧道等,“有能勇募征服西鲁者,任所欲赏之”。赏格颁发之后,少林寺诸徒中,“有勇武绝伦之郑君达者,顿起雄心,偕一百二十八僧应募,誓必扫荡西鲁”。在其他的天地会故事中,郑君达则是郑成功的侄子。
到京后,清帝引见,询以来自何处?有何才能?答言来自少林寺,无一人无武艺。“帝大喜,许其从军,欲任以总兵职。询以需兵几何?需饷几何?答言不需一兵,只有马匹军粮已足。”清帝即授以征讨全权,赐以剑,剑上有“家后日山”四字之铁印。
僧人等择吉日,整装西行。“辟山通道,临流架梁”,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不数日达西鲁境”,然后扎营。西鲁探知,突进攻击,但是僧军转防守为攻势,“斩将搴旗,累战俱捷”。西鲁王只得退却,“仍献贡物,遵约束”。就这样,僧军出征不到三个月,“不损一人,不折一矢,征服西鲁”。凯旋归来,清帝要按当时约定,予以嘉赏,“而僧等乃一无所欲,各愿放归故寺,悠悠以终,独郑君达留就总兵职”。按照这个说法,大家都不眷恋权力,唯想回归幽静的寺庙,继续过去的生活。只有僧兵首领郑君达留下充任总兵。清帝乃大宴众僧,赏金银绢帛无数,并御书“圣泽无疆”匾额,以及“英雄居第一,豪杰定无双”“不用文章朝圣主,全凭武艺见君王”“出门朝见君王面,入寺方知古佛心”等各联语送众僧。其中“英雄居第一,豪杰定无双”与上面已提到的萧一山所说的残诗是一样的。
刘联珂在《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中明确说西鲁是西藏,称此时西藏因不服清廷统治,藏兵开战,清兵惨败,震惊朝廷,不得已贴出黄榜,广求将才。智通(施列格说是住寺方丈达宗法师)告诉众僧:现在清廷出榜招贤,倒给我们一个绝好的机会,“我想诸位不如趁这个机会混入清营里去,形式上说是报效清廷,实际干我们的反清工作,只要我们有朝一日能大权在握,指挥和组织得当,那时候率领三军,倒戈相向,可以成其大事”。自从郑君达和少林寺一百多个和尚替清廷征西藏之后,捷报频传,藏兵大败乞和。清廷授郑君达以总兵之职,“众僧不愿为官,仍旧回他们的少林寺,锻练武艺”。当时清廷赐少林寺三副对联,和上面平山周所列完全一样,估计就是直接抄自平山周,这里就不重复了。
刘联珂这段描述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在各种资料中,都是写“西鲁”,这里刘联珂明确说是西藏,但是没有提所依据的文献。关于西鲁有各种不同的说法,除了刘联珂的西藏说,还有罗刹说、准噶尔说、卫拉特说等(见隋皓昀:《西魯考》,《法光学坛》第7期,2003年)。第二,可能刘联珂为了使他的革命叙事有逻辑性,所以说这是方丈有意把他们派到清军中,以便以后有机会起事。便与西鲁故事的其他记载有所不同。而且这个故事本身也是矛盾的,前面说智通和尚要让他们进入清军进行反清活动,但是为何征西鲁后这些和尚又都要回到少林寺呢?
火烧少林寺
随后多年无事。雍正继位后,据称是“天时和顺,国泰民安”。施列格《天地会研究》称,雍正十一年(1733),邓胜被派至福建福州府“充任法官”。这里所谓“法官”,应该是知府或者知县吧。据称邓氏是“无道德的小人”,凶恶而贪腐。邓氏常到少林寺烧香拜佛,眼见皇帝的赐品玉环和印章,皆极为珍贵,便起了攫取之心。邓氏向方丈索要这两件珍品,答曰这是皇上赐物,“印章具有特权,可以捕杀一切贪官污吏”,拒绝了其无理要求。而《西鲁叙事》则说是雍正十三年(1735),有一“老奸”,名叫邓胜,到寺烧香,见寺内御赐玉印乃是宝物,即欲贪为己有。但是《西鲁序》提到的人名甚至都有所不同,“奸臣一名建秋、一陈宏,二人同心设计害少林寺僧人”。
被拒绝后,邓胜心怀仇恨,用诡计来夺取那些珍品。便向皇上密报少林寺和尚煽惑民心,图谋不轨。和尚们因为得有前皇赏赐的玉印,拥有大权,假如叛乱,其势必极危险。雍正中了邓胜的诡计,问如何应付。邓胜奏道:“据臣管见,应集数千人,带备可资燃焚物料,如火药、干木等等,秘密到少林寺去。诡称焚香拜神,引起火祸。另备兵马包围全寺,俾逃出者亦难逃生。如此,则可杀尽和尚,扫除祸根。一得之愚,不知皇上以为可行否?”
皇帝听信了谗言,即命邓胜领御林军三千前去偷袭。在《西鲁序》中,对袭击少林寺有比较详细的叙述,但是主角不是邓胜,而是前面提到的张建秋。他们来到王泉(怀疑是“玉泉”,但是文献两次提到地名,都是“王泉”)地面,路遇马宁儿(在刘联珂《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中称“马福仪”),募他做了车夫。张建秋听说马宁儿曾在少林寺待过,便赐他酒肉,打探内情。马宁儿称过去在少林寺挑水,因为不小心打烂了东西,就被赶出(没有提因为调戏郑家女人),只好在王泉地方为车夫度日,表示愿带路。少林寺僧人闻知张建秋奉命到来,请入寺中茶烟相待。张建秋说今奉主上再赐皇封御酒,僧等见此酒可疑,将祖师留下宝剑插在酒中,便出现黑气,知有毒,发现官府要害少林。僧人商量,何不先下手为强,但是这时已见火光冲天,其时正三更时分,众僧都在睡觉,措手不及,烧死了一百多。
平山周《中国秘密社会史》对火烧少林寺的故事也有详细的讲述。当时有廷臣陈文耀、张近秋(刘联珂也提到同一个名字)二人,“怀叛志,谋篡夺”。但是慑于“僧军武勇,惮不敢发,欲谋除之,百计谱于帝。谓官军屡为西鲁所败,少林寺僧乃轻易征服之,设若等有异志者,朝廷灭亡,特反掌间耳!窃为国家危之。帝聆言则大惊曰然则奈何”?也就是说陈、张二人有反叛的谋划,但是担心这些和尚的武力,所以先除之而后快。便谗言清帝,说能够轻易取胜西鲁,如果要灭朝廷那不是易如反掌吗?清帝一听这个道理大惊,便向二位讨主意。二人提出“以火药焚之,必尽歼”。
陈、张二人率兵数百,扑向福建九连山。寺院在深山老林,不易寻觅。正在搜索之时,遇到一个叫马仪福(刘联珂《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是“马福仪”)的人,“愿为先导”。马仪福过去也是少林寺僧人,武艺居第七。“然性极好色,卒以引诱郑君达之妻郭秀英及其妹郑玉兰,为众僧所不容,驱之出。”他们乘夜潜至该寺,埋就火药,周围堆积柴草,以松香引燃。霎时便“烟焰蔽天,伽蓝塔堂顿成灰烬”。但是接下来就是神话故事的风格了:“始创该寺之达尊神现灵救之,遣朱开、朱光二天使,引十八僧遁。”马仪福见有僧脱逃,急呼追踪。但是忽然“浓雾蔽天,追者迷于所向”。最后生存者仅五人,即蔡德忠、方大洪、马超兴、胡德帝、李式开,他们被称为洪门“前五祖”。马仪福后来被“同党友人所杀”。由于马仪福武艺居第七,所以“会中至今禁言七”(平山周:《中国秘密社会史》)。
五人把死去的武僧火化安葬后,躲在一桥下。有一船刚好停在桥下,船夫谢邦恒、吴廷贲(其他文献为“贵”)把众人请到舟中安歇。次日彼此辞别,确立了“秘密符号,为将来承认之证”。五僧尚未离开黄泉村,一兵队到此搜索,有勇士吴天祐、方惠成、张敬照、杨杖佐、林大江五人相助,五僧得以“安全远遁”。他们到了惠州府长沙湾,后有军队追赶,前有大河阻断,走投无路之时,“达尊神乃再遣二使现形救之”。两神一个持铁板,一个持铜板,“架作桥渡之”。(平山周:《中国秘密社会史》)
幸存的十八人,冒着风雪和饥饿逃命,路上饿死十三人,最后仅存五人。虽然《西鲁序》没有提到他们的名字,但应该就是前面提到的蔡德英等前五祖。他们逃到一条大河边上,波涛汹涌,阻隔在前,幸得谢邦恒、吴廷贵搭救,五人在船中躲避。危险过后,五人拜别谢、吴二人,至乌龙冈高溪庙求宿,又有黄昌成与妻钟氏收留五人。他们在此居住,不觉半月有余。清兵闻讯前来捉拿,五人闻知风声,即拜别庙主,奔别处而去。来到了湖广地面,在灵王庙修身寺下普庵住下。
话分两头,《西鲁序》说,陈宏带兵往湖广分州,郑君达出去迎接,陈宏宣诏,称郑君达与少林寺僧人结拜,有谋反之意,“圣旨到来,赐君达红罗而死”。也就是赐他用红绸上吊自杀而死。陈宏将郑君达尸首抛在湖广下港尾,带旨回京复命。郭秀英、郑玉莲闻知此事,同家丁往港尾寻尸埋葬,葬后还乡。
施列格的《天地会研究》也提到,五人逃命到了海边,两个船夫(不过不是《西鲁序》中说的谢邦恒、吴廷贵,一个姓施,另一个姓吴)让他们暂在船上躲避。邓胜闻有和尚逃出,立即派兵追捕,以绝后患。追兵见海上有船载人急行,随即快船追赶。前面是一片汪洋,已经走投无路,五人一齐跪下,向天祈祷:“天啊!天啊!我们是少林寺的和尚,平常奉佛行道的。我们对康熙帝尽过忠,而今奸臣来害我们,被焚死的凡一百二十余人,剩下的只我们五人。我们逃难至此,又遇追兵,我们无处可逃了,我们敬求上天怜惜我们,救救我们。”这个描述,不知是施列格根据基督教的祈求上天保佑,还是因为他称早期会员与基督教有联系的证据。祈求完毕,随即看见两个神灵,一名朱光,一名朱开,坐在云端。这二位神灵指示方向,对这五个逃难的和尚大声叫:“快走!”他们看见黄黑色的云突然变为一条长路,还有一座桥。他们急跪下拜谢天恩,然后起身,走上那条大道,跨过那座桥。追兵四处搜寻,渺无人迹。
而《西鲁叙事》的描述有所不同:“幸得云端上来了一位达摩尊者,见寺内有五人命不该绝,日后尚有结拜天地会一段缘由,即化黄黑浮云救出十八人。”到了云霄县(位于福建东南沿海)地面,又死去十三人,奸臣闻知有人逃走,即领兵追赶。仅存的五人走至乌龙岗,前后无路,只得向天祷祝道:“若我兄弟五人命不该绝,万望再赐一条生路。”祈祷结束,来了朱江、朱开二仙,将刃刀放在江上化作浮桥,渡过五人。
平山周《中国秘密社会史》的故事是:五人把死去的武僧火化安葬后,躲在一桥下。有一船刚好停在桥下,船夫谢邦恒、吴廷贲(其他文献为“贵”)把众人请到舟中安歇。次日彼此辞别,确立了“秘密符号,为将来承认之证”。五僧尚未离开黄泉村,一兵队到此搜索,有勇士吴天祐、方惠成、张敬照、杨杖佐、林大江五人相助,五僧得以“安全远遁”。他们到了惠州府长沙湾,后有军队追赶,前有大河阻断,走投无路之时,“达尊神乃再遣二使现形救之”。两神一个持铁板,一个持铜板,“架作桥渡之”。
卫大法师说,这个所谓108人少林寺武僧,很可能是附会了唐朝少林寺十二(也有十三的说法)僧助太宗的故事。“以上人物,不论其实有其人,或系假讬,而在同治时,南洋华侨所传的《海底》中,均绘有其像,萧一山先生自欧洲抄回,印为社会秘密史料。”卫大法师把这些画像复制在了自己的《中国帮会史》中。
桃李剑传奇
萧一山1930年代在伦敦不列颠博物院所发现的抄本《桃李剑叙》,是关于郑君达妻子郭秀英和妹妹郑玉兰的故事。以所谓一把“桃李剑”作为线索:“剑是龙泉剑,刀是青龙刀。此宝剑是君王随身剑,但此剑乃系姑嫂剑也。”小姑是郑玉莲(兰),嫂子是郭秀英。“剑头字号乃系二龙争珠,剑之根由系桃李木化成。”宝剑分为左右,就是两把宝剑合在一起,“左边一枝交给祥夏方大洪之子孙方元宗收藏,右边一枝交给白狗洞朱昌之子朱德禄收藏。”但是“此根苗因何而出?”该叙便讲述了这把剑的来历。
郑君达系福建厦门大咸美人(刘联珂《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称其为郑成功侄子,对此《桃李剑叙》完全没有提到),身居水军都督之职,委任镇守边廷,又移任“湖南海口”(似乎是一个虚构的地名)做大元帅,出征未回。只因有一游方和尚先在少林寺打扫佛堂,失手打破佛前非常珍贵的玻璃灯,被逐出寺门。行至大咸美之地,一日出门游玩,见郑玉莲、郭秀英二人生得美貌,便想起淫心,是夜潜入室企图强奸,姑嫂不从,不得已投水身亡。尸骸冲到沙滩之上,被沙泥覆盖,无人知觉。吴成贵(《西鲁序》中救五祖的两个人之一叫“吴延贵”,在洪门传说故事中,人名经常有类似或重合的)父子在河边捕鱼为生,忽一日看见有二女人尸身,不忍让她们曝露河滩,把尸骨葬于岸边,并为她们修了一座坟墓。数月之后,不料墓边忽然发出一桃一李树,有八尺围之大,还长满了果实。(《桃李剑叙》,见萧一山辑:《近代秘密社会史料》卷二)
吴成贵父子大喜,收摘果实去卖,得利甚多。据称“此乃姑嫂二人灵魂所感化而生也”,是为了“报答收葬之恩”。不料一日,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将桃李二树吹倒。吴成贵父子闻知,即往查看,忽见“树头凸出二口宝剑,此剑乃桃李二树所化”。这两把剑能够“千变万化,飞腾空中,千里取人首级,实是至宝”。吴成贵父子将宝剑带回家收藏。后因少林寺被火烧毁,有五人走到福建厦门大普庵居住,他们“起义结拜”。后吴成贵前来投军,结拜之后,说出家藏有一口宝剑,取来献上,便将从前事情告诉众人。大家接过手观看,见宝剑光芒闪烁,便“收藏在洪花亭上,以为反㳉复明之用。”后来那个游方僧被谢邦行捉拿,因为“判断事属无定,未知真假”,郑君达不敢行刑。郑君达的手下弟兄说:“他前日打破佛祖玻璃灯事小,今做此奸心叛骨之事大,因此将他斩首。”此事系代报姑嫂二人“清节之冤,以见忠义之本,非同小可,乃惊天动地之事故,立为叙”。
按照《桃李剑叙》的故事,郑君达的妻子和妹妹死于火烧少林寺之前,而刘联珂《中国帮会三百年革命史》《西鲁序》以及下面要谈到的平山周《中国秘密社会史》等文献的描述都是之后。《西鲁叙事》记五祖逃至普庵,“忽㳉兵人马到来捉获,此时见寡不能敌众,况又无军器。只得脱身而走”。适郑氏姑嫂儿子来此祭坟,见坟头现出桃李木宝剑一口,剑头二龙争珠,剑尾有“反㳉复明”四字。㳉兵追赶五位僧人,就将宝剑勇力救去,杀退㳉兵,与僧诉说一番前事。
另外,平山周《中国秘密社会史》对这个故事有不同的描述:五僧至丁山的一小港,无意间邂逅旧友郑君达之妻郭秀英及其妹郑玉兰,其子郑道德、郑道芳二人,于是一起往祭郑君达之墓。祭墓时,突然清兵来袭,危急之时,“忽一桃剑自郑君达之墓中跃出”(而非《反清复明根苗第一》所称是从郭秀英和郑玉兰合墓中,原文没有说是“桃李剑”)。郭秀英接住,“其剑有‘反㳉复汩’文字,又有双龙争玉图”。郭秀英用剑斩首无数,遂以脱险。张近秋特派兵士一队搜索郭秀英,郭秀英得知无法脱身,只好把剑与二子,与郑玉兰投“三合河”而死。谢邦恒把她们葬之河畔,立一石碑纪念。这里的“反㳉复汩”,就是“反清复明”,“清”和“明”皆用了隐字。
王蕴兹的《海底诠真》也称蔡德英等后至赣州,遇唐王部将黄昌成(洪门五义之一)与其妻钟文君(洪门三英之一),往襄阳丁山吊郑君达墓,秀英、玉兰、道德、道芳也去扫墓。张近秋领兵追杀,秀英与之决战,斩杀甚众,但是终寡不敌众。秀英把宝剑给予二子,叫他们快跑,自己与玉兰投三汊河而死。好汉谢邦恒将她们葬在河畔。
萧一山认为,这些故事,不过是天地会中人的传说,“本为小说家言,扑朔迷离,亦不必辨其孰是,惟大体则均欲表示‘反㳉复明’四字之旨宗而已”。萧氏的这个态度是有道理的,本来故事就已经带有神话性质,去考证这些故事的真伪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其实,任何神话后面都有着潜在的含义,就是创造英雄祖先,用来感召成员,鼓动士气,寻求正义。
施列格眼中的天地会
根据施列格的说法,天地会的起源,“中国史籍未见载记”。天地会中最常提到的故事就是桃园三结义,尽管施列格说“天地会是否起源于桃园结义,殊难确定”。但是后来研究天地会的学者,没有人会认为天地会与桃园三结义有任何组织上的连接关系。不过,施列格在书中也说,“满清入关以前,天地会未成为政治团体”。满人入关以后,“对中国人民却横加虐待。满人迫汉人蓄发留辫”。广东和福建是天地会的两大策源地,反对满清最激烈,“至今亦然”。还说福建人都备有头巾,用以蔽藏发辫。两个省都靠海,“居民善于航行,熟识各海岸”。值得注意的是,施列格提到了“反清名人”,“先有郑芝龙,继有郑成功”,后者在西洋被称为“国姓爷”。郑成功在金门、厦门失败后,率舟师渡台湾,驱逐荷兰人,而自建王朝于台湾,奉明正朔。“自是以后,天地会渐露头角。”
值得注意的是,天地会组织起源于郑成功这样的说法,远远早于大多数当代历史学家所认为的是辛亥革命的“革命叙事”,更早于抗战时期的袍哥及其他秘密社会组织的民族主义宣传。秦宝琦在批评郑成功创立说时,指出“主要是受到辛亥革命时期革命党人有关‘革命排满’宣传的影响而提出”(秦宝琦:《中国洪门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看来是大大低估了这个说法出现的时间。
按照施列格的观察,当时清廷认为天地会和基督教类似。在清初,天主教带来的科学知识引起清廷的兴趣。天主教只崇拜上帝,但是在中国只有皇上“才有权崇拜上帝”,所以他们改称上帝为“天主”,以免刺激皇上。“天地会崇拜的也是上帝,在清廷看起来,自认为大逆不道。”施列格还称,天主教中有教友把天地会会员名录寄到了欧洲去,这引起了清廷的警惕,认为发这些名单是请欧人帮忙他们的革命。于是雍正对于天主教和天地会“这两种教义,日益仇恨”。有三个传教士去觐见他,他便指责道:“汝们假传教行善之美名,而诱人革命,这与白莲教并无二致。”不但清政府认为天主教与天地会有关系,“就是天地会本身,也明明表示他们和基督有血统上和精神上的联系”。施列格举出的证据就是太平天国起义,他说“天地会成员洪秀全”“假天地会之名发动革命”。洪秀全对基督教作过研究,结果他“改称天地会为(拜)上帝会”。关于洪秀全是否与天地会有关系,学术界有过许多讨论。孙中山和后来的研究者萧一山、卫大法师持肯定的态度。
萧一山说:“天地会文件诗句中,有‘三和合水万年流’‘三和合水流不尽’‘三和合水流万家’诸语,似均与水有关系,而三合会又在两广产生,疑含有鼓励西北东三江之人共趋大团结之意。然西人之研究三合会者,谓系采取董仲舒‘一贯三为王’之意,亦有所本。太平天国之十全大吉诗曰:‘三星共照日出天,禾王作主教人善尔们认得禾救饥,乃念日头好上天,人字脚下一二三,一直不出在中间。’禾王乃指秀全,秀字头上为禾字。曰三星,曰一二三,曰一直不出在中间。即一贯三为王之三合的意义也。正史称洪秀全为三合会匪首,良有根据。”(见萧一山辑:《近代秘密社会史料》卷二)
卫大法师是把太平天国作为天地会的一支来叙述的,“道光末年朱九畴以天地会组织传洪秀全,洪秀全于道光二十八年起义于金田,其部下如林凤翔、石达开、杨秀清、冯云山等,均天地会中人”(卫大法师:《中国的帮会》)。一些历史学家也的确认为,洪秀全与天地会的确有一定的关系。如荣孟源认为洪秀全的政治思想主要渊源于天地会:因为据天地会的说法,人人都是上帝(天)的儿女,以天为父,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大家都是兄弟姊妹。他的拜上帝会便因此受到启发(吴雁南:《试论太平天国起义前洪秀全的政治思想渊源》,《史学月刊》,1957年第8期)
在施列格的《天地会研究》中,还描述了他们的信仰、对世界的认识和文化,这些东西又与各种神话传说杂糅在一起,构成了天地会的精神世界。关于会员,“须得姓洪”。天地会的条规“一代传给一代”,他们都“在红花亭已宣誓了”。天地会山东支会在每个会员的洪单(会证)上印有阴阳变化图。阴阳合而成“和”,“和生三才”,所谓三才,就是天、地、人。一切属于天体的,属于天的权力;而水、火、五金、风、雷、电等等属于地;“人”为万物之灵,其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可以受奖也可以受罚,视其有无道德而定。“三才生于一,故共同具一个原理。”这就是天地会问答词第三十二条所说:“三才并立,一理皆同。”
施列格看到过九张会证,有的是用亚麻布印的,有的是纸印的。会证大概分为两类,即大会证和小会证。该图是大会证。三个四方形中套三个八角形,其最中心是两个四方形。最外一圈印的是八仙的名字:李拐(铁拐李)、钟漓(钟离权)、张果(张果老)、洞宾(吕洞宾)、国旧(曹国舅)、仙姑(何仙姑)、湘子(韩湘子)、采和(蓝采和)。第二圈四方形,四句诗要从四个角来认:左上有“五人分开一首诗”,右下是“身相洪英无人知”,左下为“自首开得众兄弟”,右上为“后来相认团圆时”。四个三角形印有四个隐字,代表“忠心义气”。
最外那个八角形内,有“李北昌国”四字,左“韩西福”三字,下“郑南田”三字,右“韩东朋”三字,此为四大忠贤的姓名,守护会门的武将。同圈还有“天仙贤福”四字。第四圈的八角形,中印“变化千万千”,下面印五字,除最中间的是“彪”字,其余应该为隐字,分别为虎字旁加“和”“寿”“合”“同”。右边是“关不正便”,左边是“龙开不洪”。这八个字应该来自于“不正便,关龙现,不开洪”的说法,也就是“龙现不正,便不开洪关”。其意思就是说,如果不是真正的明主,洪门便不该给他通过。
第五圈上部有“家后”二字。“家后”是云南、四川第三房的会堂(山堂)的名称。这两字和中部的“洪飘”有关系。第五圈左右又有“日”“月”二字,日字之下有“共同和合”,月字之下有“结万为记”。“洪飘”二字中的“洪”当然就是洪门,“飘”即是“票”的意思,便是天地会的通行证,应该就是第六章所提到的“号片”。
由于有“家后”二字,便可知道这张通行证是家后会堂发给的,而且这个堂正是负责川滇地区的,由“前五祖”之一马超兴负责(李子峰:《海底》,上海书店根据1940年版影印)。所以这个会证说明,在19世纪天地会已经进入云南和四川,他们便成为了后来哥老会的天然的前辈。
天地会中常提及“明堂”,这一个“明”字,可以做所谓日月光明拜祀上帝之明堂解,亦可解之为明代的明,反清复明的明。两种不同的解释,很值得研究,因为若依照前者的解释,那末天地会的目的不仅仅在于反清复明。天地会会堂里面是四方形的,故亦可称为“方”,具有“端正”“正确”的涵义;天地会会堂的外围是圆形的,表示要容纳四方兄弟。(施列格:《天地会研究》)
天地会中“洪”和“红”两字是通用的。施列格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元朝末代皇帝顺帝有一天晚上梦见宫中遍地是蚂蚁和胡蜂,他令宫中立即清扫。突然南方发现一个穿紫色外衣的人,左肩有个日,右肩有轮月。顺帝急问是谁?此人不答,且举剑刺向顺帝,顺帝急欲避之,想逃出宫中,而宫门已闭。顺帝惊呼求援,顿时惊醒。
几乎同时,江苏丹阳府某庙的一个和尚也做了一场梦。他梦见天上诸神正在讨论元朝即将灭亡,谁将为中国的新统治者。这时,在大熊星旁边的两颗星“并举日月出来,表示阴阳两气并合而生光明的意思,天下将归附于他”。和尚梦醒以后,一对姓朱的穷苦夫妇向和尚请求暂住庙中避难。不久,妇人生下一个男孩,他父亲在河里洗澡时,上游漂来一条红缎,他便捞起来晾干,做衣服给小孩穿。这男孩就是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年号为洪武,因为红色就是太阳或光明的代表,所以洪武就是“光明的武士”。他的朝代称为明,意思是“光明的朝代”。异族统治之下,天下痛苦黑暗,他起兵伐之,使天下重见光明,故曰明代。
满人的统治,使天下再度陷入黑暗,所以天地会要以“革命流血的行动手段”来达到推翻清朝的目的,这就是孟子所赞许的,如果君无道,天下便可以起而诛之,以救民于水火,召集义兵以实行革命。施列格引用《孟子·梁惠王下》的话说:“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其意思就是,破坏仁爱的人是“贼”,破坏道义的人是“残”。这样的人,我们就叫他独夫。周武王诛杀了独夫殷纣王,并不是弑君。可见孟子认为革命是正当的。同理,明起兵讨伐元代暴君,天地会起兵反抗清朝暴政,都是光明和黑暗的斗争。
历史和神话
历史和神话经常都是纠缠不清的,特别是在中国明末清初这样扑朔迷离大时代的转折时期,各种社会集团和力量都在发挥着其影响。有的隐晦,有的张扬;有的委婉,有的壮烈。表面上看来讲的是一个故事,后面却有各种历史隐喻,这就给我们今天找到历史的真相,造成了极大的障碍。传说和神话虽然不是历史,但是后面隐藏着历史。在今天,我们有可能从中挖掘出被掩盖的历史。
从目前所见到的资料看,袍哥与天地会都使用《海底》,都把郑成功作为他们的开山始祖。《海底》有各种版本,内容其实相差非常大,详略不一,不过基本的思想都是反清复明的那一套。汉留自乾隆以后,便由兴盛期走入衰颓期。进入19世纪,汉留内部称是由于清廷内忧外患,于是汉留又逐渐兴盛起来,开山立堂。当然,这个兴起,与《海底》的“发现”和流传也应该密切相关,成为其组织大力发展的一个非常得心应手的工具。
概括起来,袍哥的起源涉及一系列问题:第一,袍哥起源是否与郑成功有关系?第二,郭永泰是发现还是创造了《金台山实录》?第三,天地会、洪门和红帮是否是哥老会的一部分或者有组织的渊源?第四,哥老会是否来自于啯噜?以上问题,学者提出了各种看法,对于第一和第二两点,都找不到任何证据,但是在袍哥的精神建构和历史讲述上,却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第三点在袍哥的文献中有具体的描述,如创建人、时间和地点。虽然是众说纷纭,但是民国时期的研究者,如卫大法师等都把红帮和袍哥联系到了一起,而且从本书所涉及的资料看,红帮至少可以说是袍哥精神起源的一部分。
关于哥老会(以及袍哥)的起源问题,可以分为两个层次来看,一是精神起源,二是组织起源。两者虽然有关系,但是按照不同的路径来观察的。前者主要出现在这个组织自己的文件中,而后者是在帮会本身和官方档案两方面皆有资料。不过,前者从历史事实上来看,是难以证明的;但是作为这一组织的精神资源,却成为了历史事实,虽然有各种故事,但脉络是清楚的。不过,关于组织的起源,目前仍然是扑朔迷离。
郑成功与袍哥起源之间的关系,徘徊在虚构与真实之间,即虚幻的无法求证故事,但是所涉及的人物却又真实存在过。其中线索之一是按照天地会、红帮到哥老会所讲述的自身历史。然而,在当前与郑成功有关的历史文献中,未见确切的金台山事迹。不过在袍哥内部,这些说法代代相传,又被不断地再演化、纳入自身的新历史。即使传说可能子虚乌有,袍哥是否有可能是“发明”了自己的传统?卫大法师在其《红帮汉留人物故事》弁言中问道,“红帮汉留中所崇拜的民族英雄为郑成功”,但是“历史上民族英雄甚多,何以单崇拜郑成功一人?”他的回答是:“因红帮组织的严密化,实自郑成功始。”因此,即使我们不能确定袍哥与郑成功在组织上的渊源,但是至少可以这样解释:传说与历史是互相借助与塑造的,一方面将郑成功“大忠大义”的生命史纳入自己的精神血脉,将他转喻为“反清复明”的象征符号,以建立内部的凝聚力,维持组织的秩序,构筑自身合法性,确立长远的政治共识;另一方面,袍哥作为秘密的组织,从郑成功汲取与清廷抗衡的精神和组织方法。
关于袍哥组织起源的传说,恰好反映的是袍哥的精神起源。起源的各种说法,就像这个组织本身一样的神秘。虽然各种说法都有某种关联,但也都不是唯一的解释。这让我们可以猜测,实际上袍哥是在各种组织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并没有一个单一的来源。它不仅是具有反清复明那样崇高的政治抱负,也有打家劫舍那样低劣的利益动力。显然,辛亥革命是袍哥起源发明的一个转折点。虽然《海底》是19世纪40年代被“发现”(也可能是“发明”)的,但是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的《海底》的印刷品和手抄本,都是辛亥革命以后才出现的,而且在内容上与天地会文件非常相似。我们或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袍哥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不断地组合、演变和引进、吸收新的东西,所以到了20世纪30年代以后,实际上在相当的程度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但是又分散的组织,其有自己一整套话语,包括起源、历史、抱负、纪律、语言、规范、道德等等,也就是说,完成了自我族群塑造、身份认同的全面打造。
王笛,历史学者,现居澳门。主要著作有《茶馆》《碌碌有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