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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家金庸

2024-11-29林遥

天涯 2024年6期

2022年,一本名为《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十八年》的书,在中国内地、香港、台湾同时出版,作者金圣华,写她和大明星林青霞的友谊,以及彼此间关于阅读、写作、生活的心得体会。坊间肯定更熟悉明星,但在翻译领域,金圣华是学术界的名教授,远非“明星”可比。金圣华是法国巴黎索邦大学博士,香港中文大学的翻译系教授、荣誉院士及翻译学荣休讲座教授,另一社会职务是香港翻译学会荣休会长、荣誉会士。金圣华曾两度担任香港翻译学会的会长,为推动香港翻译工作做出了贡献。

按传统说部习惯,谈金圣华教授,算是“楔子”,为了引出香港翻译学会。2021年是香港翻译学会成立五十周年,因为疫情,学会举办了多场线上的系列讲座,在东亚地区颇具影响。五十年间,香港翻译学会一直活跃在香港文化领域,促进与翻译、语言和跨文化的交流。

倒退五十年,时维1971年10月6日,香港翻译学会成立,这是香港唯一的翻译学者和翻译专业人士组织,定期出版会刊《译讯》及学术期刊《翻译季刊》,出版翻译论文集及专著共十余种,设立了两个翻译奖学金。

查阅文献,关于香港翻译学会的历史,有这样一段描述:“1971年10月6日,‘香港翻译学会有限公司’在香港正式注册成立。七个月前,七位会员Louis Cha,T. C. Lai,Meng Ma,Stephen C. Soong,Alex H-H Sun,Philip S. Y. Sun和Siu-Kit Wong作为发起人,召开成立大会,旨在香港成立一个非营利的学术团体,以促进与中文翻译有关的标准、交流、出版和研究。这些发起人,包括六位杰出学者和一位著名武侠小说作家兼报纸出版家,他们秉持的坚定信念,铭刻于学会章程中。”

熟悉金庸生平的人,会立刻反应过来,Louis Cha,正是金庸的英文名字,其他六位,分别为:赖恬昌、马蒙、宋淇、孙鸿辉、孙绍英及黄兆杰,皆为香港地区著名的学者和翻译家。

香港传播学奠基人余也鲁,亦是翻译家、出版家,洵为香江学林翘楚,曾出版《余也鲁日记:夜记香港百天》一书,其阅历既丰,交游又广,在日记里写了不少香江学界的掌故,特别提到香港翻译学会成立,并言学会之发起宣言,即由金庸起草。岁月嬗递,文字难觅,不知昔日金庸怎样说明香港翻译学会的成立缘由,或许上面这段文字有可能就来自于金庸最初起草的宣言。对于七位发起人所秉持的信念,他们这样阐释:

提高翻译水准,协助中文及其他语言的翻译培训,鼓励学者投身重要著作的汉语和其他语种翻译,以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促进文化交流,并以此目的:

(一)召开学会会议;

(二)出版书籍或期刊,赞助翻译方面的研究,举办专题会议和从事符合本会宗旨的其他活动;

(三)印刷、出版、出售、出借或分发本会会刊或报告。

金庸与其他六位学者相比,似乎距离翻译这个职业有些远,但寻觅金庸的早年经历,他对翻译一直情有独钟,这是不争的事实。金庸的一生除了写有武侠小说、新闻评论,还留下了大量翻译作品,可惜湮没在武侠和新闻两大光环下。

1945年2月20日,已是抗日战争的后期,一份《太平洋杂志》在大后方重庆创刊出版,封面上标注由太平洋出版社发行,社址在重庆弹子石大有巷四号,印刷为警声合作社印刷部,其地址为弹子石大佛段六十一号,二者相距不远。这份杂志非常短命,仅出版一期,创刊号亦即终刊号。

《太平洋杂志》有64页,内容包括时事、学术、文艺、翻译等文章,颇为充实,很能迎合不同读者的口味。这本杂志的编辑是查良镛,发行为张凤来。

1944年,金庸二十岁,因有游历外国的想法,遂产生了当外交官的理想,就读于中央政治学校外交系。中央政治学校是国民党“党立的最高学府”,其前身是中央党务学校。这年上半年,大一学期结束,金庸的学习成绩名列全校第一,但到了秋天,他却不得不离开学校。他回忆这段往事时曾对严家炎教授说:“抗战后期我在重庆中央政治学校念外交系,那个学校国民党控制很严,国民党特务学生把很多人看做‘异党分子’,甚至还乱打人。我因为不满意这种状况,学校当局就勒令我退学。”

失学的金庸想到了表兄蒋复璁。蒋复璁是海宁硖石人,军事家蒋百里的侄子,1940年,任国立中央图书馆的首任馆长。通过蒋复璁的关系,金庸进了国立中央图书馆阅览组工作,名义是干事,具体工作是登记借书和还书,上班时间为每天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这份工作薪水不高,仅够糊口,但在管理图书的同时,给了年轻的金庸一个大量阅读的机会,他集中读了大量西方小说,包括英文原著《撒克逊劫后英雄略》(今译《艾凡赫》),并英法文互参读了《侠隐记》(今译《三个火枪手》)、《基度山恩仇记》(今译《基督山伯爵》)。

图书馆的工作任务不重,颇具生意头脑的金庸,萌发了办一份杂志的念头,他后来在《太平洋杂志》创刊号的“编后记”里,谈到了创办初衷:

我们在重庆,外埠的友人常会写信来说:“希望寄一些新的刊物给我们吧!”但寄什么给他们好呢?重庆好的刊物很多,但未必正合他们的需要。学政治经济的要一些资料;学文学的想看些最新的作品;学科学的想知道世界上科学进步到了什么地步。生活太无聊的要求些刺激;生活太紧张的人要求得到解脱。我们想到,应该有一本刊物能普遍地满足这种需要。于是我们着手筹备了,希望这是一本范围极广的刊物,希望这是一本能适合大众需要的刊物。

金庸对读者市场的需求极为敏锐。1939年12月,他十五岁,因同学张凤来、马胡蓥都有弟妹要投考初中,但找不到合适的参考书,于是搜集材料给他们作为参考。在此基础上,金庸编辑了《献给投考初中者》一书,于1940年5月出版,这是他的第一本书,问世一年,印刷20次,销量10万册,带来了丰厚的报酬,直到1949年3月,南光书店还在出版《献给投考初中者》,可见此书的长销程度。金庸若干年后回忆往事,对池田大作说:“我创办《明报》而得到成功,大概就源于这种洞悉读者心理的直觉能力。”

金庸觉察到读者的需求,于是拉上张凤来等三位同学,想要办一份杂志。穷学生哪里有钱,只能四处告借,筹措经费,所得不过杯水车薪。杂志最大的支出是印刷费,金庸后来找到重庆大东书局的老板,勉强答应赊账印刷一期。

重庆当时流行美国杂志《大西洋月刊》,这是一本文学和文化评论杂志,1857年11月创刊,至今仍在出版,在美国颇具影响力。据说,当年宋美龄很喜欢这本杂志,经常翻阅。金庸蹭了这个热度,为自己这本杂志取了个相似的刊名——《太平洋杂志》。

一期杂志需要的内容不少,作为新刊,稿源是个问题,但是从创刊号目录上的13篇文章来看,有《齐格菲防线大战记》《意大利投降内幕》这样关注世界战事的译文,也有《飞弹之谜》《最近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的科普文章,还有文学类的《少年彼得的烦恼》《安娜与星罗王》等小说、散文等,做到了普遍满足读者的需要。金庸还以笔名“查理”发表了长篇小说《如花年华》首章,占了7页,约有9000字,这或许是金庸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可惜未完。

杂志中的文章以译文为主,目录上的译者除了“查理”,还有段一象、良莹、张捷、贾鼎治、王人秋、俞淬、马玮等。这其中,贾鼎治是中国现当代翻译家,1925年出生,新中国成立后任新华通讯社国际部译审,当时年少,正在重庆。其他翻译者的名字无从可考,考虑到金庸在中央图书馆的便利条件,以及出刊的紧迫时间,推测这些翻译者大多是金庸自己,他为了让读者感觉本刊实力强大,供稿者甚众,换了不同的“马甲”,《太平洋杂志》可称金庸最早的“译文集”。金庸利用国立中央图书馆的丰富资料,每天得空就翻译,下班后,又带着《英汉词典》,赶到同处两路口地区的美军俱乐部,抢译新到的外国报刊上的文章。他以查理为笔名,在“发刊词”里宣示了办刊的宗旨——传播知识,传播真、善、美:

一本理想的综合刊物,应该能够传播广博的知识,报道正确的消息,培养人们高尚的艺术兴趣与丰富的幽默感。真理、善良、美丽,都是十分宝贵的东西,为了要获得这些,几千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尽了终生的努力,甚至牺牲了生命。我们这本杂志,就是集拢这些美丽的东西献给你。渺小的蜜蜂从各种花朵里制出蜜来,我们希望这蜜是甜的。

愿望是美好的。《太平洋杂志》虽投读者所好,首印三千册,上市不久就销售一空,这给了金庸莫大鼓舞,他积极筹备第二期,结果因纸价飞涨,印刷方不肯继续赊账,理想输给了现实,杂志就此寿终正寝。

在杂志的最后一页,还有金庸为自己打的“广告”,除了杂志,他还要雄心勃勃出版翻译丛书,起手就是两套重量书:

一是大仲马《基度山伯爵》的全译本:

本社新书预告

世界文学不朽巨著

基度山伯爵(全译本)

大仲马原作

查良镛译

大仲马最精采(原文如此)之杰作,西洋流传最广之小说。

史蒂文孙说:“此书极度迷人,没有人能看了第一章而不一口气看到末一章。”

每个西洋人都知道基度山伯爵就像中国人知道关公和贾宝玉。

书中包含了一切使人兴奋的情节:爱情、战争、决斗、阴谋、复仇、报恩、越狱、自杀、假死、发疯、复辟、退位、党争、强盗、绑票、偷窃、结婚、得宝、炫富、化装、暗杀、航海、覆舟、纵火、赛马、比枪……

(原文如此)有:全身疯瘫用眼睛说话的老人。

为了儿子而毒杀四人的美妇。

与父亲信仰相反,活埋自己儿子的法官。

拿女儿当生意经的银行家……

译文流畅,语句美丽。

本书第一册在印刷中第一册实价二百五十元

欢迎预约及批销预约八折

出书后,预约者优先寄奉批销六五折

二是英文选集:

二十世纪英文选

俞杨等选编

1.所选各篇均为二十世纪之杰作,现代人应读现代英文。

2.作家为英美第一流文豪,如萧伯纳,拉斯金,威尔斯,马克吐温,高尔斯华绥,罗素,哈代,辛克莱,贾克伦敦,巴蕾,吉卜林等。

3.每作家选一代表作,自一文可窥见一文豪之作风。

4.每篇题材各个不同,抒情,议论,描写叙述等均有。

5.每篇长短相仿,均系精短可资背诵。

6.文首附有作家小传,及该文之地位。

7.篇末详细注释生字,难句,用于自修教科均极适宜。

从这两份书籍预告来看,金庸深谙读者的心理。我们今天关于文学,总有“纯文学”和“通俗文学”的分野,文学的体裁愈加固化,评论家们对文学的价值,总有一种自信,认为“纯文学”在时间面前更具优势,“通俗文学”意味着流行一时,“纯文学”则更能永恒。可若真放在时间背景下考察,这个观点颇可商榷。雨果诞生两百周年时,法国的报章上有“谁还在阅读雨果”的疑问,但我绝不会怀疑,与他同一年出生的大仲马依然会有读者群。

《基度山伯爵》的广告中,金庸使用了极为吸引人眼球的词语,也可见他已经下定决心翻译这部长篇小说。若读者不想读长篇,金庸亦很贴心,备有《二十世纪英文选》,著名作家的短篇作品,一次可以读完,还能用于背诵和学习。

金庸翻译的《基度山伯爵》计划出版多少册,无从可考,但第一册售价250元,价格不菲。当时国立中央图书馆馆长蒋复璁月薪560元,金庸的月薪仅有50元左右。抗战时期,民国政府发行的货币恶性通胀,重庆物价到抗战后期上涨了1560多倍。居住在重庆的老舍曾回忆,起初四川的东西便宜,“一角钱买十个很大的烧饼,一个铜板买一束鲜桂圆”,但从1940年起,物价几乎一天一倍的天天上涨。作家张恨水提到他初到重庆时肉价两角一斤,五年后肉价暴涨到三四十元一斤,他要同时创作七部小说,写小说的过程中还不时发表散文、杂文、评论等,以换取稿费养活一家人。

同期比较,一册《基度山伯爵》的文字量不会太少,可以推测金庸已完成了相当数量的译文,而他的生活境遇也可想而知。如果《太平洋杂志》能有后来《明报》的命运,金庸大抵第一部出版的小说就是翻译作品了,但时代和命运交织在一起,没有那么多“如果”。金庸彷徨无计之时,巧遇一位熟人,让他决定从国立中央图书馆辞职,就此离开了重庆。

1942年夏,金庸从衢州中学毕业,江浙沦陷,他前赴重庆报考大学,一路行经浙、赣、粤、桂、湘五省,至湖南时路费罄尽,正好中学同学王铎安的哥哥王侃在湘西泸溪办湖光农场,金庸遂寄居农场。湖光农场主要种植油桐树和油茶树,还建了苗圃,培育油桐树苗,金庸在这里半工半学,直到1943年夏,才考取中央政治学校。

1945年的春天,《太平洋杂志》第二期夭折,金庸对前途更为迷惘,恰好王侃来重庆办事,二人重逢,他再度邀请金庸帮他经营农场,重要的是,许诺如果经营有方,油桐树栽植成功后,将会资助金庸出国,这个条件让金庸颇为心动,便答应了下来。4月19日,金庸从国立中央图书馆离职,与当时已从中央大学休学的高中同学余兆文一道前往湘西农场。

湖南大学于1938年内迁至辰溪县,距离农场不远,金庸便想借读湖大,重续学业,于1945年8月8日,写信给湖南大学校长胡庶毕:“学生原籍浙江海宁……恳请先生准予在贵校借读以成生负笈后方之志……如蒙允许,生愿受严格之编级试验,或请准予暂在四年级第一学期试读,如成绩不及格可即予开除,但求能赐予一求学机会……自知所请于贵校规定或有未合,惟请先生体念陷区学生环境之特殊、情况之艰苦,准予通融借读或试读……”并备言自己为了求学,千里辗转,突破日军防线的艰辛经历。金庸言辞虽切,但校方未予通融,胡庶华校长于18日按有关规定签字批复:“关于借读需向教部请求分处,本校不能直接收容。”回绝了金庸的请求。

庸多年后回忆自己寄居湘西的经历,称“那是在自己最穷困潦倒的时候”,彼时之失意,溢于言表。《笑傲江湖》中令狐冲抓青蛙吃等等细节,即是当时他饥饿的真实经历。如此困境,陪伴金庸的还是翻译。他从重庆离开时,带了一箱书,多为外文书籍,也许就是他准备编选《二十世纪英文选》的书籍原本,他在农场开始试译《诗经》,并计划编写一本《牛津袖珍字典》,可惜都未能完成。

湘西闭塞,抗战胜利的消息稍晚才传到金庸耳中,由于王侃的一再挽留,他直至1946年6月才离开湖南回到浙江。

金庸后来在和池田大作对谈时说:“我在1946年夏天就参加新闻工作,最初是在杭州的《东南日报》做记者兼收录英语国际新闻广播。”杭州《东南日报》于1927年3月12日创刊,1937年2月1日社址迁至杭州众安桥畔,大楼五层,是当时杭州的地标性建筑。《东南日报》是浙江地区有名大报,新中国成立后并入浙江日报社。不过进入东南日报社的时间,金庸记忆有误。浙江档案馆馆藏有东南日报社的全宗档案,其中有职工登记表、金庸签下的“东南日报社职工保证书”以及离开报社时的“辞呈”。按照职工登记表记载,他进社日期是“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亦即是1946年11月22日,介绍人是陈向平。

陈向平又名陈增善,1909年出生,1926年在宝山县立师范读书时就参加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抗战全面爆发后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9年,陈向平担任《东南日报》副刊《笔垒》主编,1941年,陈向平从来稿中发现一篇散文《一事能狂便少年》,读后深为赞赏。这篇稿子出自正在读高中的金庸之手,二人相识后,结成了忘年交。金庸早期的一些散文多发于《笔垒》副刊。

《东南日报》分“云和版”与“南平版”,抗战胜利后,“云和版”回杭州出版,“南平版”则迁上海为总社。1946年,金庸回到家乡浙江海宁,风尘困顿,已无法继续求学,他想起陈向平,遂写了一封信:“……陈老师,还记得良镛载于《笔垒》的文章《一事能狂便少年》……良镛在湘西油茶农场年余,发展未果,故回浙江家中闲待。战争流离尚已结束,良镛思虑再三,欲在杭州谋一职糊口……”

陈向平接信后,向杭州《东南日报》总编辑汪远涵推荐了查良镛。汪远涵是浙江温州人,毕业于复旦大学,1939年和陈向平一同进入《东南日报》工作,从编辑一路做到总编辑。金庸初到编辑部,说是外勤记者,汪远涵给他安排的任务却是“翻译”,按“东南日报社职工保证书”上提供的说法“兹保证查良镛在贵社任记者兼收英文广播,工作服务期内,确能遵守社方一切规章,听从调度,谨慎奉公……”这份工作实则就是收听外国电台的英语广播,选择可用的翻译。金庸偶尔也会翻译一些英文报纸上的短文,以备报纸缺稿时使用。报社没有录音设备,这种国际新闻稿全靠直接收听后翻译,金庸晚上八点开始工作,边听边记,最后凭借记忆全文译出。

进入《东南日报》不久,1946年12月5日,金庸即在《东南日报》第三版上发表《英国最近的外交政策——艾德礼表示支持联合国》,这是金庸翻译伦敦《泰晤士报》记者斯蒂特的一篇稿子,署名“查良镛”。金庸出色的翻译水平,给汪远涵留下很好的印象。1988年,汪远涵与金庸通信时还提到这件事,印象深刻:“上海总社的陈向平先生介绍你来杭,做这份收听和翻译的工作……陈向平询问过你在《东南日报》的境况,我说你英文水平相当高,行文流利,下笔似不假思索,翻译特好。”

同学余兆文来杭州,对金庸的工作非常震惊:“外国电台广播,说话那么快,又只说一遍,无法核对,能听懂就已经很不错了,你怎么还能逐字逐句把它们直译下来?”金庸则解释:“一般说来,每段时间,国际上也只有那么几件大事,又多是有来龙去脉的,有连续性。必要时,写下有关的时间、地点、人名、数字,再注意听听有什么新的发展,总是八九不离十,不会有太大差错。”足见金庸在翻译上的功力和严谨态度。

金庸在《东南日报》工作不到一年,在这期间作为外勤记者写了些访问文章,还在《东南日报》副刊《东南风》和《东南周末》主持“信不信由你”“咪咪博士答客问”栏目,其他主要是译文。这些译文除在《东南日报》发表,也刊登于上海的《时与潮》杂志,比如《西伯利亚的神秘城》《苏联也能制造原子弹》《五国和约的检讨》等等,除了署本名查良镛,也使用了“查理”“白香光”“香光”等笔名。

1947年的六七月间,上海的《大公报》公开招聘三名翻译,金庸看到消息后报了名。当时《大公报》在新闻界如日中天,待遇高、收入稳定,因此应聘人数达到109名。《大公报》最后选了10人进入笔试,金庸幸运位列其中。笔试试题由《大公报》翻译主任杨历樵拟定,并最终由他阅卷打分。“试题英文电报一,社论一,译为中文。”金庸只用了65分钟就第一个交卷,随后,他顺利通过了口试。不得不说,金庸的翻译功底和《东南日报》的报业经历起了关键作用,他成为第一个被录用者。

当时金庸的堂兄查良鉴任上海市法院院长,并在东吴大学法学院做兼职教授,通过这层关系,以及中央政治学校的学历,金庸在上海停留期间,进入上海东吴大学法学院插班修习国际法,继续未完成的大学学业。10月6日,金庸以此为由,向东南日报社申请“准予赐请长假”,“拟至上海东吴大学法学院研究两年”。第一次的报告批有“慰留”字样,他于同日再次递交申请,眼见他去意已定,报社“勉予照准”。10月底,金庸进入上海《大公报》工作。

金庸在《大公报》是夜班,白天在东吴大学完成学业。他在上海《大公报》工作时,发表了很多关于国际社会新闻或人物的评论文章,译文颇多,除了《大公报》,金庸还在《时与潮》杂志兼职编辑。

《时与潮》杂志专门报导国际问题,也评论国内新闻事件,1938年在武汉创刊,8月即迁重庆,抗战期间坚持出版,是大后方最畅销的刊物之一。台湾学者齐邦媛的《巨流河》回忆抗战时期的“人和事”,特别说到《时与潮》:“在那个时代,那样遥远的内陆山城,《时与潮》是很受欢迎的刊物,政府与民间都很重视,几乎每次出刊立即销售一空。许多人说那是水深火热的战线后面的一扇窗户,让我们看到外面的世界。”抗战胜利后,《时与潮》曾停刊,后于1946年12月在上海复刊。

《时与潮》以“报导时代潮流,沟通中西文化”为宗旨,实则主要从日本、英国、美国等公开出版的杂志上,选译国际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文章。金庸本人几乎没有在公开场合提过自己在《时与潮》的这段兼职经历,只能从《时与潮》上发表的大部分的译文和编辑署名有所窥见。仅1947年11月1日,金庸就在《时与潮》半月刊第二十八卷第六期发表《苏联陆地战略的秘密》《如何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战》《莫洛托夫的左右手》,同日,在《时与潮副刊》第八卷第五期发表译文《SVP——万能服务处》《电脑》《了解你的头发》《铝是一种新药吗?》。在《时与潮》半月刊发表译文最多的一期,是1947年12月16日的第二十九卷第三期:《资本主义与世界和平》《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巴勒斯坦怎么分治》《法国饥馑的原因》,一口气连登四篇。

1947年12月1日,《时与潮》编辑部从上海市长春路392号迁到梵皇渡路(今万航渡路)618号,这是一幢气派的花园洋房,俗称“小白楼”。《时与潮》的总编辑邓莲溪因是国民党立法委员,占据了这处洋房,作为编辑部。

邓莲溪之所以请名不见经传的金庸来当《时与潮》半月刊的主编,其实不过让他一个人独立担负编辑、发稿任务。当时老同学余兆文去上海探望金庸,看见编辑部设在楼下一间豪华小客厅,楼上有很多客房,但金庸却栖身在一处阁楼中,可见当时金庸在邓莲溪心目中的位置。

金庸也对老同学余兆文说:“不瞒你说,我为《时与潮》杂志曾经翻译过一些文章,他们大概是看中了我动作快这个特点吧。在杭州《东南日报》工作时,我一收到这里寄去的原文稿件,看一遍后就着手翻译。一篇一两千字的文章,我两个小时就脱稿了,既不需要誊写,也不需要修改,所以当天就把译文寄给他们。这样翻译了一段时间后,不知是什么原因,《时与潮》杂志社就来信说要聘请我做杂志的主编。”

邓莲溪1949年1月27日殁于“太平轮”事件,《时与潮》杂志也在1949年2月停刊。今日“小白楼”仍在,属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一部分,听说未来将成为上海动漫产业园区。世事沧桑,莫可预料。

金庸在上海《大公报》工作至1948年3月,他草草结束了在东吴大学法学院的学业,前往香港。3月15日,《大公报》港版复刊,急需一名翻译,原定张契尼去,但他因太太临盆,不能前往,报社派二十四岁的金庸南下香港补缺。金庸原想短暂停留,却没有想到命运难测,他这一去,毕生的事业和荣光就留在了那里。

《大公报》港版复刊后,没有自己的办公地点,租用的是《新生晚报》的二楼,地址位于中环的利源东街15号,这里一切简陋,工作辛苦。金庸继续翻译电讯,担任国际新闻版的编辑,协助编辑国际新闻版。《大公报》宿舍是普通的四层旧楼,位于中环坚道赞善里8号楼,距离利源东街隔两条街,走路只需十来分钟,金庸中午吃饭,下午睡觉,晚上工作。除了新闻类的译文,他用“镛”的笔名还翻译了一部长篇自传《我怎样成为拳王——乔路易自传》,从1948年12月10日连载至1949年3月16日,共47期,连载开始前,有一段小引,估计为金庸所加:“本文于十一月八日起在美国《生活画报》刊载,是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乔路易的生活史,叙述他怎样从一个农奴的家庭中生长为世界闻名的拳王,其中包括许多拳击中的要诀。”

1949年6月,一个名叫陈文统的广西青年从岭南大学毕业,前往香港求职。语言学家王力给他写了一封送交《新生晚报》的推荐信,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则推荐他去见香港《大公报》的总负责人李侠文。陈文统先去《新生晚报》,结果被婉拒,他又去见李侠文,所幸李侠文也是岭南大学出身,看了陈序经的信,答允下来。数日之后,陈文统收到了参加测试的通知。

考试的主考官是金庸,他给陈文统出的题目是翻译新闻稿件,总共三条:一条是中文译英文,另两条分别是路透社和法新社的英文稿,需要译成中文。

这个题目不算很难,陈文统有所准备,记熟了专用单词,答了一小时便交了卷。金庸后来回忆:“当时的主编辑李侠文先生委托我做主考。我觉得文统兄的英文合格,就录取了,没想到他的中文比英文好得多(他的中文好得可以做我老师)。”陈文统顺利进入《大公报》,最初也在编译组,负责翻译国外通讯社发来的英文电讯稿件,成为金庸的同事,只是他的译文太重文采,常常超出原意,大都上不了国际版的头条。当然,后来陈文统写武侠小说,笔名梁羽生,香港新派武侠小说两大宗师就这样结识了。梁羽生和金庸共同掀开了香港新派武侠小说的大幕,推动新派武侠小说跃上历史舞台,但两人的性格与理想全然不同,金庸强调个人主义,国际化的阅读为他的小说带来了人物内心的体悟,而梁羽生雅善辞藻,注重集体主义,这些从二人对待译文的态度上就可以窥见苗头,却都没有脱离时代给予他们的烙印。

金庸在《大公报》一直工作到1958年,在这期间,他翻译的作品除了国际电讯,主要集中在几类:其一,是长篇的新闻的报道,比如以“乐宜”为笔名翻译的美国记者贾克·贝尔登的长篇纪实《中国震撼着世界》,从1950年到1951年9月20日,连载于《新晚报》,由香港文宗出版社结集出版,分上下两册,1952年3月初版两千册,3个月后再版,又印一千册。他还翻译了美国《星期六晚邮报》上的《朝鲜美军被俘记》,同样在《新晚报》上分8期连载。1952年1月到6月5日,翻译了英国记者R.汤姆逊撰写的长篇报道《朝鲜血战内幕》,也由香港文宗出版社结集出版。其二,是文艺评析,他以“子畅”为笔名,翻译了美国剧作家J.劳逊的《美国电影分析》86篇,1954年7月18日至10月20日,连载于《大公报》,此外,还有《荷里活的男主角》《论〈码头风云〉》《我怎样学舞》等文章。其三,是生活情感和社科哲思,比如以“子畅”为笔名翻译的法国作家莫洛亚的《幸福婚姻讲座》等。

翻译这类文字之余,金庸心中仍然没有忘记小说。当年在《太平洋杂志》创刊号上,金庸已尝试撰写篇幅长一些的小说,也开始翻译《基度山伯爵》。翻译小说不同于其他社科译文,首要就是文学性,要求译者本身有相当的文学修养,才能为其他语种的读者揭开原作者的神秘面纱,这种字斟句酌,无疑是个艰难的过程。

金庸曾和梁羽生、百剑堂主陈凡一起在《大公报》上开过“三剑楼随笔”的专栏,三人轮流“坐庄”,1956年12月26日,轮到金庸,他写了篇《圣诞节杂感》,后来很多研究者提到这篇文章,注意到的多为金庸父亲在他读中学时,为他买了一本狄更斯的《圣诞述异》,其实文中金庸特别提到了自己翻译小说:

我曾译过美国短篇小说家丹蒙·伦扬的那篇《圣诞老人》。故事是说一个善心的强盗劫了一批珠宝,去放在他爱人老祖母的圣诞袜子里。这位老太太快要死了,她一生都相信圣诞老人会在她的袜子里装进些礼物,在临终之前,这愿望终于达到了。这个强盗由于穿了圣诞老人的服装,埋伏着要打死他的敌党竟然没有认出他来,因而逃得了性命。这是一篇惊险而滑稽的故事,但在人物的内心,蕴藏着善良和温柔。

丹蒙·伦扬(Damon Runyon)是谁呢?这个名字现在通译为达蒙·鲁尼恩,1946年逝世,美国新闻记者、短篇小说作家,旧书网上可以搜到他的书,不过没有中文译本。达蒙·鲁尼恩出身美国的一个新闻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是报商。1898年,他参军服役,经历过美西战争,退役后给多家报纸写稿,后来作为体育记者写了很多棒球比赛的文章,深受欢迎。1967年,他去世二十一年后,还被列入了棒球名人堂。

鲁尼恩为人仗义,荡检逾闲,赌博、酗酒、吸烟、婚内出轨样样不缺,其赌品不佳,喜欢打听内幕消息下注,赛马是他写作中的主题。美国富兰克林图书馆的世界最伟大作家系列1979年收录了他的小说集《红男绿女》。富兰克林图书馆多是出版世界经典、美国经典、普利策获奖等系列丛书,早期代表了当时书籍装帧印刷艺术的天花板,成品全真皮装帧,竹节书脊,内文为无酸厚道林纸,配以精美插图,三面全金口,前后扉页真丝缎面,缎带书签;必须一订一整套,先交钱后发书,大概一月一本,读者要五到八年才能集齐整套书。在20世纪70年代,一本订价高达28美元到45美元,极为昂贵,是无数藏书者垂涎的对象。鲁尼恩能入选其中,虽不如德莱塞、海明威、威廉·福克纳有名,却足证其在美国文坛中的地位。

金庸最早翻译鲁尼恩的小说,现可考证的是短篇小说《记者之妻》,1948年9月6日开始连载,达蒙·鲁尼恩译为冷扬,译者署名白香光,这是由赵跃利《金庸笔名知多少》一文最先考证出来,后来严晓星《金庸年谱简编》也采用了这个说法。这篇小说曾引起了读者兴趣,1948年9月14日《大公报》第七版“大众顾问”栏目中,有读者来信询问:“编者先生:近日见贵报大公园刊登《记者之妻》一文,内容非常精彩,兹请问一冷扬是何国人,其生平如何?他的作品是不是都同《记者之妻》那样差不?二白香光是谁?是先生呢还是小姐?有名的还是没名的?三这篇登完之后(因写短篇小说,大约不长吧),还能再登其他类似的么?”报纸答曰:“一冷扬是美国现代最知名的幽默作家,他曾做过近二十年的警察局消息记者,对美国的下层阶级很熟悉;他的作品都是以幽默的笔调,俚俗的口语来描写黑暗社会人物的人性。二白香光是先生,他还年轻,未享盛名,但在我们看来,他对英文的了解程度以及他翻笔的流畅,比时下知名之士并不差。三这篇已登完,还会登类似的。”嗣后1948年11月23到28日,再次刊登了鲁尼恩的小说《会一会总统》,译者署名还是白香光。

金庸翻译鲁尼恩小说似不在少数,他曾以温华篆为笔名,在《新晚报》上连载了《马场经纪》《神枪大盗》《开夹万专家》《超等大脚》四篇。1956年4月,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了一部“滑稽讽刺小说”,书名《最厉害的家伙》,封面写明“丹蒙·伦扬作”“金庸译”,这本集子收录了七篇小说,依次为:《吃饭比赛》《柠檬少爷》《记者之妻》《十二枪将》《最厉害的家伙》《超等大脚》《恋爱之王》。小说集里没有前面提到过的《圣诞老人》《会一会总统》《马场经纪》《神枪大盗》《开夹万专家》,却有《超等大脚》。可以推测,金庸翻译鲁尼恩的小说不会是只有十二篇,若仅只十二篇,似没有理由遗漏,这应是一本译著精选,更多篇章可能以不同的笔名散落在其他报纸。

小说集《最厉害的家伙》中的七篇后来重载刊行过。1981年3月1日,金庸的武侠小说《连城诀》在《南洋商报》的副刊《小说天地》连载结束,随即连载“滑稽讽刺小说”系列,署名“D. 伦扬著”“金庸译”,内容就是《最厉害的家伙》一书的七篇小说,连载顺序都一样。

今天我们得以看到这七篇小说的原文,是2016年7月,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出版了“香港当代作家作品选集”系列丛书,共计21册,其中《金庸卷》由金庸的秘书李以建编,收入金庸的武侠小说(节选)、散文、社评、政论、诗词、翻译、学术等文字,翻译部分收录的就是这七篇小说。彼时金庸在世,当是经过了首肯。七篇的次序有所调整:《柠檬少爷》《记者之妻》《吃饭比赛》《最厉害的家伙》《十二枪将》《超等大脚》《恋爱大王》。

鲁尼恩的笔下多为小人物,赌徒、妓女、黑帮分子等,往往以纽约都市为背景,热衷于讲述边缘人物偷奸耍滑、鬼鬼祟祟、投机取巧的故事,笔调轻松,让人忍俊不禁,情节曲折,结局出人意料。

比如《最厉害的家伙》这篇,能被选做书名,显示出金庸对其的喜爱。故事讲述了“我”和铁锈查理在一个星期三晚上发生的事。“我”血压高了,医生却劝“我”要平静生活,否则一定会完蛋。“我”交了十元诊费后,出来碰到了铁锈查理。在“我”眼里,铁锈查理是世上最厉害的人,比如他讨厌一个人的帽子,会直接开枪打死,如果不开枪,就用刀子刺,总之这是一个极其暴力的恶棍,“他所以没有入狱,惟一的原因是他刚刚从监狱中出来,当局还没有时间想法子再把他关进去”。“我”很担心自己的血压,不想和他混在一起,但是又不敢惹他,在他的胁迫下去抢了弥敦·底特律和猪猡伊凯的赌场,还在布希米亚夜总会打了四个警察。这一晚“我”吓得血压都要爆掉,又不敢离开。铁锈查理为了表示对“我”的不离不弃,邀请“我”去他家吃早餐,让他老婆做火腿鸡蛋。“我”想他老婆的生活一定苦得不得了,没想到进了门,看到铁锈查理的老婆身材异常矮小,他老婆二话不说,拿起棒球棍就打他,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恶棍铁锈查理被老婆揍了,却说:“平平气,小嘟嘟,等一下,甜心。”“我”最终也被他老婆用棒球棍打了头,冲下楼后,铁锈查理老婆还扔了块砖头,打在“我”后脑上,肿起了一大包。第二天去看医生时,医生量了血压说:“你的血压现在已经低于正常的标准了,你看,你好好休息一晚有这样大的功效。诊费十元。”

我一直以为鲁尼恩的小说在内地没有中文译本,结果“啄木鸟杂志”公众号2022年10月14日发布了一篇翻译小说,作者正是达蒙·鲁尼恩,叫做《一个十分危险的人》,大致讲的是一个小镇来了个叫摩根·约翰逊的年轻人,因为长相凶恶,脸上有伤,所以大家都说他是个危险的人。渐渐的镇上的人都这样传说,并且说他脸上的伤是在纽约和十个歹徒打架留下的,后来这个人数甚至上升到了二十个人,但是有一天,一个喝醉的牧羊人拿着刀威胁摩根,结果摩根转身就逃跑了,再没有回来。

从上面提到的两篇小说内容,以管窥豹,约略可以看出鲁尼恩小说的特点,这种“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写法,类似于不停翻包袱,有些相声“三翻四抖”的感觉,语言诙谐和幽默,难怪金庸将其定名为“滑稽讽刺小说”。金庸在《最厉害的家伙》的“译者后记”特别说:“伦扬的文笔非常奇特,全部没有过去式,而俚语之多之怪,在美国作家中也是罕有的。”金庸为了保留这个特点,在翻译过程当中使用了颇多粤语方言,比如贴士(tips,内幕消息、提示消息),温拿(winner,胜利者,赢家),契弟(骂人话,约等于混蛋),瓜直(也有写作瓜咗,死亡)等,这些语言的使用,颇能赢得香港读者的亲近感,也贴合原作。

鲁尼恩的小说富于戏剧性,具有电影的风格,事实上,他的小说有十多部都被改编为电影,比如秀兰·邓波儿主演的喜剧电影《小麻烦》,原著就是达蒙·鲁尼恩的小说。

《最厉害的家伙》一书有两个细节特别值得注意:一是出版时间1956年4月;二是出版者三育图书文具公司。

1955年2月8日,金庸撰写的《书剑恩仇录》在其供职的《新晚报》连载,此前的1952年,金庸从《大公报》调至《新晚报》编副刊“下午茶座”栏目。《新晚报》属《大公报》旗下,最早是为了刊登报导朝鲜战争消息而成立。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香港《大公报》即公开宣布:“自本日起,遵令正式实行公元。”报头从“中华民国三十八年”改为“公元一九四九年”,明确其拥共爱国立场,一直位列香港左派报纸首席。当时香港左派报纸如《大公报》《文汇报》等一般不采用外国通讯社稿件,而新华社稿件来得太慢,所以就办了一份相对中立的报纸《新晚报》,便于刊登外社消息。

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于1954年1月20日在《新晚报》连载,至1954年8月1日结束,紧接着又从1954年8月11日连载《草莽龙蛇传》直到1955年2月5日。梁羽生觉得自己的理想是新文学,不想再写,就向总编辑罗孚推荐了金庸,遂有了《书剑恩仇录》出世。至于后来梁羽生却不过老东家情面,只得从1955年2月15日开始为《大公报》撰写《七剑下天山》,嗣后成为代表作,当时谁也料想不到。

《新晚报》在1955年2月7日的头版头条宣布:“‘天方夜谈’明天起增加两个新的连载:其一是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另一是贝嘉先生间谍小说《她死在第二次》,紧张曲折,引人入胜,看过便知,请为留意!”

金庸和梁羽生武侠小说的风行,促进了《新晚报》的发行。当时香港地区同属左派阵营的报纸副刊,一般少用社会来稿,多由各报编辑提供,一来内容可靠,二来亦可在稿费上有所补贴自己的编辑。1955年底,同样具有拥共立场的《香港商报》总编辑张学孔和副刊主编李沙威找到梁羽生,希望他也为《香港商报》供稿,“但梁回复是:‘我是搞新文学的,开这个笔,只算是向报馆的一个交代,一之为甚,其可再乎!’(大意)他是不答应了,商报转约金庸上阵”。此时金庸从《新晚报》调回《大公报》当副刊编辑,李沙威就转请金庸为副刊《说月》写一部武侠小说。金庸的《书剑恩仇录》共连载575期,完结时间是1956年9月5日,当时尚在连载中。金庸答应了李沙威,从1956年1月1日撰写他的第二部武侠小说《碧血剑》,一直连载到当年12月31日结束,时间整整一年。这个过于巧合的时间,显然来自双方之间曾有的约定,这可能也是《碧血剑》草草收场的原因。这种做法无疑伤害了小说的整体布局,金庸后来在《碧血剑》上的修订,花费心力最多,但仍是其小说中质量不高的一部。

至于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则是金庸小说连载之后,他最早授权出版单行本的出版社。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的金庸小说,主要是金庸创办《明报》前发表的《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和《射雕英雄传》,另外一部《雪山飞狐》是否得到授权,一直有争议。坊间有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的《雪山飞狐》存在,但是金庸予以否认。在1959年8月,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射雕英雄传》第十六集版权页上,有一段“作者郑重启事”:“本人所撰武侠小说,全部仅《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射雕英雄传》《雪山飞狐》《神雕侠侣》五种,均由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此外并无其他著作。”究竟这段文字的确是金庸声明,还是出版社自为,暂无考证,若是金庸同意的话,那么金庸可能准备将所有面世的小说都交予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彼此合作应是愉快的。

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的《射雕英雄传》连载版第五集末页,亦可见金庸作品的广告:“本公司发行金庸先生著作……”除《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和《射雕英雄传》,就有《最厉害的家伙》,金庸译,标价一册一元八角。

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56年4月出版的金庸翻译小说集《最厉害的家伙》,具有重要意义。基于双方的合作关系,金庸亲自授权当无疑问。这个时间段,金庸在撰写《书剑恩仇录》和《碧血剑》两部小说,恰和翻译鲁尼恩的小说的出版同期,同属金庸小说写作的起步阶段。

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总编辑、学者孙立川在《香港当代作家作品选集·金庸卷》出版时特别提到:“金庸的武侠小说之所以不同凡响,得益于金庸对中国传统小说与历史的深刻理解,也与他深厚的西方文学艺术修养有关。比如,他的武侠小说,采用的是中国传统小说形式,但环环相扣、引人入胜的情节设计,则与他对西方小说的大量阅读与翻译及对西方电影的熟稔不无关系。”

金庸对鲁尼恩小说的持续翻译,不能不说是一种偏爱,或者金庸当时翻译鲁尼恩小说的目的,就是在为自己创作小说进行揣摩学习。金庸在《最厉害的家伙》“译者后记”中特别夸赞鲁尼恩“是美国小说界的一个怪才,他所写的小说独树一帜,别出心裁,常有意想不到之奇”。鲁尼恩小说的戏剧性与传奇性,可以对应中国的武侠小说,鲁尼恩笔下出现的黑道人物,亦可对应武侠小说里的江湖草莽。《碧血剑》中袁承志以牧童身份出场一段,不难看出受鲁尼恩小说的影响。金庸武侠小说中出现的轻松幽默、诙谐调侃的笔调,以及对笔下人物性格和行为的刻画,显然亦能在鲁尼恩的小说中觅到隐藏的蛛丝马迹。两人都从事报业新闻工作,叙事的节奏上也可找到相同点。具体到更深入的研究,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够发现更多金庸翻译的鲁尼恩小说,也期盼更多鲁尼恩的小说的中文译本进入中国。

我手头有一册名为《情侠血仇记》的长篇小说复刻本,虽非原书,但可以完整看到书的全貌。封面书名为手写体,重要的是落有“金庸译”,从字体上看极似金庸亲笔所书,书脊上写有“远东书报公司发行”,封底有一方细白文篆刻印章“艺文出版公司文艺丛书”。

翻开版权页:

情侠血仇记(全册)

翻译:金庸

出版:野马小说杂志出版社

香港渣菲道第399号4楼

发行:胡敏生记书报社

香港湾仔洋船街第32号

承印:联发印务

香港筲箕湾道196号

定价:港币三元八角

书脊上的远东书报公司不见了,发行为胡敏生记书报社,全书三百七十四页,很厚的一本书了。

胡敏生记书报社也作胡敏生书报社,其实就是邝拾记书报局的副牌出版社,负责邝拾记书报局的海外发行任务,实质上“两块牌子一套人马”。邝拾记书报局出版发行金庸的武侠小说,大致从1959年5月20日《明报》创刊,《神雕侠侣》连载后一周开始。金庸初期有过“一女两嫁”的计划。《明报》1959年7月18日《神雕侠侣》第60期文末答读者问:“张明先生:《神雕侠侣》第一集的正版本正在整理中,仍将由三育图书公司出版。”第二天的第61期,又有:“宝宫先生:《神雕侠侣》之正版本即将由三育图书公司出版,普及版之薄本及厚本,均已由邝拾记报局出版。你欲补阅前文,可就近购阅。”

在这段话里,涉及金庸小说版本的两个概念——“正版本”和“普及版”。所谓“普及版”的薄本和厚本,是指金庸小说每日连载后,随刊随印而成的小册子。薄本是将七天连载的内容合成四回印刷出版,大概四回合成一集是为厚本。“正版本”则是金庸在“普及版”的基础上,经过文字修订后出版的版本。金庸极有可能是想让邝拾记书报局随着《明报》的发行出版“普及版”,再将文字校对后交给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出版正式版本。

金庸选择邝拾记书报局,因其是《明报》的发行总代理,一客不烦二主,但三育图书文具公司是老熟人,一向合作愉快,所以他可能想如此兼顾。可惜这个想法无疾而终,极有可能是邝拾记书报局的反对,此后,金庸的《神雕侠侣》《飞狐外传》《鸳鸯刀》《倚天屠龙记》《白马啸西风》《天龙八部》《素心剑》(即《连城诀》)《侠客行》,皆由邝拾记书报局出版或发行。

邝拾记书报局与金庸的合作至1967年。邝拾记老板邝拾与金庸政治立场不合,终止合作。这里又涉及了三家出版发行机构,“出版”和“发行”有分有合。按时间顺序,《神雕侠侣》《飞狐外传》是邝拾记书报局出版、发行“一肩挑”,《鸳鸯刀》由胡敏生书报社出版发行,《倚天屠龙记》之后的几部书,由武史出版社出版、邝拾记书报局发行。武史出版社是《明报》的出版社,金庸为出版发行《武侠与历史》杂志而设立,发行还是交给邝拾记书报局。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解释金庸与邝拾记书报局、胡敏生记书报社的渊源,据此可以看出“胡敏生”不会发行伪造金庸的译作,这本书是金庸的长篇小说译作无疑。出版者野马小说杂志出版社也可从侧面证明,金庸最早想自立门户,创办的并非《明报》,而是小说杂志,计划十天一本,名字就叫做《野马》。《野马》源自《庄子》:“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息相吹也。”取其“很自由、有云雾飘渺”之意。金庸一直很尊崇英国哲学家罗素自由、反战的理念,在他看来,“野马”象征一种自由的精神。1959年3月,金庸和沈宝新还将这个名字进行了注册,只是后来听从报贩的建议,改为报纸。办小说杂志的愿望,金庸始终没有熄灭,1962年8月15日,他推出了小说杂志《野马》,出版至1969年停刊。

《情侠血仇记》一书的版权页看不到出版时间,但从小说杂志《野马》存在时间来看,应在1962至1969年之间。小说杂志《野马》出版社似计划出版一系列文艺小说,《情侠血仇记》书后有“新书介绍”,其中列有台湾女作家郭良蕙的代表作《遥远的路》等十二种书。《遥远的路》由台湾高雄长城出版社出版,时间为1962年,是当时的畅销小说,如果进一步缩小范围,《情侠血仇记》出版时间极大可能也在1962至1963年之间。

香港邝启东先生是金庸小说版本收藏的大家,他出版有《另类金庸》一书,在书中特别收录了一段关于《情侠血仇记》的记载,辑有《野马》创刊号的书影。这份珍贵的小说杂志创刊号,据邝启东先生介绍,由马来西亚的萧永龙先生收藏,创刊号的头条便是金庸翻译的《情侠血仇记》,特别说明“最佳西洋武侠小说”。

《情侠血仇记》后面紧跟着就是著名侦探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一个短篇小说,小说名为《怪梦》,大侦探波洛的故事,今译为《梦》。这期小说多以侦探和悬疑类型为主,也可窥见金庸对这本杂志读者群的定位。

《情侠血仇记》名字很武侠,说是译作,却未在书上写明原作者,且试看开篇第一段:

一五七八年,人们庆祝“忏悔星期日”已罢,街上喜庆欢乐的声音刚消逝,一所华邸之中的大宴便即开始,这所华邸是著名的蒙芒西家族所新建,在河之对岸,和罗浮宫斜斜相对,蒙芒西家族和法国王族有姻戚之谊,贵盛有若王公。在公宴之后再举行这次家宴,那是为了庆祝桑洛克和白尚妮的婚礼,新郎是法王亨利三世的宠臣,而新娘则是法国元帅白里萨的女儿。

读者面前徐徐展开一幅法国的历史画卷,时间、地点、人物纷纷登场。这并非很偏门的小说,熟悉西方文学的读者,看到亨利三世的名字,估计已经猜到了,这是大仲马的小说《蒙梭罗夫人》。

《蒙梭罗夫人》的故事在《玛戈王后》和《四十五卫士》之间,三部小说合称三部曲,以法国瓦卢瓦王朝“三亨利之战”为故事背景,大历史是十六世纪法国宗教战争期间的宫廷斗争。这场战争来源自十六世纪德国的宗教改革运动,最终演化为一场耗时三十多年的内战,从1562年起,大约持续到1598年,大战八次,小战不断,个中人物关系错综复杂。

《玛戈王后》故事发生时间约为1572年到1574年查理九世去世;《蒙梭罗夫人》故事发生时间在1578年,即查理九世去世、亨利三世即位后的第四年。《四十五卫士》的故事发生在《蒙梭罗夫人》的故事七年后。这个时间段相当于中国明代万历年间,明朝士大夫正在末世狂歌,远方的法国宫廷正斗得一团糟。

大仲马有句名言:“历史是什么?是一个钉子,一个用来挂我的小说的钉子。”“三亨利之战”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权力倾轧,为大仲马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想象空间。1994年,法国导演帕特里斯·夏侯拍摄的电影《玛戈王后》,直接改编自大仲马的同名小说,拿奖拿到手软,时至今日仍然评分极高,可见大仲马这个系列故事的精彩。

《蒙梭罗夫人》有真实的历史背景,有权力和背叛,有爱情和阴谋,有嫉妒,也有贪婪,有刀光剑影的决斗,也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有慷慨的英雄,也有阴险的小人……可以说,你能想到传奇小说里一切想要的元素,这本书全都写到了。金庸选择翻译《蒙梭罗夫人》的原因可能亦在于此。《蒙梭罗夫人》的故事一条主线为亨利三世的弟弟安茹公爵(即《玛戈王后》中的阿朗松公爵,受封安茹采地后称安茹公爵)窥伺王位,暗中针对亨利三世开展阴谋活动;另一条主线为安茹公爵手下勇士比西与狄安娜的爱情,狄安娜又被王家犬猎队队长蒙梭罗欺骗,成为了他的夫人,同时,安茹公爵也觊觎狄安娜的美貌,形成了四角恋,贯穿于整本书中。

这个故事并非大仲马第一次写作,其核心内容来自他在1829年创作的戏剧处女作《亨利三世及其宫廷》,这部戏剧比雨果的《欧那尼》还早一年,浪漫主义挑战古典主义的“三一律”,演出后轰动巴黎,也让大仲马一举成名。

金庸翻译的这本长篇小说,大异于其他版本的译本。原书共九十八章,金庸则合并为二十章,并且略去了回目。小说杂志《野马》创刊号上,连载时却有回目,比如第一章为“婚宴”,也标明了“法国大仲马原作,武侠小说名家金庸译写”,金庸还撰写了一段引言:

大仲马最著名的作品,自然是《三个火枪手》及其两部续集,其次是《基度山伯爵》,更其次是“亨利三世三部曲”。这部《情侠血仇记》是以“亨利三世三部曲”中摘录译出的。据我所知,中国文学界从未有人介绍过这部作品,不但没有译文,连文字中也未见有人提起。其实这部小说描写男女的爱,充满了美丽的、凄厉的、委婉的感情和事迹,而黑夜行劫、武士决斗、下毒复仇、密室疗伤等等惊险情节,更是令人阅读之际,激动得难以自已。

据邝启东先生介绍,小说杂志《野马》和金庸的另一本杂志《武侠与历史》一样,有署名金庸和宜孙两个版本,萧永龙先生收藏的第一期署名是金庸,而邝启东收藏的第八期署名是宜孙,而后面的期数,只有作者大仲马的名字,没有译者的名字。不知金庸何种考虑,结集出版后,反而只有译者名,没有原作者名字了。

诚如金庸在“引言”中所说“摘录译出”,这种译法似乎在模仿伍光建翻译的《侠隐记》,删节某些段落,加快叙事节奏,却又不伤害故事的完整和精彩。翻译语言上,金庸也明显在致敬伍光建的译本语言。如《侠隐记》中主人公达特安(今译达达尼昂)初遇颇图斯(今译波尔多斯):“看见中间一群人里,有一个身躯壮大的火枪手:模样十分骄蹇,身上亦不着号衣,只穿一件天蓝夹衫,肩上挂了绣金带子,外罩红绒大衣,胸前露出那绣金带子,挂了一把大剑。这人值班才下来,故作咳嗽之状,说是受了点风,故披上红绒大衣;一面大模大样的在那里说话,一面拿手来捋须。”不是文言文,也不似现代白话文的语言。茅盾在谈伍光建所译《侠隐记》,特别说:“伍光建的白话译文,既不同于旧小说(远之如‘三言’、‘二拍’,近之则如《官场现形记》等)的文字,也不同于‘五四’时期新文学的白话文,它别创一格,朴素而又风趣。”

金庸曾在不同的场合表达过他对《侠隐记》的喜爱,他翻译的《情侠血仇记》,对于伍光建的语言是有所承继和吸收的,试看金庸译写《情侠血仇记》中男女主角相见的一段:

布熙站起身来,高兴得有点目眩头晕。戴娜带他进了孟叔鲁方才在那里发恶的起坐间。布熙在灯光之下直望着戴娜,半出喜悦,半出爱慕真是万万想不到,使他神魂颠倒的美人,如今会在面前了!戴娜大约十八九岁,脸如芙蓉,明艳无比,身若杨柳,窈窕娇美,尤其那一对眼睛,明亮清澈,使人不敢仰视,不由得把布熙看得呆了。戴娜见到这位法兰西第一英雄对他如此仰慕,自然也是高兴,但是不免有点害臊……

再看下面的译文:

布西陶醉在幸福中,痴痴呆呆地站起身来,同狄安娜一起,走进蒙梭罗刚刚离去的客厅。

他带着惊异的目光,凝视着狄安娜的面庞。在此之前,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到处寻找的这个女人会同他想象的一样美,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那些想象不过是一些漫无边际的幻想,但现在,这一切都在事实面前变得黯然失色了。

狄安娜约有十八九岁光景,正是豆蔻年华、春蕾初绽的时候,其艳丽和动人自不待言。在布西的眼神中,欣喜过望的心情是显而易见的。狄安娜感到他在赞美自己,她很想不让他这样心醉神迷地看着她,但没有勇气。

这是《蒙梭罗夫人》国内较为经典的译本,陈祚敏译,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比西站了起来?他感到幸福,简直要惊呆了;他随着狄安娜走进德·蒙梭罗先生刚刚离去的客厅。

他用充满爱慕的惊异眼光凝视着狄安娜;他根本不敢相信;他找的那个女郎同他梦中的女郎一样美,现在现实早已经超过了他自己认为是荒唐的想象。

狄安娜年约十八或十九岁,正是豆蔻年华、鲜艳夺目时期,其美貌可以使鲜花增加清新的色彩,使美果添上可爱的光泽。比西眼光的表情叫人不会弄错,狄安娜感觉出来自己正在被人爱慕,而她却没有力气使比西从心醉神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这是后来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大仲马选集”中的《蒙梭罗夫人》,郑永慧译,1990年版。此版本最为流行,现在网络上的电子版文字,即出自这个版本。

三个版本对照:布熙、布西、比西;戴娜、狄安娜;孟叔鲁、蒙梭罗都是一个人名的不同译法。金庸翻译的《情侠血仇记》里的其他人,比如弗朗索瓦·戴比内·德·圣吕克译作桑洛克,冉娜·德·科塞-布里萨克译作白尚妮。金庸对于人名和地名的翻译,没有采取将原文中的名、姓、父名、族名等全放上去的直译法,而是采取类似中国人名的译法,减少了读者阅读时对人物的距离感。

这段金庸翻译的文字,如“使人不敢仰视”“不由得看得呆了”等句子,在他的小说中亦曾多次出现。《射雕英雄传》中,郭靖初睹黄蓉女装:“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容色绝丽,不可逼视。”这段文字与布熙见戴娜何的抽写等相似。

大仲马的小说对金庸影响极大,金庸自己就说过:

《侠隐记》一书对我一生影响极大,我之写武侠小说,可说是受了此书的启发。法国政府授我骑士团荣誉勋章时,法国驻香港总领事Gilles Chouraqui先生在赞词中称誉我是“中国的大仲马”。我感到十分欣喜,虽然是殊不敢当,但我所写的小说,的确是追随于大仲马的风格。在所有中外作家中,我最喜欢的的确是大仲马,而且是从十二三岁时开始喜欢,直到如今,从不变心。

如前文所述,金庸在1945年便计划翻译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因世事所迫,不得已放弃,但对大仲马小说的喜爱,使他念念不忘翻译大仲马的小说,这本书应该是圆了他的一个旧日梦想。

相较于陈祚敏和郑永慧忠实于原著的译本,金庸的译本除了删节,更大胆对结尾进行了大幅度修改。原著中圣吕克向亨利三世告发了安茹公爵,安茹公爵被关押了三个月,圣吕克请冉娜照顾狄安娜,结果狄安娜悄悄离开,不知所终。金庸则让桑洛克(金译)向安如公爵(金译)提出决斗,两个回合,就将安如公爵杀死,为布熙(金译)复仇,并将戴娜(金译)接到家中照料,故事就此结束。

安茹公爵其实死于七年后的《四十五卫士》中,狄安娜也还有很多故事。金庸改写了结尾,遵从中国传统小说观点,安排了一个正义战胜邪恶的结局,出版时,为了增加神秘感,索性连原作者的名字也删掉了。

十一

我目前无法判断《情侠血仇记》具体翻译的时间,囿于资料缺乏,不能妄下论断,但联系彼时金庸的经历,或在1959年到1962年间。

这段时间正是《明报》创立最艰难的一段时期,金庸当时既是报纸的主笔,也是报纸的作者,他每天在《明报》扮演了4个不同的角色:其一,撰写社评,代表《明报》立场和观点发表文章;其二,连载武侠小说;其三,撰写《明窗小札》专栏,分析国际形势;其四,发表连载的翻译文章,比如他以金庸之名翻译了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的《人类的前途》,于1963年在《明报》上连载。

二十世纪五十到六十年代,没有互联网,新闻消息主要依靠世界各地通讯社的电报传真供稿,要想及时报道国外的消息,直接翻看国外的报纸杂志是最便捷的途径。曾有读者来信询问《明报》的信息来源,金庸回复说:“买来的。”《明报》成立初期,金庸经济拮据,无法订阅诸多的报刊,他就每天花时间去报摊和书店翻查。当时他住在港岛,报馆办公室在九龙,每天都要乘坐渡轮横越过维多利亚港湾,他曾说:“九龙尖沙咀码头前,有一档报贩专卖外文航空版的报纸,美国的《纽约时报》《先驱论坛报》,英国的《泰晤士报》《卫报》《每日电讯报》《每日快报》《每日邮报》,西德的《佛兰克福日报》《汉堡日报》,日本的《朝日新闻》《每日新闻》《读卖新闻》,以及泰国的《日报》,菲律宾的《马尼拉时报》,新加坡的《海峡时报》等等都有。普通都是一元一份。如果每种都订下来,当然太不经济,我也没有这许多时间去阅读和利用。我经常去翻翻,看到有合用的资料,就花一元买一份。”

1962年5月,《明报》因报道难民潮,引起港岛关注,发行量节节攀升,才逐步扭转困局。这一年,小说杂志《野马》创立,说明金庸已经能够腾出部分精力,投入到小说杂志上,完成他喜爱的大仲马小说翻译出版。

翻译作为金庸重要的工作之一,几乎贯穿了他的写作生涯。2004年11月23日到27日,金庸访问厦门、泉州,他与厦大教授李晓红对谈时回忆:“当年我在《大公报》还学做翻译,记得在翻译美国的一个部长到南京来访问的谈话时,翻译老师指出我翻译得太复杂,其实是一句很简单的话。他还耐心地告诉我怎么翻译比较好,怎么就不好了,我至今还能记得。”金庸口中的翻译老师,就是当年招聘他进入《大公报》工作的翻译主任杨历樵,被同仁呼为“杨老令公”。

“怎么翻译比较好,怎么就不好了”关乎翻译中“词义确定”和“表达得体”两大主题,金庸的回忆,其实切中了翻译的重点。关于金庸的生平,资料愈加丰富,但我在查阅资料时发现,金庸一生对自己的翻译生涯谈得不多,远远少于他针对政治、历史、文学、新闻学发表的言论,然而,金庸的翻译工作确实占据了他生命中的绝大比重。对于翻译的标准,金庸没有具体阐释过,他在《读刘殿爵先生语体译〈心经〉》一文中曾称赞:“实在译得既简洁,又明确。”可能就是他对翻译境界的认同。金庸写“三剑楼随笔”时,在《谈谜语》一文中说:

欧美人用拼音文字,字谜就远不如我国的巧妙,英文中的字谜大抵在“同音”与“双义”两点上着眼。前者如“王老五为什么总是对的?答:因为他始终找不到小姐。”(never miss taken,音同never mistaken,从来不错。)后者如“律师为什么如同啄木鸟?答:因为他们的Bill都很长。”(Bill既有账单的意思,也有鸟嘴的意思。)还有一个开律师玩笑的谜语:“为什么律师像失眠者?答:因为他们都是这边lie一下,翻过来那边又lie一下。”(在英文中,lie这字既是睡卧,又是说谎。)

信手拈来,却又举重若轻。翻译为金庸的写作提供了丰富养分,他的翻译文字又深受自己文学创作的影响。文学创作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深刻表现人性,在金庸的眼中:“人的性格和感情,比社会意义具有更大的重要性。”对人物进行观察、分析和描写,是作家的习惯和看待人与事的切口,所以在金庸的翻译文本中,可以发现他喜欢从人的角度出发,将人物植入到具体的环境,通过人物的行为来书写评判。翻译的基本原则是“信达雅”,对金庸而言,实用是第一法则,他在不同语种中切换,翻译更像是他手中重要的观察利器,充溢着个人的思索与体悟。在金庸的小说和文章中,东西纵横,古今对照,其中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广博知识,无疑是“译入”和“译出”的具体体现。

《明报月刊》的前总编胡菊人认为,金庸的文章是香港的第一流文章,“第一”太主观,而第一流怎样都说得过去。这和金庸的勤奋学习和努力分不开。他的用功是罕见的,很多事情他听到批评不做回应,但他会暗暗用力,就像他以八十高龄一定要去剑桥大学读个博士回来,还要用英文去研究中国唐代的历史,倪匡笑话他“滑稽”,他也不理。以“翻译”回溯金庸的半生,正如《明报月刊》现任总编潘耀明所言,博士很多,但金庸只有一个。文字的江湖中,将永远留有金庸的名字。

林遥,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京城侠谭》《明月前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