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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国觞咏

2024-11-29马力

天涯 2024年6期

涉历山川,绮筵对酌,与异邦朋侪相酬唱,王韬将访游东瀛的百余日观感,历历地写进《扶桑游记》这部书里。此次出游,他觉得无比畅意。他在书的自序里尝言:“由此壶觞之会,文字之饮,殆无虚日。”十几字,或可道出快适心境。

王韬自幼喜爱观览。他是苏州甪直人,镇上的保圣寺,是他常常光顾的地方。流连佛刹造像而神往大千世界,他自然养成纵游天下的夙志,尝谓:“余少时即有海上三神山之想,以为秦汉方士所云,蓬莱诸岛在虚无缥缈间此臆说耳,安知非即徐福所至之地,彼欲去而迷其途乎?”

只消了解王韬的身世,便可知道,他的离乡远足,却是跟避祸有关的。用他讲给日本友人的话,是“以口舌遇祸,因谗被废”。祸端,起于一封信。李秀成统率太平军攻向苏州、常州,城陷,兵锋迫临上海。供职于上海墨海书馆的王韬,情绪因眼前世局而动。1862年初(咸丰十一年冬末),他回乡探望染疴老母,向驻扎苏州的太平军投章献策。清军占据上海,发现王韬曾呈的条陈,虽然他用了“黄畹”的化名,还是没能遮掩过去,李鸿章为之撄怒。背了“通贼”罪名的王韬,立遭清廷通缉。无奈,他在英国驻沪领事馆领事麦华陀爵士的相助下,搭乘英国“鲁纳”号邮轮逃离上海,匿迹香港。蹈浪南去,海天清旷,孤伫甲板之上,他心境哀楚,胸中悲音与万里涛声相激。此时,他正值盛年,却一发“余青衫老矣,落拓天涯,苦无知己”之叹。“以有为之才,处多故之世”(冈千仞《扶桑游记·跋》)的王韬,自恨碌碌不得志,尝以“天南遁叟”自命,寄喟遥深,足见灵魂已被浓重的漂泊感攫紧。

旅港五载,王韬任过报社主笔,译过中国古籍,写过有关香港历史的文章。1867年11月,他在好友的襄助下,作为翻译助手,与回国的英国汉学家理雅各偕行,踏上旅欧的远程。法国马赛、巴黎,英国伦敦他都去过。外国的政治、经济呈示的别样局面,特别是中西文化存在的巨大差异,令他陷入深刻思考。对于现代文明的接受,对于中国传统社会的反视,以及新观念的萌发,在他思想中滋生改良意识,并且引起变革冲动。

1870年春,王韬随同理雅各返回香港,仍在曾经供职的《华字日报》做主笔。这年7月,法国和普鲁士因争夺欧洲霸权,爆发战争。刚刚见识过欧洲情势的王韬,格外关注战事,执笔编撰《普法战纪》一书,述其始因与过程。此书在报纸连载,为李鸿章所激赏。1874年,王韬创办《循环日报》,撰写大量政论之文,倡扬变法主张。他的著述传入日本,为文化界中力主维新的人士所瞩目。也就因此,1879年4月,王韬应日本一等编修重野成斋、报知社主笔栗本锄云等名士之邀,做为时四个月的东瀛之游,历览东京、大阪、神户、横滨诸地风物。

此段颠顿经历,日本的雅士胜流自然晓析,愈加赞佩王韬的识见与学养。《扶桑游记》书竣,同他素有笔谈往复之雅的重野成斋为之撰序,言:“盖先生抱负伟器,早岁遭变乱,寻为忌者所中,远迹韬晦,逍遥沪城,留连香港,遂西极欧洲,东抵日域。所至,纪其风土人情、山川景物之状,意到笔随,读之者如身涉其境。自古卓落不羁之士,无所施于时,则往往作汗漫游,寓意文墨,娱情花柳,以慰其抑郁无聊。”此番话,大致将王韬半生行迹道出了。平安西尾跋曰:“先生长洲人,少怀济世志,尝以言事忤当路,遂绝意仕宦,削迹远遁,以著述自娱。余始读《普法战纪》,喜其叙事之明畅,行文之爽快。及接其容,听其言,不觉叹服。不独其学问渊博,无所不赅;议论公平,不立彼我之见,信所谓通儒也。”另一位,叫冈千仞,亦作跋语:“《普法战纪》传于我邦,读之者始知有紫诠王先生;之以卓识伟论,鼓舞一世风痹,实为当世伟人矣。”评价之高,是到了顶的。

1879年4月23日(光绪五年闰三月初九日),王韬从上海出发,开始扶桑之旅。

王韬是一个文人,他的出游并无官方背景。比起朝廷的外派,这种民间“外交”另有一番意义。同王韬有过文字之交的日本友人讲:“至东瀛者,自古罕文士。先生若往,开其先声,此千载一时也。”当王韬闻催归之音,将回国时,重野成斋等邀饮饯别,素以才气自负的王韬吟道:“两国相通三千年,文士来游自我始。”口气颇大,犹有倨傲之容。也可看出,坎坷世路上,祸难殃身的愁苦感不再久压心头,倒觉“素性不乐仕进,以此反得逍遥世外,优游泉石,颐养性天,立说著书,以自表见”。偷得一段闲暇,观览岛国之胜,深得入微的体验,酷好风雅的他,心境当然殊为畅适。更因在域外遇见心灵相契的人,尤感宽慰,度过的这些日子里,方能诗思贲涌未见其竭。

东游日本,王韬花去128天,朝暮记之,所得“日记”亦为同等篇数。通览一过,游程履迹便知其大略。这些日记,有的用笔细,有的着墨粗,全凭感受与印象的浅深。观风记俗兼倡和酬答,几欲耽湎游乐而忘归。每逢得意处,他总是下笔有神,决不敢草草带过。

王韬的履迹,留在长崎、神户、大阪、西京、横滨、东京等地。一路访山问水,旧友新雨相晤,逐日所记,大宗还在诗酒流连,以及其间的唱诵上,而寓风物怀忆、世情体味于深处。特别是与群公盘桓多日,少不了一洗心尘的雅集,饶得宋人“流觞高会,不减兰亭,感怀书事,聊寄吟哦”之趣。

中日文化,同源异流。日本文化在形成过程中,接受了中国古代文化的深刻影响。

同王韬素有交游的日本文人,能借汉字音形作汉诗,赋诗的成熟程度,几与同时代的中国诗人工力悉敌。放眼历史,中国古代文学元素,久已植入日本作家的创作意识。奈良时代的和歌,江户时代的俳谐,平安、镰仓、室町时代的物语,都断不了与中国文学的亲缘关系。周朝《诗经》、汉代乐府、唐宋传奇,被日本文人奉为经典,从他们躬身请益的谦恭态度上,王韬仿佛看到了紫式部(著《源氏物语》)、清少纳言(著《枕草子》)、井原西鹤(著《日本永代藏》)、松尾芭蕉(著《芭蕉七部集》)等前辈作家端重、矜庄的历史肖像。

王韬在给日本汉学家增田贡的信中写道:“阁下与弟,沧波相隔,而心契潜通,临风竦企,未面已亲,殆江郎之所谓神交者非耶!文章有神交有道,弟与阁下斯近之矣。”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往来之间,心神的契合当是自然的。

游日之际,挚友重野成斋携众君造访,笔谈甚洽。其间,重野表示“拟将余生平著述授诸手民”,就是说,打算在日本出版王韬的作品。王韬大为感动:“呜呼!苔岑之契,金石之交,乃得之于海外,此真意想所不到者也。”重野对他说:“或序先生之文,谓为今时之魏默深。默深所著《海国图志》等书,仆亦尝一再读之。其忧国之心深矣。然于海外情形,未能洞若蓍龟;于先生所言,不免大有径庭。窃谓默深未足以比先生也。”此言的轻重,王韬当然品得出来,内心大概也是不安的,连忙回答:“当默深先生之时,与洋人交际未深,未能洞见其肺腑;然‘师长’一说,实倡先声。惜昔日言之而不为,今日为之而犹徒袭皮毛也。”这番话语,表明了对于魏源的客观与尊重的态度。访游于明治维新后的日本,主张先破社会之弊,后立现代之径的王韬,视变法图强为己任,表现出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政治担当。“吾知中国不及百年,必且尽用泰西之法,而驾乎其上。”(《变法·上》)“设我中国至此时而不一变,安能埒于欧洲诸大国,而与之比权量力也哉?”(《变法·中》)“以中国之大,而师西国之长,集思广益,其后当未可限量。泰西各国,固谁得而颉颃之!”(《变法·下》)“中国一变之道,盖有不得不然者焉。不信吾言,请验诸百年之后。”(《变法自强·下》)词锋铦利,语势雄强,一派峭健气格。他的《变法》《变法自强》《答强弱论》和《上当路论时务书》,所立文字,深蕴改良卓识,大可致用而上辅国家。

仿习西方先进的器艺技巧,固属治事救世的急务。然而,处当时之势,向内看,是要不要学;向外看,是肯不肯教。王韬以为“西人即不从而指导之,华人亦自必竭其心思材力,以专注乎此”(《变法·上》)。书生意气、才士血性,折射出民族志节,其势犹可冲天。

墨川为东京名胜。初夏,王韬与栗本锄云诸人往游。登千秋楼小饮,“全江在目,轩爽宜人”。席间,一个叫龟谷省轩的日本诗人以七律一首见赠,颔联“慷慨谈兵辛弃疾,风流耽酒杜樊川”,引宋朝词家、唐代骚客的典故入诗:稼轩沙场点兵、杜牧赌酒取姬,亦为东瀛文士知道。一个气韵豪壮,一个文词清丽,诗风的异同,扶桑之士,各有取法。

王韬跟驻日公使馆参赞黄遵宪等人从报知社集于楠亭,分韵赋咏。日本汉学家石川鸿斋以七律二首见赠,前一首颔联:“公超到处门为市,孙绰从来赋最工。”盛意无可推拒,王韬步韵和之,头一首颔联:“杜陵老去才无用,庾信平生赋最工。”只说这两首即席诗的第四句。石川举东晋玄言诗人孙兴公与《天台山赋》之典,王韬则以北周宫体诗人庾开府与《哀江南赋》之典应和,对得妙。杜甫将眷出蜀,漂泊沅湘的病苦晚景与羁旅之愁却是不宜多言的。虽则诗圣的七古《丽人行》“柔声曼调,意态曲尽,脱胎庾子山。而沉郁顿挫,于浓腴中出奇峭,则少陵之所独”(钱基博《中国文学史》)。

王韬“以寓室太隘”而迁至重野成斋家。“斋舍清幽,花木妍绮”,没有生疏感。特别是“与卧室毗连,小楼一椽为书库,藏书数千卷”,愈令王韬欣喜,“非同魏野之移家,有异王尼之露处”,是他顿生的感受。魏野,北宋诗人,由蜀地迁居陕州,一生乐耕勤种,常于泉边林下弹琴,嗜咏平朴闲远之诗,自号草堂居士,足见不求闻达之愿。王尼,西晋人,洛阳陷落,避乱江夏,身贫无宅,与儿子夜宿牛车上,荆州饥荒,毁车,屠牛而食,肉啖尽,父子皆饿死。魏野、王尼,俱为落拓不羁之士,村居野处,不以为意。尽管是“非同”和“有异”,从古人身上,王韬还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日,王韬偕重野成斋至娇语亭,遇一瞽者,“虽盲于目而能诗,又能操笔作字,兔起鹘落,满纸烟云,见其字者,不知其为瞽也,此亦唐汝询一流人欤”!唐汝询,明末清初人,五岁因病致瞽,于父兄膝上习诗,终成学问。王韬有感而赠七律:“知君盲目不盲心,洗尽胸中俗虑侵。下笔烟云生丽藻,吟诗山水有清音。宁同张籍干时切,想比唐衢愤世深。亦欲向隅同一哭,世间夔旷岂能寻!”诗里涉及四位中国古人:唐人张籍长于新乐府,美刺现实,词锋直指安史之乱后的社会弊端和民生现状;唐人唐衢应进士,久而不第,寡欢,常因他人悲情字句而涕零,寄意歌诗,每多感发;夔,被舜帝命为乐官,主理乐舞之事,编创《箫韶》,千年之后,孔子在齐闻韶,赞其“尽美矣,又尽善也”;旷,春秋晋国乐师,生而无目,耳极聪,善辨音律,闻弦歌立知雅意,奏琴瑟心通神明。

暑热之日,王韬与诸友再至墨川,饮于八百松亭,酒半,入座纵谈。几上安置笔砚,可供挥毫作字。席上,日本名士皆有诗,多引中国典故。龙川诗云:“白家幽思浔阳月,苏子豪情赤壁船。”直似曼声忆诵江州司马的《琵琶行》、黄州团练副使的《赤壁赋》。

日本人山本居敬遥寄一律,王韬依韵答之,颔联:“江湖作客悲王粲,风雨联床忆子由。”紧附一语:“予不归吴乡已十八年,舍弟子卿没于江南,亦已二十年矣。”漂泊身世和变迁家境,愈使王韬对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在《登楼赋》中寄寓的思乡怀国之情、忧时济世之意,殊有领悟;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与其兄苏轼均遭贬逐,宦途迢遥,世路坎壈,聚散暌阻之际,依依离情,王韬最能体贴。

返国途中,舟抵神户,朋好赋诗赠别,王韬有感,濡毫泼墨,挥写律诗四首,有“垂死雄心王景略,一生低首谢宣城”句。自视颇高的王韬,久蓄前秦奇士王猛之志,长怀南齐诗人谢朓之情,愿把生命交付沙场与河山。他的这联诗句,可说慷慨论心。胸臆于平仄间吐露,身边众友,腹心相照,声气相投,当会大有领受。

汉诗在日本文坛享有地位,这令王韬甚觉欣慰。他感到,中国诗文是一种强力粘合剂,使两国文人的志趣、情感和心绪找到了共同的依附,并且瞩望到精神指向的终端。他为《小湫村诗钞》作序,起首即言:“方今日东之以诗名者夥矣,类皆探源汉魏、取法唐宋,以自成一家,而能以奇鸣于世者实罕。”故此,他称赞这部诗集的作者“以其诗之奇鸣于当世,当必于杜之广、李之俊、韩之兀奡、郊之寒、岛之瘦、温李之秾艳、苏之放、黄之生涩槎枒、陆之温润、杨之疏逸之外,别树一帜,而自辟畦町、独立门户,此所谓诗祖也”。这节文字,饶具器局,很似一段文论,对于作序的对象,评价不低。诗作者湫村正是借鉴杜甫、李白、韩愈、苏轼、陆游等唐宋诗人的经验,才使自己获得创作上的成功。做出这番定评的同时,王韬也从日本的诗歌创作中认识到中国文学资源产生的强大作用。日本文人对于汉学的尊崇加深了王韬对于本国文化的自信。

异邦景象,最易触动旅愁。王韬多从一个中国文人的情感世界和文化立场出发,观察和感受日本风物。能惹乡思的人和事,多有所见,他自会笔笔记下。

一个叫后乐园的地方,建在炮兵厂内,只是“以名贤遗迹,不敢毁也”。名贤,跟中国明朝的朱舜水相关。园内“木石苍古,池水潆洄,临水一椽,即当日修史亭也。常会集诸名士于此,流觞飞斝。时,明遗老朱之瑜以避难航海来此,源光国方为水户藩侯,特以师礼事之。园之甫建,朱君实为之经营,引水成池,广袤无际,仿佛‘小西湖’。池畔为山,盘旋而上,有‘得仁堂’,以祀孤竹二子伯夷、叔齐者也”。朱之瑜,明末遗民,反清复明无望,遂弃离故国,出亡日本,留居二十余载,致力传授圣贤之学。源光国即德川家康之孙、水户藩第二代藩主德川光国,他倡兴庠序之教,延请浙东大儒朱之瑜为国师,传扬中国文化。“朱舜水始劝侯建学宫,规模一如中土,诸藩并起而效之。是舜水实开日本文教之先声。”日本终成文明开化之国,此君功莫大焉。

前贤之迹,让王韬动情,不禁述其事略:“考朱之瑜字鲁屿,日人著曰‘舜水先生’,浙江余姚县贡生。明亡,走交趾,数来日本,遂家焉,年八十余卒。源氏题其墓曰:‘明征士’,从其志也。舜水为程朱之学,一时靡然风从,弟子多著名者。”王韬把这一段旧史说清楚了。水户的朱舜水外,尾张的陈元赟、纪伊的戴曼公,皆为流寓日本的明朝遗臣。忆想之际,王韬好像追随着他们凌波东渡的身影。

王韬应陆军谷干城中将之招,至其新筑之家,“亭榭轩敞,池石清幽,水畔小草疏花,点缀亦复不俗”。但是,引他注意的却是谷中将之师安井衡。此君为日本巨儒,夙夜勤瘁以观天下书,“博学多文,而尤深于经籍。生平著作等身,其已刻者,则有《左传辑释》《论语通》《管子纂诂》《息轩文稿》;余皆未付手民,藏于家。我国应敏斋方伯曾为作序,而许以必传。其及门弟子多讲道学,有儒者风”。王韬没能见到这位学者,却几生静闻咳唾而获雅识之想了。

耆儒加藤樱老持柬叩门求见,“偕其邻翁及两孙携琴而来。琴系十三弦,云是二十五弦所改。所携笙、笛,谓是隋唐遗制,竹虽旧而不裂,千年物也。翁自鼓琴,两孙一吹笙,一吹笛,悠扬呜咽,与琴声相应。所奏谓是隋唐遗曲;所弹谓是古乐,乃娥皇弹以娱虞舜者也”。裙屐青衿,恍如听见了熟悉的乡音,总会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池石花木间,弦歌飞觞之余,抽笔落墨当是可想的。

华族本多正讷遣车恭迎,载王韬至其家,同登六宜楼小坐。“正讷特出其所著《清史逸话》见示,已成三编,皆采辑我朝近时名流。”王韬感于其功,遂识跋文,曰:“先生向为一国藩侯,有土地人民之责。维新以来,敝屣爵禄,浮云富贵,令其子嗣位于朝,而己则超然物外,退处于闲静寂寞之区,优游泉石,啸傲烟霞,读书于‘六宜楼’中,潜心撰述。而独于我国之明贤遗哲往事轶闻,辄笔之书,以寄其景慕之思,而不以尘俗萦其虑,其乐为何如哉?虽南面王不易也。”华族,在日本社会中地位极尊,“列于藩侯,世代有爵位于朝,似春秋时世禄之家”,这一阶层人士对中国文化的接受程度较深。王韬是深佩这等世外人物的,山水林树、岩壑溪谷,任其弛纵。领受之后,情为之动,云:“余自东来,日与诸文人征逐游宴,卒卒无片晷闲。今从先生静坐楼中,夏雨初过,新绿如沐,殊觉穆穆然神与俱远。”师者在,不以天涯为遥。眼观心悟,他受到很深的教益。

隔数日,本多正讷投赠律诗,颈联:“问奇谁识扬雄字,献策长留贾谊篇。”诗思亦从中国西汉辞赋家扬雄、贾谊的作品中汲源。王韬对此人的敬服,又深一层。

某天随友人作深川之游。道经永代桥,从桥上南望富士山极巅芙蓉峰,只觉“天晴云净,翠黛遥浮”。楼头设酒,王韬和七律两首。后一首颔联:“神仙潦倒逃蓬岛,云雨荒唐说楚王。”这里用了八仙高步,远泛沧溟;云梦之浦,夜梦瑶姬的旧典。故国之思,缱绻于心。

王韬谒神田圣庙,举目即有感,只因“日东圣庙为明遗臣朱舜水饬匠所造,一仿明代制度”。经探悉,他了解到,在这庙里,“旧幕盛时,事孔圣礼极为隆盛。每岁春、秋二丁释菜,三百藩侯皆有献供。所奏乐器,金石咸备。维新以来,专尚西学,此事遂废。后就庙中开书籍馆,广蓄书史,日本、中华、泰西三国之书毕具,许内外士子入而纵观。开馆至今,就读者日多,迩来日至三百余人,名迹得保不朽”。开馆日浅,馆藏中土书籍暂为九万余册,在王韬眼里,虽不算夥,倒也极珍。应馆寮之请,他题七律一首,书之缣素:“夙昔同文本一家,泮宫制度似中华。极知洙泗宗风远,不独蓬莱胜地夸。百首逸书逃世外,千年秘籍出瀛涯。嫏嬛何幸身亲到,眼福于今十倍加。”感物寄兴,犹抱探源溯流之意。

王韬和重野成斋抵清华吟馆,“成斋出示《溉堂文集》,国初孙豹人所著。此集在中土甚少,不知何年流入日东也”。遂吟五古一首,有句:“出示豹人文,浑如获瑰宝。此集传者稀,兵燹后益少。”两国文化交流,随处留迹。感此,披襟临风,即席赋呈,足见一片心。

述录日光山之游,最见王韬文字得力处。他的游记语言,在摹景的形象性上,比起当时的他人作品,明显胜出。他的录游,是文学化的,而非止于单纯的记录,虽然同样运用着日记体。

日光山,又名晃山,是关东平原北部的一处名迹。日本人谈及山中峦壑之奇,“谓东游不至日光,斯为缺典”。关东平原素为德川氏世袭领地,风物大有可观。王韬对它的心仪和神往,多表现为亲临其址而能溯往、追古、怀人。光绪五年六月十四日,王韬与日本诸公商定往观其胜,这也是访日游程中的重要安排。王韬故不看轻,《扶桑游记·自序》里,特别点了一笔:“中间偕作晃山之游,遍探山中诸名胜。”他以游踪为脉,详述游览全程,构成一篇完整的晃山游览记。同行的八位日本友人也很看重这次山游。重野成斋在《扶桑游记·序》中专意提到:“凡日常动止以至闻见所及,信手登录,而游晃一篇附焉。”

王韬所记,用笔甚细。行访古迹的路上,过眼风景未始不值得留意。就平素的旅行经验看,此中亦有幽胜处。王韬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故而着意用些笔墨。“自东京至日光,不过三百七十里而遥,而中间所经名胜,亦颇不少。”先是舟行,“每逢村乡亭驿,必停舟以待客”。泛于竖川,此水“亦犹中国之运河也”,设幕府以治天下的德川氏所开凿。继行,望耸峙之丘而临鸿台故墟,凭吊号为“小赤壁”的昔年战迹,浮想关东豪族里见氏和北条氏拼死搏杀的狼烟。

抵古贺邑,谒故将军源赖政墓、先辈熊泽蕃山冢,“行野田蔓草中,零露未晞,袜履沾湿。继而路益纡折,几于排灌莽、履窄径。四围古树,苍翠扑人。经古河城址,壕垒高下,旧迹犹有可寻;然非导者为之口讲而手画,亦几不可复识矣。故侯宫殿,废为田圃,惟石基仅存。呜呼!仅十许年耳,而沧桑更易,人事变迁,可胜叹哉!”清旷凄切之象,他感受得深,也表现得真。其实,在这之先,游览东京的净土宗道场增上寺时,王韬曾被这种情绪感染,那里“即德川氏历代陵庙所在。庙中僧房不下百椽,今皆荒废。……盛极则衰,可胜慨哉!”接之,入眼的是旧堞、荒祠、古庙、幽宫,“一路长松夹道,夕阳影里,蝉声若咽”,意味尽足。充耳的是山中奔泉的腾沸声。泉流“自上奔注于下,喷雪溅珠,澎湃之声,铿訇震耳,觉心神为之顿爽”。举目,仰见葱郁松柏间,露出峥嵘宫殿——德川氏筑立的琳宇梵刹。昔年,江户幕府盛时,四方朝山者众,山上专供修行男女住宿的院坊“连甍对宇,栉比蝉联,结构之雄,世所罕俪”。大政维新发生,幕府将军把政柄交归明治天皇。王政复古告成,曾经集揽治国大权的德川氏转瞬失势,一时人迹骤稀,“主者悉撤堂房,或以其材给予贫困罹灾者”,依山楼台失掉了宏壮光景。幕府与皇室之争的惨酷,王韬为之抱叹:“俯仰今昔,不禁盛衰之感。”世事变异,断非人力所能奈何。对此,文人是最易感的,王韬此段话语,发乎性情,更对自己国家的政治现实产生联想。

德川家族灵庙,为全山之胜。也是王韬最想流连的所在。参谒东照宫,以观德川家康的坟茔,晋诣满愿寺,为睹德川家光的圹壤。抽身离去的一刻,观瞻顿觉壮了许多。这也符合一般的游览心理。

满愿寺,日光山的开基者胜道上人创筑,其后岁月,又得光明院、轮王寺之名。德川氏隆兴,扩修寺刹,“金碧丹青,辉煌壮丽”,却于“明治六年遘灾,尽成灰烬,虽新经营构,而崇敞百不逮一”。寺内的大猷庙,王韬也是游过的。德川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葬处在焉。低回其前,王韬,一个华夏游子,亦生钦敬之意:“德川氏霸业至三世而始定,诸侯畏服,威权覃内外。故家光亦特尊,祠庙之盛,祀事之赫,盖与家康比隆云。”祖孙二人,创设和巩固了集权与分权兼存的幕藩体制,也开启了日本最后一个封建武家时代。

东照宫的排场更盛,“穷土木之奢侈,极金碧之辉耀,几于竭天下之力以奉一人”。朝鲜所献、琉球所贡的铁炉居宫亭左右。宝库藏储的祭器、珍玩,惊人眼目。“殿上榱桷梁栋,悉涂纯金”,在同游的冈千仞眼里,此等巨观“镂刻丹青,非不精美,惟近于俗而不雅,此亦宫室中别创一格也”。而在王韬看,形制则甚熟悉,他做出这番描述:“楣之中间刻孔门十哲,上方为尧舜像,下方为巢由像。木柱悉白质,不加彩绘,而雕镂精绝,几于人巧极而天工错。”孔子门下的颜子、子贡、子路、子游、子夏诸弟子,占了这里的位置。日光山上,神道、佛教之外,儒教的影响也来了。王韬彼时的心情,当是兴奋的,定要记下。

宫中的德川家康,日本战国时代的雄杰,他结束了自身所处的时代,且被当成“东照神君”供奉。此君葬在宫后山上,祭悼者可由石磴盘旋而上。

山上的中禅寺,僧人胜道始建,且立碑纪事。碑文由空海法师所撰。“空海曾入唐土,东归后,开天台一派”,天台宗即在满愿寺安家。伽蓝静伫,空海随日本遣唐使团抵长安学习密教的旧事,引得王韬遥忆。

日光山的好处,尤在瀑布,它给莽苍荒寂之野带来灵气。王韬性情豪宕,当然喜欢悬濑激溅的壮景。虽则他在前晚偶感山中寒气,“陡患嗽疾,气喘逆不能伏枕”,“然登临之兴,弗为沮也”。清早出发,“乘竹兜而行,拟遍历山中诸名胜。凡有瀑布处,足迹无不至。瀑之最著名者曰华严瀑,曰观背瀑,曰龙头瀑,曰汤湖瀑,此在日光之东者也;曰含满瀑,曰雾降瀑,此在日光之西者也”。景状的地理方位交代得清楚,呈示出具体的空间分布。

品论四瀑高下,最显眼识,王韬所见是:“华严以迂长胜,观背以幽诡胜,龙头以广大胜,汤湖以雄伟胜。”仰观匹练而有心得,此行不枉。

去看雾降瀑。山间僻道长可十五里,践之较苦:“始行灌莽中,树木阴翳,交柯接叶,又经新雨之后,衣履均为沾濡。继又行崎岖乱石中,同人行者,皆履荦确而进,殊觉其艰。终则遍地皆山泉,流声潺湲起足下。涉水而行,凡数里许,乃得出险。”好景多在那边,王韬应记得王安石《游褒禅山记》里的话:“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未临飞流,“已闻泉声若雷吼”。抵其前,“瀑布三道,从高下注,喧豗之声,荡摇心目”。山行逢一少年,曾跟王韬“同舟自神户来,故相识也,今亦来游此山”。知晓少年身世后,王韬殊为感伤,这样记道:“问其姓,曰浅野氏,盖华族也。浅野氏旧封四十一万石,地亘山海;寻常出行,舆马拥前后,驺从千百人,旌旆如云。维新后,纳藩籍,列华族,萧散不异寒士;前后盛衰,真如黄粱一梦。”陵谷沧桑的浩叹,王韬一发再发。思绪如怒泷,激荡心头。

游过含满瀑,他记的不是自然之象,而是石工留下的造像:“当瀑处有一亭,亭之对面有一石,上有梵字,笔画模糊不可辨。或云是僧空海掷笔彼岸,遂成文字。其说荒诞,殊不可信。岸上石佛数百尊,露坐荒山中,亦殊岑寂。”处荒远之境,睹古旧之物,王韬只觉得悄怆、凄清、孤冷、落寞。

今昔之感,是一种“共情”,无论中日。冈千仞也对山寺之变深抱感喟,云:“少时来游,寺刹满山,楼台凌汉。齐云落星,逊此岩峣;绀宇琳宫,罕兹华靡。逮至今日,一扫而空,荆棘漫天,蒿莱遍地,顿令人发彼黍之叹。”时异势殊,谁也没有办法。王韬深知其味,不免枨触于心,谓:“此犹唐时人说骊山宫阙,不胜慨念天宝盛时也。”语意凄切,聊以呼应朋辈所言。

“日光之游,至此而毕。”山水行尽,归而记之,王韬仍有怅憾,感到“山中胜景,非笔墨所能尽。或谓‘万壑争流、千岩竞秀’二语,可移以品题,然恐未足以概之也”。他尤其沉湎于历史记忆中,便把深沉的感思寓托在文字里。

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在社会形态上,舍封建主义的旧,取资本主义的新。西方思潮的进入,引发新的观念变革,推进了现代化改革运动。对此,王韬有着较为清醒、冷静的认知,甚至有些保守。他这样写道:“余谓仿效西法,至今日可谓极盛;然究其实,尚属皮毛。并有不必学而学之者;亦有断不可学而学之者。又其病在行之太骤,而摹之太似也。”他以为泰西学士之言,不可盲目习之的,则应摈弃,方为具有特识。相近的观点,王韬在此前的政论文《变法》里也曾表达过:师夷之长技,以倡洋务之道时,“凡事必当实事求是,开诚布公,可者立行,不可行者始终毅然不摇。夫天下事从未有尚虚文而收实效者”。在当时的世界大势下,面对“固四千年来未有之创局”,他的识见切近“古今之创事,天地之变局”的现实。如此精警的议论,在这部游记里,不常有。

记山水之旅、文酒之会和征逐之乐的同时,王韬的笔触还旁涉一个古老的、以歌舞表演为业的群体——艺妓,她们也充任了风景中的独特角色,成为日本社会的重要存在。诗酒唱和之时,妙龄之妓侍饮侑觞,别添一番风味。所谓“文酒跌宕,歌筵妓席,丝竹呕呜,欣然酣畅,不复以尘事介怀”(冈千仞《扶桑游记·跋》)是也。行途之上,亦遇艳冶容态:“盖驿亭多官妓,日暮多炫妆丽服,伫立道旁,以邀过客。”王韬襟度洒落,倜傥不拘,对此倒是不避的,谓“会当一游,以领略此异地烟花、殊乡风月耳”。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且有一段对谈式的论辞:“日东人士疑予于知命之年尚复好色,齿高而兴不衰,岂中土名士从无不跌宕风流者乎?余笑谓之曰:‘信陵君醇酒妇人,夫岂初心?鄙人之为人,狂而不失于正,乐而不伤于淫。具《国风》好色之心,而有《离骚》美人之感。光明磊落,慷慨激昂,视资财如土苴,以友朋为性命。生平无忤于人,无求于世。嗜酒好色,乃所以率性而行,流露天真也。如欲矫行饰节,以求悦于庸流,吾弗为也。王安石囚首丧面以谈诗书,而卒以亡宋;严分宜读书钤山堂十年,几与冰雪比清,而终以偾明。当其能忍之时,伪也。世但知不好色之伪君子,而不知好色之真豪杰,此真常人之见哉!’”或其本色如此。冈千仞在《扶桑游记》跋语里,亦曾引述过王韬的话:“《国风》好色而不淫,《离骚》寄缱绻于美人,骚人韵士,何尝一日忘怀于此乎!”自视这般高,又这样敢言,实乃丝毫不加自讳。在王韬身上,怀儿女之情,而不减风云之志。

芳原乃东京的平康巷,“大道两旁皆高楼,银烛光摇,冰弦响彻,歌舞之欢,连宵达旦。春间樱花开时,游人颇盛。七月放灯,八月陈舞,三千粉黛,无不各斗婵娟,争妍竞丽。或以妓馆之废兴,系江都之盛衰;盖都会繁华,自古然矣”。王韬的组诗《芳原新咏》,以绝句诵日本诸妓。诗序中,关于东京市貌的描画,笔致炫美,倾情声色:“东京为日本新都,壮丽甲他处,尤为繁华渊薮。每当重楼向夕,灯火星繁,笙歌雷沸,二分璧月,十里珠帘,遨游其间者,车如流水,马若游龙,辚辚之声,彻夜不绝,真可谓销金之窟也。烟花之盛,风月之美,以及色艺之精巧,衣服之丽都,柳桥、新桥皆所不逮。余偶从诸名士买醉红楼,看花曲里,览异乡之风景,瞻胜地之娟妍,觉海上三神山即在此间。”容色之美、气息之柔、服饰之华,夺了他的魂魄。此段言语,非酒酣耳热之时不能出也。

王韬说墨川水自西北来,“一碧潆洄,四时之景,无不相宜。宜雨宜晴,宜昼宜夜,宜雪宜月,宜于斜阳,宜于晓霭。总之,淡妆浓抹,俱有意致,而尤宜于夏夜纳凉:画舰迎花,觥船载酒,灯火万家,虫声两岸,清飙徐至,披襟当之,以徘徊于苇渚蓼汀间,几忘人世之有酷暑,不亦乐欤!”游观中,赏两岸白樱,一江墨水,望金龙山树木森茂,郁然深秀。又于鸥渡之畔的梅庄品万株梅花,“槎枒林立,枝干横斜,花时不啻香雪海”。茶亭啜茗、楼头酣饮,即兴对景赋诗。宴罢,王韬等人携歌妓泛舟墨川,其时暮霭衔山,新月挂柳,“噫!此何异范蠡一舸载西施也”,恰露出十足的得意。

游宴的欢情中,对于艺妓,王韬每每带着骚人韵士的眼光做着清赏:“须臾,歌妓八人至,小铁亦在其中。柳婵花娇,粉白黛绿,几令人目为之眩。诸妓中以可依绿为冠,虽雏发未燥,而容华玉映,艳倾一时。其颀身玉立、媚眼流波者,则阿滨也。珠喉乍啭、响遏行云者,则阿清也。有谷哈那者,年仅十五龄,如流莺之出谷,作飞燕之依人,献媚争妍,并皆佳妙,固属柳桥一时之秀。”此番形容,恰在颠倒淋漓时。

王韬曾与人作日本第一花柳街——吉原(王按:吉原亦曰芳原,东京之平康里也)之游,亲观烟花粉黛的景况。在匾题“留佩处”的茶寮,王韬见到日人佐田相示的《芳原图》。从画中领略芳原风艳:“乃知色妓凡七百余人,艺妓亦二百余人。……先于茶屋中开绮筵,招艺妓。歌舞既终,管弦亦歇,更阑烛灺,客意告倦。艺妓乃导之娼楼,择其美者,解淳于髡之襦,而荐宓妃之枕焉。”言下难掩贪爱之意。

诸人小集于神明町长门酒楼。“是日呼四艺妓来,清癯绰约、善解人意者,则桃予也;丰腴秀硕而作飞燕依人者,则美吉、若吉也;年齿尚稚而意态流逸者,则信吉也。歌舞并陈,管弦迭奏,备极其乐。石川鸿斋论东方美人各地不同,三都妇女:东京者躯短而腰纤;大阪多丰硕修整;西京则玉立颀身,曲眉丰颊,大抵由水土使然也。”红颜于眼底含情顾影,惹得微醺人醉心这等品评。

次日,游毕诸庙,小宴于新桥酒楼,尽为同一风调:“是夕所招歌妓四人:一曰玉八,清癯娴雅;一曰清吉,澹远秀丽;一曰小三,跌宕风流;一曰小兼,丰腴温润。”贪享花月,清景可画。

距京十许里,飞鸟山在焉。“山水清淑,风景明媚,为近京名胜所。……其地多樱花,春时满山烂漫,游人颇盛。山前后尤多枫树,秋晚着霜,绚然如锦。酒楼曰‘扇亭’,正当一山之胜。”㶁㶁飞瀑声,愈衬出景致的清幽。逸乐是少不了的:“招二艺妓来,一曰小稻,一曰小今。小稻绮龄玉貌,绰约宜人;小今暮齿衰容,情甚可悯。酒楼女子曰阿雅,亦复宛转如人意。离东京仅十里,而艺妓衣装质朴,意志亦诚实,殊有田舍风,是亦可异。”态度体贴,似看不出轻亵。

王韬作根津之游。“根津亦妓馆荟萃处,繁华不及芳原,要居其次。色妓三百人,艺妓二十人。所至一家曰八幡屋,其外一池泓然,而巨楼阁环之,为根津妓馆巨擘。”入此花丛,他酡颜如蕊,意态若痴,口占一绝:“繁星万点夜灯开,有客驱车访艳来。三百名花谁第一,宵深扶醉下楼台。”

在新桥伊势楼小饮,艺妓珊珊俱至而佐酒。王韬书绝句以赠人,有“好酒好花兼好色,能书能画又能诗”一联,宛然画出一段风流态度。

王韬受邀往两国桥川长楼闲饮,“所呼艺妓三人,无一相识者。楼外波光黛色,与楼上扇影衣香相掩映,消夏之地,于此为宜”。翌日薄暮,登小舟,载酒肴,到两国桥观放烟火,“或有携妓作艳游者,拨三弦琴,咿哑作响。波光黛色,鬓影衣香,真觉会心不远”。逍遥作乐,王韬大为迷醉。

风月场走得多了,也就视若平常。王韬在一封信函中忆写片帆东溯扶桑后的所为,云:“日在花天酒地中作活,几不知有人世事。日本诸文士亦解鄙意,只谈风月。”又曰:“东京烟花薮泽,如芳原、柳桥,皆驱车过之,游览一周。有小紫者,诚所谓第一楼中第一人也,亦经饱看,但觉寻常。此来深入花丛中,而反如司空见惯,味同嚼蜡。释迦牟尼大彻大悟,当作如是观。”由此联想到某天,芦帘闲坐,一位雅集者出诗见贻,有“余事观风仍纪俗,高情携妓又参禅”之句,看作是对王韬扶桑游历的概观,也是据实的。

游罢且记胜,王韬似乎不能尽意,云:“……如此好山水,而余无奇构杰作以副之,洵为有负斯游矣。”这是自谦的话,更见出游感之深。那个时代,国内的政治空气沉重窒闷,山一样压着庶黎的心。他的东游叙录,开豁世人眼目,笔底跃出一派风神、多样气象。

马力,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鸿影雪痕》《山水文心》《中国现代风景散文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