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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疼痛及其他

2024-11-29重李

天涯 2024年6期

三轮车突突突,十块钱,二十分钟,这是公交车站到儿科附属医院最方便的交通工具。车轮晃晃悠悠,时速六十公里,小轿车、自行车统统被甩在身后,公交车更甭提了,跟三轮车比起来,公交像乌龟,缓慢前行。而三轮车是兔子,不管红绿灯,只管往目的地跑,逃债似的,颇有几分江湖气味。我头伸在外头,冷风直往肚子里吸,吸了又吐出去,循环往复,任由二手冷风飘向东西南北。车轮下头,咔嚓响亮一声,我伸头一看,一张晒干了的老鼠皮四分五裂,牢牢贴在地面,像一幅画。三轮车毫无征兆地刹车,头撞在车背上,发出声叹息。车门一开,脚一落地,额头全是凉汗,垂直着往脸颊四周分开,我爷拿着毛巾给我擦,牵着我的手往里走。

我坐在钢椅上,旁边全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哇哇喳喳,吵得心烦。我爷挂号、缴费。一通流程弄完,带我穿过巷子开了间房住下,行李全放在发霉的木椅上,我爷脱下皮大衣,倒头就睡。我拿过遥控器,按下大头电视按钮,熟练得手生茧,按下08键,等待着画面跳转到动画片,等了半天。电视传来沙沙声,黑白颗粒不断闪烁。只好把频道调到央视,看了一中午民生新闻。我爷打了个哈欠,肚子也跟着叫唤,醒了过来。估摸时间,饭点到了。到巷子里那间小饭馆点了鱼香肉丝,干了三碗饭,连青椒都跟着入肚,光盘行动实施得挺充分,我搁旁边看着,心里没任何波动。

他牵着我的手,朝医院旁那家高大上的饭店走去。我爷给我点了份凉面、清粥。他知道我来这儿的标配,四年来,没多大改变。这家的凉面还是老味道,多糖多辣,吃得贼带劲。旁边几桌的小孩都吃得清淡,唯独我吃得热火朝天。我爷也跟着吃,还顺带叫了一笼鲜肉包子。饭后去少年宫转了圈,里头的孩子一个个跟商品似的,有序地站在长廊上,老师在旁悉心指导,遥相呼应。二胡、快板、素描、民族舞,什么都有,他们脸上都带着盎然笑意,俨然是祖国华丽的花朵。除却他们,医院五楼有六个小孩正趴在窗户旁,呼出的气儿让窗子变得朦胧,他们用手画出脸的形状:我看见他们都统一穿着医院的蓝白条纹衣装。脸上寡清,灰白色大面积占据脸庞。笑意虽有,却不明显,微微抬起几度,以示向往的心。远远望去,我似乎能闻到他们身上的消毒水味和看到他们挂着的黑色眼袋。按归类算,我也算是他们中的一员。唯一不同的是,我没统一着装。手背身后,学大多数老人姿势,装副大人样子。

天色渐暗,回旅馆途中,有家新疆人开的烤馕店。香味勾人魂魄,我脚底生根,我爷拉扯不动。半分钟后,我爷掏腰包,花八块买了张馕。馕烤得金黄,比我头还大,对照太阳望去,显得街道黑漆一片。到屋里时,馕硬得像龟壳,沦为冷兵器。我爷用眼神示意我吃下去。我下不去嘴,把馕放桌上,冷不丁睡着了。

下午见专家,交谈过程高级,专家给我爷说些专用名词。他脸上带着和蔼的神色,朝我笑笑,我也朝他笑笑。他一边说,我爷一边点头。我相信,其实我爷一点也没听懂。毕竟专家口里说的是权威,是治疗方法,是毋庸置疑、不可否认的。交谈完毕,我爷拿着钱乖乖的去窗口排队,叮嘱我,今晚依旧老规矩。我答了声“嗯”,独自去医院门口的第七级台阶上坐着。

门口有许多贩卖零食玩具的摊贩,糖葫芦、套圈、画册,应有尽有。那天我买了只王八,阿姨朝我卖弄笑脸,问我要点啥。我指着粉色盒里的乌龟,说,要它。她说,十五。我摸了摸兜,几张零钱,几个硬币。凑着总共十三,差两块。她为难了下,最后选择松口,说拿去,顺带送了两袋饲料。龟爪扒拉着塑料壳,发出哐哐声,寒意一下就退却了。我抬了抬眼镜,跟这个畜生六目相对,看见它咧开了嘴朝我笑。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背负了使命,背负了一种父与子之间沉重的关系。

我爷出来看着我手里的乌龟,问哪来的王八,我说自己攒的钱买的。他说,好小子,出息了,和你爷爷年轻时候一样,学着藏私房钱了。我爷嗓子跟个号角似的,笑声穿过好几条街,笑声碰撞在泥墙,随即又反弹回来。

那年我十一岁,上五年级,得癫痫已有四年。犯病前一天,发高烧,送镇医院输一宿药水,不管用,高烧持续,整夜没退,浑身难受。输液过程中,针被折腾断两次,都卡在肉里,后被护士拿镊子取出,又继续扎。第二天早上,我人发颤,嘴里一直吐些白泡泡,把护士还有我奶吓得厉害,打电话摇回我妈,我妈带着我往区医院赶。后情况稳定,送去儿科附属医院检查,确诊为癫痫。好在程度轻微,容易痊愈,只是周期较长。在那之后遇到任何事似乎我都能以患病作为借口。私底下和同学生闷气头疼过几次,我一次也没和家里人说。说了也没啥意义,毕竟这病不是癌症,也不是晚期,没必要自个儿吓自个儿,清楚是个啥地步就足够。

后来的定期检查,全是我爷带我去,请上一周假,进城。身份由乡镇病人转换为城里病人。检查流程固定,看专家号、抽血、脑电图检查、拿药、回家。买乌龟次日,要做的就是脑电图检查。听上去挺新奇,但大白话就是,熬一夜,然后在头上涂导电膏,沾满几十根电线,静等入睡、检查。过程简单,唯一难过的就是熬夜。那时候智能手机不普及,旅馆电视没信号,几个台,屈指可数。长夜如何过,成了问题。不出意料,那晚我睡着了。现在想想,我住在那里,有种当小偷的感觉,暗无天日,寄人篱下,总之什么难听的词都可以用来形容这家旅馆。

旅馆藏在烂尾楼里,一共三层,我们住一楼。二楼条件比一楼好,有淋浴、有空调。脚底是地下一楼,湿气四处蔓延,一夜二十。要没几个结满蛛丝的灯照着,不敢相信这里是人住的。而烂尾楼藏在都市里,都市外灯红酒绿,都市内阵阵叹息,钞票的铜臭味飘在天花板,闻得人泪直流,也直想吐。隔壁房间婴儿哇哇地哭,哭得豪爽痛快。后半夜,婴儿没再哭闹,过道寂静无声。灰色灵魂随着电视里的央视播报声从窗口飘了出去,我看见过道摆放着一列列空白塑料筐,楼道里飘荡的冷空气在楼梯间环绕,形成小旋风,朝我冲来,吓得我直往窝里钻,身上直哆嗦。直到我爷的呼噜声响如雷我才缓过神。一回神不要紧,回过神,倦意来了。三点不到,我就睡着了。

脑电图检查室设在四楼,穿过医院大厅,爬两层楼梯再往右拐,有条长廊,走完再转弯,便是了。这里有片露天区域,挤满生锈的银色钢椅,里头里外全是人。84消毒液跟来苏水互相包裹,形成太极拳,打在每个小孩身上,使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刺啦、刺啦、刺啦,大头机器在寂静的检查室里发出突兀的响声。我头上粘满二十根电线头,喝下土黄色药剂,效果是让我快速入眠。双眼紧闭,五分钟后,一群紫色大象牵着蓝色蚂蚁走在空旷的大街上,大象鼻子上下挥舞,我正想伸手触摸,一双冰冷的手把我从幻境里拉回来,眼前浮现一片马赛克。医生让我放轻松,又递给我一杯药剂,我一饮而尽,滋味比上一杯苦涩,像有无数把锋利小刀在五脏六腑游走,直到鲜血渗过管子,最后抵达膀胱。我努力让脑袋腾空,好有种长出翅膀飞行的感觉。鼻子里不断有热气冒出来,眼皮很重,头有些疼,我依旧没睡着。我俩抗衡了二十分钟后,她索性放弃检查流程,在报告上写上“脑电波正常”五个红色大字。其报告目的,不仅能证明我病情是否稳定,还能准确地抚慰我爷不安的心。

事后,我爷问我晚上想吃啥,我说想吃面。我挤过人群坐在木椅上,身后靠着脑电图报告,耳边嗡嗡人声混杂,眼皮胡乱打架,一会就睡着了。醒来时我躺在床上,没见我爷身影,桌上摆着凉面和粥,还有盒印着维尼熊图案的橙味软糖。烤馕在旁边瘫着,几只虫蝇扑棱着翅膀落在馕上,伸出细小的口器,和我一同开动。盒里的乌龟摆动着臂膀,我噗呲一下笑了。撕开饲料袋,撒了两把饲料进去,挥手赶走了虫蝇,掰下小块馕,朝水里面扔。乌龟向馕奔去,虫蝇又落下,三支队伍,都吃得欢喜。

我走到小巷里,看见我爷独自在小饭馆吃饭,点了壶温酒,翘着二郎腿抽烟。我屁颠屁颠跑过去,他把我搂怀里,烟味熏得我直迷糊,一时半会没说出话,就看着筷子上下运动,听着我爷嘴里发出的咀嚼声。那几年,我爷的身体十分硬朗,颇有老领导风范。后来,他得了糖尿病。醒来的时候,他话说不利索,手也没法伸展,看着让人乐呵。再后来,他没再做生意,整天待家里闲着,饭后走上几公里路。好在他当过兵,有养老保险,一个月千多点,加上我奶做买卖的钱,老两口够活。

步下天桥,朝公交车站走去。公交车按点骤停,到了寺前。他把衣角递给我,示意我拉着。走到和尚那儿双手作揖,问好,取来香烛。迈向大堂,大堂门口有座铁黄色香炉,左右各雕龙虎头。走近一闻,铁锈味和木炭味在鼻腔里打转。香炉里铺满了厚厚的灰,灰里插着一根根香烛。有的照常燃烧,有的已然熄灭。互相交错,视野被遮盖,看过去,仍旧火光一片。我爷借火点燃香烛,插在灰里,鞠了三个躬。又引燃三支香,插在大理石香炉里,朝佛像走去,跪在圆盘上,硬拽着我也跟着跪下。我爷对着佛像磕了三个头,我也跟着三磕头,心里无杂念,脑子跟张白纸似的,什么愿望也没许。

下午,一老一少站在客运中心。我抬头望着铁棚上倒挂的电子时钟,四点五十。大巴还未进站,总是会慢些的,我早有了经验。太阳跟着灰云一起落下,剧烈的金光倏尔变得微弱,跟床金纱一样淡漠地盖在地上,显得天地神圣威严。远处草丛在黄昏中浮着一片铁渍土褐色,一直蔓延到大巴进站的红色铁栅栏上,和淡黄色的无名小花连成一片。车屁股排出黑色尾气,喇叭滴滴叫喊着,两个圆溜溜的车灯不时闪烁,好像睁大了双眼在观察四周的动静。

上车后,我挨窗坐下,留出个小口,透些风进来,好让沉闷没那么严重。车子开得迅猛,车窗上的小广告被风吹得乱刮,不同程度打在我脑门上,我索性把小广告给撕下,扔在了地上。

太阳彻底没了身影,整个世界是沉重的黑灰色,空气中飘着远处山林燃烧产生的灰烬。我爷在旁边睡得正香,呼噜声如同涨潮的海水此起彼伏。窗外的一切都往后移,快慢程度随着大巴的车速变化。脑子里的所有希冀、烦恼,都跟着林中蹿出的黑鸟飞走了。

窗边的花变得萎靡,跟装满空气的袋子扎了个洞一样。气一点点往外流,直到袋子瘪成一片,抛到天上,能随风飞上好一阵。客厅里,道士拿着桃木剑,嘴里念叨一长串神秘言语。桃木剑朝空气里刺挥、劈舞。他掏出黄色纸符,扬在空中,点燃火把,引燃纸符。拿起桌上温水,任随灰烬掺入水里。桃木剑在水里搅动着,搅动着,直到水变得肮脏、浑浊。他递给我的那一刻,我不知如何开口,窗口不断灌入冷飕飕的空气,屋顶的吊扇重复工作,嘎吱嘎吱响着,我奶眼里冒出红光,红光在我身上扫射,我浑身不自在,双手接过黑水,捏着鼻子喝了下去。土鸽子在道士手里挣扎,锋利的刀子闪着银光,鸽子咕咕地叫了起来。道士手起刀落,三秒工夫,热血细细地沿着爪根流,直到鸽子不再动弹。我上前走去,接过血一饮而尽,血在喉管散发着热气,向屋子四处泼洒出来,溅湿了剩下的几张纸符。红色的鲜血在我眼珠里漫开来,直到屋里都笼上一层殷红的水纹。桌上那只鸽子还没咽气,米粒般的眼睛直溜溜盯着我,把我的魂给吸走了。

扁桃体仍肿成两坨,像发怒的癞蛤蟆,吸气、吐气,咽喉鼓胀成两个等同的包,半趴在地上,等待猎物降临,吐出长舌,杀死四周所有生物,吞入腹中。

那段日子,镇上许多小孩都得了这病,每个孩子的喉咙都顶着两个包。我奶请来道士驱邪,谁料压根不管用。我奶便拿木棍掏燕子窝,燕子窝被捅出一个洞,哗啦啦掉下黄泥,她捡起黄泥就朝我脖子上敷,依旧不起效果。我奶索性放弃,带我坐船到我爸妈上班的地儿。我妈打电话说,他们那儿有个老中医,让我去试试。

坐上三元的船,渡江。我第一次坐船,也是第一次横跨长江。我站在船头,扶着生锈的栏杆。江面吹来的风生硬,刮得我脖子疼。柴油机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驱动着船前行,我在船与人群的噪音里,看着船身划开江面,形成一道完美的冲锋线,向岸边驶去。人、船、噪音以及流动的江面都在时间中交融,我在那一刻感觉自己特孤独,这种感觉带点陌生,同时又带着点惊奇。

舅舅开着绿皮货车载着我和我奶,我醒来时,就已身处厂里了。厂子建在歌乐山的小镇里,与世隔绝。除却小镇,别无其他建筑。站在最高楼望去,只能见到弯曲的马路,还有一层层折叠、重复的山峦。

老中医的诊所估摸不过三十平方米,里面摆着药柜、办公桌、体重秤,还有三张发黄的病床。他那双结满了痂的手在我脖子上乱摸。摸得我咯咯笑了几声,直到他拿出火点燃毛巾,拆开一包药剂后我才收敛,整个诊所又变得寂静、乏味。十几味药材,全部平铺在背上,一张发潮发热的毛巾在背上盖着。冒出的热气像把心脏架在火堆上烤,烫得我难受。我侧头望着老中医,恨得牙痒痒,可一点怨言也不敢有。与此同时,我奶在门口嗑瓜子,老中医的收音机里放起《玉堂春》:“苏三离了洪洞县……”声音洪亮,情绪饱满,老中医也跟着小声哼哼,毛笔在黄纸上挥舞,写下药方。在那一刻,我在苏三身上代入自己的情绪,可我不是犯人,也不是医生,我只是一个病人。我和苏三唯一相同的是,我俩都很冤,她冤案子,我冤疾病。好端端的,我俩招惹谁了,案子和疾病就寻着路分头找上了我俩。

一剂药熬俩小时。一天两剂,一次中午,一次晚上,都在饭后喝。我奶每次都熬煮两个半小时,她说火候重点,治疗力度就跟着重了。事实确实如此,三天后,扁桃体消肿。我奶带我去拜谢老中医,送了个木葫芦,叫他平日装水喝。老中医脸上挤出笑,皱纹像枯树皮一样粘在脸上,那天他身穿古铜色衬衫,显得特瘦弱。身后是满墙锦旗,好几面都落灰了,红布上的黄色大字格外耀眼,诸如“妙手回春”“转世扁鹊”。一道斜阳跳进屋里,诊所多了份活气。门外有孩子跑过,身后跟着条白狗,欢笑丛生。我又继续看着老中医,他身上有道金光在微微闪烁,射得我挪不开眼。老中医走到我面前,用他那双老手摸着我的喉咙,我笑了,我奶笑了,他也笑了。

病好后坐船返乡,坐上那班陈旧的大巴车回镇上。包里装满中药,我奶说她也想当回“转世扁鹊”。半个月后,我的几个发小也已痊愈,我们商量着,去猫山偷瓜解馋。

猫山在镇乡交际处尽头。猫山没猫,只有西瓜,这儿的瓜皮薄肉多,紧实划算。穿进竹林,风在竹林起舞,整片竹林哗哗作响,地上枯黄一片的竹叶侵进泥里。除却蝉鸣声,夜晚是寂静的,这样的寂静可以聆听。在这里,白天与黑夜,高山与长河都在一瞬间沦为奇点,我们在月光下停留,影子被无限拉长。在那不起眼的角落,有块光滑的石头正悄无声息地望着我们,在它身上,月光被折射成无数条线,跳跃在竹林四处,形成无数个悲凉的月亮。

身子无力,路越走越长,山越变越小。蝉仍旧鸣叫,我们想返回时,一道金光在前方折射过来。拨开竹群,一座小寺映入眼帘。爬上阶梯,站在平地。两根红柱插在左右。寺庙无人看守,大红大绿的石像在寺里端坐着。侧房摆着功德箱,里面有一堆散钱。我凑了五块塞进功德箱,取来香烛。香的味道类似儿时太姥姥蒸煮的杂粮面团。我捧香跪拜,香飘出几道轻烟,在石像前盘旋。眼前这尊石像,皱纹明了,两根胡子长得吓人,衣服是黄绿色,衣间有两道黑色笔墨,整个石像都涂满油蜡,显得慈祥。我认出是孔子,心里默念,仲尼祝我高考顺利,有个好前程。

当我们打算原路返回时,发现来时的竹林不见了,只好沿国道回家,路上知了声此起彼伏在耳边围绕。转身一看,那座无名寺也跟着竹林消失不见。后来,太姥姥去世,我跟着大舅穿过后山,再一次见到了无名寺。也许它是某些人心里的乌托邦,它长着双脚,能去到每一个虔诚者期待的地方,在无名寺里,有万千条愿望正缓缓燃烧。

疫情席卷来时,就像往煮沸的热油里倒凉水,油水往身子上激溅,火辣退却后,满身都是红色瘢痕。我爸载着我和我妈驶车从川回渝,被长满荆棘的木架和几道强制口令拦下。最后被迫原路返回,又夜以继日地望着村里孤寂的炊烟。

我舅从十二岁辍学进城打拼,一直干的都是厨师。年前他和我舅妈离婚,离婚原因是他醉酒后家暴。离婚后,表妹被判给舅妈,他半年去看望一次。过年回家,他几近崩溃,整日郁郁寡欢,连做的菜都变得酸涩了。人不同于菜,不能反复翻炒,时间长了,所有端倪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虚弱、胆怯。夜漫长寂静,狭小的房间里,落灰的蓝牙音箱会放出些伤感音乐,我舅会跟着小声唱几句,像失意后无助又愤愤不平的文青。

那时我因爬山骨折的右手也快痊愈了。我是真病,我舅是心病。论疼痛程度,我舅不敌我。而论悲伤程度,我不敌我舅。虽说我舅沦落至此是活该,但心里想着他凄惨的模样,在无声的夜里,左手竟暗暗生出一丝刺痛来。

病毒占据主导地位,逼迫人们腾出街道、河流、沙土,整条马路很空旷,只有几只鸡、鸭和几条野狗在马路上纵行。我爸让我喊上我舅去河里钓鱼,我手拿鱼竿,没说一句话,我舅就懂我想法,点头应答下来,脸上带着内敛、胆怯的笑。

那是二○二○年的开头,距离春节过去没几天。我对河没具体印象,只得拖着酸痛的左手跟着我舅一路攀爬,背篓里装着鱼竿、几罐调料、一把面条,还有一盒刚出土的蚯蚓。上坡直走右拐,下个小道就能看到河。河呈圆状,类似放大的瓷碗。水迹浑浊,周边安静。昨日的暴雨让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味,脚底的路湿滑,很容易就滑进水中。我舅把鱼竿卡在两块石头中间,鱼钩上挂着蚯蚓,蚯蚓被尖利弯曲的鱼钩折磨得难受,身子左右摇摆,最后跟着鱼线沉入水里。剩下的便是等待,等待的过程中,我舅点燃两支黄鹤楼,一支递给我爸,一支叼在嘴里。烟飘出的雾很快便跟着河面的轻烟合为一体,像彼此难分的生死伴侣。在烟熄灭后,鱼竿没动静,就像我在远处拾柴望着我舅和我爸两个男人孤楚的背影,就这么硬生生地钻进了河里,只剩下躯壳在严肃坐立。

我负责去捡拾烧火的柴把,走在小路上,我边捡柴把边看着隐隐作痛的左手,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想来过去的十八年里,我总被病痛缠身,说不上是福是祸,我总怀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念头去面对病痛。就像面对家里为我生病而爆发的矛盾一样,日子还得过,总得面对,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得跨开步子往前迈。

柴把沾满雨水,想必也点不燃。右手放下柴火,它们在地面发出哐当的响声,直击心头,就像在枯木林里有双蓝色眼睛正在窥探着我。我背后发凉,转身离开。行走,漫无目的地行走,行走在不知名的路上,人就像傀儡,病痛就像幕后黑手。不管朝向何方,人始终都被病痛给拿捏,路上产生的无数个想法被一一退回,终究还是回到原地。

天变得浑浊,像往白色宣纸上面写满灰色字符,下雨的端倪让我拼命朝前走,直到我爸和我舅的身影消失不见。天上发出一声剧烈怒吼,将天撕成两半,一半属于过去,一半属于未来。黑色乌鸦从枯木林里钻出来,叫声凄惨,像手持螺丝刀在车门上摩擦,声音瘆人刺耳。

停下脚步时,一间破旧房子站在眼前。屋外西北方向十五米有尊灰绿色石像,模样看不清,身子半边空了半截,往里望去,里面堆满了潮湿的干草。石柱上倒挂张匾,匾上刻着三个大字,前俩字已被岁月腐蚀,只留下一个“庙”字在匾中停留,字迹清晰可见。

耳边传来风铃声,抬头一看,两只掉漆的铃铛被两条红色绸缎系在屋檐下。屋顶有六七个洞,不断朝下滴水,落到铁片上发出嗒嗒声。角落有几丛草垛,草垛里有几个发臭的蛋。屋子是土黄色的,四壁烂得糊涂,没一丝生气,黄泥脱离墙面倾斜而下,墙上贴着的红纸随着一阵风飘到了地上,纸上写着一长串杂乱的符号。屋子里很暗,没一丝明亮。我坐在屋外那张烂木椅上,揉了揉发痒的眼皮,心里浮现起一阵幽长的思绪。好像我被放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窖,这里没有蜡烛、没有灯笼、没有电灯,我只好跟着无尽的黑暗沉下去。屋檐下那两只铃铛没了声响,留下五串干枯的玉米梗取暖,彼此摩擦出沙沙声。椅子带着我的身子摇曳着,呲呲地声音把我从地窖带了回来。

我望着发黑的天空,此刻的天上风雨雷电在狂欢,摒弃它们,只剩下寂静。寂静是世界最本真的模样,留给人们最为纯粹的欢愉。雨像万千根细针落了下来,胡乱跌落着,打在了黄泥上,打在了我的头发上,四散后又凝结成水珠在滚动爬行。屋子中央摆着一尊观音像,我和她四目相对,心里升起一阵苦寒。我走到屋里,脚底划过积满雨水的地面,走到她面前。我掏出几张纸,擦了起来,她露出洁白的身体,是那样的圣洁。我看见她的嘴角上扬,有了些许笑意。三只乌鸦站在屋顶洞边,晃着黑色脑袋看着我。我的右手触碰到墙面,一条条裂纹组成的墙面低沉哀嚎。

我双手合十,对着观音鞠了三躬后转身离开。回头看着破旧的院落和屋子,乌黑又浓烈的天空飘着细雨,乌鸦展开翅膀飞走了,铃铛、玉米梗、木碗、观音都在微微作响。远处河岸,发出一阵欢呼。我舅高举鱼竿,上面挂着一只皮肉紧实的鱼,鱼入桶里,溅出水花。我的左手没再刺痛,右手捏了捏左手,没任何知觉。没人在意鱼的生死,也没人在意我们的生死。世界是我们组成的,与他人无关,也与活生生的光景无关,就像院子里寂寞的观音一样。

重李,生于2003年,青年作家,现居重庆。本文为作者散文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