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铜铃声
2024-11-29陶沙岸
一
半个月必须推平十一公里长的东洲大堤。
三十多米高的堤上站着爷爷,他身边是牌楼一般森严的六门闸。爷爷大名叫唐纯良,从我记事起,他便被村人唤作纯支书,这个称呼跟了他一辈子。他一手叉腰,披在肩上的蓝咔叽布夹衣斜刺里抻起,夹着喇叭烟的另一只手,不时将烟送到嘴边吸上一口。看别人挖掉自己参与一筐一筐挑土筑起来的大堤,四十多年前的他该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我无从知道。爷爷已经离开十八年了。
县水务局分十个标段公开招标,我中标了一公里大堤和六门涵闸的土石方拆毁平整工程。
时令已入冬,空中低飞着几只大雁,它们完成了迁徙,变得松散,没有了队形。东洲垸里的居民也全部搬迁,张副乡长带了两个人留守在二支渠村部。村部前面有一大片荷塘,塘边杨柳枝上低垂着几枚黄叶,静寂无声。塘中水浅,塘的对角有两只苍鹭,各自用一只脚立着。稀稀落落点缀的枯荷,有的茎秆折断后,荷叶干干地卷结在一起,丧气样。更多的荷叶已干朽,秃秃地戳在那里。
一切都在散发步入废墟的气息。
张副乡长问我与他们共用厨房,还是自己单开伙食。我当然选择单开,我们八台挖掘机、三台推土机和四辆自卸卡车,近二十人,没有必要与他们混在一起搞饭菜,我从不想占别人什么便宜,但你也莫划我的算盘珠子。再说,谁都会用做饭对自己口味的厨子。
我们是第一支到达的施工队,我与张副乡长讲定了我们食宿的场所,我先行看好了的一栋民房,它离我们的中标段不到五十米。
你的标段里有东洲垸最大的涵闸,县水务局派驻这个项目的技术总顾问荣工再三交待,拆除时,一定要提前几天通报,他必须到现场的。张副乡长在我临走时叫住我,要我记下那个荣工与他两人的电话。
二
爷爷带领九马咀一百五十八个民工食宿在两个大棚里。棚并未靠近湖岸,而是搭建在离岸两三百米的湖滩草地上。一个又长又大,住着男民工。另一个棚稍短,却宽敞,中间有隔断,一半是伙房兼饭堂,另一半住着铁姑娘队的三十个女民工。
向东仰望过去,湖岸蜿蜒,临湖丘冈上,巍然耸立着威震河妖的凌云塔。西边则是平畴漠野,湘江从远远的南边滔滔而下,接纳最后的支流汨罗江后,益发壮阔,在这里汇入洞庭湖。水多起来,便漫坡过山,凌云塔镇压不住,看着周围成了一片汪洋。一种叫血吸虫的寄生虫,随水患泛滥,侵入田野池塘,祸害百姓。江水中俱下的泥沙被湖水顶托,滞留于此,年复一年,愈积愈高,遂成东洲。将东洲用堤圈起,既可灭螺、消灭血吸虫,又新增几万亩良田沃土,造福沿岸民众。
十万民工因之汇聚东洲。
爷爷在这里的身份是湖滨大队党支部书记兼民工队队长。不过,湖滨大队没有九马咀的名声悠久响亮,大家更多的时候称爷爷的社员为九马咀来的民工。
一个多月后,我参加学校文艺宣传队慰问演出,去了东洲大堤工地。早上出发,走了十多里地,九岁的我累趴了。如果你现在问起当时我所演节目对口词的内容,我只能告诉你早忘了。但是,我清楚记得演出结束后,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人来找我爷爷告状。他说我们队里修筑涵闸的小队长不听水利工程队指挥,石头不按指定位置堆放,标尺测量也不规范。爷爷大声叫了一声“解放”,头戴皮顶绒帽,拿着一大块焦黄锅巴的解放叔叔就过来了,按县里技术员的要求去做,不准马虎。解放横了技术员一眼,张嘴对着锅巴使劲咬下去,夸张地哎哟一声,抬手拂开一边的帽耳,蒙住腮帮子背转过去。砂子蹦到牙齿了,妈的,背时!
你们九马咀的人怎么这个样子!技术员瞪一眼解放的背影。
你说什么?九马咀的人怎么了?!你说清楚再走,说不清楚,老子对你不客气!解放风一样转过身。
技术员又惊又惧,求助地望向爷爷。
你也是,一码归一码,你针对整个九马咀干吗?爷爷明显也生气了,你走你走。
解放是我堂叔,三十多岁,胸脯像一块坚硬的麻石,踢上去能折断你脚趾,要不是横着长了,可能他就不会只有一米七的个子。每到冬天,他戴着爷爷抗美援朝后转业带回家的那顶厚厚的旧绒帽,两个帽耳耷拉着,遮去半边脸。在我们九马咀,他名声赫赫,从小习武,打得一手好拳,十多个小伙子近不得他的身,挑七八百斤东西,不带气喘。建涵闸,打基础最重要,都是用岩石垒砌,灌水泥砂浆合缝。没有特种机械,上千斤的石头几个人抬,这些繁重又危险的体力活,落在了湖滨大队身上。爷爷让解放叔叔负责,也是应了上阵父子兵的老话。
离开前,老师带我们去了大堤工地。
一根根长竹篙插在泥里,竹尖上无一例外系着红布条,在风里摆动。两列竹篙弯弯曲曲一直伸入西面的湖中,圈出了东洲大堤的轮廓。放眼望去,四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民工,他们挑着一担担泥土倾倒在每天长高的大堤上。
我看到一些穿蓝布长衫的人。他们不挖土挑担,大多手拿测量器械或者图纸什么的,要么在堤上跑来跑去,要么站在高处指手画脚。我对他们已然没有一点好感。
解放叔叔手执一根粗钢管,正从一块巨石上跳下,我朝他又叫又招手。他三步并做两步从凌乱堆放的石头上跳过来,想上去看看?我狠狠地点头。他伸手夹起我,从一块块石头上蹦上堤。你慢慢看,叔叔去抬石头了,要下去了就喊我。
堤两边是一队队挑着满筐泥土的民工,上堤时一律弯着腰身,看不到他们的头面。到得堤面,倾倒泥土时,有的人会嗨一声,有的人则默默地喘粗气。只有民兵突击队和铁姑娘队的年轻男女们,才会一路哦豁喧天地你追我赶。不一会,我被叔叔他们抬石头的号子声吸引。他们从不远处的大卡车上卸下石头,用钢丝绳绑扎住,交叉着插进三根或四根钢管,一、二、三,就上了肩,唱起号子,开步走。寒风里,我却感到周身发热,兴奋不已地在石头上跳来跳去。偶然间,我瞄到了中午那位技术员。他正半伏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像是在研究什么。我不想理睬他,又好奇他在干什么,趁他去一边跟人指指点点,我袭了过去。
技术员把用塑料包裹严实的图纸铺在石头上,用一些小石块码出了一个造型,像我们老祠堂入口处的牌楼。我东张西望一番后,突然出手,轻而易举地把它推倒了。
我用力冲堤下的解放叔叔叫喊,我回去了啊!叔叔从来不低头,哪怕在抬东西时也是如此,他自然看到了我的手势,朝我扬扬手手,表示听到了。
穿蓝布长衫的技术员还在与人争辩着什么。我奔下大堤,险些摔倒。
三
清脆悦耳的铃声,不时从东岸丘冈上传来。我知道那是凌云塔飞檐翘首上悬挂的铜铃,在风中摇动,它们已经这样晃荡两百年了。我面迎东升的朝阳和耸立的凌云塔,单膝跪地行了抱拳礼,立起身,手起刀落,鸡血从芦花公鸡的脖颈喷射而出,洒落在大堤上。简单的祭祀结束,我站在挖机履带上讲了几句。这次工程量大概六七十万土石方,难就难在时间紧,日里夜里都得开工。除了涵闸拆解麻烦点,其他没有啥技术含量,我们按指挥部的要求干就是。老规矩,你们啥也不用管,一方土石,挖机、推机八毛,卡车三毛,纯赚。大家一声“哦嚯”后各就各位,破堤开挖。
新买的挖机钻头尚未到,我搁下六门闸的破解,所有机械先分段包干大堤,推挖并进,轰轰烈烈。近中午,张副乡长向我们工地走来。我停止作业,却未熄火,让挖机轻轻喘息一阵,等他说点什么。别的队伍陆陆续续才到,你们已经搞下去米把深了,不错啊。
我们九马咀人做事,历来都是这样,从不婆婆妈妈。看来张副乡长并没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我不想废话,马上又开动挖机,对着混凝土坡面扎下去,噪音瘆人。他蒙着耳朵躲开了。哈哈,我就要这效果。
想不到,我们正开饭时,张副乡长带着个年轻人赶来了。
这是县里来的施工员,我今天带他来介绍给你认识一下,他代表工程指挥部,接下来半个月,你们主要是按他的要求做。
我朝那个年轻人点点头。放心吧,张副乡长,领导指东,我们打东,领导指西,我们打西,领导乱指,我们就乱打!
我注意到年轻的施工员皱了皱眉,张副乡长却大笑。饭口了,我们就不客气,不请自来。
噢,噢,我也笑着点头,添客不杀鸡,没有好招待。
听我这么说,张副乡长接话说,上午那只公鸡很不错,我们就代替神仙菩萨受用了。我有些不屑,给菩萨的祭品你也敢动?他仰起头,你敢摆上桌,我就敢吃。他转头要那个年轻人不用客气,我们基层干部都是这样,每天在群众中,不能太死板,越随便越好。
开工的第一餐饭,按惯例,我让素素安排了人均半斤猪肉,四两散装谷酒。我端起盛酒的茶杯在饭桌上撴了一下,开工大吉,辛苦各位,干!
喝酒嚼菜与碗勺触碰的声音霎时响成一片。
这家常菜真是做出了妈妈的味道,比我们乡政府食堂的味道好多了。张副乡长在这冬天里吃得满头大汗,没有忘了称赞。厨子师傅出来亮亮相啊。
那可不能出来,怕你叫妈妈。我有点恶作剧,顺着他的话戏言。张副乡长仿佛受了刺激,偏是要进厨房看。我扯住他,开玩笑开玩笑,大老爷们一个。
吃完饭,张副乡长打发走施工员,带我到垸内转了转。他要我加快进度,为其他九支队伍立个样板,他可以安排我在附近几条干渠支渠里回填泥土,以免运渣土的车跑太远,节省时间和成本。末尾,他用手指指大堤上其他施工队,你懂的。我友好地看了一眼张副乡长,我当然懂,等这些沟渠填平,其他土石便要按指挥部要求,送到老远的指定地点。我顺势请他把傍边那个荷塘也划给我们,到时回填六门闸破解后的混凝土与石块。我说会感谢他。我知道他听得出我这话的意思。可他没有表态。我也没有强逼,思量着晚上再去找他。
大堤上下一束束车灯在晃动,突突突的柴油发动机声在夜空回荡、发散,让人产生它们来自时光深处的错觉。十五天的工期紧迫,每一个标段都在加夜班。
爬上大堤,我吸着烟,仰望湖岸上高高的塔影。如果我是站立在山冈上的凌云塔,也许能阅尽这十多公里长堤的前世今生,与江湖交汇的沧海桑田。可我不是矗立了两百年的凌云塔,无法蓄积安静的力量,参透玄机。与眼前的世界交手几十年,我的哲学是先生存ml0yPyHSaCduedxL/MBkelVThIdmeV+W0cSmRXsv4Uo=下来,也尽好自己的本分。我到不了塔尖,甚至不敢想象成为塔身的一块砖石。与芸芸众生一样,我仅仅是塔下拥挤粘连的泥土,唯有承载,与草芥一般生发枯荣,这样让我踏实,令我心安。譬如这东洲大堤,建也好拆也罢,自有其宿命轮回,高人裁决,探究深层缘由的事,轮不上我。
四十多年前,爷爷的队伍夜战时,人们在肩上的扁担一头绑上马灯,一路全凭了它照明。就如目睹今晚我们在大堤上下忙忙碌碌,凌云塔也曾瞧见一列列马灯的长河,如星光沉淀在洞庭湖里,凝滞了,一如琥珀里的那只蜜蜂。
那起导致爷爷被撤销支书职务的群架事件,凌云塔也尽收眼底。
隐患在爷爷回家前就埋下了。人力挑担筑堤有一个难以调和的问题,谁都想在离堤身较近的地方取土。取土区域由县到区到公社,一级级划分下来,没有调节余地。根据涵闸排灌需要,设计要求挖出一条宽敞的沟渠走水,涵闸基础由湖滨民工队负责,这样就可以靠近闸口外取土。而相邻的河口公社一直想挤占这片最靠近堤身的取土地,他们仗着自己有一千多人,根本未把一百来人的湖滨民工队放在眼里。白天,他们试探性地越界挖土,与九马咀的民工发生了口角,被现场的区、社领导制止了。
气温还在持续下降,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有大雪冰冻。吃过晚饭,刮起了大风。爷爷交代大家今晚不开夜班,好好歇歇。然后,他到指挥部找联点的公社武装部朱部长请了一天假,匆匆赶回九马咀,去安排油菜防冻与追肥。
河口公社这几天工程进度一直落后,今晚,他们全数压上湖滨队闸口外的取土区,抢挖抢挑。如果不是有人拉肚子,可能这个晚上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然而,那个第三次起来拉肚子的九马咀人,发现了涵闸工地上那一片马灯。他喊了一个伴,两人顶着寒风跑去搞清楚状况后,赶紧叫醒大棚里的民工。
解放点了十个男民工与妇女们一起留守大棚,他手握钢管,冲在最前面,一百多人呐喊着,直奔自家工地而去。
为什么到我们的地盘来挖土?解放猛地将钢管插进湖滩,站在取土池上,朝着脚下乌泱泱的人群厉声喝问。
谁说这是你们的地盘了?!池中有人丢下担子,操起扁担,攥紧了锄头。
强盗!解放大叫一声,赤手空拳跳进了取土池,你们狗胆包天!
你是来找死吧!有人冲着解放凌空一扁担砍来。解放并不躲避,伸手接住,借势往后猛拉,对方栽倒在泥土里。池里的人叫嚣喊打,上面的人也纷纷跳下,扭打在一处。不久,混战的人群从取土池转到湖滩,一些落在地上仍亮着的马灯,淡淡地映出倒在地上疼得嗷嗷乱叫的人。在鼎沸的人声和扁担、锄头的撞击声中,解放连叫了三声:打箍!
九马咀一百一十多人,立即在湖滩上围成内外两圈,啸叫的狂风里,大小两个铜箍样的人圈,龙一般舞动,相机进退,互为壁垒。任河口公社一千多民工不断冲击,九马咀人恰似一颗翻滚的石头,都将其汹涌的浪涛顶在外围,并牢牢咬住。如漩涡,如龙卷风,突然裂开一道口子,吸入几个人来,里圈的人即刻涌上,一顿狠揍后,又潮水般后退,把他们丢弃在湖滩上,如一团浪渣。
砰砰两声清脆的枪响,波涛与漩涡都在刹那间定格。鹿角公社武装部朱部长挥着枪,狂叫,住手!谁再动手老子就打谁!
爷爷是早上接到公社电话后,半上午赶回东洲工地的。这时候,解放叔叔与其他四位九马咀的民工,已经被县公安局的人带走了。河口公社也被带走了九人。
事件的起因是河口公社越界取土,他们应当负主要责任,混战中,他们有三十九个民工受伤,其中两人重伤,三十多人轻伤,九马咀只有九人受轻伤。爷爷了解这些情况后,安排好工地上的事,雷急火急赶往县公安局。
朱部长带爷爷见了单独关在禁闭室里的解放叔叔。
爷爷看到解放叔叔只是左脸上擦破了点皮,心稍宽。你用家伙没有?
拿了钢管,但我没有用它,如果用了家伙,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那帮狗日的强盗,早就七死八伤了。解放叔叔还在生着气。
哪一方先动的手?朱部长很是严厉,跟我说实话!
我气就气在这里,他们偷挖我们的土方,我去问,他们还仗着人多势众先拿扁担砍我。解放叔叔的双眼射出凌厉的寒光。
结果,解放叔叔被拘留十日,爷爷的党支部书记职务被免去,只担任民工队队长。
爷爷让解放叔叔回家休息几天再来工地,还安排在铁姑娘队的婶婶与他一同回家,既是照顾也是看管。因为河口公社一些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对处理结果不服,放狠话说要找解放叔叔比武,光明正大地废了他。爷爷当然不担心自己侄子比不过别人,只求息事宁人。
在家几天,解放叔叔让婶婶怀上了素素。
四
破解六门闸是啃一块硬骨头。螺旋合金钻头今天下午到货,我预备明天开拆六门闸。打电话给荣工,结果铃声才响两声,就被按掉了。本打算正好作罢,但想想还是给他发了短信。不成想他马上回了信息,说近两天都有事,实在无法抽身,请我推迟两天。我当然不同意,误了工期谁负责?他像是深入敌后的穿插部队,保持了数小时无线电静默,直至午饭后才回信息:技术顾问不到场就拆解六门闸,与逾期一样是违约!我找到张副乡长发了一通脾气,死人发火我唐三石自己负责,荣工也好,耻工也罢,都不关他卵事!张副乡长劝我何必跟钱过不去,听说这个荣工是老资格、犟脾气,原来一直是上不去也下不来,单位领导有时尚且让着他,万一非弄你个违约,你还能搬起石头撞破天?我气咻咻地干瞪着眼。见我的火气慢慢下去了些,张副乡长又说,就两天时间,你的机械又不会空闲,先挖堤就是啊。
憋一肚子气,我只好调整施工安排。
两天后,我给挖机换装上钻头,打孔。我担心公安局派来的专业人员的定向爆破技能,为确保涵闸朝垸内倾倒,又用粗大的钢丝绳绑扎住涵闸的混凝土排架。钢丝绳末端缠绕在百米开外一辆拖拉机的特制轮毂上,轮毂与拖拉机的动力系统相连,在闸门倒下的一瞬间,启动旋转轮毂,将闸门向内拉倒。
钻完孔已花了大半个上午,爆破人员预备安放炸药,其他人员也收拾设备和工具准备撤离现场。
张副乡长与施工员陪着一个老人来到了工地。老人瘦削,以右手压着前胸,侧身慢步,如风中裹挟的一枚柳叶。
我昨天午夜十二点多才发信息给荣工,通知他今天炸涵闸。他回信息:确保安全,等我明天上午来。
我心理上已做好被荣工责备的准备。事实上,我那么晚告诉他,就是不希望他今天过来。张副乡长将我介绍给这个称为荣工的老人。刚才张副乡长说你们是九马咀来的?他朝我发问。我肯定地点点头。他严肃苍白的面容似乎有点松动,再不说什么,忙兮兮地要逐个查看炮孔位置。我跟在他身边,说,都是按您让施工员送来的图纸上标注的位置打的孔,其实您老不用辛苦跑这一趟。他缓缓抬头看看我,取下眼镜,撩起衣角擦镜片。他眼睑有些红肿,眼睛像残留在茶杯底的浓茶水,安静,少光泽,也让人看不透彻。北风劲吹,身上发白的蓝布长衫紧紧贴住他枯枝样的身躯。我担心这样会耽误时间,拖慢进度。虽然看老人这股细致认真劲,感觉他不像一个作秀摆谱的人,但我对他的职业毕竟心怀成见。重新戴上眼镜后,他轻声说,看一遍,我才放心。我脑海里翻滚了几下,那件蓝布长衫在旗帜般迎风招展,带给我穿越感超强的似曾相识。
中午十二点三十五分,站立了四十多年的六门闸上部排架和交通桥轰然倒地。我脚下的大地沉下去,又弹起来,像我感受到气浪的心脏一般急遽跳动了几下。透过冲天而起的尘土,我看见远处的凌云塔摇晃了一下,又摇晃了一下。隐约传来几声铜铃,好似越过千山万水,缕缕丝丝飘浮在空中,叹息一般。
大家欢呼几声,一边看着尘埃缓缓散落,一边纷纷跺脚,拍去衣衫上的扬尘。
饭点啦,吃饭去。我喊了一嗓。
午饭后,我在地坪抽烟,眼光转向六门闸的方向。那一角变得敞亮,恍然新开出了一条朝向天空的通道。被遮挡住的那块湖岸袒露出来,宛若重见天日。我突然觉得似乎少了什么,独自茫然地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留在我们食堂吃午饭的张副乡长觉出我有心事,你是在找谁?我貌似反应过来,是的,你看到荣工了吗?他好像没有来吃饭。张副乡长顿时惊异,呀,真是忘啦,荣工冇回来吃饭。
荣工躬身猫坐在六门闸爆破后的废墟上。闸门倒下后,这里成了北风的过道,它们推推搡搡,从曾经水流汹涌的涵道间,源源不断呼啸而过。见有人过来,荣工侧过身子,左手撑住膝盖慢慢站起,右手依然按压在右前胸上。还只拆除了涵闸的上部结构件,最坚硬的闸墩是爆破还是用挖机?
我打算先将闸身两边的土石清干净,看情况再决定,爆破与挖机,哪个更便当,就用哪个。我向荣工投出征询的眼光。
相机行事吧。荣工拍拍长衫上的尘土,抬头望向灰白的天空,气象台预报说会下雪,要抓紧。我嗯了一声,您先去我们食堂吃点吧,素素给您留了饭。
好。这几天我想住你们这里,我交伙食费,能不能给我找个地方搭铺?我自己带了被褥。荣工艰难地在石块渣土中挑着下脚的地方。我走拢去搀住他,如捏着一片纸,仿佛一松开,他就会随风而去。我不觉又凝神看他,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也正定定地看着我。
所谓风烛残年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四台挖机围绕涵闸挖掘三小时,掀掉了大半截的六门闸若半座危房,孤零零杵着。在闸墩钻孔时,荣工现场微调,减去了东侧边墩与导流墙相连下方部位的两个孔。
第二次爆破,炸毁了近两米厚的中闸墩,但东侧的边墩由于荣工临时取消了底部的炮眼,留下高高一段硬茬,钢筋戳刺,参差不齐。荣工指着残剩的半截边墩跟施工员说着什么。施工员攀上去,扯出半片残破的绒帽,不一会,就在风里吹散了,他手里只剩一截皮布条。施工员踮脚要下来时,兀地惊叫一声。我们的眼光和精神也随之吸引过去。
骨头,里面有一根骨头!施工员终于道出了惊叫的缘由。
什么骨头?猪骨头、牛骨头还是人骨头?有人嘲笑年轻施工员的大惊小怪。
你拿手机拍一张照片给我。荣工淡定地交代施工员。
大家围拢过来,照片上是酷似人体下肢的一段骨头,它嵌在混凝土凹凸的斜截面中,膝关节弯起,朝下斜插进混凝土里,奇怪的是混凝土里居然包裹着很大的石头。
很明显,是人骨头,是不是得报案?我对张副乡长说。
张副乡长犹豫着,还是鉴定一下再说吧,谁知道是什么骨头呢?再说,涵闸是四十多年前浇筑的,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望着荣工,他盯着手机照片,沉思不语。
荣工的眼光落在破损的闸墩上,但我感觉他知道我在望着他,在等待他的意见。我看这个闸墩暂时不动它,先赶其他工程,免得耽误进度。跟指挥部汇报后,再商量怎么办。荣工合上手机。
荣工让我们找了一块雨布,盖在残损的闸墩上,用渣石压住。
五
立于大雪纷飞的湖滩,你方能感知千片万片鹤舞云霄的壮观和皑皑雪原的苍茫无垠。
风雪中,凌云塔上的铜铃声隐约幻杳,像是风与塔百年眷顾痴缠的喘息。风从四面八方跑过来,抚弄、摇晃铜铃。每一个翘檐上的铜铃,都在跟身边的风絮语,它们有时轻快灵动,有时沉吟呢喃,各自用对方听得懂的言语倾诉着,连说带比划。
荣工已经是第二次置身于东洞庭湖纷纷扬扬的夜雪中。
越是旷荡,越令荣工感觉到无边的寂寥,甚至让他联想到人生的迷惘与无常。从上级作出推掉东洲大堤、退耕还湖的决定开始,他失眠的频率更高了,心经常毫无来由地砰砰乱跳,俨然一个冠心病患者。四十多年来,纠结在他心头的那个结,业已磨练成一坨化石,超越了自己心脏的分量。他找到县退耕还湖指挥部,主动请求担任东洲垸项目的技术顾问。领导虽然换了一拨又一拨,但都多少知道些荣工过往的情况,何况东洲垸项目正需要一个总工程师,领导顺水推舟,应允了他。当年投身这座大堤的兴建,正是荣工梦想缤纷的年纪,如今要拆毁,垂垂老矣的他,不愿做一个远远的旁观者。也许,他想为自己的梦打个结,有始有终啊。
荣工,快进来烤火,您老要变成雪人啦。一行已被雪花湮去大半的足印,从门口向外延伸,我看到了不远处的荣工。
这么大的雪,还是四十多年前才见过。荣工与我在灶屋火塘边坐下。可我脑子里一直横着那根森森白骨,尖锐得像是要破头而出。
三石老板,知道你们九马咀的唐解放吗?沉静一阵后,荣工轻声问我。
我颇为惊诧。是我堂叔,我九岁时他就去世了。
荣工抬头哦一声,你堂叔?那你还记得他吧?
怎么会不记得!我堂叔是个人物,一个人敢跟一千多人干架。我们九马咀的人,只要说起我解放叔叔,都没有伤悲的情绪,更多的是自豪。
你知道他的死因吗?荣工盯着我。
下大雪的晚上,掉进混凝土,石头砸的。我平静地看着荣工,我爷爷说脑壳里面的骨头都碎了,给他清洗时,里面的骨头渣子嗬嗬响。
荣工显然被惊到,什么?他的脑壳压坏了?
是啊,我爷爷在他头上缠了好几层白布才包圆。说完这话,我的心倏然沉重。
太惨了,我以为只是缺了一条腿,没想到……荣工唏嘘不已。
腿倒是没少,就是脑壳破了。我看到在火的炙烤下,荣工的裤腿直冒热气。
荣工直直地看着我,他断了一条腿呐。
我明明看到我堂叔被抬回家时,有两只脚的。我不相信荣工的话。
那是工地上的木工师傅用木头赶做的。荣工现出哀戚的神色。我本来今晚就是要跟你谈今天下午看到的那根腿骨的。
你什么意思?你想说那是我解放叔叔的腿?我站起。
是的,如果没猜错,你堂叔那条腿就在边墩的混凝土里。荣工肃然。
四十多年前的那天夜里,风狂雪乱,荣技术员一个人面色冷峻地站在指挥部外的地坪里。一站便是两小时,双脚冻得僵直,进房时只能拖地走,在雪地上划出了两条沟。走出校门才三年,遇上这么大的工程,正欲干一番事业,谋图建树的他,喜不自禁。他从未想过自己平生现场负责监管的第一个施工项目,会发生人命关天的大事件。
所有闸墩模板装好几天了,荣技术员反复测算混凝土最短养护期,以及抗冻剂、早强剂的配比,等天气晴和些便浇注。可天一直阴着,时而飘些细雨,气温还在一天天下降。为了赶进度,指挥部命令时不我待,立即浇筑。领导最后敲定了施工方案:中、边墩与翼墙同步开工,分段浇注,保温防冻。荣技术员坚持说如同步灌注,按现有的施工设备与条件,混凝土搅拌供给肯定跟不上,要考虑混凝土初凝和终凝时间的节点因素,应错时浇注。领导说上级有指示,抢进度压倒一切,否决了荣技术员的提议。上午十点,开始灌入混凝土。两小时后,完成了底座与中闸墩首段三米混凝土的灌浇。可边墩与翼墙由于混凝土供不上,没能完成预定进度。不能连续浇注,则无法保证上下层混凝土的可靠粘结。为了赶在混凝土初凝前继续浇筑,混凝土搅拌设备和人员倒班连轴转,施工人员在工地上午饭后,立即投入第二段浇筑。可混凝土依然保证不了及时传送,领导们最终只得采纳荣技术员的方案,集中力量浇筑中墩。
荣技术员却不甘心已经浇筑近两米混凝土的边墩白白废掉,在浇筑中墩的间隙,让搅拌人员另行搅拌了五吨加入缓凝剂的混凝土,每隔一小时浇注一吨到边墩里,保持在混凝土初凝期限里的连续浇注状态,以期在明晨能继续抢浇边墩。
入夜,中墩浇注收尾,天空飘起雪花。
正开晚饭,荣技术员专程来交待解放,每隔两小时,必须去检查一次混凝土的防冻与凝结情况,并清理积雪,做好记录。饭碗一放,解放叫上一个帮手去了工地。一团团雪花在风里扭转着、喧腾着,呼呼扑向大地。解放掀开模板顶上的草帘,打开手电,拿一根长竹篙插入模板内的混凝土,感受凝结的进度。他清理掉稻草帘上的积雪,拿片石压实压紧边边角角。同来的帮手踩翻了雪里的石头,滑溜了数步才稳住,很气恼,说,清也是白清,一会又堆满了雪。
夜已深,雪花愈发稠密膨大。一如平素,解放每晚都要在大棚外练拳脚,今晚雪太大,他只得在饭堂棚内操练。两小时后,他准备叫个人一起去工地。可棚里鼾声四起,劳累过度的人们都已入睡。他擦擦冒着热气的头发,重新戴上绒帽,穿上雨衣,夹起一床被絮,独自朝工地奔去。
成团成团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嚣张混乱。你能听得见滋滋的响动,是一种延伸到黑暗尽头的铺天盖地的弥漫,像是雪花不甘坠落的窸窣挣扎,又似承受飘雪源源不断倾压的积雪在呻吟。即便是傲然耸立的凌云塔,也被这瞬间白头的大雪彻底遮蔽,铃声喑哑。
清晨六点,雪停了,风甚为凌厉,白茫茫的雪原封堵住人的两眼。昨天还显得凌乱不堪的六门闸工地,现在被一尺多深的大雪覆盖,一派肃清。一堆堆的石块,将雪顶起来,昭告它们隐秘的存在。马上就要浇注混凝土,水利施工队的工人问同来的荣技术员,怎么不见九马咀的民工来清理现场?荣技术员奇怪着,往常这个时候,解放应该带着人早到了。顾盼中,他望到了与边墩模板冻结成一体的僵硬的雨衣。从侧面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迎风的中墩模板顶部盖了一床棉被,上面压了两层稻草帘。荣工在心里感叹解放的细致负责。
此时,边墩模板里传出一声惊恐的呼叫:快拉我上去!是刚刚到下面去清理雪水的工人,他似乎受到了极大惊吓。
几近完全凝结的混凝土面上,弓起一截人的后颈脖。
不远处的雪地里,一群人朝工地跑来。是九马咀的民工。
由于混凝土已经接近终凝,爷爷与几乎吓傻了的荣技术员商量,让两个民工下到里面,用鹤嘴镐开挖。模板内空间狭窄,钢筋林立,人手施展不开,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紧张发掘,陷在混凝土里的人终于现出上半身。
正是一夜未归的唐解放。
人们费力把唐解放从混凝土里拉扯出来,而右腿却断在了里面。
搅拌好了的混凝土已经到了初凝的临界点,有人问荣技术员还挖不挖那条腿。荣技术员脸色惨白地靠在模板上,完全陷入了呆滞。
从指挥部来了几位领导,他们跟爷爷做工作。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起码还是要个全尸吧?爷爷强忍悲痛。
不管怎样我们也要挖出解放的腿!群情激愤。
领导环视情绪激动的九马咀民工,两眼逼向爷爷。爷爷低下头,依旧不吭声。
好好想想你自己的身份。一个领导板着脸丢下这句话,甩手走了。
过了一会,又像是一年甚或一辈子,爷爷抬头朝荣技术员无力地挥挥手,浇吧。
满车混凝土哗哗倒入了模板里。
六
荣工觉得蹊跷的是为什么边墩混凝土里会出现三块大小不一的石头。这些石头是堆放在堤面,预备放进堤脚防冲槽的,怎么到了混凝土里,并且活生生砸断了唐解放一条腿?而现在他又得知唐解放的头被砸破了,是不是有可能掉下去之前,就已经被砸,没有命了?这便意味着不是因自己让他去清理积雪,掉进混凝土而丢了性命。纠结自己大半生的自责与愧疚,也就得以缓释了。可惜当时手忙脚乱的,自己更是吓懵了,谁也没有注意勘察现场的情况。不过,如果是他清理积雪,检查稻草帘时滑进混凝土里,而连带石头一起滚落被砸中的呢?岂不还是自己间接要了他的命?如果石头是自己滚下去的,应该在他的身体之上,怎么又沉到了下面?是石头的比重比人大的原因吗?还是石头先滚下去了?荣工彻夜未眠。
荣工辗转反侧的时候,我去找了装模板的木工,请他连夜做一个木盒,最好用樟木。踌躇良久,我把发现解放叔叔断腿的事,告诉了素素。她是解放叔叔的女儿,即使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也应该让她知道。但是,我制止了她要跟我到工地现场的想法。
今天,是十五天工期的最后期限了。
一公里的大堤我们昨晚已推平,只剩六门闸的半拉子工程。
早上,张副乡长过来,他跟我和荣工征询向指挥部报告与是否报案的意见。我说,算了吧,荣工都亲眼见过,是我解放叔叔的腿。再说,我不想素素妹妹被牵扯进这些陈年旧事。
荣工抬头拿他浑浊的双眼对准我,面色僵滞。
我开启挖机,战战兢兢将钻头对准边墩下钻,唯恐伤到解放叔叔的断腿。
解放叔叔的小腿被卡在一块大石头下,继续使用大功率的挖机钻头,可能会伤到甚至震碎骨头,我被迫停机,打算午饭时与荣工商量别的办法。
你说你堂叔的亲生女儿是素素?荣工问我。我说,是遗腹子,当年我婶婶哭得半死,却坚决要为我解放叔叔留下血脉。素素长得漂亮,像我堂叔一样,满脸英气,可惜先天哑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婶婶怀她时,一直悲伤压抑造成的。
她留长发吗?荣工又问。我好生奇怪他问这样的问题,不留,素素像她妈妈,剪短发。
可以麻烦你帮我找一绺她的头发吗?
干什么?我耳朵竖起。
没什么,我还是想检验一下那是不是你堂叔的腿骨头。荣工语气诚恳。
我未置可否。
下午四点,县退耕还湖指挥部的负责人来工地督查。
张副乡长汇报了六门闸遇到的特殊情况。负责人说,任何标段的工期都不能延误,没有价钱可讲,今晚即使搞一通宵,也要完工,明天全部验收,逾期一律按违约处理。后天,领导可能要来东洲垸视察。
荣工与我商量,这一截混凝土已经挖出来了,在工地无法分离出你堂叔的遗骨。你如果放心,就交给我运到县里去,用电锯和其他办法把它离析出来。
面对六门闸的残墩断壁,工程量还不小,即使我自己今天盯在这里,完工难度也大。无论如何,得信守工程合同,这是我一直以来坚守的底线。我别无选择,只能按荣工的提议办。我让卡车师傅带上樟木盒,载着那坨硕大的混凝土,与荣工一道去县城。
荣工走后第三天,打电话问我解放叔叔的遗骨是送到东洲垸,还是直接回九马咀老家。我说当然是东洲垸。
工程如期验收完当天,我就让素素坐村里的工程车回了九马咀,我让人买了半车爆竹、花炮、香烛和冥钱,候在东洲垸。
久违的阳光不期而至,所剩无几的积雪加速融化。不知何故,领导仍然没有来东洲垸视察。
我解放叔叔来了。
解放叔叔来了,东洲大堤没了,只有凌云塔还立在老地方。
我将樟木盒敞开,高高举起,让四十多年后的阳光照耀解放叔叔的右腿。极目望去,湖滩上,解放叔叔肩挑泥土健步如飞。花炮鸣响的间歇中,凌云塔鼓送出两百年前的铜铃声,悠长低徊,宛如袅袅梵音。
然而,我却不知该如何安置解放叔叔的右腿遗骨。
七
元宵节后的第二天,我接到荣工的电话,他说想来一趟九马咀,要见见我和素素。我问,有什么要紧事不?他说也没有,就是看看我们,了自己一个心愿。老人纸片一样的身影,即时在我眼前浮现。说什么我也不会让这个老人,像放飞的风筝飘来九马咀。我说哪天我去县里看望他。
直到一个月后,我也没有等到自己哪一天方便去见荣工,却等来了他去世的消息。
我是在荣工的孙子送给我书信时,才知道他已离开人世。
如今这年头,没有几个人用笔写信了,捧着荣工的书信,我不知不觉庄重起来。
三石老板、素素,你们好!
等了一个多月,看来是等不到与你们见面了,也就意味着今生今世,我可能无法当面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了!
唐解放是你们的亲人,但他在我心上住了整整四十五年,至少也算是我最亲的客人了。
四十五年来,他没有离开过我一天,不是在我大脑里,就是在我的睡梦中。我总是想起自己那天晚上冒着大雪去找他,让他每隔两小时去检查浇注的混凝土,清理积雪。没有我心存私念,一心想试验出冬季混凝土延时连续浇注的各项技术指标,写出一鸣惊人的论文,他那天晚上就不用去工地,也就可能还好好活着。虽然组织上给了我处分,这辈子我也只是评了中级职称,但我早已不在乎了。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由于我的错误,性命都丢掉了,还有什么我要去在乎?
我为此愧疚一生!
尤其是多年后,当知道唐解放有一个女儿,我内心的痛苦更加重了几分。我也是有儿女的人,我无法想象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背着沉重的心理负担过日子,我时常在噩梦中醒来。有时候,我只有靠独自买了香烛与冥钱,去东洲大堤六门闸偷偷祭奠告白,才求得短暂心安。
我一直在等待被救赎的时刻。我以为拆除东洲大堤就是救赎自己的机会。可是我的想法落空了。
看到那一段骨头,听到说他的脑袋也碎了的时候,我的头也如同被一块石头砸中。我更加不能原谅自己。我冥思苦想过,纠结过,也行动过。我觉得那么大的石头出现在混凝土里,肯定是事后人为的,因为搅拌好的混凝土都是在我的眼前倒进模板的。而且,如果是人滑下去被随后滚落的石头砸中,很难产生这么大的撞击力,将一条已经深陷混凝土里的大腿砸断。我可耻地为自己推卸责任,以求得心理的解脱。在没有征得你们同意的情况下,我将素素的发丝与唐解放的遗骨,送去检测过,证实了他们是一对父女。然后,我去公安部门报过案。可是,公安的人说,证据不充分,且四十多年前的现场已经无法勘察,不予立案。哪怕是立案了,也只是增加一个永远无解的无头积案。
我反思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还是害怕责任,害怕承担,妄求解脱。无论唐解放是什么,都是因为我安排他那天晚上去工地,才直接造成这个后果。我不能逃避,我无处可逃!
五年前,我检查出了肝癌,但一直没有手术治疗。我在医院住了五天,补充能量,才赶到现场参与六门闸的拆解。担心你们不等我来就开工,我在信息里只得说了两句过头的话,希望你们能谅解。我不想治疗,只想早点去到唐解放的世界,当面向他倾倒我积攒了四十五年的苦水,求他搬开我心上的这块巨石。有时,我觉得自己也是九马咀当年的一个民工,可我是一个四十五年没有直过腰身的民工,这块石头把我压得太久太痛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在我死后,请允许将我与唐解放的右腿遗骨烧在一起,全部撒到东洲垸。四十五年了,我们已经分不开。
三石老板、素素,请接受我的真诚歉意,对不起你们!
荣工过世七七第四十九天的下午,我们在东洲垸撒完骨灰,碰到牵着个男孩漫步的张副乡长。男孩口含一根彩管,鼓起腮帮使劲吹,一串串泡泡蜂拥而出,闪着迷幻的光。
我问张副乡长怎么垮着脸。
张副乡长说,他才送走县水务局的领导,当初严令务必十五天推平大堤,做出一个退耕还湖的样板工程。现在说人大代表有提案,退耕还湖不是要劳民伤财,非得把原来的大堤彻底推平,只需掘几个口子,让湖水流进来就可以了。
我一怔,这倒也是啊,起初怎么没人想到呐?
张副乡长硬起脑壳瞥我一眼,扯起男孩,哼哼两声,走了。
熠熠闪光的泡泡,上下浮沉,转眼消隐无踪。
风中传来凌云塔上的铜铃声,千里万里,邈若山河。
陶沙岸,作家,现居湖南岳阳。主要著作有《在树上眺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