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媒记
2024-11-29晓苏
一
我这个人,笨嘴拙舌,少言寡语,既不会吹牛,也不会谝泡,天生不是一块做媒的料。可是,我的心肠又特别软,像用糯米做成的,见不得别人打光棍。每当看到那些单身汉,尤其是那些岁数偏大的,我心里就像虫子在咬,真不是滋味。有时候,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老婆送给他们。
在我的老家油菜坡,至今还有七个男人打光棍。“精准扶贫”以前,这里的光棍更多,老的少的加起来有十五个。邻村的人总是耻笑我们村,把我们村称作光棍窝。这个称呼太伤自尊了,坡上的光棍们为此还跟他们打过一架。“精准扶贫”开始后,上面给了单身男人许多优惠政策,加上光棍们自己的勤劳,先后有八个光棍找到了老婆。他们中间,虽说有的当了倒插门女婿,有的娶了拖儿带女的寡妇,有的找了个耳聋口哑的残疾人,但总归摘掉了光棍的帽子。出于感激,他们八个人还凑份子给驻村扶贫工作队送了一面锦旗。我曾在县里见过那面旗子,红彤彤的,金丝绒面上绣着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扶贫有功,好事成双。非常遗憾的是,直到今天,坡上还有七个光棍没有配偶,仍然在遭受着单身的煎熬。作为一个从坡上走出来的文化人,或者叫知识分子,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尽快找到老婆,早日过上一个正常人应有的生活。
据我所知,在坡上目前的七个光棍中,江木鱼无疑是最可怜的一个。要说起来,木鱼还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儿,叫我叔叔。他的父亲大我十二岁,我称他父亲为堂哥。五代以前,我们共着同一位祖宗。虽然出了五服,但我和堂哥毕竟都是江氏后人,你来我往,相互照应,血浓于水。我每次回到老家,堂哥都要请我吃饭,总是安排堂嫂做一满桌子好菜。不幸的是,堂哥命薄,刚满七十三岁就走了。第二年,堂嫂也因病离世。
堂哥堂嫂在世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木鱼的婚事。作为父母,他俩都知道儿子的自身条件。木鱼天生有点儿弱智,一年级读了三年才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同龄的孩子们都鄙视木鱼,称他为木鱼脑壳。正是因为这个绰号,他从小便备受欺负,一直被别人当作傻瓜看待。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坡上的小伙子陆陆续续都找对象结了婚,而木鱼却无人问津。随着木鱼的岁数一天比一天大,堂哥堂嫂越来越犯愁。从木鱼年满三十那天起,堂哥堂嫂便开始拎着烟酒四处托媒,请媒人帮木鱼好坏找个老婆。他们的要求很低,不管是聋子还是瞎子,抑或是哑巴,哪怕断指跛腿,只要是个女的就行。然而,女方一打听到木鱼就是传闻中的那个木鱼脑壳,一个个都连忙摇头,就像走村串巷的那些货郎摇他们手中的拨浪鼓。将近十年来,堂哥堂嫂已记不清为木鱼托了多少媒,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印象中,我每次回到老家,都能在堂哥堂嫂家里碰到为木鱼做媒的人。说老实话,媒人们为了木鱼的婚事,也算是尽了心,出了力,跑断了腿,说破了嘴,可结果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为此,堂哥堂嫂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听坡上的人说,堂哥一生勤扒苦做,省吃俭用,居然不声不响地存了十万块钱,都是为木鱼结婚准备的。可是,他到死也没能把这笔钱花出去。得到堂兄去世的消息,我专程从省城武汉赶回老家为他送行。盖棺的时候,我见了堂哥最后一面,发现他的两只眼睛都没闭上。我想,他肯定是因为木鱼未婚才死不瞑目的。堂嫂病故时,我正在新疆开会,没能亲自回去吊唁,后来听说,她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是睁着双眼。当时,木鱼还伸手将她母亲的眼皮强行合上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张得大大的,像两口枯井。
父母活着的时候,木鱼的日子还稍微好过一点儿,至少有人疼他,出门进门有人跟他说句话。可是,父母双亡后,他便彻底成了孤人,形单影只,孑然一身,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一个人伤心,一个人淌泪……有一次,木鱼不幸得了肺炎,高烧三十九摄氏度,一个人在家里躺了三天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已经奄奄一息,差点儿没能抢救过来。我后来回老家听说了这件事,忍不住鼻腔发酸,还默默地流了几滴眼泪。
打从堂哥堂嫂过世后,再也没人给木鱼介绍过老婆。要说起来,木鱼也有好几个亲人,最亲的要算两个堂兄和一个堂妹。两个堂兄是木鱼二伯的儿子,堂妹是他小叔的姑娘。他们各方面的条件都比木鱼好,早已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尤其是他的大堂兄江中水,还是老垭镇民政所的所长。前年春节回老家,我在木鱼家里与中水不期而遇。中水对我这个当叔叔的很客气,一见面就给我上黄鹤楼牌香烟,还亲手给我点燃。吸烟时,我认真地跟中水说,你在镇上关系多,人脉广,想办法帮忙给木鱼介绍一个对象吧。他已经四十开外,长期一个人过,实在太可怜了。我说完这番话,中水半天没吱声。大约过了三四分钟,他才苦笑一下对我说,这忙很难帮啊!木鱼的智力明摆着,养活自己都力不从心,如果再找个老婆,生个孩子,那真是雪上加霜,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啊!听中水这么说,我便立刻打住了这个话题,心里七上八下,五味杂陈。
事实上,木鱼的智力也不是太差。除了不太会写字和认字,他的算术还是不错的。他对数字特别敏感,还会算账,谁也别想在他面前短斤少两,或者讹他半分钱。有一年秋天,我回老家时发现木鱼的土蜂蜜很纯,便买了五斤。付款时,我无意中少给了十块钱。木鱼接过钱点了两遍,不好意思地对我,还有十块钱就免了。我听了一愣,再仔细一算,果真少付了他十块。我赶快找出十块钱补给木鱼,他再三推辞,最后还是勉强收下了。不过,对木鱼的这种做法,我并没有丝毫的意见,相反还替他感到高兴,因为他并不是人们所说的木鱼脑壳,完全有可能找到老婆。
二
我有位姓敏的表弟,叫敏竹君,也出生于油菜坡。他本科毕业后去广州读研究生,读完便留在南方发展,专门从事高楼大厦的隔热防漏。竹君原先也住在坡上,发达之后在老垭镇上建了一栋欧式别墅,随后便将他父母从坡上迁到了镇上。那栋别墅是竹君让我帮他取的名字,叫敏家竹园。竹君比我小十岁,一向对我热情有加,每次见面都称我教授。这种称呼里虽有玩笑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对于知识的尊敬。大概都是文化人的缘故吧,竹君在许多问题上都与我观念一致,比如对家乡,对亲人和对朋友。因此,我一直将他视为知音。
竹君早些年工作繁忙,加上路途遥远,回老垭镇的次数相对少一点。近几年,由于父母渐老,工作上也有了得力助手,他回家的次数明显多了,有时一回来就住十天半个月。每次回到家乡,竹君总要到坡上去几趟,去看看他出生的地方和住在坡上的亲人朋友。也许是受我的影响,竹君也非常关心江木鱼的个人问题。我们每次见面,他都要跟我提到木鱼。而且,竹君还亲自为木鱼牵过线搭过桥,还动过托熟人从越南给木鱼找一个姑娘的念头。虽然最后都没能成功,但他的一片诚心好意却感人至深。
今年盛夏,我从武汉回家乡避暑,住在父亲退休的神笔镇上,离坡上的老家还有一小时的车程。事实上,我老家的祖宅在三十多年前就闲置了,只有我这个喜欢怀旧的人偶尔才去住上一两天。老宅和木鱼的房子相隔咫尺,吸一支烟能串几次门。记得我还小的时候,每当晒粮下雨,木鱼的父亲总是丢下一切来帮我们家抢场,使我们家的粮食免遭了一次又一次暴雨的袭击。
我夏天回去时,竹君碰巧也在家乡度假。他比我早回一周,大部分时间住在老垭镇上陪父母。那天,我回到神笔镇已是夜里十点多钟,听父母说竹君也回来了,心里感到十分高兴。我马上掏出手机给竹君打电话,约他近期小聚一下。可我正准备拨号,竹君居然把车开到了我家大院门口。我不由一怔,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我这里?竹君火急火燎地说,有一件重要事,我急于和教授商量。竹君的声音和表情都非常认真,看来他要和我商量的事情迫在眉睫,刻不容缓。我请他进屋喝茶,边喝边说。竹君却说,不进去了,以免影响他人休息。再说,时间有点儿紧,你要是同意我的想法,我们最好连夜去坡上找一下江木鱼。
竹君话一出口,我猛然预感到事情八九不离十又和木鱼的婚姻有关。看来,竹君始终把木鱼的事放在心上。我感动不已,什么也没问便一脚跨进了竹君的宝马车。我们出发吧,到坡上还有五十里的山路呢,我说。竹君说,我这辆车跑得快,十一点之前就能赶到坡上去。
车刚开动,竹君便主动告诉我,他托人打听到,在毛湖和习家垭交界的地方,有个叫郝金环的姑娘,今年二十六岁,尚未嫁人。她患有脑膜炎后遗症,智力比较差,人称哑糊。再就是,她的记忆力有点儿毛病,刚说过的话扭头就记不起来了。不过,金环的样子看着不差,五官端正,身材细高,既会做饭,也能洗衣服。更重要的是,她还生过一个孩子,如今已经三岁了,非常聪明。竹君说,如果能把金环介绍给江木鱼,我觉得不失为一桩好事。我立刻点头道,这的确是桩好事,无论对木鱼还是对金环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竹君一边给车加油一边说,教授认为可以,那就有戏了,至少八字有了一撇半。我还未找到合适的回答,竹君忽然皱了皱眉头说,现在我们急于要做的,是先去征求一下江木鱼的意见,只有他同意了,我们才能走下一步棋。我说,木鱼肯定会同意,这一点我敢保证。他虽然智商低,但还是知道好歹的。
竹君兴奋地说,只要江木鱼同意了,他明天就可以去毛湖提亲。眼下,乡村里光棍多,也许已有不少人在打郝金环的主意,所以事不宜迟,以免夜长梦多,鸡飞蛋打。我说,你的意见,我举手赞成,凡事先下手为强嘛。沉吟了片刻,竹君扭头对我说,明天去提亲时,你必须亲自出马。我想了想说,你是媒人,有你带着木鱼去就行了。我今天刚从武汉回来,明天还准备带父亲去医院检查血压和尿酸呢。竹君断然说,你是江木鱼的叔叔,非去不可。更关键的一点,你还是一位大教授。教授亲自出面提亲,郝金环的爹妈肯定会满口答应。竹君这么说,我只好答应去一趟毛湖。
沿着省道开了一刻钟,竹君给车减了速,开始顺着村道往坡上爬。在省道和村道的连接处,居住着木鱼的二伯二妈,也就是他两个堂兄的父母。他的大堂兄江中水是个大孝子,虽然在老垭镇上主管一个部门,但每隔两三天都要雷打不动地回到父母身边住一夜,还坚持给父亲抠背,给母亲泡脚。
说来也巧,竹君的车调转方向刚要爬坡,中水突然从屋里出来了,打着手电筒,好像是为了出门吸烟。竹君一眼认出了中水,急忙把车停下来。他比中水小六七岁,便尊称他为江所长。中水疾步走到车前,很快认出了竹君,同时也看到了副驾上的我,接下来就连忙给我们上烟。这时,我不由灵机一动,决定把中水也带上,三个人一起去木鱼家。我心里想,中水毕竟是木鱼的亲堂兄,对堂弟的婚姻大事肯定更加上心。出人意料的是,当我说出了我和竹君深夜去坡上的目的后,中水顿时热情不再,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竹君颇感疑惑地问,江所长有事去不了吗?中水愣了一下说,是的,我父亲背上总是皮肤瘙痒,正在火笼里等我进去给他烧水烫背呢。我听出来了,中水这番话只不过是个借口,其中定然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没再要求中水同行,让竹君赶快把车开走了。
半夜十二点,我们才到达木鱼家里。还好,他没有睡觉,正一个人歪在火笼的躺椅上看动画片。木鱼还算懂礼,马上给我们每人泡了一杯茶。我一边喝茶一边说明了来意,木鱼听后,却没显出明显的激动或兴奋,只淡淡地说道,谢谢叔叔。竹君这时急着问,你同意明天去毛湖提亲吗?木鱼吞吞吐吐道,我听叔叔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听我的不会有错。作为一个男人,你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竹君这时起身说,既然你同意去相亲,那你明天上午八点赶到老垭镇,我用专车送你去毛湖,你叔叔还会亲自陪你去。木鱼嘟哝道,好吧。
临走的时候,木鱼一直把我们送到车前。即将上车的那一刻,他忽然说,毛湖的那个郝金环,我其实半年前就听说过。本来我要去提亲的,但他们都反对,说一家两个傻瓜,往后的日子没法过。我有点儿生气地问,他们是谁?木鱼张了几下嘴,后来又闭上了,什么也没说。
三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神笔,直接坐竹君的车去了老垭,住在他的敏家竹园。毛湖位于老垭以西,开车去来至少要五个钟头。为了不耽误出发时间,我只能到老垭住宿。神笔位于老垭以东,两镇之间相隔七十公里,假如我头天晚上回到神笔去住,次日不一定能在早上八点赶到老垭。在我看来,给木鱼提亲是当时最大的事,每个细节都必须考虑周到,时间上也不能有丝毫闪失。
木鱼那天有些迫不及待,七点一刻就到了竹君门口。他是坐别人的三轮车来的,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我从敏家竹园的窗口看见木鱼时,他正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吃油条,一边吃一边舔手上的油。目睹眼前这一幕,我猛然想起了木鱼第一次吃油条的故事。木鱼小学毕业那年,有一个炸油条的生意人推着独轮车到校门口卖油条,两毛钱一根。木鱼之前从没吃过油条,便找同学借钱买了一根。接过油条后,他飞快地离开了,一个人跑进了附近一家农户的牛栏,躲在里面吃完油条才出来。借钱给他的那个同学好奇地问,你为啥去牛栏里吃油条?木鱼低声说,我买了一根,上面又缠了一根,怕被卖油条的人发现,就躲进牛栏里吃了。那个同学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油条本来就是两股合成的,你真是少见多怪。这个笑话,至今还在油菜坡上流传。
竹君很早就起床了,先将他的宝马清洗了一遍,然后又去加满了油。吃早餐时,竹君看见了楼下的木鱼,便派服务员请他进屋喝茶。木鱼很快跟着服务员进来了,走路缩手缩脚的,低着头,好像怕见人。竹君很客气,指着桌上的煎鸡蛋对木鱼说,再吃一个吧。木鱼说,我吃了五根油条,已吃饱了。
我一边吃早餐一边打量木鱼,发现他的穿着很不讲究。上身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黄褂子,五颗纽扣只剩下三颗。下身穿一条灰溜溜的直筒裤,两边膝盖处已经泛白。脚上穿了一双黑皮鞋,到处裂着口。看到木鱼这副打扮,我深感失望,愤然问道,你难道就没有一套像样的行头?木鱼眨了眨眼睛问,行头是啥?竹君连忙解释说,行头就是衣服鞋子。木鱼看着我说,不是旧的就是破的。我顿时提高嗓门说,前年和去年,我回老家正碰上媒人给你介绍对象,为了你显得排场一点,两次都给你买了行头,第一次买的是一套蓝色运动装和一双白球鞋,李宁牌的;第二次买了一套灰色西服和一双黑皮鞋,老爷车牌的。竹君插话说,都是名牌啊,应该不便宜吧?我说,具体多少钱我已记不清,只记得两套行头都是我带他在神笔商场买的。木鱼说,我还记得,叔叔给我买的那两套衣裳,一共花了两千多。竹君急忙问,你今天为什么不穿上?木鱼红着脸说,早都穿破了。
我叹了一口长气,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接下来,我只好把木鱼带到敏家竹园旁边的老垭商厦,又给他买了一套进口的夏装,还配了一双皮鞋、一条领带和一双袜子,差不多花了三千块。同时,我还给郝金环买了一套韩国衣服,价值两千整。我们去商厦时,竹君也一道去了,买了两大包礼物,有一条烟、两瓶酒、三袋芝麻糊,另外还买了一辆孩子玩的小汽车。
出发不久,我问竹君,你买的玩具车是送给郝金环那个孩子的吧?竹君说,是的,到了毛湖,我让木鱼出面送。他专程去提亲,应该给女方家中的每个人都送份见面礼。我打听过,金环家里一共五个人,除了爹妈和她本人,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爷爷,再就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她爷爷喜欢吸烟,她爹喜欢喝酒,她妈和她喜欢吃芝麻糊,孩子嘛,一般都喜欢玩小汽车。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想得真是周全啊!竹君一笑道,要论周全,我压根儿比不上教授,如果说教授是个胡萝卜,那我顶多算根牙签。这个比喻很幽默,我本想笑一下,但我忍住没笑。因为,我陡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便一脸疑惑地问,金环有过婚史?竹君说,婚史倒是没有,但跟一个兴山男人有过亲密接触,孩子就是那个男人的。
大约开了一个小时,我们到了一个名叫苟家店的小镇。这个地名听起来有点不雅,前年被改成了荷花店,其实这里连荷叶都见不到。去年,为了发掘传统文化,有个研究养蚕的专家认为这里是嫘祖家乡,于是又改成了嫘祖镇。不过,我一直称之为苟家垭。此地可谓一个交通枢纽,有三条公路在这里交叉,一条通往武汉,一条通往宜昌,另一条通往毛湖。我读大学的时候,寒暑假都要坐班车经过这里。开学时一出苟家垭,我便开始说普通话,害怕别人笑我土;放假时一过苟家垭,我就改说家乡话,以免别人骂我洋。直到现在,苟家垭仍然是我口音的分水岭。
过了苟家垭,我又想到了郝金环的那个孩子,便问竹君,难道兴山男人强暴了金环?竹君叹口长气说,唉,这事一言难尽!我睁大眼睛问,此话怎讲?竹君说,金环脑筋有毛病,谁也说不清兴山男人是否强暴了她,最后只能由上面定。
竹君这番话,让我更加糊涂了。见我一头雾水,竹君索性当着木鱼的面,把他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我。原来,兴山那个男人也是一个光棍,因患小儿麻痹症跛了一条腿,到三十六岁也没找到老婆。他其实很聪明,学过木匠,特别会做棺材。三年前的春天,他听说毛湖一带木匠少,便挑着锯子、斧子和刨子,一跛一跛地来到了这里。毛湖果然生意好,他来的第二天,金环的爷爷便找他做棺材。这口棺材是柏木的,木匠前后做了十八天,吃住都在郝家。他性格温和,手脚勤快,一有空就帮金环干活。后来,木匠去村里其他人家做事,仍旧在郝家吃住。谁料,半年之后,金环的肚子突然大了。最先发现这个变化的是金环妈,随后她爹也晓得了。夫妻俩感到莫名其妙,正要审问女儿,木匠主动承认了错误……
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竹君说,后来的事情本来很简单,结果却被金环的姑妈搞复杂了。竹君听毛湖的人讲,事发以后,金环爹指着木匠的鼻子,火冒三丈地问,你说怎么办?木匠跛着一条腿跨前一步,双膝弯曲,扑通一声跪在金环爹面前,虔诚地说,叔啊,都是我的错。不过,我是真心喜欢金环的,金环也喜欢我,事到如今,你就开开恩,让金环和我结为夫妻吧。要么她嫁过去,要么我来上门,都行。金环爹见木匠说得这么诚恳,犹豫了片刻说,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我成全你们吧。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木匠和金环正筹备婚事,金环的姑妈知道了此事。她姑妈是县妇联主任,手上有权,不仅不许金环嫁给木匠,还以强奸罪将木匠告上法院,他被判五年徒刑。
我听了极为愤怒,竖起眉毛问,金环的姑妈叫什么名字?竹君说,好像叫郝自珍。我脑袋顿时一炸说,原来是她呀!这人我见过,还去武汉找过我。她起初只是毛湖乡政府的打字员,后来与乡长眉来眼去,提成了宣传委员,再后来搭上了县人大的一位副主任,不久成了县人大副秘书长,最后黏上了常务副县长,便坐直升机当上了县妇联主任。竹君说,她长得肯定不错。我直言不讳道,一般,她如果不割双眼皮,再洗掉脂粉和口红,恐怕还不如一个普通村妇。
四
十点四十的样子,我们到了毛湖。这里我是第一次来,虽没见到湖,却看到了满山遍野的毛草。草长得密密麻麻,青青葱葱,浩浩荡荡,比北方的草原还好看。金环住的地方离村委会不远,以前不通公路时,步行需要半个钟头,近年乡村振兴铺了水泥路,开车只要五分钟了。他们住的是一栋扶贫房,虽说只有矮矮的一层,可房间不算少,看上去一大排。
我们到达时,金环的爹妈正在堂屋里撕苞谷。她爷爷也在劳动,负责把撕下来的苞谷衣拎到门口场子上去晒。在鄂西北山区,人们都把苞谷衣叫作衣壳子,晒干后是喂牛的好饲料。金环爹显然是当家人,见有客人来,立即丢下手上的活,搬出椅子请我们坐。待我们坐下后,他又麻利地泡来了三杯茶。茶杯是塑料的,茶叶有点像粗糠,瓶里的水也是半温半热的,可见家里的条件十分有限。木鱼没心思喝茶,双眼四处乱瞅着,毫无疑问在寻找金环。
约摸过了七八分钟,金环从外面回来了,背着一竹篓刚掰下来的苞谷。我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发觉那一竹篓苞谷少说也有八十斤。金环身材细高,穿着一件偏短的花格子衬衫,已经被汗水浸得透湿。她进门时没有说话,只是对我们笑了一下。金环把竹篓的苞谷倒到堂屋后,转身拎起水瓶,又往每个客人的杯子里添了一些水。添水时,金环嘴里嘟哝了一声,我和竹君都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只有木鱼听明白了,马上给我们翻译道,她说今天太热了。我一直看着金环那件汗湿的衬衣,一种悲悯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与此同时,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把专为金环而买的那套韩国服装送给了她。金环没有推辞,双手接过服装,笑得嘴都合不拢。我催促金环说,你快进屋把湿衣服换了吧,以免受凉。金环很听话,连忙进屋去换衣服。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金环一下子大变了模样,仿佛一只丑小鸭变成了一只白天鹅。我还注意到,在金环换装出来的那一刹那,她爹她妈和她爷爷的眼睛都为之一亮,像几枚刚装的灯泡。
金环爹妈已猜到了我们的来意,两口子直直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话。我正欲开口,竹君伸手指了指木鱼,然后又指着我,介绍说,这位戴眼镜的先生,是江木鱼的叔叔,在武汉一所大学当教授,并兼任着一个省级协会的副主席,同时还是许多部门的文化顾问。他非常关心木鱼的婚事,这次专程从武汉回到老家油菜坡,就是为了给木鱼找个对象。
竹君刚说到这里,金环爹猛然瞪大双眼看着我,惊叹一声道,哎呀,原来你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那位大教授啊!我早就听说过你,今天总算见到了真人。我不由一愣道,毛湖这么偏僻,你怎么会听说过我?金环爹不无骄傲地说,我有个姐姐,在县妇联当一把手。有一次见面时,我姐姐说到了你,还说她在武汉和你同桌吃过饭。我姐姐说你的面子很大,省里的好多领导都买你的账。我听了脸上陡然感到发麻,仿佛有一群蚂蚁在上面爬着,便赶紧扭转话头问,你姐姐叫郝自珍吧?金环爹说,正是,我和她是一个妈生的。沉吟了一会儿,我问,郝主任应该很照顾你们吧?我话音未散,金环妈抢着插嘴说,别提她了!自从到县里当了官,她就瞧不起我们了,生怕我们这些穷亲戚赖上了她。这么多年,她到我们家只来过一次,一来就搅散了金环和那个兴山木匠。唉,要不是她郝自珍以权压人,金环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竹君赶紧接过话头说,金环的事情,你别担心。教授今天来,就是为了替木鱼向金环提亲的。如果你们和金环同意,教授可以在十天内给他们办好婚事。我连忙补充说,当然也不必这么急,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们做父母的先好好考虑一下。再说,按照常理,你们也应该先去江木鱼家走一趟,看看他家的条件如何,是否满意。金环爹听后,不假思索地说,江木鱼有教授这样的叔叔,家里的条件肯定不错。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女儿脑筋差,我们是赞成这门亲事的。教授说到先去男方家走一趟,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再说,眼下正忙着掰苞谷,我们也走不开。依我的想法,等到他们拿了证办事的时候,我和金环妈再亲自送她去。我说,这样也好。现在是新时代嘛,从前的繁文缛节也该简化一些了。
竹君见金环爹这么通情达理,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他赶忙起身走到门外,打开宝马的后备箱,从中取出了事先买好的礼物。竹君把礼物拎到堂屋,先给木鱼使了个眼色,然后对金环的家人说,江木鱼今天来,为各位准备了一点见面礼。他一边说,一边把烟酒和芝麻糊分别送到了每个人的手头。金环的家人接到礼物时都显得很兴奋,不停地说谢谢。这时,我便趁机把竹君介绍了一番,称他为隔热防水的工程师,也是从油菜坡走出去的大老板,身价几千万,我们坡上的人都喊他敏总。我话音未落,金环爹妈和她爷爷同时惊叫了一声。竹君有点难为情,涨红了脸说,教授过奖了。我这次来毛湖,就是一个开车的司机。我及时补充道,敏总是我表弟,也是木鱼的叔叔。关于金环未婚的消息,还是他最先打听到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金环离开了我们的视线。我有些纳闷地问,金环去哪儿了?金环爹回答说,她可能去厨房准备中饭了。我慌忙起身道,中饭就不在你们家吃了,我要赶回去做些准备工作。既然你们同意了这门亲事,我想明天就带金环和木鱼去县民政局领结婚证。明天是星期五,民政局正好上班,后天和大后天他们就休息了。停顿了片刻,我又说,最好让金环今天跟我们一起走,带上身份证和户口本,明天一早直接进城领证。金环爹想了想说,好,我一切听你安排。
竹君手上的礼物都送了,只剩下一辆玩具车。他把玩具车递给木鱼说,你给孩子买的小汽车还没送呢。金环爷爷说,孩子上幼儿园了,傍晚才能回来。竹君说,那就先交爷爷保管吧。木鱼快步走到老人跟前,将玩具车交给了他。金环爷爷双手接过玩具车说,你太过细心了。
十一点半的光景,我特意去了金环家的厨房。金环果真在料理午饭,案板上已配好三个菜,有肉,有鸡蛋,还有新鲜萝卜秧。我赶紧上前拦住她说,别麻烦了,我们不在你们家吃午饭。金环正为难,她爹进来了,恳切地说,还是吃了中饭再走吧。你们大老远来,还要饿着肚子走,我们过意不去啊!我说,时间还早,我们肚子不饿,在半路上如果饿了,就到苟家垭找个餐馆吃。竹君耳朵尖,在堂屋里听到了我和金环爹的对话,马上赞成道,到苟家垭吃最好,那里有一种茴香煮石河鱼,鲜嫩可口,香气扑鼻,特别好吃。竹君说完,金环爹满怀歉意地对我,既然这样,那我就不留你们了。
告别的时候,除了金环,他们一家人都有点依依不舍。金环爹把身份证和户口本交给她时,眼里居然闪着泪花。临到上车时,金环忽然又扭身跑回了堂屋。当时,我的心不由往下一沉,还以为金环变卦了。不过,我虚惊了一场,金环跑回堂屋不一会儿又出来了,怀里抱着三个嫩苞谷。她依次将它们给了我一个,给了竹君一个,给了木鱼一个,然后口齿含混地说,你们带回家烧了吃吧。
五
次日早上七点钟,我便带着木鱼和金环从神笔镇出发了,打算在民政局上班之前赶到县城,这样可以早点把他们的结婚证拿到手。竹君希望继续为我们驾车进城,考虑到他人好、车好、技术好,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神笔离县城只有一小时的路程,从老垭到县城却需要两个钟头。为了不耽误时间,竹君头天晚上便住到了我家。当然,木鱼和金环也在头天晚上到了神笔,我安排他们住在同心酒店。开房的时候,竹君建议只开一个单间,说木鱼和金环马上就要领证结婚了,提前一天住到一起无伤大雅。但我没有同意,心想木鱼几十年都坚持过来了,不在乎早这么一天。
头天下午,我们在苟家垭吃过茴香煮石河鱼,回到老垭已快五点钟了。因为木鱼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没带在身上,所以我们必须送他回一趟油菜坡。再说,金环从未去过木鱼家,领证之前也应该去看一眼。我以为,这对金环来说是一种起码的尊重。客观地讲,近两三年来,木鱼家的生活水平和居住环境都有了巨大的提升和改善,房子修整过,不仅加高了一层,而且还贴了墙面砖。过去脏兮兮的厕所换上了干净的白瓷便池,墙上还喷了大红油漆。门前乱搭乱砌的猪圈也全部推了,重新修建了整洁美观的养猪屋。这些变化,首先无疑得力于乡村振兴,同时实事求是地说,我个人也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关心和支持。我先后为木鱼家铺了晒场,造了仓库,建了温室火笼,还修了一条从木鱼家通往村委会的路,加起来至少花了几十万。摸着良心说,我所做的这一切,虽然不乏对已故堂哥堂嫂的感情,但主要还是为了给木鱼找老婆创造条件。
金环到了木鱼家,高兴得像个孩子,楼上楼下,房内房外,到处跑着看,手舞足蹈,又喊又笑,觉得什么都新鲜。木鱼也显得异常亢奋,还大方地把他从山上釆摘的八月奓拿出来给金环品尝。金环一边吃一边咂舌舔嘴,尽管吃相有些难看,但那股发自内心的欢喜劲儿却一览无余。不过,我们没在木鱼家久留,最多只待了大半个钟头。等木鱼找到了身份证和户口本,我们便坐上竹君的宝马车直接奔向神笔了。
我们这天进城非常顺利,一路绿灯,畅通无阻,八点差十分就到了县民政局门口。当时,民政局的大门还没打开。门房的保安说,这里的工作人员八点半才上班。竹君把头伸出车窗,看着保安问,同志,你知道领结婚证在哪层楼吗?保安说,结婚证早就不在民政局领了,你们要去市民之家的办证大厅。民政局在那里专门设了一个窗口,结婚和离婚都在那个窗口领证。听了保安的介绍,竹君立刻掉转了车头,迅速开往市民之家。
市民之家坐落在城中一条小河边上,离民政局只有六分钟的车程。据说,这栋建筑去年才竣工,结构宏大,造型别致,色彩亮丽,也是县城的地标。市民之家前面修了一个宽敞的市民文化广场,四周栽满了从其他地方买来的香樟树,树干都有水桶那么粗,可惜成活率很低,至少死了一半,树干枯槁,树枝枯萎,树叶枯黄,看上去大煞风景。我们到达广场时,看见三五个身材发福的大妈正在一棵半死半活的香樟树下跳舞,涂着猪血似的唇膏,穿着花睡衣和花睡裤,尽情地甩膀子甩腿,一个个都甩出了自信。美中不足的是,她们大都穿一双冬天的棉拖鞋,与时令不太谐调。我远远地欣赏了一会儿,感到哭笑不得。
大妈们的精彩舞蹈,竹君只看了一眼便皱着眉头走开了。他转了一圈,回来告诉我,市民之家也是八点半才开门,领结婚证的窗口位于三楼。近来结婚的人不多,所以不需要排队等候,但领证之前必须先去他们指定的地方拍结婚登记照,有了男女双方的合影才能办证。竹君已打听到了拍照的位置,它离市民之家不远,就在附近的一条商业街上,名叫花好月圆照相馆。我这时看了看表,才八点十分,便建议先去拍照。
商业街上的店铺全都开门营业了。街上店铺云集,商品齐全,应有尽有,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卖。最多的,要数餐馆、超市和服装专卖店。我们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花好月圆照相馆。摄影师是个小伙子,脑后却扎了一条鸡尾巴似的小辫,很像一个艺术家。他十分热情,听说我们来拍结婚照,立刻就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凉开水。我喝了一口,真心夸道,你这个店名取得不错!他不无得意地说,是民政局的郝局长亲自给我取的。我不由一怔道,原来是她呀!摄影师马上问,你认识郝局长?我想了想说,有过一面之缘吧。摄影师这时看了看木鱼和金环说,既然你们是郝局长的熟人,那我尽力给你们拍好一点。说完,他把木鱼和金环带进了里面的摄影棚。
在他们进去拍照的这个空当里,竹君随口提到了郝自珍。他问,你说郝自珍曾去武汉找过你,她找你干什么?我如实回答道,她女儿学习差,高考时只上了一所专科学校。那年郝自珍专程到武汉找我,带了好几箱本地的土特产,还有一个鼓鼓的红包,希望我帮忙把她女儿转入一所本科院校。我当场给她泼了一盆冷水,直截了当地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当然,我没收她的红包。即便我能帮上她这个忙,红包我也是绝对不会收的,这是我做人起码的原则。但出于老乡的情面,我还是勉强收下了她的土特产。竹君听到这里,突然问道,那她当时不是又失望又难堪?我说,应该是吧。不过,在她女儿专科毕业那一年,我帮助她考上了一所本科学院的专升本插班生,两年之后获得了本科文凭。竹君感慨道,专升本也很难啊,还是教授路子广。我说,谁叫我们是老乡呢。
木鱼和金环拍完结婚登记照,时间已接近八点半。照片拍得真好,两个人亲密地坐在一起,头挨着头,脸上都在笑。竹君看了照片说,天生一对啊。我接着说,地配一双。从花好月圆照相馆出来,我们发现隔壁是一家女装专卖店,从装饰豪华的门面上看,这里的服装肯定不差。木鱼看到服装店两眼蓦地一亮,凑近我小声说,叔叔,难得进一趟县城,我想给郝金环买一套好点儿的衣裳,也算是送她一份结婚纪念礼物。我问,你带钱了?木鱼说,带了。我说,那就赶快就近到隔壁店里选一套吧。进入专卖之门后,导购小姐很快为金环挑选了一套灰色服装,并把她带进了试衣间。从试衣间出来,金环让我们的眼睛都为之一亮。这套衣服太适合她了,时尚而低调,大方而朴素,还略微有点掐腰。木鱼问,喜欢吗?金环一边点头一边口舌含混地说,喜欢。木鱼于是转头问导购小姐,多少钱?导购小姐说,打折后两千七。木鱼吓了一跳,猛然偃旗息鼓了,降下声调说,太贵,我只带了六百块钱。金环有些扫兴,正要换下身上的服装,我急忙上前把信用卡递给了导购小姐。
六
八点五十左右,我们终于来到了办结婚证的窗口。前来结婚的人果然不多,木鱼和金环前面只有一对老年男女。这个窗口的负责人是一位精明的少妇,另外两个助理都称她周科长。转眼轮到木鱼和金环了,他们连忙将所有材料递进了窗内。周科长很快扫了一眼他们的材料,一看到江木鱼的名字,便提高嗓门问,你是江中水所长的堂弟吧?木鱼说,是的。周科长自我介绍道,我原先在老垭镇民政所江所长手下工作,也是负责办结婚证。去年,发证权收到了县民政局,我就调进了城里。今天一早,江所长还给我打过电话,说他堂弟可能会来领结婚证,要我多给点儿方便。
停了片刻,周科长又说,你们的材料我看过了,比较齐备。现在,我们将按照上级最新颁布的文件精神问女方几个问题,如果回答正确,马上就可以发证了。她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交给左边一位助理说,我来问,你来记,一定要记清楚,还要存档备查的。助理说,我明白。
周科长接下来便双眼圆睁,直视金环,一脸严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金环有些紧张地回答说,豁金环。周科长纠正说,不是豁,应该读郝。我在窗外忍不住说,在本地的方言中,人们都把郝读成豁,不能算她读错吧?周科长扭头对记录的助理说,好,这个算答对了。她然后又问,你今年多少岁?金环说,二十六。周科长紧接着问,你今天来做什么?金环望一眼木鱼说,结婚。周科长问,你自愿嫁给江木鱼吗?金环不知怎么说,只点了两下头。周科长说,只点头不行,必须用嘴回答。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自愿嫁给江木鱼的,还是被人强迫的?金环越发糊涂了,既没回答也没点头。
这时,周科长慢慢站起身来,推开旁边一个侧门,快步走到我身旁,苦笑着对我说,实在抱歉,女方的智力存在严重问题,为了她今后不受欺负或虐待,我们不能为她和江木鱼发放结婚证。我听了深受打击,备感沮丧,还没想好如何回答,竹君质问周科长,以前领结婚证非常简单呀,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复杂了?这不是故意在刁难老百姓的正常生活吗?周科长解释说,你领会错了,我们实际上是在保护弱智妇女的合法权益。以前的婚姻法的确没有这些规定,但新的婚姻法上却明确规定了这一条。我问,新的婚姻法是什么时候颁布的?周科长说,它是什么时候颁布的,我忘了;但我记得,从今年七月一日开始,办结婚证必须按照新的婚姻法执行。我一时语塞,满肚子怒火不知向谁发。沉吟了许久,我忽然问道,老垭镇民政所的江所长不是打电话托你给江木鱼提供方便吗?你就是这么方便江木鱼的?江木鱼已经四十多岁,还是一个光棍啊!周科长犹豫了好半天,才压低声音对我耳语道,江所长打电话给我,其实就是希望我严格按照规定办,给予方便只是顺带的一句话。我顿时恍然大悟了,叹道,原来如此啊!
然而,面对着木鱼和金环那两张死白菜叶似的脸,我没有放弃。此时此刻,我陡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决定给民政局长郝自珍打一个电话,先把真实情况告诉她,请她这个当姑妈的为她的侄女做一件好事。我想,只要局长给她手下的一个科长发个话,木鱼和金环的结婚证就不愁领不到手了。让我深感意外的是,接到我的电话后,郝自珍却断然拒绝了我。她坦率地对我说,眼下市委组织部正在考察我,想把我提为副县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绝对不能打这个电话。听她说完,我的心一下子死了。
晓苏,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暗恋者》《花被窝》等。